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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元紅 顾坚 9321 2018-03-19
預考後不久,保連回家了一趟,看到父親越發黃瘦了,驚問要不要再去東台治下子,開點好藥吃吃,不要捨不得——“你年紀大了,身體吃不消來去呀!”進仁淡然一笑,說這是貧血,在家調養比吃啥藥都好。 “放心,乖乖,只要你好,你考上了,我也就……啥都好了呢。” “爸,你把家裡那幾隻雞殺了吃掉。” “肯定殺,肯定殺!——等你考上了親戚來賀喜時吃。” “爸,你做不動了就歇歇。” “爸歇哩,爸歇哩!爸做不了幾天了,等你考上了,爸就……把這木椅子劈了當柴燒。” “爸,你放心,我肯定考得上的。” “好,乖乖,那爸就天天等著。你好好學,好好考,爸等得及。” 保連覺得爸爸這次說話老好有些奇怪。他有些狐疑地看爸。爸慈愛地對他笑著,像端詳著一件寶貝。保連想,大概人老了就這樣,說話顛三倒四,莫名其妙的。

進仁這次把錢糧一次性給足了保連,說高考之前不要回來了,一來一去地白摜多少時間,還浮了心緒,“還有個把兩個月了,這時間比金豆兒還貴重!”保連應了。 進仁親自把兒子送到輪船碼頭。米他扛不動了,替保連背著書包,提著網袋,像個老學生似的。 保連哪裡知道,他父親得了癌症,已經到了晚期。 正月十六元宵節一過,進仁就坐莊上的私人班船去東台檢查身體,想不到查出了癌症——肝癌,病灶已經不小了。醫生正告他:必須立即住院治療。進仁居然對醫生笑了笑:“嗯啦,我回家帶我婆娘來,服侍我。” 進仁沒有坐班船回家。他在縣城北關橋下有名的“大鬍子麵館”吃了一大碗海鮮餃面,買了一斤炸麻花,四個大麻團,還奢侈地買了一瓶城裡伢子愛喝的鮮橘子露,向家開步走。三十五里路,走了五六個小時。廣山——洪家窯——景家窯——角頭——陳家舍——顧莊,一路走來,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好水好田好村莊,哪兒都熟啊。哪兒也看不夠啊。老進仁嚼著炸麻花,咬著大麻團,鼻腔裡還哼著俚曲兒、酸歌兒,把橘子露瓶兒誇張地舉起來咪一口,喝酒似的“啊”一聲,面含微笑,像淮劇《花和尚》里三拳打死鎮關西的魯智深,啖過狗肉,吃過美酒,志得意滿,優哉游哉晃上五台山文殊院來……

晚上,進仁整個忙乎起來。他在房間裡翻箱倒櫃,整理所有衣服被褥,把零頭碎腦的東西分類得清清爽爽。最後下掉老式架子床前面擋板,鑽進去捧出來一個舊銅爐子,揭開篩子樣的爐蓋兒,把裡麵包著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擺攤似的展覽在床上,在二十五瓦白熾燈光下逐個仔細鑑賞。看完這件,小心翼翼放下,再拿第二件,如此類推。他佝僂著腰,臉上浮現著幸福奇異的光彩,和躲在密室里數著錢幣的守財奴葛朗台相當的神似。 他陳列和把玩的物件計有: 銀索鎖,銀項圈。是祖上傳下來的,他父親說過父親的父親就戴過的。銀索鎖是一百零八股銀扣連起來的,足足有八兩重,說明他祖上還是有些錢財的。索鎖其實就是古時鐐銬的微縮,卻叫做特別吉利的名字:“平安鎖”,“長命鎖”。和項圈“圈”的功用一樣,是用來“鎖”住小孩的。無論出身富貴寒微,哪家的小孩都是父母的金枝玉葉啊,所以要想方設法“鎖”住他,“扣”住他,“保”住他,“連”住他,讓他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索鎖一般小孩戴到過週就被家長除下來了,一來太累贅沉重,二來孩子跑到外面容易有意外,或淘氣時被別的孩子扯住了,還有被心眼不好的人哄走的。街上開老虎灶賣茶水的二矬子丁發德小時候的索鎖就是被挑貨郎用麥芽糖騙走的。保連小時候為戴這項圈沒少哭過鼻子,他是個“長毛子”(興化水鄉有的男伢子腦勺後留著小辮子,表示寵愛之意。細長,最長可留到一尺五寸。一般在九歲或十三歲時剪掉。剪時要敬菩薩做個儀式,辮子可用紅布包著收藏),腦袋又生得大,往頸上戴時就老夾到頭髮。到七歲頭上打死他也不肯戴了,改掛水獺貓爪子。

銀腳鐲。兩隻。上面有小銀鈴,孩子走起路來“叮叮”響,老遠就曉得有聲覺了,奔跑起來響得更歡。本來兩個鐲上都有鈴鐺,被保連弄丟了一隻。 銀手鐲。一副大的,是巧英死時除下來的。兩隻細小精巧的,是保連戴的,特為到吳窯請老銀匠戴鳳祥師傅打的。 耳環。兩隻大些的是巧英的遺物。一個帶小八角錘兒的是保連的,一直戴到上中學才除下來。 水獺貓爪子。一隻。前爪。黃毛茸茸的,尖利的指甲硬錚錚。這東西避邪,掛在身上,水里不會溺了,走夜路不怕鬼。 銀洋三塊,銅錢一串。祖上傳下的。另有四十三枚各式銅角子(銅板),有祖傳的,也有小時候保連鬥銅角子的戰利品。 玻璃球兒六顆。小時候保連的玩物,鬥得麻麻點點的,不知進仁為什麼要收藏這不值幾分錢的小東西。想必每次看到這小玩藝兒,可以見物生情,容易回想兒子的孩提時光,有些意思吧。

進仁看著這些寶貝物件,它們在昏黃的光暈下發出幽幽的光,沉默而有節制,默默無言。每一樣東西都是歷史,都是回憶,都是懷戀。當然還有寄託:這些飾物可以把未來的孫孫裝點得渾身富貴,珠光寶氣,護佑他平安地成長呀;可以贏來漂亮的兒媳婦羞赧的笑靨。他恍然看到了粉糰兒似的小傢伙蹣跚著小腿“叮叮噹當”地向他走來,小臉如花,要他爺爺抱抱呢……他本來打算在保連結婚時親手交到兩個新人手裡的,讓他倆使用的使用,流傳的流傳。現在看來等不到啦。他突然有些擔心的是:伢兒考上了,弄得好,要找城裡的時髦姑娘做媳婦的,要是她對巧英戴過的東西心存忌諱咋辦?聽說城里人不時興戴金耳環和銀鐲子的,嫌鄉氣,土。 ——也不難辦啊,銀鐲子可做傳家寶傳下去,那一副耳環可以到銀匠那兒添點金子打成一條金項鍊的呀。等保連回來一定跟他說說,要他記住了。還要到吳窯“戴記”去打,那手藝是最靠得住的。

最後,進仁從攤在銅爐底下的一條疊起的毛巾中間拿出幾張定期和定活兩便的存款單來。這是進仁一生的積蓄,加起來也有七八千塊錢了。這在農村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再添上兩千就成“萬元戶”了。這些錢是攢著給保連上大學和結婚用的,是進仁的理髮推子一個頭一個頭推出來的。多好玩呀,現在都這麼多了,兌成十塊頭的“大團結”肯定比磚頭還厚吧。狗日的癌症,我才不治你哩!你想要我費我兒的錢呀,沒得門!又治不好——你看四莊八舍有幾個得了這勞什子病看好的?有些貪生怕死的人身體那麼虛了還要掙著挨上一刀,何苦喲 ?不但把留給下人的錢弄光了,甚至還背上債留給家人,真是作孽喲!磚頭瓦瓣扔進水里還弄一聲響呢,看癌症等於把錢往水里扔,再多也是付諸東流,屁聲沒得一個,我進仁才不那麼傻呢!看那醫生那個樣兒,“病灶已不小了,趕快住院治療!”那個急的,趕情又逮到一條大魚了。你治得好嗎?你是神仙我就把你治,花多少錢都肯。可惜你不是神仙,幾個月後我還得挺屍上火葬場……

進仁忙乎到半夜,臨了搬一張藤椅子擺堂屋中間,在暗中喝茶,吸煙,想想遠遠近近的事情。煙頭明滅,吸起時火紅火紅的——像狐狸的眼——照亮進仁瘦黑的臉。風從村莊的頭頂上悄悄掠過。月光如水,從窗櫺間瀉入一些來,進仁更覺得那像婦人亮堂的眼光,靜靜地瞅著他。 “唉,巧英,我要來了,來陪你了!”他不自禁喟嘆了一句。 靜夜的室內這聲音那麼清晰,帶著他不熟悉的蒼老和委頓。好像不是他的聲音。 他分明聽見哪個旮旯里傳來一聲嘆息。 “還是得感謝你,為我留下了保連這香火。死了有人哭,有人燒紙。”進仁心裡又說。 他嘆氣,搖頭。啜完最後一口茶,把煙屁股撂地上用腳碾了。站起來,回房,睡覺去也。 ——“還得保養精神,無論如何也要等保連拿到大學通知書才能死啊。否則怎能閉得上眼!”

七月七、八、九,高考三天下來,保連覺得順風順水。問存扣,他也說“可以”。 “可以”就是“蠻好”、“不錯”的意思。存扣現在說話省多了,言簡意賅。兩個人一起坐班船回來,保連在後艙裡唱了不少歌,在機器的強烈轟鳴中特意選唱了高亢的《牡丹之歌》和《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一張臉掙成了怒放的牡丹,桃花的顏色。他大聲要存扣也弄首歌吼一下,存扣笑了笑,沒唱。 然而到了家,保連的喜氣全沒了。剛進莊就有人告訴他:“你爸爸不好了哩!” 他千萬想不到爸爸得了癌症!正月裡就檢查出來了,瞞著他到現在。怕花冤枉錢,就在家等死,等著他高考得勝回朝。 他現在得勝回朝了,就等一張通知書了。可是家裡等著他的卻是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父親。他已瘦成一把乾柴了。

保連抱住父親“哇哇”大哭:“爸爸,你不該瞞我的呀,你應該去看的呀!” 他悲慟地哭喊:“爸爸,你不能走呀,你把我一個人撂在這世上怎麼弄呀?!” 進仁也抱著兒子淚泗奔流,哽咽得語不成聲:“乖乖,莫哭……好嗎?考得好嗎?” “好哩好哩,這次考得好哩!爸呀……” “這次能拿到通知書,乖乖?” “能拿到的,能拿到的!” “肯定?” “肯定!——爸爸,你放心耶……” 進仁嘴裡噙著淚笑了。笑著看在院子裡啄食的母雞們。這幾隻雞餵得肥滾滾的,它們拇指大的腦容量如何曉得人世間的悲情冷暖,它們閑庭信步,悠然從容,突然為從梨樹根虛土裡冒出來的一條蚯蚓爭鬥起來,“咕咕”亂叫,翅膀撲搧著,弄得地上起了煙,雞毛都掉下兩三根。

保連急著要他爸趕快上東台大醫院去治病。聽到哭聲聚來的鄉親們含著淚對他說:“要治你爸早治了,還到現在呢!一來不容易治,二來怕把省給你的錢用掉。趁現在還能吃點兒,弄點好的把他吃吃;能跑帶他出去跑跑;叫家裡親戚來望望他。哎,可憐!眼睜睜小伙(兒子)就有用了……” 醫生種道被喊來替進仁掛水,怎麼也刺不進靜脈,試了幾次,弄得血“咕咕”的。進仁不住把手臂往後退,喊疼,不肯掛。好不容易找准了靜脈,藥水卻不往裡流。 掛水失敗。種道出去時對眾人搖頭:“快了。水都掛不進去了。” 保連的姑媽從外莊來了,服侍哥哥。 莊南鄭木匠的班子請來了,在院子裡鋸呀刨的,乒乒乓乓打起了棺材。進仁坐在廊簷的藤椅上看著,監工似的。壽衣是請街上名裁縫羅翠鳳做的,棉衣棉褲,全舖的新棉花,藍滌卡面料;藍呢子便帽是在供銷社倉庫裡翻出來的,夏天了,人家早收起來了。

莊上大小商店都進足了毛蒼紙。一旦進仁駕鶴西歸,哪家不拿兩刀紙送去?這莊上大大小小哪個人的頭沒被進仁摸過呀! 保連日夜不離父親身畔。進仁幾次對他說:“不要緊,有姑媽在哩,暫時不得死哩,等通知書哩。你去玩吧。” 保連眼淚“咕咕”地:“這時候我還有心思玩呀……” 進仁有一次突然對保連說:“乖乖,拿得到通知書呀?拿不到爸爸就不等了。” 聽得保連心裡毛草草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狐疑地飛快想了一遍這次考試,堅決地對父親說:“拿得到的,拿得到的。爸,你千萬要等呀!” 丙寅年甲午月丙午日。農曆五月廿五。公曆1986年6月30日。 焦家莊的老陰陽先生雲:“此黃道吉日也。宜出嫁會栽,行娶友種。”這句話值錢哩,上門討問的張喜海包了三十塊錢的紅封子給他,合兩塊錢一個字。 張銀富邀請了他那行當裡最優秀的人才來做吹打,渲染婚禮。 本來阿香是不同意婚禮大操大辦的。她腆著微微出懷的肚子對媽媽說:“這婚結得漂亮啊?悄悄地過去算了。” 巧鳳卻不滿女兒的說法:“啥?他張銀富是明媒正娶的!沒必要偷偷摸摸的!我好不容易把花朵朵姑娘養這麼大,把人家了,不弄得熱熱吵吵的咋行?” 娶親這天動用了三艘小輪船。吳窯鎮委最豪華的玻璃鋼小輪船首當其衝,後面跟著藥廠和棉加廠的。小輪船在鄉間清澈的河流上犁出雪白的轍道,驚濤滾滾,撲向兩岸獵獵的蘆叢。彩旗翻飛,汽笛齊鳴,宛如出航歸來的小型戰艦編隊。岸上響起炒豆似的“劈啪”聲和驚天的“轟隆”聲,那是僱人放的成竹匾的雜色電光小鞭炮和成笆斗的“二踢腳”、“穿天炮”、“滿天紅”。 喜宴擺在吳窯老街“幸福飯店”,包廂和大廳擺滿二十桌,分上下席。賓客如雲,各式人等。棉加廠後身的河灣里帶滿了小輪船和掛槳船。 …… 阿香做新娘子後的第十天——七月十號——存扣打興化回到了顧莊。意外的是,媽媽桂香已經回家好幾天了,等著存扣歸來。 自然大家要問考得怎樣,好不好。 存扣淡然一笑:“你們就為我準備上學的行李吧!”跟著補一句,“這次穩取了。” 全家頓時歡天喜地起來。 而存扣卻沒顯得特別的輕鬆愉快,相反有些心神不寧。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接二連三地做些稀奇古怪的夢。 他夢見他家院子裡養著一條半大的綿羊。他回來時一眼看見它站在牆根下的暗影裡,定定地看著他。從尾巴下面看得出是隻母羊。眼神卑怯而清澈,水汪汪的,望著他。它身上弄得真臟,羊毛糾結著,毛色晦暗,甚至還粘著黑豆似的羊屎,像個在外淘過氣把身子弄得泥猴似的小孩,乖乖地站在那,聽候著家人的發落。真是個可憐的小東西!存扣想上去摸摸它那個小圓角,想不到它卻一扭頭出了門向東跑了。存扣在後面緊追不捨。前面的地層驀地陷落下去,出現一個清滴滴的汪塘。那羊收不住蹄跌了進去。存扣歡快地跳進去。羊乖乖地聽憑他在身上搓呀洗呀,用粉紅的尖舌頭舔他的臉頰。他把它拎出水。它在陽光下一下抖開毛。水霧騰起來氤氳成七彩的靄雲,當中的小綿羊純白無瑕,冰清玉潔,回望著他。突然舉頭“咩——”了一聲,向東面跑去。迎著太陽跑。明晃晃的光芒刺得存扣眼花繚亂。他攆著它,跑過東橋,跑過顧莊中學,跑過老八隊,跑向……存扣眼睜睜就攆不上了…… 第二天早上,存扣一起床就懵懵懂懂地出門往東跑,臉也沒洗牙也沒刷。跑到東橋下時,有人問他:“存扣,一大早上哪兒呀?”他才怔怔地站住了。愣了一會兒,才折身回家,有些怏怏地。有一個蠅蟲在他眼前閃呀閃的,他懊惱地一抓。鬆開手掌,卻是虛空。那蠅子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第三天黃昏,存扣正在院子裡享用著媽媽為他泡的一碗焦屑,巷子斜對過寶旺的老婆杏芳捧了個飯碗來串門了。焦屑是用小麥和糯米磨的,挑了豬油,加了紅糖,入口綿軟細膩,又甜又香。這天是農曆六月初六,“六月六,一塊焦屑一塊肉”,鄉俗如此,大人小孩必須吃焦屑,以期長得一身精精壯壯粉白嬌嫩的好肉,去應付生活,去享受人生。 杏芳坐在小爬爬凳上邊挖著焦屑吃邊拉呱。 “我家寶旺說的。”她說—— 寶旺說他們棉加廠財務科長沈祝壽的侄女兒結婚,那個排場吳窯鎮上不曾有過,棉加廠後面碼頭上來的輪船掛漿一條靠一條,擠得合不插縫,比收棉花時船都多,都熱鬧。很多鄉鎮的頭頭腦腦都來了。聽說縣里也來了不少人物。在“幸福飯店”擺了幾十桌酒,都是上百塊錢一桌的席啊。用掉的酒瓶兒、水果罐頭瓶兒堆成了山。新郎是製藥廠的廠長,是個二婚,三十八了,新娘子才二十。新郎胖得像個肉菩薩,新娘子可小巧漂亮,兩人站在一起就像老子和姑娘似的。新郎穿西裝系領帶,一臉的呆肉笑得晃晃的,嘴巴咧得簸箕大,拳頭都能放得進去;新娘子穿的專門從上海訂的白婚紗,出來時就像從畫上走下來的七仙女,一朵出水蓮花似的。可怪的是,她不笑,一點兒也不笑……那新郎連敬幾十盅酒眉頭都沒皺一下…… 存扣被一口焦屑噎住了,臉掙得通紅,彎下腰猛咳,咳得眼淚咕咕的,咳得清水鼻涕都流下來了。 小胖子俊傑笑叔叔:“又沒得人跟你搶焦屑吃,吃這麼快乾啥?” 月紅忙拿來手巾給他揩,一面對存根說:“看這伢子慌的,哪像要上大學的人!” 桂香替兒子“撲撲”拍著後背:“祖宗,你慢慢兒吃!” 存扣推開飯碗,躺到床上去了。 七月下旬,存扣接到了揚州師範學院郵遞快件。他拆開信皮,“錄取通知書”五個燙金美術字跳進他的眼簾。他立時把手指咬在嘴裡,面對東北方向——那是秀平和阿香的方向——淚水奔流,渾身哆嗦,抽噎難當。 全家人都笑存扣:“看把我家存扣歡喜的!” 存扣接到通知書這天,進仁死過去一次:他急了。 所有的人都為保連的通知書望穿秋水。沒有這張通知書,進仁咽不下氣,閉不上眼。 這張通知書是一個符號,打保連在母腹中進仁就有了這樣一個模糊的記號,隨著兒子的一年年長大而日益明晰,最後成為一團火,藏在進仁心胸的深處,暗暗地燃燒,許多年了。 現在這火在他乾枯的身體裡越發熊熊,簡直能聽見骨頭被燃著的爆響。 進仁深陷下去的眼睛執拗地睜著。他已經湯米不進,說不出話來了。 來自省公安專科學校的錄取通知書終於到了! 是鄉派出所鄭所長親自捎過來的。保連是高考恢復後鄉里第一個考上公安學校的學生,這讓鄭所長非常振奮,馬上就有了一種同行感,惺惺相惜感。只是他千萬沒想到這學生竟是六七年前因耍流氓被他審過的當時在顧莊中學讀初一的保連。他驚訝感慨之餘,認為十分有必要親自替他把錄取通知書送過去。新時代新氣象,後生可畏。公安學校出來的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日後恐怕不只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事,必須未雨綢繆,早日套近乎,拉關係,先入為主,搶先一步。 “老進仁的兒子考上公安了!”“鄭所長開小輪船親自送通知書來了!”顧莊人現在雖然對莊上子弟考上個把兩個大學生不大稀奇了,但對保連的這次考取卻抱了極大的熱情和更多的欣慰,倒不僅僅因為是“莊上出了一個公安局”。進仁家的堂屋和院裡都站滿了人,在理髮店門口路過的外莊人也紛紛駐足詢問出了啥事體。 鄭所長跳下小輪船匆匆往這邊趕來時,老進仁已經停到堂屋的門板上。頭南腳北直挺挺躺著,身上已穿上了壽衣。但他還有氣,還不肯死。他還是個人。他還在等。眼睛半睜不閉,眉頭卻皺著。保連和存扣一邊一個坐在他頭旁邊。保連緊緊握住父親乾枯的手,親戚們已經佈置好燒紙的大缸,疊好的毛蒼紙、“陰國票子”、金元寶、銀元寶、用麥秸做的金條堆成了丘陵和山地,個個做好了號啕大哭的準備。可是老進仁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一口痰卡在喉嚨裡像拉著風箱,又如一把鈍鋸子在來來回回鋸拉著人們的心。他就是不死……突然間他喉嚨裡響聲沒了,眉頭舒展開來,眼睛睜大,耳朵好像也支棱起來,彷彿在聽遙遠處的什麼,而且聽到了什麼—— 彷彿生命中最緊要的人或物就要來到他面前。 “來了!來了!”堂屋裡等著進仁斷氣的所有人突然發現外面的鄉親挾裹著鄉里派出所的鄭所長湧進了院子。鄭所長身穿制服,肩挎皮包,手裡舉著錄取通知書—— 像“文革”串聯時舉著語錄本的老紅衛兵。他步履矯健,神色匆匆而嚴肅,還沒跨進堂屋,裡面的人就都站了起來。保連盯他手上看了一眼就哭了起來,喊“爸爸,爸爸”。在一邊的存扣也哭了。許多人都哭了。 “不許哭!”鄭所長低吼了一聲,所有人立時收住了聲,看他拉開手提包從裡面掏出一身乾警制服來。 “趕快穿上!讓你爸看下子!”他命令保連。 保連飛快地換上了鄭所長送他的嶄新幹警制服,直筆筆地站在父親面前。大家頓時感到他氣宇軒昂,哀痛中又飽含無限肅穆,就像站立在垂死的戰友面前的指揮員,要敬一個莊嚴的軍禮似的。 保連的姑媽把拆封的通知書夾在進仁的拇指和食指間,流著淚大聲叫道:“哥哥!哥哥!保連考上了!保連考上了!你手裡拿的是錄取通知書呀!” 所有的人都在喚進仁的名字。 進仁的眼珠像是被人用線牽引著,極其滯慢地轉向了兒子。他凝視著兒子,定定地,久久地,臉上分明浮現出笑意。他面孔舒展開來,卻有一顆淚滾出了眼眶。突然頭一歪,嘴角流了涎,閉上眼去了。 屋裡哭聲震天。 從老進仁手裡抽出那份錄取通知書真不容易,他緊緊扣著。 死者為大。鄭所長在擺好的蒲團上向老進仁下了一跪。七年前,進仁也跪過他的,只不過跪的不是虔誠;而且是跪在硬邦邦的磚頭地上。一屋的親友也跪下了。 冥紙元寶點起來了。門外放在地上做火盆的鐵鍋裡燃上了劈柴。 劈柴是用的進仁那張剃頭椅子。這張椅子進仁用了幾十年了。奇怪的是,兩個小伙子把它抬到院裡時竟自動地散了架。它也老了,要陪主人一起去了。 室內室外忙開了。哭聲沒了,人們只是善後。人人汗流浹背。紙菸飛揚,被熱氣烘托起來的燒透的冥紙像翩躚起舞的黑蝴蝶。劈柴“嗶剝”作響。死人安靜了,而活人必須忙碌。 九月十四日,存扣要去揚州報到了。先坐船到興化,從興化換船上揚州。存根送他去。一根竹木扁擔,前頭是隻大號旅行包,後頭是只新皮箱,存根挑著。走在通往輪船碼頭向陽河的河堤上,來往的人都向兩兄弟打招呼,投以羨慕的眼光,說些恭維的好話。存扣就不好意思,要換存根挑。存根不肯:“這算什麼擔子?輕屁似的!——你就做你的甩手掌櫃吧。”意氣風發地走在前面。 輪船碼頭在韓舍的後身,打顧莊西面的“向陽河”西面河堤向北走三里地到頭,再折向西一百米的樣子就到。顧莊到“向陽河”西河堤有兩座橋可過:“向陽七橋”,“向陽八橋”,南北相距一里路。存扣家在莊北,去輪船碼頭一向是走莊後的小路過“八橋”,近。而存根挑著擔子走到保連家岔路口突然向了南。 “打街上走!”他喚著兄弟。打街上走就是要過南面的“七橋”了,多兜路呀。存扣看哥哥擔子挑得雄赳赳、氣昂昂地,馬上就釋然了,忍不住笑了笑。 走到保連家時,看到理髮店和院門都上了鎖。存扣曉得保連被草潭的舅舅帶去過了。保連臨走時專門來告訴存扣的,說舅舅不准他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惶。他要比存扣晚些日子才報到,抱歉地說:“你上揚州我不能去送你了。” 存扣走在河堤上,東張西望。 ——左面的向陽河水,水上漂浮的水浮蓮和水花生,及間歇來往的船隻。私人運輸船大都是二十五噸的,也有四十噸的。大船後面往往裝著兩台“東風-12”型柴油機,老遠就听見“橐橐橐”的馬達聲。存扣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那些船。叼著香煙面孔鎮定把著舵的漢子。船上的女人熟練地用吊桶打水;洗菜;洗衣服;敞著懷奶孩子。船房頂上有養“月月紅”(月季)的,有養仙人掌、仙人球的,還有養老蔥、大蒜的。黑貓蜷曲在船頭打瞌睡,黃狗在船幫上閑庭信步。存扣看見一條駛來的船頭上當風站立著個十四五歲的女伢子,紅衣綠褲,赤著巴腳,腳踝雪白,烏黑的獨辮子有一米長,從左肩搭到前面,雙手捻著。她好像察覺有人在岸上看她,朝堤上粲然一笑,真是明眸皓齒,人面桃花,可愛至極。存扣心裡一動,想:她是哪兒的人呢?上船幾年了?為什麼不上學呢?在水上漂孤獨不孤獨……邊走邊回頭,看那船慢慢變小。 ——右面皆是黃綠的晚稻田,稻田如海,微風簇浪,已聞得到暖烘烘的豐收氣息。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村落散佈在廣闊的稻田中間,倒如同一個個島嶼。還有無人的村莊,那是祖輩的墓田,同樣小河環繞,綠樹掩映。有牛羊在青塚間吃草,有鳥雀聒噪於林間,野兔穿梭,獾鼬出沒,貓頭鷹閉目於樹丫之間,養精蓄銳……在雨水豐沛、陽光充足的季節,這兒同樣也是無限生機喲。 存扣不知多少次離開村莊出門上學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著纏綿的不捨和依戀。他總感覺家鄉的一切都在挽留著他,送著他。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都像伸過來的一隻隻手。他已經是城市戶口了,吃商品糧了,但他是這塊水土濡養大的。無論他以後能走多遠,他想他總是農民的兒子,水鄉的兒子,將來都要葉落歸根,也睡到那些安寧的村莊中去。他感到眼眶有些濕潤。 車路河畔的二級公路已經修得差不多了,無數的壓路機在上面來來回回地碾壓。 “等你放寒假,就可以一腳乘汽車回來了!”存根興奮地扭頭對存扣說。存扣“嗯啦”應了一聲,望著公路下面那間像廚房大的破落的候船室,心裡想,這世界變化真快,時代的車輪在滾滾向前,日夜不息,現在他這個村娃子也揣著大學錄取通知書撲向大城市的懷抱了,未來究竟以什麼樣的姿態在他面前展開和接納他呢?這時候,他無端地感到了一陣孤單。他感到他像一隻落單的鴻雁,孤零地飛向一個陌生的不可知的地方。他不應該如此孤單的。 他就有些懨懨的。油漆斑駁的客輪昂著頭鳴著汽笛從東面過來了,像一個尚有餘勇可賈的將軍——它在這條古老的運河裡開不了幾個回合了,等公路一通車,它就該退休了,誰還去坐這慢吞吞的龐然大物。 “你空有寬宏的肚量,卻沒有如奔的速度,你被摒棄是有理由的。”存扣往跳板上走的時候不無同情地對這船心裡說了一句,用詩的語言。 船開動時,存扣從舷窗向外看到有兩隻銀色的鷗鳥匆匆地自東南面聯袂飛來,貼著水面飛在他的舷窗外面,聽得見翅膀扇起的“撲撲”的聲響。鳥喙嫣紅,如胭脂,如霞,如血。它們“咕咕”地叫著,緊緊地跟著飛翔。良久才折返,復往來路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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