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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元紅 顾坚 20531 2018-03-19
吳窯製藥廠大年初四正式上班,張銀富廠長在初三這天上午九點多鐘來到阿香家裡,看她仍病懨懨的,團在被窩裡。她媽巧鳳正拿著湯匙餵她一碗奶奶剛熬出來的釅釅的生薑紅糖茶呢。舀一匙,吹一吹,再送到她嘴裡。如此反复。阿香頭髮有點兒亂,幾縷髮絲搭掛下來,圓潤的臉上有些發白,啟著小嘴兒等著媽媽送茶——不勝怯弱,楚楚可憐,像病中的林黛玉。張廠長在房門口看得呆了,打趣道:“不得了,真是慣寶寶,還要媽媽餵!”關照阿香不要急,身體恢復了再回廠,不要緊的,哪怕歇到初十都沒得事。巧鳳感激地說:“他叔,阿香多承你照顧了!“張廠長說:”哎——我侄女兒嘛,做叔叔的能不照應嘛。應該的,應該的!“阿香想欠起身,張廠長忙伸出胖手慢住她,”不要動。“順手替她掖了掖被窩頭。很親切的長輩樣兒。臨走前還回過頭來衝阿香一笑,眼睛瞇得像彌勒佛。

阿香雖然得了張廠長讓她在家好生養息的敕令,心裡卻是急得不得了:她不能呆在家裡呀,有個存扣哥哥要見呀,不能讓他跑白頭呀,說好了今天下午在姑父家相見的呀(倒已經讓他撲空一次了)。張廠長離去後不久,阿香望著窗外紅彤彤的太陽,又聽見有喜鵲在院外的苦楝樹上聒噪著,忽然挺起身奮然起床了。雖然身上還有些軟。媽媽看了歡喜:“起來也好,到廊簷上曬曬好太陽。又沒得風。”奶奶忙顛顛地到廚房弄開水讓寶貝孫女兒洗漱。天氣這麼好,三代女性在家裡,一團安詳和溫馨。大紅蠟燭在菩薩面上靜靜地燃著,那火焰頭像靜止了似的。爐香青煙如微縮版的狼煙形狀,一線向上,裊裊不絕,恰似無風的柳絲;人在堂屋走帶動空氣,便微微擺曳,倒如青春女子舒曼的腰肢。喜海打初二早上就不在家裡,大年頭上莊上娶親嫁女人家不斷,樂隊忙得放屁的工夫都沒有,正是撈錢進財的大好時光哩。弟弟小華當然也極少看到他的影子,春節天地是男娃的極樂世界,一大早就起床(絕不怕冷),胡亂吃點東西就躥出去了,外面自有一幫小子,穿著過年的新衣裳,聚在一起瘋玩。

春節期間鄉下男伢子愛玩的有: 放炮。把小掛鞭拆下來,點著香火或從大人那裡偷來的香煙,一枚一枚地放。嚇雞子、鴨子、鵝子,嚇得它們撲搧著翅膀沒命地逃,羽毛亂飛(好的公雞毛可撿起來做毽子),尿屎直流;嚇得豬圈裡的大白豬“嗷嗷”叫著亂轉瞎撞,尋死似的;嚇得白鬍子山羊一蹦三尺高;嚇小孩子,嚇得他們哭;嚇老人,嚇得他們拍著心口念叨“阿彌陀佛”;把鞭炮扔進茅缸裡趕緊躲開,隨著一聲悶響炸出一蓬糞水來——有時扔進河水里,正嘆息拿捏不准濕了藥捻熄火了,哪知道水中“咕”地冒出一個酒碗大的水花來,原來還是炸了(在水的懷裡炸了),並沒有浪費! ——於是興高采烈地歡叫了;也有把鞭炮放在倒放的貓食盆狗食盆裡炸的,炸得盆兒跳起,卻翻不過來——盛飯給貓兒狗兒吃時馬上就被這些鼻子靈光的傢伙嗅出煙硝味,往往生氣地“喵喵”、“狺狺”幾聲,甚至以堅決不吃相抗議。

打槍。到挑貨郎擺的糖攤兒那裡買“炮仗子兒”,一毛錢二十顆。 “炮仗子兒”像火柴頭兒藏在兩層薄薄的紅紙之間,剝開來放進小手槍的彈倉裡,抬臂——煞有介事地瞄準——扣動扳機,“砰”一響,冒出好聞的硝煙來,非常有戰場上的現實感,相當過癮。兜里壓歲錢多又有英雄情結的娃兒往往整張整張地買,一張大概有一百五六十顆的樣子吧,“砰砰啪啪”打上一天。 玩雪。玩冰。除夕下了一夜的雪,陰亮處和人踩不到的地方往往要好些日子才能消融殆盡。那麼,就堆雪人;男娃們更喜歡的是打仗,打雪仗。冒著密集的彈雨,吶喊著,衝鋒陷陣。雪團擊在身上自然無所謂;擊中臉上疼得嘴一咧也不要緊;擊在頭上炸出籮篩大的一蓬雪粉來,最是投擲者心花怒放的效果——這時往往很多屑粉鑽進了脖子裡,冰冰涼地滾到前胸後背甚至屁股肚皮上,凍得一愣驚,但絕不退縮,像狗抖毛似的抖擻精神,繼續“戰鬥”。玩冰最喜歡的是“撇凍”:一長溜娃兒站在大河邊上,用撿來的瓦瓣往青平如鏡的冰面上奮力一撇,瓦瓣如受驚的燕子極迅速地往遠處掠去,與冰摩擦的“”的聲音像吹哨子,像畫眉鬧,尖銳而活潑;本來是一往無前的,偶然相互碰撞便受了驚地各找去路;看似要停了,但還是掙著,轉著,慢慢悠悠,很不情願地躺在遠遠的冰面上。農村的娃兒都是投擲能手,以後他們中間有人上了縣中或進了大學,田賽場上一抬手,便把城裡的那些小子遠遠地撂在後面。玩累了,紛紛掏出才生幾根軟軟羽毛的鳥兒或乾脆還是光溜溜的肉雀子對著河裡撒尿,熱尿把冰面衝出一個個淺坑來。不知怎的,白尿出來,漾在冰面上卻成了一攤黃湯。條條拋物線如同伸出去的釣魚竿,熱氣騰騰,在燦爛的陽光下云蒸霞蔚,如一彎彎袖珍版的虹。實在是壯觀。

看舞龍燈,舞獅子,舞花船,踩高蹺。這一點是男娃女娃所共同的喜好。焦家莊小,沒有這些班子,都是從大莊子那邊過來的。如大顧莊,西毛莊,護家垛,洪家窯。到了哪家門口哪家就歡天喜地地拎出一串掛鞭放了。鑼鼓急得好比風攪雪,金龍狂舞,銀獅撲躍,花船搖出了波浪,花枝招展的船娘唱的水鄉俚歌甜得賽過蜜糖,踩高蹺的人在屋簷口玩起了燕式平衡……“發財發財大發財,香煙紅封拿出來!”娃兒們在一旁吼叫,充當著人家的義務討賞員。男娃女娃還有一個同好是看新娘船:水碼頭上的火盆香燭點起來了,遠處傳來了“沖天炮”的雙響,“來了!來了!”等在岸上的人群騷動起來。果然,前面河汊口轉出來一條插滿彩旗的掛槳船。新郎和陪郎一身簇新地挺立船頭;火盆燒得起了煙;放炮的人腳下擺著整籃整筐的砲仗,一個接一個地撂到天上炸響,紅紙屑子紛揚而下,鋪落在水面,如流著的桃花瓣。近了,更近了,船靠岸了——首先是抬嫁妝,十大幾歲女伢子這時眼睛就睜大了,暗暗數著人家的妝奩——好讓數年後輪到自己時心裡有個大致的參照呀。最後“攙媽奶奶”上船,把捂在花被窩裡嬌羞萬狀的新娘子攙上了岸,這回輪到小子們瞪著銅鈴般的眼睛了……娃兒們一路上蜂擁著跟著新娘子進了屋。在入洞房的那一剎那,喜娘大把大把的糖果如潑雨、如天女散花般從房門裡撒出來,引得一堂屋的孩子去爭搶,屁股撅到天上,四處亂拱亂爬,年紀小的爭得鬼哭狼嚎。孩子們是喜慶日子的最佳配角啊,沒有他們做喜事的點綴是熱鬧不起來的。

另外,孩子們過年的遊樂還有跳白果、鬥銅角子、看電視等,不一而足。寒假二十天,孩子們鉚足勁兒玩,頗有點“只爭朝夕”的意思。一開學就又被圈起來,不得不收拾起童心童趣,重新陷入應試教育的磨難中。 巧鳳在女兒預考失敗的時候曾經很是失望和失落過,作為一個要強的女人和身為農村小學教員的知識分子,阿香身上承載著她太多的夢想和希望。可是這孩子的才力好像到頂了,離預考線都還差幾十分。她自當要女兒复讀,然而女兒倒先她灰心了。自從三年前女兒和存扣那小伙相好被她夫妻倆逮住後弄得拆散兩分開,她就發現女兒心裡有團火暗滅了。她看得出來。為此她也後悔過,感到自己做得過頭了。女兒情竇初開,本是天真純潔的,但是家長把那朵愛的火苗生生掐掉了,也就掐掉了女兒的靈性,她預考落得如此結果與這件事是有直接因果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個不巴兒女好,但出發點好卻不一定帶來好的結局。這教訓真夠深刻的,值得終身記取並註定要讓她心痛一輩子。兩個人以後就急著替姑娘想起就業的路數來:學縫紉,學理髮,學照相,等等,反正不能讓她搞飼養種大田。 “我娃花朵朵的,咋個吃得消喔,弄髒了曬黑了嫁不到好人家!”“得學個手藝!”——在這點上夫妻倆是高度一致的。想不到阿香愁眉苦臉地悶在家裡才幾天,莊上在吳窯製藥廠當廠長的遠房兄弟張銀富卻主動上門說讓阿香到他廠裡上班,說這丫頭漂亮、懂事又機靈,從小抱過她,看著長大的,眼睜睜畢業了蹲在家裡,他這個遠房叔叔心裡也不安逸,這個忙是要幫的,畢竟是一個老祖宗繁衍下來的嘛。 “去吧,幹得好,以後想辦法替她轉正式工。”一家人真像遇到救星似的。阿香見有班上,愁雲盡掃,歡天喜地的。這孩子在辦公室裡做事,察言觀色,手腳伶俐,嘴又乖巧,張銀富相當歡喜她,有意栽培呢,春節前上杭州出差都把她帶在後頭,讓她多見世面多學乖,倒像個嫡親的叔叔似的。特別是臘月二十九,不是張廠長相救,阿香和七八個女的真的會活活燒死悶死在浴室裡——真是大恩人啊!剛才又來說了,叫女兒好生在家歇息,身體恢復了再去上班,天下哪來的這樣好的叔叔!真正是平時燒了高香的,遇上貴人了。現在這樣子,做父母的也就安心了,希望女兒以後在廠裡不斷進步,早日轉正;如果存扣那孩子考上了,那邊家長又同意的話,那就給兩人訂個婚——那麼這女兒的心思也就算圓滿地了了。想想這丫頭還真是個富貴有福的命,眼光又準,落榜幾天遇到救星不算,還和被父母拆散了兩三年的心上人重新合到了一起,倒真應了“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打不散的鴛鴦”、“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些古話了。她在旁邊看坐在廊簷下的女兒,氣色好多了,太陽照在她嫩白的圓臉上,連茸毛都看得分明;睫毛半天撲閃一下,像想著心事呢。真像一朵才開的花兒。當媽的真是越看越喜愛。她上去親熱地問女兒:

“中午要熱點什麼好的吃呀,阿香?” “吃魚圓!” “還有呢?” “吃肉圓!” “還有呢?”媽媽看女兒恃寵撒嬌的可愛樣兒,不禁笑了,故意追問著。 “吃雞圓!” “乖乖隆地咚!三圓全要吃,你吃得下嗎?”媽媽逗她。 “吃得下。我吃得下!我還要吃雞子、紅燒肉和鰱子魚哩!” “哈哈,”奶奶也在旁邊咧著不關風的牙口笑,“我乖乖想吃了,奶奶馬上替你熱,啊?” “媽,還早呢,等會兒吧!”巧鳳對婆婆說。 “不嘛,我就要吃,吃飽了人家要趕路哩!”阿香叫道。 “趕路?上哪兒?”奶奶和媽媽異口同聲地問起來。 “上班呀。去吳窯。”阿香說。 “啊呀我的小祖宗!張廠長不是照應你把身子養好了,過幾天再去的嘛!你急的甚事啊!”媽媽說。奶奶也說不能去,一是身體還沒復原,二是這化烊天路上一蹭一滑的,正常人走到吳窯都要流一身臭汗,到時候一回涼準又感冒,這幾天還不是白養了,不能躺在姑媽家要人服侍! “要去,最早也得初六去,初六是好日子!”巧鳳連說奶奶說得對——“不能去。最早得初六!——還得看身體。”

阿香抱住媽媽的腰眼哭起來:“媽呀,我說好了讓存扣哥等我的呀!——他已經跑了一次白頭了呀!” 媽說不要緊,你姑父姑媽曉得你身體不好,準會向存扣解釋的。 “初一在支書家拜年媽拿電話打的,都要你好生養息呢!” 奶奶忙擠了熱手巾把子來,“好乖乖,快把眼淚擦掉,新年頭上不作興哭鼻子的呀。” 阿香賭氣地要往起站,哪知道頭一暈,又頹然坐下了。眼淚汪汪地望著院門外頭。她的心思早就飛到了存扣身邊。 初六這天早上,阿香來到了吳窯姑媽家。立珍姐正好在這邊,說了存扣來過的事,“我告訴他了,說你初六準來——你就在家裡慢慢等吧!”一家人都拿阿香開玩笑,弄得她又喜又羞恨不得要假哭了。 可是上午存扣並沒有來。吃過飯,阿香就到“愛的小屋”裡裹被坐著,拿一本瓊瑤小說漫不經心地看。她設計好了,存扣哥下午肯定是要來的,一聽他進門就躺下來,“病中女兒格外嬌”,要在他面前裝可憐兒,哭哭鼻子撒撒嬌。立珍姐已經到廠裡了,如果姑媽姑父恰巧也不在的話,那……她臉上想得燙紅了,一顆芳心鹿似的跳,喉嚨都髮乾了,哥哥呀……

可是等到三點,四點,四點半,存扣還是沒有來。阿香心都等焦了!不行,難道他以為她上班了,去了廠裡?想到這裡她嚇出一身汗來,連忙起來趕到廠裡,果然!秋紅告訴她存扣上午來過了,“走得氣鼓鼓的。噢,給你留了個條子!” 阿香手抖抖地忙不迭展開紙條,只看了一眼,就懊悔得趴在秋紅肩上“嗚嗚”地哭起來。 “哥哥,你咋和我一樣傻的哩!”她傷心極了。 開學後,存扣回到石橋中學的第三天,接到了阿香的來信。存扣剛看了幾行字,就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腦門上,懊悔得直跺腳。 “弄了個兩不遇!”存扣告訴保連時氣得一腳踹在牆上,“我咋就沒想到她到了立珍姐家裡等我呢!” “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呀!”保連笑他,跟他要信看。存扣不給。

……存扣哥哥,你知道我心裡是多麼悔呀,好容易等到你放假了,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能相聚在一起。我真恨那個臘月二十八,恨莊上的那個破浴室,恨那個呆鎖根,如果我不去洗澡哪會……凍出病來。我真沒有用,我氣死了…… 存扣看到這裡時停住了,牛反芻似的反复咀嚼了幾遍。他有著相當敏銳出眾的文字感覺,何況是在讀戀人的來信,更是心有靈犀,句句都能品出真味。而這幾句話他卻有些費解了。 “如果我不去洗澡哪會……凍出病來。”好好的一句話為什麼要用省略號隔成兩截,這里為什麼要吞吐一下,這省略號難道還另有什麼不便啟口的隱情;三個“恨” 字,前兩個姑且可以理解為洗澡挨凍的先因,“恨那個呆鎖根”什麼意思。呆鎖根是什麼人,為什麼不交代一下……

其實,阿香是想交代清楚洗澡挨凍(豈止是挨凍)的細節的——這正是求得存扣諒解,可以向他撒嬌的地方呀——可是,要動筆時她又大大地躊躇了。好像……不能寫啊!那些細節告知了存扣哥會讓他煩惱、生氣甚至要……縱然以後他知道了,現在也不適宜告訴……可憐的姑娘被心裡的矛盾弄得頭都大了,額上沁出了細汗,恨不得都要哭了。最後她終於下了決心,以一句帶有省略號的含混句子囊括了許多暫時不能披露的細節——或者說是故事。 天性率直爽朗的阿香此番如此隱忍躊躇,到底是為什麼呢? 臘月二十八下午,阿香和張廠長出差回來風塵僕僕地趕到了焦家莊。阿香出現在家門口時,全家出動,像恭候女皇般迎接家裡這位在外面做事的成員。奶奶,媽媽,爸爸,弟弟,還有那條黃狗。阿香從挎包裡拿出從杭州帶給家人的禮物:奶奶一頂紫褐色絨線帽子,爸爸一頂灰呢便帽,媽媽一條彩條羊毛厚圍巾,弟弟一雙尼龍卡通手套;每人還有兩雙全棉襪子。她才拿幾個月的工資,而且工資還不高,只能買這些小件的禮品,但家里人還是大大地高興了,父母拿著東西當時眼睛就有些濕潤:女兒大了,有工作了,拿錢了,會體貼人了。他們感到了對孩子撫育後成長的極大滿足和快慰。 巧鳳說都二十八了,要阿香快去洗澡,家里人都洗過了。正好莊上焦明壽家開了個澡堂子,不必到後莊去洗了。 再邋遢的人過年前總要洗個澡,剪個頭,把身上弄得清清爽爽的,辭舊迎新。焦明壽是個“錢錐子”,會找賺錢的眼子,他花兩三千塊錢建成的這座浴室雖然簡陋了點,生意卻著實不醜。以前莊上人上澡堂子要到三里路外的後莊,眼下在家門口就可以洗到了。進了臘月二十四,浴室更是紅火,半夜三更就起來挑水、燒大鍋了,八九點鐘就可以開湯迎客。價錢二角,雖不算便宜,但人們並不計較,幾乎通莊的男女老少都要來洗一洗。在家裡洗還要燒水、升塑料帳子,麻煩死了,汪在桶前面的那點兒水咋洗也不如在大池裡洗得舒坦。裡面蒸汽大,對面看不清人臉,熱乎乎的,人浸在水里,先把老垢泡得浮起來,再用絲瓜瓤子仔細擦,擦得渾身紅彤彤的。洗過後乾淨衣裳一換,渾身散鬆鬆,走起路來都輕了十斤。焦明壽的浴室是用稻草燒大鍋,一天到晚不歇火,氣又釅又勻,這名聲傳出去,附近村莊也有人過來洗,弄得池子裡蹲不下,屁股碰屁股,像下了一鍋餃子,以至於要排班等著洗。到了下午三四點鐘,這池里便渾得像粥湯,一股人肉味兒,但農村人不嫌,理論是“只有人惡水,沒得水惡人”,洗過了上來用熱手巾把子再揩一遍就是了,更有人還單喜歡洗這“粥湯”,說水清則寡,洗了身上反而癢,這水熱而黏,肥,反而“養”人。不知是哪家的道理。 莊上王保南的兒子鎖根天生有些痴傻,大家都叫他“呆鎖根”。今年十七歲了。上過五年學——全讀的一年級。說他呆,有時比鬼還壞(方言:促狹、有鬼點子的意思)。他爸爸請人喝酒,紅燒肉這道菜燒在鍋中,他偷偷在灶間抓一把草屑撒進去——這肉就沒人吃了,全歸他了。他找來中學生《美術》課本,在家裡潑墨弄彩,居然給他整出大幅的圖畫來: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古代仕女和現代摩登小姐,漢代戰車和噴氣式飛機,穿鎧甲騎白馬拎著銀槍的岳飛和菜花叢中拿著紅梳子搔首弄姿的影星劉曉慶……同畫在一張紙上,端的是穿越時空,走的是另類和先鋒路線,簡直是天才構思,神仙妙筆。鄉下人不識貨,圖的是大紅大綠充滿生趣和喜慶,竟有人來求回家貼於菩薩面上。他懂人事,常掏出尿尿的醜東西嚇唬大姑娘,或者就著茅廁後面土牆的縫隙偷窺女人便溺,或者冒嚴寒立於新婚夫妻的花窗下渾身哆嗦側頭斜腦地聽壁角,往往被人家打得鬼哭狼嚎抱頭鼠竄。但就是這樣的活寶,有時候在莊上卻受歡迎,原因就是他身骨粗大,呆勁無窮,人家砌房時喊他去做小工他是極熱心的,只要管吃好吃飽,決不惜力氣,擔泥拌灰挑磚頭,一個可抵仨;農忙挑把脫粒更是家家搶手的寶貝。習慣成自然,他沒事就在莊上轉悠,討個打雜幫忙的活兒。焦明壽的浴室落成後,就讓呆鎖根充當了燒火工。這活兒又髒又累,時間還長,坐在坑里還夠不到人說話。但呆鎖根肯幹,坑里燒火蠻好玩,看著火苗兒孩童打架似的,全是他的作品,又暖和,又能掙到好飯吃,每天還有兩塊錢工資哩! 臘月二十六,焦明壽買了一船柴草回來,是人家在大豐那邊的黃海灘塗上剮來的,乾脆好燒,火熊得很,在灶膛裡爆響得“噼劈啪啪”的,相當有氣勢,鎖根很高興,埋在小山樣的柴草中間大唱“萬里長城永不倒”和“我的中國心”,唱著唱著兩首歌就串到一起了。外面人聽了笑,他毫不理會,像放磁帶一樣,唱了一遍又一遍。 臘月二十八這天,焦明壽家開始蒸大團大糕。把兩扇門板卸下來擱在大凳上,再鋪上洗 淨的涼蓆,廚房裡一籠一籠的團糕蒸熟了倒在上面讓它們冷卻,整個院子裡都是甜香,讓往來的澡客直咽唾沫,恨不得趁熱吃上幾隻。和所有的點心一樣,才出爐或才出蒸籠的都特別好吃,剛蒸出來倒上席子的團糕叫“落甑團”、“落甑糕”,熱黏鬆軟,肚子大的人一口氣能吃上十個八個。年蒸的師傅都用碗拾了吃過了,偏偏忘了給呆鎖根裝上一碗,就又去忙碌了。那呆鎖根聞見團糕味,好像狗子聞到了肉骨頭,口水淌得三尺長,胡亂做了一個特大的草把塞進灶膛,偷偷爬出草堆,兩隻手飛快地抓了四隻團,藏到門板下面狼吞虎咽,大快朵頤。哪知道灶膛裡的柴草燒得伸了腰,火苗掛出爐口外面掉落下來,引著了山一樣的柴草堆,乾柴逢烈火,火頭頓時躥上來,又引著了堆在坑邊更高大的柴草堆。一陣冷風吹過,大火亂蛇似的遊走開來,燒得“劈啪”作響,有如點燃了千響掛鞭一般,火星四迸,黑灰濃煙像倒了一院子的烏雲。院子裡像炸開了鍋:廚房裡的人趕忙打缸裡的水澆火,但水少火廣,哪裡澆得滅;浴室的草編門簾燃著了,火煙倒灌。裡面正在脫衣裳準備下池的人率先沖了出來,剛洗好上來正在穿衣裳的人也是僥倖,抱著衣裳奪門而出。慌亂中有拿錯了衣裳穿錯了鞋子的。門板大凳撞倒了,一席子的糕糰潑撒在地上任人踐踏。呆鎖根被人撞得鬼哭狼嚎。焦明壽的老婆蓬頭垢面擠出院門,沖向街巷狂喊瘋叫,好像後面追著三個端著刺刀的日本鬼子似的,淒厲的呼救聲像敵機空襲時拉響的警報,劃破了年前安靜祥和的小村莊的上空:“救火啊——!失火嘍——!”每個聽到的人靈魂都凜然發抖,根根汗毛立正,狗似的陡然豎起耳朵,隨即拿著水桶朝騰起濃煙處奔去。整個村莊騷動了,沸騰了。街巷裡腳步“咚咚”,呼喚應答,有人在浴室洗澡的人家更是跑得屁滾尿流。雞飛狗叫,雀鴉亂飛,如同世界末日。 蒼天無眼,偏偏這時風刮得緊了。火煙如烏龍般撲進浴室門廳,男女大池裡亂成了一鍋粥。浴池的門一開就被火煙嗆得趕緊關上。女浴池裡哭喊成一片。男浴池裡的人們還是相對鎮靜的。在短時間的權衡之後,他們決定拼力突圍。在一個彪形大漢的裸體和洪鐘般的吆喝聲的引領下破池門而出,從翻滾的煙霧中用濕手巾蒙著口鼻、貓著腰,魚貫穿出了浴室門廳。 女浴室裡鬼哭狼嚎,沒有一個女子敢突圍出來——情勢相當危險!有人在裡面洗澡的人家哭喊著企圖以身試火要往裡撲,馬上被人拉住了摜了開去……這時候,一個機智的人出現了。 他就是回家和父母和女兒團聚過年的吳窯製藥廠廠長張銀富。情急生智,張銀富果然是不凡的,要么鄉娃子出身的他何以能爬到今天有上千職工的藥廠廠長席位?他從路邊一個泥瓦匠家的院子裡拿來一柄拆牆用的篾柄大鐵鎚,避實就虛,繞到女浴室後牆,玩起了“司馬光砸缸”的把戲——“咚!咚!咚!”幾下就把紅磚砌的空心牆砸出了一個大洞。池水往外直淌,洞口處出現了蓬頭淚面驚惶失措的白花花的女人體。很多趕過來的人歡呼起來。洞口離地面還有一定距離,幾欲癱軟的女子哪裡能往下跳。許多精壯男子和幾位光棍漢見義勇為的情懷一下子激發出來,紛紛上去伸以援手,把那些水淋淋、軟綿綿、或高或矮、或白或黑、或苗條或豐腴、或成熟或稚嫩的胴體輕輕抱下來。被陸續接下的裸女們腳一接地,馬上像通了電源的馬達,扭著屁股擠出人群,往四十米開外的一個稻草堆跑去,在背風背人處簌簌地蹲成一線,如公共廁所集體便溺狀,又如看守所新抓候審的犯罪團伙模樣,顧上就不顧下,蒙下又不顧上,恨不能生出三隻手才正好。附近人家的老人婦女趕快從家裡拿出棉被和大衣,掩護她們撤退轉移,一路哆嗦哭泣著回家。 最後出來的是阿香。這孩子,當她哀哭著出現在洞口時,下面的人們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潮濕的長發垂掛在肩上,遮掩著些月亮般皎潔的圓臉和驚鹿般的大眼睛,淚水不住流下來,梨花帶雨,勾動無限憐惜;圓的肩膀,藕樣的臂,渾圓翹起的乳房像兩個青澀的木瓜,乳尖如椒,嵌於鮮紅的暈圈中,柔腰如柳,平滑的小腹,肚臍淺凹如臼……無限精美。光裸的胴體上掛滿水珠,彷彿一枝出水的白蓮。她蹲了下來,天哪……她搖搖欲墜!站在下面的人如夢方醒,擁上去,手臂如戟林,如丐幫在哀求垂憐,如舉著語錄本的紅衛兵,如明星瘋狂的擁躉,爭先恐後。然而這時,霹靂般一聲怒吼:“我來!”張銀富臉如冷鐵,上去把阿香抱於懷中,旋即以身上灰呢風衣裹住,小心托著往就近的家中小樓跑去。 阿香的裸體被張銀富放進女兒曉蘭鬆軟的鴨絨被中,雙目緊閉。張銀富嘶聲吆喝顛顛跟進房中的老娘:“快!媽!快衝生薑糖茶來!” 兩勺薑茶灌下去,阿香悠悠地醒了,兩隻手驚惶地攥緊被窩頭,張嘴大哭:“媽媽!我要媽媽——” 阿香受了驚嚇挨了凍,晚上便發燒了。喜海到後莊請醫生出診到家裡來替她掛水。巧鳳和女兒睡一個被窩,阿香像個貓兒似的蜷在她的懷裡,摟住媽媽的腰。過一陣,身子就像瘧疾似的一陣大抖。奶奶擔心孫女兒沾上了什麼不好的東西,拎了捆毛蒼紙到河邊上燒了。點 燃的毛蒼紙在黑夜裡像堆熊熊的篝火,照亮了半面河面。燒到一半時,一陣砭人肌骨的寒風吹來,那堆紙錢“轟”地四散騰起,像千百個火蝴蝶,落到河面上兀自燃燒,如同流往下游的河燈。奶奶大為寬心,認為這是錢被野鬼接收了,便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又在菩薩面前點起一炷好香,感謝神明庇佑阿香有驚無險。到下半夜阿香便退了燒,在媽媽懷裡熟睡得像個嬰兒。巧鳳忍不住,偷偷在女兒花瓣樣的唇上吻了一記…… 臘月二十八發生的事件的詳情怎麼能夠告訴存扣哥哥呢。第一要落得他擔著後怕,第二自己出了那樣的大醜,被那麼多人看到了赤身裸體,又被不相干的男人赤條條地裹抱家去,哥哥知道了要煩惱的,要吃醋的,要生氣的——天啦,如果一生氣不要她就不得了了! ——這怎麼行呢;開學還有幾十天哥哥就要預考了,一點兒也不能分神呀!唉,還是等以後再說吧——不!以後也不能說,除非他聽到風聲才告訴他,還要哭鼻子耍委屈跟他撒著嬌說這事,否則他心裡會不平衡的——男人都是這樣,自己的老婆(她臉紅了)怎能讓人家碰一個手指頭呢?哥哥的脾性她是知道的,他更是大男人。 所以阿香在信上就含糊其辭地用一個省略號代替了一場事件,真是難為了她用心良苦呢。她接著往下寫道: ……哥哥,新的學期開始了,妹妹相信你會更加突飛猛進,天天進步——一步步邁向重點大學的門檻,實現你的理想。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吃飽吃好了,衣裳穿得調適了,千萬不能得病。哥啊,為了不使你分神,別太想我(其實我心里巴不得你時時刻刻惦記著我哩),我得忍住不多寫信給你,就一個月寫一封,不,寫兩封,好呃?你不要怪我(立珍姐又對我說了,要我少寫信擾你。把我嘴都說得噘起來了,都能掛油瓶哩。可是她說的總是有道理的,她是過來人,什麼都比我想得周全)。但是你要多寫點給我,哪怕不長,收到你的信我心裡要快樂好多天哩。好不好,哥哥? ——似乎不大公平呢,嘻嘻! …… 看到這裡,存扣也笑了。多乖多懂事的妹子呀,一切都為他著想。怎麼會怪你。不怪,反而更要疼你哩。你放心吧,這學期我一定會把握好的,我現在不比去年是應屆生了,我什麼都有數有了底了,預考直接沒問題,高考我要往高處沖一衝,你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存扣和保連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到學習中去。 可是自開學初接到一次阿香的來信,到二月(農曆)底都再無信來了。三月過了一半,到處桃紅柳綠了——空氣中都漂浮著溫暖的愛情的味道——春花一樣的妹妹還是沒有信來。而其間存扣倒是長長短短地去過四封信。存扣就有些焦躁了,生怕那邊發生了什麼周折,恨不得過去看看才好呢。保連說不能去,去一回你準一個月安不下心來,你們都睡過覺了哩。 存扣啐了他一口,“你小子,沒個正經!”可想想也是。不能去。保連又說:“眼下春光無限,趁離預考還有些天,有個地方倒是能去玩玩的——我們去揚州玩一天怎麼樣,你不是有個叫程霞的女生在那裡嗎?人家可是寫過幾封信給你的。”存扣瞪了他一眼說:“我去的啥頭緒,我去了就是感情的騙子了。你說,你說我現在心裡除了阿香還能容得了誰?”保連有些訕訕的。半晌又說:“你心裡充實了,也要……想想朋友哩。”存扣認真地看他,說:“好,等高考後我介紹她跟你認識好呃。眼下可是不能分神哩。”兩個人乖乖哄乖乖,心裡都知道目前心靜的重要性。可是對於阿香不來信也不回信這事,存扣還是有些耿耿不快。 他忍不住對保連說:“阿香,心黑(狠)。” “瞎說。”保連說,“女子理性起來比男的都要強。阿香,不簡單。奇女子哩。” 存扣聽了心裡也歡喜。阿香確實是奇女子,單從寫信這件事上就可以證明:她能忍,而他卻忍不住。 光陰荏苒,不覺到了五月中旬。存扣和保連預考雙雙通過(補習班預考過後學校並未放考生假,校方捨不得浪費寶貴時間。同學們也理解。分數出來後,那些未通過的同學才不得已無奈地回去了)。雖然通過預考對他倆不是難事,但畢竟也是喘了口氣。班上還剩七十個同學,補習班居然也淘汰了三十幾個人。預考真是一面鐵篩子,讓多少往屆生心裡又多了一道深深的傷痕,一年的辛苦和夢想付諸東流,想想真是殘酷!有些人因此就永遠為自己閉上了升學的大門。這就是社會,社會總是充滿著競爭的,沒有辦法。錢老師在班會上說:“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是金子,但金子不一定都能發光。兩個月以後高考成功了,你才是一顆發光的金子。大家不能有絲毫的懈怠,再接再厲,一鼓作氣,衝刺,再衝刺,拿下高考這個'上甘嶺'!“ 錢老師的演說很是鼓動人心,但存扣又有些不以為然:預考淘汰的就是沙子啦?太武斷了!人的成長猶如花期,有的開得早,有的開得遲;有在溫暖的平原上欣欣然開的,也有的卻開在奇寒料峭的岩壁上。成功的路千萬條,考學路不通,未必就沒有其他成功之門,只不過考大學更容易讓人接近夢想罷了。把考大學說得像上天國似的,一勞永逸了?存扣不大看得慣這種說教,覺得錢老師這人還是格調不高,嘴臉有些勢利。 還有,即便是在上甘嶺,激烈的戰鬥也有短暫的歇息時間,哪怕只有幾分鐘。存扣是想小小地喘口氣了:他想和保連再去吳窯一趟,去看阿香。幾個月不通音信,他實在是吃不消、熬不住啦。他的心裡像長了草似的,想起來像有一群螞蟻在草窠裡爬。無論如何,他要去一趟,否則他同樣不能安心。現在是星期三,這個星期天就去吳窯,去見親愛的阿香妹妹! ——見了面就先假裝生氣,把她撩得哭起來,才解“恨”!他設計著相見的情境,忍不住地笑了。 ——阿香,我的妹妹,我的親人,存扣就要來看你啦,你知道不知道呀! 但是,這時,一封沉甸甸的信送到了存扣手上。無來由地,存扣的心突然也沉甸甸的,像一枚生鐵秤砣往下沉落,左眼皮驀地突突跳起來,竟有種說不出的預感。他渾身都抖了起來。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心怯地不敢在班上和宿舍裡看信,匆匆來到東面廢河邊上。拆開信展開,才看了半頁,他感到喉嚨裡一咸,“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張銀富用大錘砸開女浴室後牆,把阿香救到家中,受了驚嚇的阿香攥住被窩頭“哇哇”大哭著要媽媽。三十七歲的張銀富心裡真是又愛又憐。在餵她薑湯時再不肯喝,只是要媽媽,像個無助的嬰兒。這時候,巧鳳和喜海從莊東趕到了。奶奶也顛顛地喊著“乖乖”後腳跟過來。 阿香去浴室洗澡時,巧鳳和喜海拿著扁擔到離焦家莊東面四里的徐家舍,到巧鳳的兄弟 家挑團糕。巧鳳的娘家從前就開碓房,當然現在不玩那古董磕粉了(舊時舂米採用人力踩踏碓臼的機械方法),家裡添置了碾米機、打粉機,並幫人家年蒸(蘇北里下河地區過年前蒸好糕、團、包子等預備節日期間享用,稱“年蒸”)。每年都先做好了團糕等姐姐、姐夫來拿。姐弟關係一向很好。 喜海擔團,巧鳳挑糕,喜滋滋地才出徐家舍西面水泥橋,就看到了自家莊子上起了一處濃煙,把夫妻倆驚得嚇出屁來。看看那煙不像在莊東,但心裡畢竟惶惑,挑著擔子“咯吱、咯吱”大步流星往莊上趕。要到莊時,那火煙已經小了。救火的人對他倆說,你家阿香被張銀富救起了,赤條條地抱家去了呢。夫妻倆把團糕擔子往自家院裡一丟,進屋抱了被窩和棉衣就往莊西張銀富家的二層小樓趕來,把姑娘弄回了家。 是夜,張銀富高低睡不安穩。他不開燈摸黑鑽進了東房女兒的被窩。這空寂安寧的房間里分明還游動著幾小時前阿香留下的體香——從被窩頭的空隙處裊裊地溢出來。他在夜的濃色裡嗅著鼻子,極其小心專注地捕捉著這溫暖乾淨又帶著些甜絲絲的信息。 女兒去了外婆家,明天才回來。女兒從小跟媽媽親,跟外婆那邊親,跟爺爺奶奶親,就是不大跟他親。這也難怪,張銀富是個事業型的人,十八歲就進了吳窯製藥廠,從最普通的工人幹起。結婚以後在供銷科當採購員,天南海北地跑,很少顧到家裡,疏遠了妻女家人,女兒對他生分是有理由的。妻子罹患肝炎不治後,他想把曉蘭接到吳窯自己身邊來上學,但女兒不肯。老父老母也捨不得放走孫女。年紀大的人都孤獨,身邊有個小孩子,家裡才有生氣。他在吳窯藥廠南面的湖邊上有一幢建築別緻的二層小洋樓,是他在吳窯另闢的一個家。可以算是一個安樂窩吧,花近四萬塊錢修的,裡面裝修得高檔華麗,在吳窯鎮上都是上數的。但妻子在家裡勞動慣了,很少到這兒來。她是一個樸實本分勤勞的農婦,不能習慣他身邊的氛圍。她只懂下地、服侍女兒和老人。她是個好女人哪,可惜福淺命薄,三十二歲就去了。喪偶的他倒也沒太想到續弦的事,他是個忙人,一千多號人的廠子要他當家呢,應酬也多,也並不感到太多寂寞。 說到男女之事他也不空虛。他有權有錢,又是個神氣人。跑供銷出身的人大多能抽會喝,他也不例外,好煙一天兩包,白酒高興起來能弄一斤,醉了也不武酒,就是上床睡覺。但這兩年酒量有所下降,常醉,大概是年紀漸長的緣故,人不再少年了嘛,酒上到了該服軟的時候了吧。但他生性好贏怕輸,酒桌上還是硬撐,寧可委屈了腸胃也不委屈酒場氣氛。酒上尚勉力維持,卻有一處讓他極為沮喪:他的性功能也常常不支了,很難像青年時雄風凜凜,而且時間也不夠長,很快就完了。他在外面新華書店買來書看,知道這症狀叫陽痿、早洩,跟勞神過度和耽於菸酒有關聯。但身為廠長哪能不勞神呢,菸酒又不能戒,事實上也戒不掉。他就想主意治療,暗地裡不知吃過多少付豬腰羊淫牛鞭雞卵子,但收效都不大,他就有些著急了。聽說上海有一家大醫院泌尿科專治這個,他打算去看,但由於事忙,暫時先擱著。 春節前,張銀富要去杭州醫療器械廠訂購設備,帶了供銷科的高晨東和阿香一起去的。帶阿香去主要是讓她照顧自己,順便也讓小丫頭見見世面,長長見識。阿香現在是他的得力助手,又像是保姆,很有用,有點離不開她哩。他去年把阿香弄到廠裡來,著實給他在本莊帶來了好口碑和意外的驚喜。有一年清明,本族人到張家老墳祭祖,張銀富看到前面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在供桌前嗑頭,一看是阿香,很虔誠,很利落,很乖巧,端莊又漂亮,當時心裡一動:倒真是個小美人胎子哩,將來弄到自己廠子裡來,說不定能培養成個人物哩。也只是一陣風的想法。幾年後張銀富有次回家,聽父母閒話時,說到喜海巧鳳兩口子為女兒畢業煩惱著呢,當即就跑過來把阿香承攬下來了。一家人歡天喜地的。他就湧起一種成就感:他張銀富現在是一廠之主,開開口就能決定一個人家的命運和喜樂;也是替祖(宗)爭光,錄的是張氏後代。他把阿香先弄在自己辦公室裡打打雜,這丫頭居然靈光得很,沒幾天處理些事務就頭頭是道了,不比中專畢業的吳秋紅差。不僅如此,她還天生會照顧人:只要他在辦公室,茶水馬上泡得好好地遞上來了;他愛出汗,就經常把熱手巾把子擠好了給他擦臉;有時候還替他把換下來的髒衣裳拿去洗,曬乾了疊平了整齊地擺放在他的衣櫥裡;那些襪子團成球形,像孩子玩的小皮球,很有童趣哩。這次到杭州,他跟幾個老朋友會面,在“西湖酒家”擺了一桌,酒喝到半中央,阿香就不准他喝了,要小高代喝。還對大家說叔叔身體不好不能喝多之類。桌上的客人都喜歡她,說這侄女兒賽過嫡親的姑娘,貼己哩,懂事哩,可得好好栽培。他聽了很是開心,說培養哩,培養哩。阿香對人好不是刻意做出來的,而是自然而然,天性就是這樣。他就想,這姑娘將來嫁到哪家去,也是哪家祖上積了陰功,得了一個賢惠的好媳婦。 想不到今天莊上竟然出了這麼大的禍事,不是他張銀富在說不定真會出人命。焦明壽也太大意了,怎麼弄個呆鎖根去燒火,真是找事做!這下賠慘了。想想那些女子也太狼狽,精赤條條的,像剝了殼的水煮雞蛋似的,倒把那些粗漢光棍飽了眼福佔了便宜了。 ——居然還想上去抱阿香!是他們抱的嗎?當時他血都湧上頭頂了,狂怒地吼了一聲,才止住了那麼多伸出的爪子,把要暈倒的阿香抱回家去。這孩子軟塌塌地摟著他,雙目緊閉,那當兒張銀富心裡湧出的真是一種父親般的感覺,只管氣吁吁急匆匆往家裡跑,可千萬不能讓這受了驚嚇的孩子凍壞啊。掙著餘力挨上二樓女兒的臥房,張銀富累得差不多要虛脫了。把阿香往床上放時,腿一軟往前一探,竟把胖臉壓上了她的胸乳,驚嚇得自己差點跳起來。他在為阿香蓋上鴨絨被時被眼前這光裸的胴體震住了。這是一個十九歲女孩子青春的裸體呀!純潔的處子之身,珠圓玉潤,玲瓏剔透,豐腴飽滿,跌宕起伏。滿眼富饒春色,人間極品。他閱女子多矣,何曾見過如此精美純潔的裸體!他的眼風急忙忙地從上到下一掠而過,如瀏覽著一頁風光無限的畫報…… 晚飯老娘弄了不少菜,但張銀富吃得很潦草,這裡搛一筷子那裡掏一筷子的,倒像個孩子,跟他平時神定氣閒雍容的廠長氣度大相徑庭,有些魂不守舍。中午喝剩的大半瓶“劍南春”,老父親只啜了兩小杯,全進了他的胃袋,喝水似的,用茶杯喝。父親說:“冷酒傷胃,在家裡,慢慢喝。——莫太急。”他還真有點兒急。吃過飯打熱水洗腳,茶不喝電視不看就上床熄燈睡下了。下午莊上的失火救人事件太戲劇性了,讓人驚心動魄,又讓人心旌搖盪,他要做一隻黑暗中的水牛,慢慢反芻一遍:細細地,完整地,體會其中的滋味,嗅著漂動在房間裡的她的體香…… “別瞎想,她只是個孩子,比你小十八歲!” “她是你侄女!” “你怎能聞著她的氣味手淫?你也真夠畜生的了。” ——在睡意襲來的最後矇矓中,張銀富殘留的意識中這樣地喃喃吶吶。 正月二十六,這裡是驚蟄。 晚上,細雨,華燈綻放。吳窯老字號飯莊:“望海樓”。 二樓的一個包廂裡熱鬧喧嘩,觥籌交錯,菜香撲鼻。上菜的服務員們走馬燈似的穿梭著。吳窯藥廠廠長張銀富宴請鎮委書記陸天華、派出所所長徐大鵬、吳窯衛生院院長李玉生、棉加廠財務科科長沈祝壽(阿香的姑父)一干人等,全是吳窯的頭面人物,也是好友。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一桌人可以說是吳窯的精英了吧。還有位似乎不相干的人端坐在張銀富和沈祝壽兩人之間,卻是酒桌上的亮點——她就是阿香。 阿香坐在有這麼多吳窯本地“大人物”的酒席上,圓潤姣好的臉上有些緋紅。她穿著一件款式時尚的桃紅色薄呢中長風衣,裡面襯著件乳白色緊身羊毛衫,腦勺後的馬尾巴辮子用一個橘黃色有機玻璃夾別著。她青春而美麗,此刻卻收斂起天性的活潑,顯得嫻靜而端莊,眼睛裡含著微笑。她是個聰明的姑娘,懂得分什麼場合。她靜靜地聽他們議論著國家大事和經濟走向,也有些瑣碎的見聞軼事。個個顯得那麼的專業而風趣。左邊科長姑父,右邊廠長叔叔。在這樣的席面上有她阿香一個位置,像聚光燈下的明星,又如群星拱月,這在她以前無論如何是沒有想過的,而現在卻真實地存在著。她當然不喝酒,面前是一杯猩紅色的甜飲料,偶爾端起來文氣地抿上一口。筷子也不肯多伸,但她面前的碟子裡卻不斷地有人搛著最好的菜餚給她,“哎呀阿香,你不吃我們也不好意思吃了,你要帶頭!”“對,今天把你做桌長,我們跟著你吃!”這些大人們對她說話全帶著恭維,倒把阿香弄得不好意思了。她只是說:“你們吃呀,喝呀。”“我人小,吃不多。”“我要減肥哩。”於是這些進入酒席佳境的大人們就吃,就喝,相當聽話——雞腿啃得嘴上油光光的,那大盅的白酒一仰脖子“咕嘟”就落進了胃袋,呼一口濃濃的酒氣,把杯口朝下一頓:“滴一滴,罰三杯!”豪氣乾雲,但斯文漸漸掃地。有了酒和美人,男人常常就痛快地把貼在臉上的面具和裹在身上的鎧甲卸去了。 酒喝到八分賬上,比較老成持重的沈祝壽就提議酒在杯中,不准再倒了,“喝醉了回家是要被罰跪踏板被夫人撕耳朵的!”張銀富晃晃地站起來,搖搖瓶中的剩酒, “我、我不怕,沒……沒人叫我跪踏板,也沒有人撕、撕耳朵……我不怕,喝……喝!”他看大家只管哄笑著而不響應他,就抖動著滿臉的肥肉,眼睛紅紅地向沈祝壽舉杯:“為、為了你的侄女兒,也、也是我的侄女兒……阿香,還有大家都升官……發財,我倆再弄、弄一杯,最、最後一杯!”沈祝壽忙把他按下來,收去他的酒杯和酒瓶,“醉了,再喝就要倒了,你倒在地上誰也弄不動你!”宣布散席。 到了外面,張銀富就扶著電線桿吐了一地,就勢癱坐在飯店潮濕的水磨石台階上。眾人和服務員忙把他扶到大堂裡,擰熱手巾把子替他擦臉,端來茶水讓他漱口,好不容易才坐直了定了神,朝大家勉力笑笑,揮揮手:“請回吧,倒掉了,沒事了。”站起來朝外走,腳下還有點浮飄。 阿香忙上去攙住他的臂,急急朝姑父說:“姑父,你先家去。我把他送到家裡就回來。” “去吧。”姑父說,抬頭望天,“把他安置了就回。這天,毛雨撒撒的。” 飯店到家不過四五百米之遙。雨絲和夜風讓張銀富頭腦清醒了不少,他貪婪地吸著這潮濕而沁涼的空氣,好像要以此把腑臟裡的酒氣穢味全都置換出來。 兩人進了小樓。阿香扶著張銀富從客廳裡的旋轉扶梯上了二樓臥室。 “啪、啪”打開蓮花吊燈和牆上壁燈,奶油樣的燈光瀉滿了整個房間。張銀富胡亂地脫掉有些沾濕的外套外褲,連襪子就上了床。在裹緊鴨絨被的時候,手觸上了一個硬物,是空調遙控器,忙“吱、吱、吱”地摁到製暖30℃,簌簌發抖的他要在臥室裡營造一個春天。不,夏天才好。 他記不清多少次了,酒多以後獨自一人蜷在這華麗的空房子裡的臥床上,讓他溫暖的只有這牆上的空調,用靜靜的熱風撫慰著他沉沉睡去。空調,真是個好東西。 阿香把他胡亂扔在椅子上的衣褲掛到衣架上晾著;把寫字台旁的痰盂擺在張銀富頭這邊,防止他再吐;擰開床頭櫃上的不銹鋼保溫茶杯,把裡面喝剩的冷茶倒進痰盂,放進小茶几上剛剛拆封的聽裝西湖龍井茶葉。這茶葉是張銀富年前從杭州帶回來的。阿香捏了一撮,又一撮,她不喝茶葉,但懂得“好茶醜喝”的道理,越是好茶葉越要放得多些,釅濃的熱茶也利於醒酒。她把杯子湊到氣壓水瓶口壓了兩下,水瓶卻不動聲色,沒有一滴水出來。 “空的。要燒。”張銀富在床上咕噥著說,因為虛弱,聽上去聲音有些怪異。 “哦。我去燒啊!”阿香拎著水瓶下樓到廚房間燒水去了。房間里頓時冷落。張銀富突然側起耳朵,恍若聽見打開客廳吊燈的聲音,拉開廚房玻璃移門的聲音,拿水壺放水的聲音,“啪”地打開煤氣灶的聲音。他其實聽不見。門窗閉得緊,連窗簾都合得不透縫。他想像著那些聲音和製造聲音的那些動作,那個人。他忽然就無來由地嘆了一口氣。 室內的溫度漸漸高起來,張銀富鬆開了被窩頭,伸手叉腳地打著呵欠伸了個大懶腰,好像一隻景陽岡上剛甦醒的大蟲。骨節竟有“格格”的脆響。他準備舒舒服服坐起來喝杯熱茶,打發阿香回去。天不早了,又是一個人走路,不能搞得太遲。 阿香推門進來,頓時感到燠熱撲面。室內空調開得蠻高的喲。開水沖綠茶,清冽的茶香溢出來,絲絲繞繞,氤氳在空氣中。張銀富口乾舌燥,慌忙接過來,剛沾嘴邊,燙得一激靈,茶水都灑了出來。 “瞧我這個急,”他有些不好意思,“口真是太乾了。” 阿香嫣然一笑,脫下風衣掛在衣架上,把椅子移到床邊坐下,“來,叔叔。”她接過張銀富端在手上的茶杯,聰明地把滾茶倒些杯蓋里,嘬起嘴兒,吹吹氣,放在唇邊試了試,“行了,能喝了。”伸到張銀富嘴邊讓他啜飲。醉酒的人口乾得難過哩,以前媽媽就是這樣餵爸爸的。 張銀富心潮逐浪,“波波”撲打著感情的閘門。他竭力忍著,不願在阿香面前動情失態,迸出眼淚來。但他的嘴唇卻有些發抖。他只感到胸襟深處有塊繭藏多年的拳頭樣的塊壘像羊脂團般柔軟而烊化開來。自從妻子故去,從來沒有一個女性如此親近地這樣呵護過他。面對這個楚楚可愛純潔親切的女孩子,張銀富恍惚了。 阿香在杯蓋里輕輕吹起一派漣漪,吐氣如蘭。這溫暖的芳馥拂過張銀富的臉面,讓他心醉神迷,心旌動搖。他感到自己有些漂浮起來,思維在真空中蹣跚。在這溫暖如春的安靜密室裡,他與她離得如此之近,鼻息可聞。 ——他分明嗅到了從她身上沁出的處子的體香,這讓他顫栗起來——鑰匙!打開塵封的銹鎖的鑰匙!他渾身繃緊,肌肉由於緊張而生疼,牙齒“切切”打顫,眼珠變得通紅,曾經疲軟的胯下竟騰起一團火,漲潮了,升起了高桅,桅旗獵獵,“劈啪”作響,如灶膛間炸裂的劈柴,火星四迸!被理智的魔瓶囚著的人性的邪妄衝破了瓶塞,瘋狂擁擠而出! “叔叔!你怎麼啦?”阿香驚恐的叫聲甫落,張銀富已拗起身抓住了她的手臂,更就勢把她攬進了懷抱。茶杯“啪”地跌落在紅漆地板上,茶水蚯蚓似的亂爬,片片茶葉如遭“敵殺死”噴射的蟑螂,屍首狼藉。 呼喊,哭叫,掙扎,搏鬥…… 夜已深,吳窯藥廠南湖邊那片樹影間矗起的二層小樓孤零而靜穆地站著,好像一個沉默的碉堡,又恰似一個碩大的墳墓。 雨仍在飄。從西南方向隱隱滾過一陣悶雷,那是在看不見的彤雲深處駛過的憤怒的戰車…… 阿香被張銀富強暴了。 張銀富趴在阿香了無生氣死屍般的肉體上。放洩後的激情正在退潮,他牛喘著。突然電話鈴暴響起來,如半空兜頭潑下來的冰水,驚得張銀富彈簧般從床上蹦起來,霎時面如死灰,渾身發抖——他的真魂歸了竅。 ——他強奸了阿香! 阿香像死了似的大睜著眼睛。眼睛裡沒有光,沒有色彩,空空洞洞。什麼也沒有。 張銀富忙不迭替阿香拉下被他瘋狂的胖手捋推上去的胸罩、內衣和羊毛衫,提上了褪到膝蓋的三角褲和外褲。 搖著她的肩——“阿香!”“阿香!” 不動。 理著她散開的頭髮——“阿香!”“阿香!” 不動。 宛若死人。死不瞑目。 張銀富“咚”地朝阿香跪下了,號哭起來:“阿香,我不是人啊!我是活畜生啊!”“噼劈啪啪”抽起了自己的嘴巴。左右開弓,一個響似一個,無休無止。 電話鈴又爆豆似的響起來。那是親人在家裡急切的呼喚。 兩行清淚從阿香面頰上滾落下來。 阿香踉踉蹌蹌奪門而出,衝進了無邊的風雨中。 張銀富直定定地跪著,跪成了杭州岳王廟裡的鐵鑄的秦檜。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狼藉的床單,那上面有幾點零亂的湮紅,有如樹上搖落的桃花瓣,繽紛飄搖,簌簌而下。 那是阿香的處——女——寶。 張素雲和沈祝壽兩口子在床上不敢睡著,等著阿香回來要開院門,打了兩遍電話卻沒人接。沈祝壽說張銀富肯定睡死了,阿香在往家走哩。素雲埋怨道:“你們這幫人,喝起來就死喝——哪天喝死個把人就好玩了!”要沈祝壽最好起來出去接下子。 “這毛雨撒撒的天!——前巷蔡國祥家砌廚房,路上磚頭砂漿塊塊是的,別把伢子跌下來。”沈祝壽應了,起身拿個電筒開門出來,在院子裡仰頭看天,對屋裡喊了句“不下了”!話剛落,院門正好響了。 “來了來了!”沈祝壽一面應著,趕快過來拉開門栓。門開了,嚇了一大跳! ——阿香蓬頭垢面地站在面前。 “姑父……”阿香微弱地叫了一聲,軟軟地歪倒在他懷裡。沈祝壽趕緊朝屋里大叫:“素雲!素雲!快出來!” 兩個人把阿香攙進堂屋裡,在沙發上坐下,驚問她:“怎麼啦?怎麼啦?”姑媽坐旁邊摟著她,見她呆了似的,不則聲,眼睛發痴,只是沒命地哆嗦,半晌才哇地哭出聲來:“張、張銀富……把我……” “張銀富這個殺千刀的啊——”姑媽頓時明白了,哭罵起來。沈祝壽目瞪口呆,臉色青紫,急得直跺腳,從牙縫裡擠出字來:“畜生!活畜生!” …… 子夜。吳窯鎮的一千多戶人家進入了夢鄉,唯有“賢人巷”中沈祝壽的家清醒著。院門緊閉。堂屋門緊閉。堂屋關得住人,關著一樁大事件,卻關不住燈光——靜夜裡的燈光格外明亮,從玻璃窗戶突圍出去,射向屋外沉黑的夜空。室內的空氣異常緊張,聽得見彼此的心跳和“咻咻”的喘息聲。 在阿香被扶到室內不到五分鐘後,張銀富追了過來。他踅進沈家未關好的院門,驚惶失措,狼狽不堪,恰如一個剛從監獄裡溜出來的逃犯,進了堂屋就向沈祝壽夫婦下了一跪。張素雲放開阿香就嘶叫著要上去撕扯他,被丈夫捺住了。沈祝壽手指顫抖著,摸出一支煙含在嘴上,連劃幾根火柴全從中間折斷,好不容易才劃著了,點了煙。他低吼地制止住愛人的哭罵,朝跪在地上的張銀富啐了一口,扔出幾個冰冷的字來: “張銀富,你等著銬吧!” 明晃晃的燈光照著張銀富臃腫猥瑣的半截身軀。他耷拉著腦袋,平時梳理得整齊的頭髮此刻胡亂地蔫掛下來,頭髮尖上沁著冷汗。渾身哆嗦著,如抽去了脊梁骨的癩皮狗,如跪以待斃的死囚,背上就只差根捆縛的麻繩。他一言不發。他曉得現在解釋什麼都沒得用,他只能這麼可恥地跪著,任人宰割,以求得那十分渺茫的寬宥。 接到沈祝壽電話的立珍和愛人匆匆趕了過來。電話裡,爸爸只說了一句:“阿香出大事了,趕快過來!”再問時那邊話筒已撂下了。 “嗡嗡”的聲波如吹來的北風,透著冷峻峭烈,讓立珍打了一個寒噤。她的頭髮都起來了!進了屋門一看這陣勢,靈醒的她什麼都明白了,頭腦裡“轟”的一下,上去一耳光抽到了張銀富的臉上,再抬腳蹬踢時被愛人拉住了。她哭著撲向阿香,蹲下來急喚:“妹妹!妹妹!”阿香的眼睛空洞地朝著屋頂,此時忽地溢出兩顆指甲大的淚珠,順臉頰滾落下來。立珍拿手去揩,不意卻如碰著了開閘的機關,淚水湧泉樣出來,越揩越多。立珍把臉貼在阿香的臉上,抽泣著,不停地念叨著阿香的名字。姐妹倆的淚水合到了一起。 …… 在最初的激憤和衝動過後,室內維持著可怕的靜穆。他們在沉默中等待著,等待著阿香父母的到來。沈祝壽打電話叫廠裡司機小陸馬上開小輪船去焦家莊帶喜海和巧鳳,說是阿香病了。該怎麼處理這樁禍事,非得要這對夫婦到場。 這注定是一個難捱的不眠之夜! 喜海和巧鳳連夜把阿香弄回了焦家莊。沈家夫婦、立珍、張銀富同船跟去。深夜裡,吳窯鎮的街巷裡悄無聲息地急急移動著幾個黑的人影。小輪船響著“嗚嗚”的馬達聲,雪亮的探照燈朝前方射出去,像刺破濃黑夜幕的一柄雪亮的劍。 巧鳳在沈家堂屋昏厥過去兩次。喜海要跟張銀富拼命,用文藝宣傳隊鍛煉下的深厚念白功夫和做假和尚時慣用的抑揚頓挫惡毒地咒罵,如蘸著水的皮鞭,劈頭蓋腦地潑向跪在地上搖搖欲倒的張銀富。由遠至近,最後的咒罵對象拉到了死去五年的桂芳和十六歲的曉蘭身上: “你這個活畜生騷根癢了怎麼不去扒棺材日你家桂芳?!” “你這個吃屎的東西,白過這麼大周年,你能害我家阿香,你怎麼不去睡你的女兒?!” 他恍然大悟似的:“你狗日的黃鼠狼拜年,把我家阿香弄廠裡,原來存了這畜牲心!” “張銀富,你好日子過到頭了!你風光夠了!你完了!” 小輪船在離焦家莊張喜海家門口的南碼頭一百米時就熄了馬達和燈光,水蛇般滑行到岸邊。 焦家莊的狗們集體狂吠了四十秒鐘。 張喜海家的西房燈亮了,旋即拉上了布簾。院門緊閉。堂屋門緊閉。西房間里布滿緊張壓抑的氣氛。 張銀富把一生的跪都用上了。他狗一樣溜回家,跪在雙親面前。 張銀富的雙親蹣跚著老腿押著兒子來敲張喜海家的門。 莊上人說在吳窯藥廠上班的張喜海家姑娘病了,病得不輕。 阿香的奶奶也病了。阿香睡西房,奶奶躺東床,忙煞了出診的後莊醫生。 巧鳳瘦得兩個眼眶都凹陷下去了,上課時領讀課文讀出了眼淚。 喜海唱的佛號不那麼圓渾響亮了。 喜海家阿黃餓得受不住,在偷吃人家豬食時挨了一草杈,頭上破了塊銅板大的皮,紅肉畢現,久不結疤,天氣暖和時就有蠅蟲叮在上面。 三天兩頭就有小輪船帶到張家門口的碼頭上。那些幹部,衣冠楚楚,神情凝重,是專門來看望阿香的。 張銀富的老母親燉雞湯,燉肚肺,燉豬腳,燉銀耳桂圓紅棗湯,深夜往還,夜夜不空。 喜海的錢櫃左角珍藏著女兒事發時沾著處女血和精斑的三角褲,中間存著張銀富的書面保證書,右角里多了塊報紙裹的“磚頭”:一萬塊。 一個月之內阿香尋死三次:投水;喝農藥;上吊。均未遂。 第二個月,月經不來的阿香查出了身孕。 四月頭上,喜海答應張銀富,把阿香嫁給他,擁有了一位小自己五歲零三個月的大廠長女婿。 五月中旬,阿香向存扣發出了泣血的絕交信。 ……阿香在信的最後一頁紙上寫道: 存扣哥哥,阿香是多麼愛你!可是現在愛不成了,她沒資格了,她髒了,她不是原來那個乾乾淨淨的把什麼都省著藏著留著給哥哥的好阿香了!我和哥哥的愛好不容易呀,就生生地斷送在張銀富這混蛋手裡了,他斷送了我阿香的一生。我雖然不得不委身於他,但我的心早死了,他得到的只是一具空洞的軀殼而已,他永遠拿不走我的心,我的心是永遠屬於哥哥的——我的存扣哥哥,我的好存扣哥哥,我的最最親愛的好存扣哥哥啊!沒有了你我就失去了整個的生命支柱。我知道我今生的全部幸福都倚靠在哥哥身上,沒有你我活不成,沒有你我沒有活頭,我在家裡尋死了三次都沒有成功,可是現在我不想死了,我要活著,我要活著,躲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哥哥,天天為我哥哥祈福,看著我哥哥成功和幸福,這是我今生唯一能做到的殘留的最後的願望了……哥哥,我怪你呀——我是多麼恨你,恨你那晚為什麼不把我拿走,我要你拿走的呀。如果那晚我把身子給了你,我現在心裡多少還能有個安慰,我珍藏了二十年的處女寶畢竟是獻給了自己最親愛的哥哥的。我心裡好悔呀,好悔呀…… 哥哥,永別了,永遠不要來看這個傷心的妹妹(哥哥,你現在還承認我這個妹妹嗎?你說呀!我聽不見呀哥哥……),也不要再給我寫信,把我徹底忘掉吧,忘掉吧……好好地學習,爭取兩個月後考上最好的大學,將來……(肯定)得到最可愛最漂亮最會體貼你的好姑娘做愛人……你會的,哥哥肯定會的,因為,哥哥是那麼的好…… …… 落款是:阿香凌晨泣筆。沒有寫日期,也許是忘了。字有些潦草。整封信從開始到終了都有湮痕,可以想見深夜阿香寫這封信的情景。 存扣是被尋來的保連扶到宿舍裡的。保連當時從存扣手裡把信拿來讀了。保連讀信的時候把手指咬在嘴裡,淚流不止,抖個不停。 保連到錢老師家替存扣請了假,說他病了。 保連頓頓把好飯菜打來服侍存扣。存扣不吃,把頭向牆內睡著。不知內情的同學們也勸他掙著吃一點兒;有人勸他上醫院,吊吊水就好了。他沒有反應,依舊把頭向牆內睡著。保連向他們打手勢搖手時眼眶有些發紅,輕聲對他們說不要緊,睡一天就會好的——“他以前也有過這樣子”,他補充解釋道。 第三天下午存扣才起來。保連陪他到二招洗了把澡,又理了發。在造紙廠吃的飯,存扣把一份蒸蛋全吃了。 石橋中學出現了一個最沉默的人。他早上最早到教室,晚上最晚回宿舍——腳洗著洗著就倒在床上睡著了——一天到晚跟書筆打交道,好像是一個只懂學習不會說話的機器人。 他幾乎成了一個失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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