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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元紅 顾坚 11774 2018-03-19
想不到樂極生悲。存扣回到學校不到一周,就意外地遭到了錢老師的發難。 那堂班會課一開始氣氛就很緊張。錢老師面孔嚴肅,數列了班上一大堆“不正之風”: 有的同學在老師上課時做別的事。 “既然你自己會復習,還到補習班來做啥?還不如蹲在家裡自在!” 有的同學白天不認真聽講,晚自修不上在宿舍裡睡大覺,半夜裡卻遊魂似的鑽到教室裡用功,白天又沒精神了。 “典型的本末倒置嘛!” 有的同學愛出去看錄像,溜冰,到燈光球場打球……“你是來學習的還是來瀟灑的?——鄉巴佬進城,啥都新鮮!” 有的同學夜裡小解對著門縫往外亂撒。 “早上門外面凍得黃黃的一大攤,騷氣味烘烘的——怎麼幹得出來的?” …… 錢老師突然話鋒一轉,說:“更嚴重的是,我們班上有個別同學吃煙、喝酒、打架樣樣全堂,活脫脫一個社會青年,吊兒郎當,痞氣十足。有一天半夜三更才回來,不知道在外面做什麼。據說這次元旦兩天假帶著同學下鄉去看他女朋友,把同學都凍出病來了。像這樣的同學無疑會給我們這個班級帶來非常大的消極影響。'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個同學頗有些明星風采、領袖風度,據說有不少同學崇拜他,事事要跟他效仿呢!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這是一個危險的人物。大家都是落榜生,有的落榜過幾次了,能夠聚集在這裡學習,承擔著家長的厚望和自己本人的理想,稍微心思發岔就會帶來嚴重後果!考大學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如果沒有堅強的毅力一門心思地撲在學習上,明年肯定是要再度被旁人擠落水中,這是所有人都不願意看到的。……這樣的同學不適合在我們這個班上,他應該回到鄉下那種野地方復讀去。沒幾個月就要預考了,我們補習班必須風平浪靜,杜絕有人在其中興風作浪……”他說準備給學校領導嚴肅反映班級情況,學期結束要勸退掉幾個人……

存扣聽了就愣住了,這明明是指的自己呀。這是怎麼回事,班上偷著吃根把煙(他只吃了兩回,還是別人扔給他的)、在外面偶爾喝點兒酒的男生太多了,又不是我一個人,憑什麼單把矛頭指向我?至於打架,起因是體育班的學生耍流氓,而且先動手打我的,當時你姓錢的也沒處理嘛,只是在陸校長那裡告了一狀,憑什麼這時候拿出來說事?我半夜三更回來的那次是周末,我招誰惹誰影響誰了?至於我元旦去看女朋友純屬個人私事,你有什麼資格指三道四?什麼“社會青年,吊兒郎當,痞氣十足”,那是你個人的偏見;還有什麼“明星風采、領袖風度”,那是各人的氣質,跟你錢某人有何相干,正如你的尖聲怪調的假男人嘴臉別人不好乾涉一樣……存扣心裡陡地躥起了怒火,要不是在百來號人的課堂上,他早就要和他好好掰一掰了。你對我丁存扣哪來這麼大的意見?我得罪你哪裡了,要這樣報復我?好個有城府的老東西,平時“哼哼哈哈”像個笑面菩薩,說翻臉就翻臉,居然玩起了秋後算賬。存扣昂然挺直了身體,冷臉如鐵,目光如炬,緊盯講台後的那張肥臉,那張不停翕動著的兩片厚嘟嘟的嘴唇。

錢老師的眼神往存扣這邊瞟了一下,嘴唇翕動的速度頓時緩慢下來。他把手虛握著放在嘴邊咳了咳,沉吟著。 “總之,撥亂反正、整頓班風是必須的。具體的處理對象期終考試後自有分曉。散會。” “你說姓錢的為什麼要整我?!”課後,在東面廢河邊上,存扣憤懣地責問保連。冷風把他由於懊惱揉亂的頭髮吹得飄飛起來,酷似憤怒的貝多芬。那張英俊明朗的臉扭曲得可怕極了,如下雪前糾集著烏雲的天空,又如背上中了矛槍的獅子,狂亂地蹦跳著,咆哮著,但無濟於事,矛槍牢牢安插在背上,夠不到,撓不著。說心裡不慌張是不現實的,無論哪兒的畢業班和補習班的班主任都不是等閒之輩,都是學校裡的重量級人物,手裡都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只要有哪個不入他的法眼,那麻煩就會如獅子背上的矛槍一樣粘著你,想甩都甩不掉。 “嘁,敢情是過年沒到廟上燒炷高香,咋惹上這個青鬼來著?”他嚷道。

保連默默承受著存扣惱怒中帶著慌張的肆意發洩,臉色也十分凝重。今天這變故同樣讓他十分意外和震驚。作為非同小可的伙伴,他感到錐心般的擔憂。他凝著眉頭,腦筋急遽地轉動。禍起蕭牆,事故的發生都不是偶然的,必然有著其直接或間接的由頭。有因才有果。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眾,人必非之。”保連突然吟出了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的幾句話。 “什麼意思?”存扣側過頭盯著他問。 “你太優秀了,太孤傲了,太特立獨行了,太目中無人了,太不可一世了。” “說明白點,別跟我謅文!”存扣說。他顯然急於弄清楚一個“為什麼”。 “我和你一樣,一來這兒(石橋中學)對這姓錢的就沒甚好感。我向來不喜歡戴著眼鏡皮笑肉不笑的人,這樣的人最姦。人的忠奸寫在臉上寫在他的聲音裡寫在他的形體動作上,是掩飾不住的。你還記得開學沒幾天打乒乓球的事嗎?他正炫耀著本事,笑得'咯咯'的,你上去三下五除二把他打掉了,塌了他的面子。他雖然是笑瞇瞇地走的,可當時我就覺得不好。這種人記仇哩。以後有一次你在班上評論他黑板上的粉筆字,旁人都說好、有功力,畢竟是練書法的,獨你一個人說僅僅是圓滑熟練而已,豐腴有餘卻缺少棱角、頓挫和風骨,太過女氣,'未必就有我寫的字好'。這些話保不定就傳到他耳朵裡去了。還有學校裡參加秋季田徑運動會,指派各班選幾個有體育特長的人參加。他跟你說了,你又沒去。所有這些——你自己都沒意識到——一次次傷了他的自尊心,他能不找岔子報復嗎?他學文出身,讀古文,弄花草,玩字畫,拉二胡,風花雪月的,這種人心氣兒最高又心胸狹窄,不容人藐視他。存扣,你雖然比我聰明,但都是外在的,其實你是個沒有城府的人。”

存扣默然,聽他往下說。 “還有,在同學中你有時也顯得孤傲了些。但人是賤的,你這樣他們反而跟你套親乎,感到你個性有魅力。當然你有驕傲的本錢,班上哪個能跟你比。你在宿舍裡說話比誰都香,連班長、副班長說話也不如你有分量,你搶他們的風頭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別看他們不聲不響的,你吃煙、晚上很晚回來,還有我和你上吳窯的事,保不定就是他倆傳給錢的。我們班上城里女生多,又洋氣又聰明又高傲,我們這些鄉下上來的土鱉看了心裡哪有不羨慕喜愛的——個個都是仙女啊——明明曉得攀不上,又是想人家又是自卑,貓爪撓心哩,多被人家看一眼心裡都要喜樂半天想入非非的,而這些對你不存在,連城裡的小伙都被你壓下去了,你是通吃!——女生們哪個跟你說話不臉上開花似的,特別是吳媽,居然跑到男生宿舍跟你借牛仔褲穿——你記得她站在門口那可愛的樣子?她平時對我們鄉下的哪個多句話的?偏偏就對你。大家哄起來時,我看到班長的臉都白了。說不定這小子心裡就在暗戀吳媽。你總是在破壞人家的幻想,讓人家自卑得喘不過氣來,更可氣的是你還那麼無所謂,把別人夢寐以求都得不到的東西當兒戲,得來全不費工夫,天生該派這樣似的,這怎麼不引起人家的沮喪和嫉恨!補習班不同於其他班,人的思想成熟老到多了,等於就是半個社會,你怎麼能這麼囂張呢?也怪我,平時沒有提護你,因為我們兩人是兄弟呀,我又不嫉妒你,反而為你的出色風光感到光榮自豪,哪知道……!”

等保連說完了,存扣認真地看了他一眼,臉上若有所思。他對這個自小玩的朋友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想不到他鄭重的時候說話這麼一套一套的,很有內涵和道理,邏輯性這麼強。他想起小時候保連就是有心計的,不然怎麼一直做“孩兒王”、“號頭鴨”,不全因為他那時塊頭大,年齡也大些,主要還是腦袋瓜活絡,有想法。這大概跟他的家庭和老子有關,剃頭店整天三教九流的人都看到,耳聞目睹見識就不一般了。也喜歡看些大書,琢磨些事理兒。現在又迷上了外國的一些心理哲學方面的書,也屬不同凡響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錢跟前打我小報告了……”存扣問。 “肯定是。要不我和你上吳窯的事他咋曉得的?你和我在宿舍裡商議過嗎?” “他媽的,是哪個小子!”

“你也不要追究。”保連說,“自己心裡有數就是了。吃一虧,長一智,為人處事要多個心眼。” “那……現在咋辦,我不能眼睜睜等著姓錢的處理!” “咋辦,找他,好好地向他解釋……”保連沉吟道。 “不行!”存扣打斷他,氣呼呼地,“什麼'好好地',要我向他低頭哈腰?我要好好跟他掰掰(即理論理論),他那些給我的'罪狀'站得住腳站不住腳!” “哎,你倒又衝動了!”保連說,“你這樣把他弄紅(黑)了臉更糟,他會向上面反映管不住你,借學校來壓你。他是這個班的班主任啊,學校肯定要維護他!” 存扣飛起一腳把豎在路邊的半截水泥塊踢到了河裡,浪花激起好遠。沉下去的地方黑渾的漿水氾上來,“咕咕”地冒出一串串氣泡,帶著泥沼間爛草的腐臭味兒。 “要我上門乖乖地塌下面皮解釋打招呼,這跟討饒何異!”他心裡焦躁憋悶得無以名狀,不知所以。

保連盯視著渾濁的河水,左手成爪,不停地向後梳著他那濃密的頭髮。俄頃,抬起頭來,對存扣說:“解決辦法是有的!” 他要存扣稍安勿躁,他負責擺平此事,但要明天給他答案。 存扣盯著保連的臉看了半天,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第二天,存扣的哥哥存根風塵僕僕地趕到了石橋中學。他挑著一對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蛇皮袋裡裝著咸豬腿,咸豬頭,鹹雞子,鹹魚,還有六十斤上好的糯米。存根挑著擔子走進了錢老師的院門。 原來,保連偷偷地給顧莊存扣的哥嫂掛了電話,要他們趕快來送禮救急。 ——他先斬後奏,不敢讓存扣知道。 也許只有這樣的辦法了。禮物是最佳的黏合劑,可以抹平所有裂痕。 存根月紅夫婦接了電話心急火燎,把準備過年的所有醃製的鹹貨和做團糕的糯米包包紮扎,第二天一早,存根就挑著擔子登上了去興化的客輪。

“錢老師,這點土特產請您收下。我那犟兄弟給您添麻煩了!”存根說。 “這麼客氣做啥?”正在吃午飯的錢老師熱情地站起來,拿煙給存根抽,“不瞞你說,你這個兄弟是蠻犟的。當然,年輕人犯些錯誤也是正常的。你去跟你兄弟說說,以後不要吃煙喝酒打架出風頭了。蠻聰明的一個小伙,只要好好地聽話,好好地學習,明年是大有希望的嘛!”還邀存根一起吃飯。 存根一愣,馬上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替兄弟過了關。隨即搖著雙手,說:“感謝錢老師盛情,已經在外面吃過了,吃得飽飽的!”拿著空扁擔忙著告辭。 “慢走,以後常來!”錢老師笑瞇瞇地把存根送出了院門。 不知道錢老師為什麼不把存扣和保連去吳窯的事一併告訴存根,也許是心裡歡喜,忘了。

期末考試,存扣名列第八,保連排第十四。 “老瘌疤”進仁對兒子這學期的表現相當滿意,他深諳在每年都有五六十個學生考中大中院校的石橋中學文補班裡,排名前二十名意味著什麼。 ——那是班上的尖子,是重點大學的人選!這小子顯然是發了狠、用了心、吃了大苦了。看來,一九八六年他家保連還有桂香家的存扣要在莊上放兩個大大的響炮仗了。他高興地帶兒子到供銷社買了一件眼下最時尚的皮夾克,帶毛領子的。那毛領子用四個紐子扣著,天暖了可以取下來。保連很是喜歡,當時就穿起來,馬上就顯得精神得不得了, “人靠衣妝馬靠鞍”這話是一點兒也不假。從供銷社出來打街上往家走的時候,進仁竟要搭兒子的肩。保連不習慣,不肯,肩一甩走在了前頭。瘦巴幹嘰的進仁胳肢窩裡夾著保連棄穿的舊棉襖,亦步亦趨踩著兒子腳印走,笑瞇瞇的,那樣子像極了中跟在中了舉的女婿范進後面的胡屠戶。

臘月二十八“辭年”祭奠祖宗亡人,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供著香紙,蠟燭,豬頭,光雞,鯉魚,掛麵,糯米圓子,豆腐,塊粉。進仁把保連的成績報告單小心地擺到當中央,嘴裡輕喚著:“爺爺奶奶!老頭老娘!巧英妹子!你們來看看!我家保連有出息了!請你們在下面多多保佑他,考個好大學,替祖爭光,榮耀門楣呀!”說完,顫巍巍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每次把額頭點到泥地上時,那屁股就滑稽地高高撅著。站在後面等著磕頭的保連眼眶不由濕潤了。他接替了父親,三個頭也磕得恭恭敬敬的,就像祖宗亡人團坐在桌的四周,笑眉笑眼地瞅著他。 除夕之夜,父子倆飯桌上對面而坐。燭光搖曳,爐香裊裊。滿桌的雞鴨魚肉,各種時鮮菜蔬。保連排出兩個青花酒碗,擰開一瓶“洋河大曲”,替自己倒了半碗,又“嘩嘩”地往爸爸碗裡倒,彷彿倒開水似的。他曉得爸爸能喝,何況又是除夕,何況又是好酒。平時爸爸都是到酒坊打八角錢一斤的大麥散酒喝,他年紀大了,老手藝不吃香了,又供著他上學,捨不得喝好酒。進仁張著骨節嶙峋的瘦手遮著碗麵:“夠了。夠了。”饒是保連瓶口抬得快,還是灑了些酒在爸爸手背上。 保連雙手平端起酒碗:“爸,我敬你。祝你福如東海,祝你身體健康!” 進仁也向兒子端起酒碗:“乖乖,爸爸祝你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學習進步,今年考個好大學!” 保連嘴稍微呷了一口,酒面就矮了半公分。進仁含笑看著兒子,心想這娃又是個喝酒的好佬。他端起酒碗還沒沾到唇邊,眉頭就發皺了,勉強咪了一口,“咕嘟”一聲,生生地嚥下肚去。 “爸,你咋不敞開喝?這酒不醜啊。”保連說。 “是不醜,'洋河'嘛。”進仁說日鬼,他這麼個好酒的人,不知怎的,這小半年聞見酒味就沖頭腦子,不大想喝了。 “也許是老了,喝不動嘍。” 進仁搛了個大斫肉放在兒子麵前的湯匙裡,要他趁熱吃。他從煙盒裡抽出一根點上。 “爸,你不老哩。就是瘦了,比暑假時瘦多了。又黃。莫不是身體有啥問題,你可要去查一查呀。爸。”保連邊吃斫肉邊說。 “是要去查一查了,看來。飯量也減少,吃在嘴裡不香。身子發虛。”進仁說等開春天氣暖和了去東台,認真查一下。 保連說身體有毛病不能拖,要爸爸明後天就去。 進仁笑了,說呆小伙,過年呢,不作興新年頭上就看病。他想了想,說過了十六夜(元宵節)去吧。 保連在那碗鹹雞子裡撈出一隻雞腿,搛給父親,“爸,酒不想喝,你吃菜!” “雞腿該派是伢子吃的。”進仁又把雞腿搛到兒子的湯匙裡。他從雞碗裡夾出雞頭來,說:“雞頭鴨爪,大人最歡喜啃。'一個雞頭三兩酒,兩個鴨掌打不走。'——下酒最好了。”他側過頭,一口咬掉了雞冠子,咂吧咂吧嘴,很香的樣子。 進仁慈愛地看著兒子:“一晃眼,長這麼大了。過了今晚就二十二了。要是在從前,爸早抱孫子嘍!”他眼睛發亮,對保連說:“你這次一定要考個好學校——四年一過,出來就結婚!” 保連能喝酒,但哪怕喝一口酒臉就紅。上次錢老師抓住存扣喝酒的把柄,其實是從保連臉上瞧出端倪的。聽爸爸這一說,紅臉更紅了。在這種時候——除夕夜——父子倆面對面吃團圓飯,保連就格外體驗到親情的溫暖和可貴,體驗到父親對他的摯愛。他把雞腿搛起來要啃,又放了下來,低著頭,難過地說:“爸,都怪我。要是我今年考上了,你精神哪會這麼差?是我不爭氣。” 進仁說:“不怪你,頭一年能考成這樣不錯了。存扣不也沒考上?不過就差幾分,就算硬掙上去也未必能考上好學校。”說他當時把保連估的分當了真,心裡歡喜,就在外面說了,哪曉得……“自從把你弄到草潭去,爸在家裡硬生生等了五年啊。我就是要證明我娃是好樣的,我娃不是雜碎……” “別說了,爸!”保連流著淚說,“爸你放心,今年一定會考上的!爸你放寬心……” 外面起了小風,像是要下雪。蹾在院子中間梨樹下面半人高的鬥香被風一吹,香頭忽然燃了起來,熊熊的火。進仁忙過去吹滅了火頭,小心端到廊簷下面。遠遠近近有鞭炮在炸響。巷子裡有孩子在奔跑,歡聲笑語,大概是吃過年夜飯趕緊往有電視的人家去了。保連曉得晚上八點中央電視台有春節聯歡晚會,但他不想去看。自從爺爺去世以後,爸爸整年累月地孤零零在家,就盼個假期和兒子團團圓圓在一起,除夕夜他更要陪爸爸,談談家常,接香守歲。菩薩面上的千響掛鞭和剝開藥捻子的“沖天炮”已準備好了,等到子夜,他要親手燃放它們。 爆竹聲中一歲除,它帶來的唯有希望。 臘月二十四這天中午,媽媽桂香準時回來了。闔家團聚,高高興興。桂香馬上加入晚上“送灶”的預備中:鏟陰溝,掃院子,清理廚房,撣塵,炸豆腐,做糖餅……她指派存扣:“你去老八隊望望,看秀平的哥哥有沒有從揚州回來。一個老一個瘸的,去幫人家撣個塵。” 存扣來到老八隊。推開那個熟悉的院門,他就屏住氣,有一種馬上可以實現的期待:一個女子——那苗條健美的身形,那可親可愛的笑臉,臉上淺淺的酒窩,一根長辮子掛在屁股上,另一根則搭在渾圓豐滿的前胸,陽光下燦爛的糯米牙……裊嬝娜娜地迎出來,親切地叫他:“存扣,你來啦!”可是,這個人,不會出現了。存扣只看到穿著天藍色偏襟舊罩褂頂著褐色方巾的來娣嬸媽。她正舉著一根蘆竹,竹竿頭上綁著一個草把,吃力地在室內撣拂塵垢蛛網。存扣喊了一聲“嬸媽”,她茫然轉過頭,看著存扣,愣怔著,好像她正陷於某種情境中,不能很快走出來。幾秒鐘後她才恍然醒覺,馬上舒開慈祥的笑臉:“哦,存扣啊!好乖乖,你放假啦,來望我的呀!”存扣一聽喊“乖乖”,鼻子泛酸,眼眶中就要潮出淚來,忙顧左右而言他:“嗯哪,嬸媽。秀珠哥還沒從揚州回來呀?”“沒有哩,這小伙,都到今兒了,還不家來,把人焦煞了!”來娣說著把蘆竹撣子挨在牆上,搬出張竹椅出來吹吹乾淨要存扣坐,問道:“你媽家來啦?”存扣說媽也是剛到家。秀珠哥準是生意好,扯住了,“今天不家來,明天也準家來。嬸媽,你不要焦,家裡有啥事我來!”說完就進屋拿起竹撣子乾起來。來娣站在旁邊抹眼淚:“我的乖乖,曉得嬸媽要撣塵。”摘下方巾系在存扣頭上:“別嫌難看,頭上落灰哩!” 從老八隊回來的路上,存扣百感交集。不知不覺秀平姐走了快跨三年了。如果她在的話,這世上很多人不是這個樣子。像來娣嬸媽家,多孤寂,有秀平在,裡面笑也有,樂也有,一片生機呀。死者長已矣,但卻給活著的人帶來萬千的愁苦,還有思念,還有痛悔。但這又是沒有辦法的事,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人間,世事無常,誰也預料不到。存扣真希望這個世上永遠是一派和平安樂,沒有疾病,沒有厄運,人人相親相愛,白頭到老,親情永駐。那才叫世界,才叫人間。 存扣就想起阿香來了。阿香盼著放假存扣就去看她呢。本來存扣設計春節後去吳窯的,那時身上穿得簇新的,帶著過年的喜慶味兒,見了面,真是兩個新人兒!可這時存扣忽然就捺不住了;更何況——不能讓阿香天天空等呀,她會焦得哭起來的。他捨不得她焦。他要早點去看她。他想明天就去吳窯,正好去買身過年衣裳和鞋子——他到莊上供銷社看過了,可供選擇的衣服和皮鞋種類都太少,而且土氣,他看不上眼。他想買套西裝穿穿。 他馬上設計明天的安排:早飯後去保國家借個自行車(他已經在興化騎熟了同學的自行車了);騎到吳窯後到百貨公司選購西服和皮鞋;到老浴室洗個澡(進了臘月二十四,浴室很早就開湯了);在端午橋下有名的“小丫理髮店”剪頭,吹個風;末了,精精神神地去藥廠找阿香。 和阿香的事哥哥在興化沒聽到風聲,存扣也反复叮囑保連在外頭要保密的。他不准備告訴家里人,現在還不適宜。適宜的時間也不遠了,高考後啥時拿到錄取通知啥時通知家人——我要訂婚! 高考得中——賀二十歲——訂婚。三喜臨門。那才叫喜上加喜又添喜。 田間土路上,存扣飛快地騎著自行車,順著路面的高低寬窄優游地擺弄著車子,像玩雜技。一塊板的水泥橋也不下車推,一穿就過去了,膽子變得出奇的大,一點兒也不怕。 考試前阿香的來信像笑臉浮在眼前。 存扣哥哥: 見信如晤。哥哥,我告訴你個事兒,你可不要罵我: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全說給立珍姐聽了。我實在是忍不住!你的吳窯之行把我投入了快樂的漩渦,無從自拔,也不想自拔。我早上起來就想笑,嘴一張就要唱歌,我得找人來分享我的感受才行,否則會憋死的。立珍姐當然是最好的對象了。我說給她聽了,羞得把頭都埋在她懷裡了。她很愛聽,還笑著催我:“還有呢?還有呢?都老實招供出來!”我和盤托出,滴水不漏,什麼都說給她聽了。可是我說完了,她倒又笑話起我來了:“不得命噢,你個黃毛丫頭!你個小精豆兒!人小鬼大!色膽包天!你曉得咯?你差點做出我們大人的事來呀!這麼急呀?這麼熬不住呀?怎麼好噢!怎麼好噢!乖乖!沒得命!叫你趁黑去望望存扣的,想不到差點……真把人嚇死了!”她這一說,我又羞又急,又氣又悔,恨不得想哭:不該告訴她的!以後被她抓住這個把柄,還不是想笑話我就笑話我……哥哥,我咋就熬不住要說呢?我咋就這麼信人哄呢?嗚嗚! 哥哥,我想你!你才走我就開始想了!你也想我嗎?肯定想的。阿香這麼好,哥哥能不想嗎!可是我要哥哥白天不想好嗎,白天想了什麼事都做不好了,你可別因為想我而影響了學習呀,那我真可就成了罪人了。你晚上想。晚上想最好,一個人睡在鋪上,燈一熄,眼一閉,咋想都能。 (哥哥,你可別瞎想呀。嘻嘻!)我天天晚上想你起碼要到十二點,做夢還是和你在一起,瞎夢哩,夢到……(不往下寫了,好羞!)做夢真好,可以把以後的事提前來實現,跟真的差不多哩…… 哥哥,別怪我偷偷寫信給你(立珍姐不准我寫),我實在是忍不住。因為阿香太想你,太愛你,怕老不聯繫,你說不定又會淡漠了我,所以要寫信提示你。你不會怪我吧?不會的,因為哥哥愛我,會理解我的。離期末考試不遠了吧,祝哥哥考出頂呱呱的成績來,放假上吳窯來看我! 想到這裡,我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哥哥,晚上你還睡到我的小屋裡去(我把它取名為“愛的小屋”)。我睡客廳沙發。等到半夜……不寫了,再寫就是阿香撩哥哥了。 千言萬語要對哥哥說,說也說不盡。我掰著指頭數日子,盼望你早日放假! 再見,存扣哥哥!我最最親愛的哥哥!好哥哥! 你的阿香 一九八六年元月十八日 想著其中的內容,存扣笑出聲來:這丫頭,想得倒美!兩個人見了面,頂多在哪個僻靜處偷著抱下子,親下子嘴,至於過宿——睡在“愛的小屋”裡等到夜深,她偷偷溜過來——是斷斷不可能的。還沒請三媒六證,啥儀式都沒做,人家怎能容他在家裡過宿?更何況不是在她自己家裡,而是在姑父家。更何況就要過年了,哪家都要講個忌諱。更何況區區十里路的行程,根本沒有理由在人家過宿。真是好幼稚!但存扣就喜歡她這種天真的憨氣。 到了吳窯,買了西服、皮鞋,洗了澡,剪頭吹風,還搽了雪花膏。存扣騎車來到藥廠。傳達室師傅問他找哪個,他說找阿香。問找她甚事,他說是阿香的同學,是她要他來找她。師傅朝里面一幢樓一指,說二樓,最西面一間,廠長室。存扣就推車進去了。 存扣上了二樓,從走廊裡走到最裡面,透過門上玻璃,看到室內只坐著一位姑娘,正在埋頭填著報表樣的東西,戴著露指頭的毛線手套兒。存扣敲門進去,那姑娘瞟了他一眼問:“你找哪個?”手上卻不停。 存扣說找阿香。 那姑娘停住筆,盯存扣看,笑起來:“你是存扣,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存扣很驚訝。他懷疑這姑娘是他在吳窯上學時的校友,所以認得他。 “有人在我面前說過你幾百遍了,耳朵都生繭子了!”那姑娘爽朗地說。拉開旁邊的抽屜,在裡面“嘩嘩”地翻。 “她人呢?” “你別忙,我拿個東西給你。”那姑娘從抽屜裡終於翻出一封信來,交給存扣。 “這是阿香關照我給你的。她說你肯定來的。” 存扣心裡有些緊張。信沒封口,他從裡面抽出一張藥廠的專用信箋來。 哥哥: 真是對不起,我跟張廠長和供銷科的小高去杭州出趟差,三五天的樣子(最多二十八夜就回來)。你大年初三來我姑父家看我,初四廠裡正式上班。對不起…… 見存扣失望的樣子,那姑娘在旁邊“咯咯”地笑:“咋?不開心了?傷心了?哈哈,就幾天嘛!張廠長帶她出差,是重點培養她哩。我也想去,可他不帶我!” “你們廠長對她倒是蠻照顧的。”存扣心裡有些酸溜溜。 “是呀。——你這人,咋這樣說話?她是他侄女兒,當然要照顧啦,胳膊肘向內拐嘛!她又乖,不像我不討喜,只好留守在這又冷又空的辦公室。”這姑娘說話快言快語的。 存扣微笑:“你是秋紅?” “你咋知道的?”她興奮地問。輪到她驚訝了。 “我啥不知道?”存扣也賣起了關子,“我知道你好久了。” 上次在“愛的小屋”,阿香說過她在藥廠裡有兩個非常要好的姐妹,一個叫吳秋紅,一個叫鄭春蘭。雖然阿香沒有提到她們的特徵,但直覺,存扣認定這位爽朗有趣的姑娘就是吳秋紅,想不到還真蒙對了。看她樂,他也樂。 “肯定是這死丫頭告訴你的!”秋紅問,“她咋描述我的?” ——有些緊張兮兮的哩。 “說你們是好朋友唄。說你人好,說你長得漂亮。”真是人以群分。存扣發現阿香的姐妹也是一樣的天真可愛,這讓他輕鬆、親切。他無中生有地回答她。他知道女孩子信哄,愛聽表揚話。 果然,秋紅開心得臉上緋紅一片,高興得直笑。 “看你們兩個巧嘴兒!”她說。突然像想起什麼:“你中飯還沒吃過吧,我帶你到食堂吃!”說著就站起來。 “不了。”存扣止住她,“我騎自行車來的,半個小時就到家了。”他低頭看桌上台板下面的照片,指著中間一個中年人問:“這人是誰?肉頭肉腦的。” 他覺得這個男人在哪兒見過似的。矮墩墩,大肥臉,大肚皮,大包頭,西裝領帶的。沒來由地感到有些討厭。 “哈!'肉頭肉腦的'!瞧你說的!這就是張廠長,阿香的叔叔!” “噢……”存扣心裡說:就是這人啊。張廠長。 存扣往回騎時感到這車有些不好使似的。他懷疑氣癟了,下來用手捏捏前後帶,緊繃繃的。他懨懨地騎著。在一條窄道上一不小心,車輪滑進了麥田,身子扑出去,撐出一手綠漿。掛在龍頭上的包裝袋扔出老遠。 很狼狽。 幸好沒人看到。 大年初三這天早上八點多鐘,存扣到了吳窯。是坐莊上私人班船過來的。除夕後半夜下了好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個蘇北平原。早上,田野的路埂凍得硬邦邦的,太陽一高,凍土變軟化烊,到傍晚重新凍硬——這一過程要延續好些天。化烊的時候,土路上爛糊糊,黏嗞嗞,走路都吃勁,更別說騎車了。 今天陽光普照,天地間一片澄明,喜氣洋洋。 這些年來,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水鄉的那些老鎮子都另闢了新大街。百貨大樓,新華書店,郵電局,銀行,農貿市場,日雜店,皮鞋店,布料店,時裝店,理髮店,小吃店,錄像廳,台球室……使街道兩邊一派繁華,宛若小城市。原先的老街或改造,或退居二線,跟新大街比起來實在過於寥落了,冷冷清清。如年邁滄桑的祖母,面對著花枝招展的新媳婦,讓人感到時光流轉的無奈。但老街卻是沉著的,溫情脈脈,腳踩在久遠的條石和陳舊的磚塊上,會讓你心中充滿古意和安詳。 存扣走到老街中間的幸福飯店站住了。飯店門簷下掛著新牌匾。這是當年祥哥顯過身手的地方。他和秀平在這裡吃過一次飯,她姐夫大勇請的。那是存扣和秀平最後的午餐。一晃快三年了……此刻老八隊北面那個孤島樣的垛田上,秀平的墳塋必定還覆著殘雪,沐著金色的陽光吧。 存扣從幸福飯店這兒向北走去。這條巷子通向棉花加工廠正大門。阿香姑父家就在廠東面的一條巷子裡。漆成銀灰色的工廠大鐵門關著,裡面悄無聲息,靜得讓人不適應——熱鬧了一年,春節它也該歇上幾天。從廠門口折而向東,才走了幾步,存扣就看到前面的巷頭上轉出兩個人,馬上叫起來:“立珍姐!” 是立珍和她的丈夫,從她爸媽家出來的。 立珍也驚喜地叫起來:“存扣!——你咋來啦?” 存扣說來看阿香的,她要他今天來的。 “她人來了嗎?” “她人沒來,病了哩,還在家裡哩!”立珍帶著歉意說,“真不巧,你今天看不到她了。” “她咋病了呢?”存扣著急起來,有些沮喪。 “唉,別提了,過年前洗澡……受了涼……凍的。”立珍安慰存扣,“你別急,不要緊的,過兩天就來上班了。”她要存扣初六再來,到時阿香準到了。 存扣臉陰了下來。上次來看不到她也就罷了,這次還看不到。 ——什麼虎年呀,開頭就不順! “別不高興了存扣。”立珍笑道,像哄寶寶似的對存扣說,“跟我家去喝個早茶。”推了推愛人:“你個老實人,對存扣客氣客氣!——他是我兄弟,也是你兄弟呀!” “不了,阿香不在我就不去了。”存扣說。 “還是進屋喝口茶吧,都到家門口了。”立珍的愛人說。 存扣還是婉拒不去。立珍拉著他的膀子就往家走,“也不作興啊,到了家門口也不進去,還認不認我這個姐姐!”她笑著對愛人說,“你看我這兄弟,穿一身西裝多帥氣,都跟周潤發差不多了!” 存扣喝了茶,吃了百葉干絲,還被逼著吃了一碗芝麻圓子。立珍的愛人陪著吃。存扣吃得身上也暖和和的,好像中飯也不要吃了哩。存扣瞥一眼院子里阿香睡的“愛的小屋”,門框上貼著一副對聯: 楊柳萬縷舞春風 紫燕成雙報喜慶 存扣心裡不由埋怨:阿香,你真是的。 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初六這天,存扣又去了吳窯,徑直去藥廠,到廠長室。他心裡很激動,透過門上玻璃朝里張望,卻不見阿香。只有秋紅和一個禿頂老頭在裡面。存扣推開門,還沒開問心裡就開始洩氣。問秋紅,果然說阿香還沒來。存扣心裡都有些冒火了:立珍姐說她初六準來的,她生病還沒好嗎?不就是受了點涼嗎?就這麼嬌氣,男朋友都不能來見了?賴在家里幹什麼?那笆斗大的莊子過年有什麼玩頭嗎?存扣臉陰得像天上的冷雲,也不答秋紅猜測“她明天肯定要來的”,在辦公桌上抓來紙筆,飛快畫下一路行草: 阿香: 臘月二十五。大年初三。今天,初六。三次興沖衝來,均不見你。病還沒好嗎?還沒好就在家裡多養幾天,不必掛念我了。我走了。我不來了。我初八就得去興化開學報到了。 存扣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四日 剛想擱筆,想了想,在下面又補上一句: 注:我氣,可是又不好怪你,所以更氣。我走了。 存扣請秋紅轉交阿香。秋紅接過留言條,臉上有些訥訥的,替朋友過意不去的樣子。剛想說什麼,存扣已道了聲“再見”轉身出去了。長長的走廊裡迴盪著他“咚咚咚”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是帶著情緒的,聽得出來。 秋紅把留言條展開來看了看,輕輕搖了搖頭。 她可能在想:阿香,你讓你存扣哥哥大大地失望了。你這丫頭! 存扣回到顧莊時心裡還是鬱悶難遣,走到保連家去,發了一通怨氣。保連卻正色批評他:“你怎好怪她呢?她那麼愛你,不可能好好的不想見你,讓你老跑白頭。肯定是比較嚴重。你不體貼她,反而倒埋怨她!她心裡比你更著急哩,說不定還要哭哩!你不跟她想想,還急急嗆嗆得這樣!” 存扣低頭不語。被保連搶白了一頓,他心裡反而好過了些。 “你不知道,我心裡多麼——”他抬頭說。 “——多麼想她!”保連接過嘴,“這我知道。我很理解。但是你不好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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