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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元紅 顾坚 18593 2018-03-19
文補班九十幾位學生有三成連預考都沒有通過,存扣和保連屬於高分落榜者。幾位任課老師對於應試教學有相當豐富的經驗,教學手段靈活而有效,聽他們的課常讓人有混沌初開、豁然開朗的感覺,是一種享受,每一節課都有收穫。期中考試,存扣和保連雙雙進入了前二十名,這是很不錯的。前二十名之間的差距並不大,有的一分之差就落一個名次,咬得相當緊。兩人對眼下的狀態很滿意,對明年高考充滿了信心。 他倆現在又成了最緊密的一對兒。從小學一年級同學到初中一年級,存扣和保連是穿著開襠褲一起長大的伙伴。從初三和秀平相好到秀平病逝,存扣基本上沒有太要好的男生朋友,那時的秀平就是他的全部。以後便是阿香。到了田中,先與潘國華交朋友,以後又和李金祥成了知己,現在保連又接上來了。 ——轉了一個圈子。

落空他倆一起出去玩,熟悉這個古城的風物。興化城不算大,但古蹟遺存甚多。拱極台、滄浪亭、四牌樓、東嶽廟、真武廟、李氏船廳、鄭板橋故居、民國大會堂都是有名的景點。 興化古城牆始築於南宋寶慶元年(公元1225年),是為抗擊金兵入侵築的土城。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全部以大城磚重建,高一丈八尺。 1945年8月28日,新四軍蘇中軍區集中精銳部隊解放興化時,敵偽二十二師師長劉湘憑藉堅固的城牆使新四軍蒙受了不小損失。據說新四軍戰士從攻城雲梯爬上去,手剛搭在城垛上就被對方用刀斧剁掉了,“手指頭起碼剁了兩笆斗”。顧莊的榮發就是在這次戰鬥中失去半截右手的。他常把慘烈的攻城過程講給伢子聽。解放以後雖拆掉不少城牆,但東南西北四道城門卻留存下來:東門為啟元門,城樓名觀海樓;南門為文明門,城樓名迎曛樓;西門為威武門,城樓叫見山樓;北門為肇魁門,城樓叫仰宸樓。存扣和保連最喜歡在黃昏時登臨西門城樓。舉頭西望,殘陽如血,闊野平湖,胸中就滾湧著萬千懷古惜今之情。保連雙手按著城垛,頭髮被風吹得亂飛,高誦清代詩人唐甄的七律詩《興化縣城上登覽》:

孤城野水望黃昏,粳稻菰蒲一水痕。 風急直愁滄浪入,秋高常畏大灘奔。 魚龍帶雨叵中澤,鶴鶴衝煙過北門。 來日憂懷何和道,芰荷香滿泛前村。 這首詩本來是刻在北門廢城樓詩碑上的,他背上了拿到西門來朗誦,體會的是詩中的洶湧氣韻,並無不妥。古的來過又來今的,往往又慷慨激昂地唱起香港武打片《霍元甲》的主題歌:“萬里長城永不倒,千里黃河水滔滔……”聲音很粗獷,頗見熱血男兒風範。每當這時,存扣總是用欣賞的眼光看他,認為這是保連有深度的真實的一面,與他心意相通;有時便隨著他的歌聲來上一串武術動作。最後總是一腳,高炮似的斜斜朝西天蹬去,久久地控住不動。西沉的夕陽把黏稠的血紅潑染在他的身上,定格成一個壯麗的剪影。俠氣浩蕩,威風凜凜。保連曾上去摁他的腿,手觸處肌肉勁突,居然摁不下來。

十一月下旬,存扣打了一次架。 事情是這樣的。一向不關注體育的石橋中學今年居然開了一個體育培訓班,是教育局為補充全縣中學的體育師資力量而開辦在這裡的,畢業後做正式民辦教師。五六十個男女學生幾乎都是有門路人家的子女。有的離校幾年了,社會習氣重,良莠混雜。有些紈絝子弟跟無賴潑皮都差不多。學校對這些有背景人家的子女也沒什麼特別有效的控制辦法,只求他們不生事就好,兩年一過請他們滾蛋。這天中飯後,體育班幾個精力旺盛的傢伙在場上把一隻橡膠籃球當足球踢,踢著踢著就往走路的女生身上招呼,嚇得人家尖叫,快走狂奔。他們卻樂不可支,邪裡邪氣地哄笑。存扣和保連正坐在一副雙槓上閒聊,看得心裡來氣,當皮球骨碌碌地朝這邊滾來時,存扣突然跳下來飛起一腳,那球被踢得凌空飛起十幾丈高,落到男生宿舍的屋瓦上,蹦起來向後掉進了錢老師家的院子裡去了。

那幾個傢伙氣勢洶洶地走過來。其中一個喝令存扣:“你他媽的快替我撿回來!” “憑什麼替你媽的撿!”存扣立即回敬。以粗口對粗口,毫不示弱。 “你為什麼踢老子的球?”另一個傢伙歪著頭,用手點著存扣。 “你龜孫子踢球耍流氓,爺爺看不下去!” “你小子作死!”“欠揍!”“皮癢了!”“想鬆骨了!” 存扣昂然站著,臉帶哂笑,打量著對方。看熱鬧的學生圍上來。幾個教室的窗戶裡都在往外跳人,朝這邊跑:有人要打架,機會難得,不能不看。存扣看保連臉變了色,腿在抖,伸左臂把他撇到身後,凜然地指著那幾個體育班的:“我倒要見識見識,體育班的好佬有多大的本事!” 一個傢伙飛起右腿踢來,存扣向右一移步,用左臂硬生生夾住對方來腿,右腳朝對方支撐腿踢去。那傢伙“噗”地跌坐下去。站起來時屁股、手上都沾著鵝屎。圍觀的學生笑成一片。

另一個衝上來直拳出擊,存扣虛步側身,捉住對方手腕往後一帶,那傢伙剎不住,狗吃屎趴下了。又有一個猶猶豫豫上來。存扣主動上前,雙手揪住他的胸衣往旁邊猛一摜,只聽“嘣”一聲,頭撞到了雙槓上,沁出血來。還有兩個連忙往宿舍跑,去喊人了。這邊文補班的聽到保連的報信也紛紛趕來,雙方對面站著,很有部落間械鬥前對峙的架勢。 再說被存扣踢飛的那隻籃球落進了錢老師家的院子。錢老師剛上床午睡,聽見聲音,忙拗起身問怎麼回事。沒人答他。女兒已蹬著自行車出去了,夫人在國營商場站櫃檯,中午不回家。他嘟嘟囔囔趿著棉拖鞋出來,看見一隻橡膠籃球躺在院子當中。抱著球開了門,一眼就看到了那劍拔弩張的景象——對峙的一邊全是他文補班的學生。

錢老師捧著球站在兩派人當中,頭上的那撮頭髮耷拉下來,面孔醬紫,從眼鏡框架上面狠狠盯視這邊,又盯視那邊。突然“嘭”地把球往地上一摜,彈起幾米高來,尖銳著嗓子大叫:“都、給、我、回、去——” 晚上,陸校長把存扣找了去,說:“出了顧莊中學才幾年,原來忠厚聽話的存扣變了嘛。”又說,“你媽把你送到石橋中學不是叫你來打架出風頭的。你不要叫我為難。” 存扣想開口爭辯些什麼,被陸校長伸手止住了:“什麼都不要解釋。一個巴掌拍不響。”朝外撣撣手:“去吧,別再惹事了。——要曉得前途。”搖搖頭,嘆氣。 存扣的心裡很沉痛,很憋悶。 存扣跟體育班的人打架的當天夜裡,天氣陡然作變,寒流“嗚嗚”地打屋瓦上路過,淅瀝的冷雨下到天亮時變成毛屑屑的細絲,拂到人臉上生冷。一夜之間,氣溫降了十度。早上起來,大家抖抖索索地紛紛開箱子拉包拿厚衣裳穿。毛線衣穿到身上實實在在,暖和和的,好幾個月不穿了,倒覺得有些新鮮。雖然立冬不少天了,只有在這時大家才真正覺得到了冬天。

陰沉、間以小雨的天氣持續了兩天。存扣的心情一向受節氣和天氣的感應,陰晦的日子他就容易浮躁、壓抑、感傷,有點像林黛玉。加上剛發生的打架事件,所以這兩天他像被愁雲慘霧籠罩著,鬱悶難耐,對保連喊他到造紙廠吃蒸蛋和大排都沒興趣,懨懨地擺著個臉,像是誰欠了他二百塊似的。 第三天早上,天光放晴。雖然空氣仍很清冷,但金黃的太陽和藍瑩瑩的水洗過一般的天空讓人充滿了無限的喜悅。才兩天不見太陽,就像見了久違的親戚那般親切。天地萬物真是離不開太陽,因為有太陽才有了溫暖、安全,有了勃勃生機,有了希望和愛情。存扣的心情也忍不住舒展多了,第二節課一下,主動喊保連出大門吃草爐燒餅。 小青年肚子餓得快。天寒尿多,早上就三兩粥,兩次廁所一上腹中就空了。石橋中學不上課間操,第二節課一下有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任由同學們隨便活動。不少學生利用這個時段出校門買個包子或燒餅吃吃。剛出爐的燒餅焦黃飽滿,熱氣直滾,芝麻香直往鼻孔裡鑽,捧到手上趕緊咬一口,白糖黏汁淌淌的,幾口就吞下肚去了。

保連跟存扣吃過兩隻燒餅回校時,不經意朝傳達室通知拿信的小黑板一瞥,就看見了“丁存扣”的名字,忙用手一指:“你又來信了!”存扣進傳達室,在方桌上的那堆信件中一陣翻,拎出了屬於他的那封信。開學以來,存扣已收了一大疊信,全是考取各地的同學和復讀的同學的來信,男生女生都有。上次考取揚州商校的程霞來信叫他國慶節去玩,字裡行間帶著嬌憨的命令語氣。保連討過去看了,說這女生恐怕對你有意思,“你看這口吻!”問以前關係怎麼樣。存扣說:“不怎麼樣,預考前幾乎沒說過話。”保連說:“噢,可能她認為現在考上了,可以跟你這樣說話了,以前她是不敢,怕你不睬她。” 存扣把信拿在手上感到蠻有厚度的,看來里面大概有好幾張紙。再看下面地址時,他的心立時就狂跳起來——

“吳窯,內詳”。 保連看存扣神色有異,問哪來的。存扣把信往褲袋裡一塞:“老規矩,田中同學的。”又此地無銀三百兩,加了句:“是男生的。” 存扣曉得這是誰的來信。即便不看下面角上的“吳窯”,從上面兩行纖巧的字體上也看得出來。他回到教室沒有拆看,而是把它放在抽屜裡課本最下面。他曉得信一拆開,裡面的那些字會像風暴樣挾裹著他,讓他上不成課。儘管如此,後面的兩節課他注意力就不能集中,抽屜裡的信就像個睡著的兔子似的,隨時都能醒來,蹦到他的大腿上,蹦到他的課桌上。 中飯他匆匆把半斤飯就著菜湯扒下肚去,一個人來到廢河邊上,把那封信掏了出來。在拆封的時候他突然心虛起來,手有些顫抖。 潔白的信箋折得像鴿子形狀,這是女伢子喜愛的把戲。

存扣……哥哥: 你好! 在“哥哥”前面用了省略號代表了我的猶豫——不知道還能不能這樣稱呼你。我知道我恐怕沒有這個資格了,也許你早已忘了我這個沒出息的曾經的……妹妹了。但我還是要猶猶豫豫地喊出來,因為如果在你的名字後面不加上“哥哥”二字我實在拗口,無法寫成這封信,——我習慣了,也許今生都改不過來。我慶幸從高一認識你起我就在心裡無遮攔地這樣喊你,以後……我又能當面喊你那麼多天。但是當我的父母匆匆趕到小樹林來“捉”我們,我的爸爸氣急敗壞地罵了你粗口時,我曉得以後不容易在你面前喊“哥哥”了。果然,寒假結束後,你沒有來吳中報名,我就曉得我的存扣哥哥是不要我了,從我身邊逃走了,遠走高飛了。但是我不怪你,哥哥(請允許在這封信中讓我喊下去吧)。我知道我太任性,煩了哥哥,害得哥哥心情不好,不得安心,影響了學習。是我不好。哥哥你應該離開我,不然在吳中我還是不會放過你,因為我是那麼的愛你,沒有你愛的承諾我不得安身,從而徹底害了你。 哥哥,你當然也不會認為你一走了之就可以銷聲匿跡吧。我沒有去老師那兒打聽(我不敢),但我很快就知道你在田垛中學。如果我要找你,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但我不會這樣,因為我知道你不情願我找你。我拼命壓抑住給你寫信的衝動,有時候我恨不得坐輪船去田垛,兩個小時後就能看到你了,可是我不能。我雖然任性,但我也有女子的堅忍和理性呀,哥哥! 哥哥,你走了,我看不到你了,又不敢寫信給你,我只能在心裡回憶你,你的點點滴滴,你英俊親切的面容,健美無比的身影。哥哥,你也心黑(方言:狠)哩(寫到這裡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了)。你知道我校園內外到處“找”你嗎?像條沒人要的流浪狗一樣無望地嗅著鼻子轉來轉去,在所有我們呆過的地方回憶著當時的情景。活動課時,外面一有打籃球的喧嘩我就坐不住了,要到操場上看你,可是你不在。哥哥你知道嗎?我現在敢一個人走小路了,一點兒也不曉得怕,因為一個人走在和你走過的路上最適合回憶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了,你攙我過橋,讓我抱著膀子過墳地,講笑話逗我……哥哥,說了不怕你發笑,你走了我連月經都不正常了,我都老了哩(不騙你,鳳蘭有一天在我辮子上捏出一根白頭髮)。大家都說我不會唱歌了,也不會笑了,變得深沉和成熟了。其實我要“深沉和成熟”做什麼?我不唱歌是因為有個人不在這裡了,聽不到我的歌聲了。我不會笑嗎?才不哩!我笑過好幾回哩,笑得可開心哩,只不過是在夢中笑的,都把自己笑醒了哩。我夢見了和哥哥還在一起哩。可是醒來後……嗐,哥哥,我不想寫你走後那兩個月我的情況了……心裡難過……我在信後面附著撕下的幾頁當時寫的日記,你可以看到我的情景。我不寫日記的,可是你一走我開始斷斷續續地寫了,在寫日記時把心裡話全說出來才會好過些。我寫得不好,你看了可不要發笑呀。 存扣忙把後面的日記翻過來看,才看了幾行字就閉上眼睛了,那些或認真或潦草的、有的地方顯然被淚水洇濕過的文字像飛來的針芒刺在他的心上,疼痛得讓他抽搐。巨大的負疚感像浪一樣劈頭蓋臉打過來。他揩掉眼淚繼續看原來的信: 哥哥,我十六歲時心裡生了愛一個人的萌芽,十七歲時正式去追求他,可是我的愛沒有成功,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可是我不悔,因為上天已經給我以眷顧了,在我最好的年紀讓我和一個最優秀的人有所關聯,雖然沒有結果。哥哥,我現在已經不上了,我沒有參加複讀,八月份就進了藥廠,是我們莊上的張銀富幫的忙,他是藥廠的元老,採購員出身,現在當廠長了。他沒讓我下車間,讓我出去學了兩個月打字,安排在廠長室裡做些文字資料方面的工作,說乾得好會讓我轉正的。我為什麼要復讀呢?我連預考都考不上,再复讀我還是沒有信心,因為我早沒有了學習激情。就不浪費時間了,還增加家庭負擔。當然我媽媽很傷心,她是一門心思希望我上大學的,可我辜負了她,對不起她……好在我弟弟阿華成績很好(男伢就是比女伢聰明),使我媽媽和爸爸還沒斷瞭望想。我這下子是徹底和哥哥遠了。哥哥雖然今年沒考上,明年考的學校會更好。將來有了好工作,留在大城市裡,和我更是天壤之別了…… 本不想寫信給哥哥的,可到底忍不住了。今天早上五點鐘就醒了,在鋪上下了決心,直到現在要到半夜才橫下心來動筆。希望這封信不會影響你的情緒。其實我早就該寫封信給你了,否則你一點兒也不曉得我的情況我也挺……委屈的。想在暑期裡寫給你的,怕你家里人收到不好。 順便告訴哥哥,我吳窯的表姐元旦結婚,要我陪她到興化城買結婚用品,我想見見你,不知你肯不肯。如果肯你就回個信,來信寄“吳窯鎮製藥廠廠長室張阿香”即可。言不多敘,希望能見面再談。 阿香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深夜 存扣看完信,穩了穩情緒,想繼續看後面的日記。這時,後面伸來一隻手把信拎了過去。存扣一扭頭,是保連。他嘆了口氣說:“你看吧。不要緊。” 保連看著看著手都抖了起來,最後瞪著閃著淚光的牛眼對存扣說:“你小子欠債太多,把人家小姑娘害慘了!” 保連是聽存扣說過一點阿香的。知道阿香是個美麗可愛的女生,很喜歡存扣。存扣是怕兩人學習受到影響,才轉到田中去上了。想不到其中是有曲折故事的。他說:“這肯定是一個非常美麗溫柔善良的女孩子,你肯定要見她!”他要求見阿香時帶上他,他要親眼看看她。 存扣說:“行,我也不敢一個人面對她。我對不起她。” 存扣在接到阿香來信的當日就回了信,要她來,他等她。信不長,一頁紙都沒寫全。他是不敢放開寫,要說的話很多,怕剎不住。反正她來了後什麼話都說得到。離元旦還有個把月,他估計阿香和她表姐來興化起碼在半個月以後。但是他估計錯了——在他發信後的第四天,阿香來了。 這天是星期五,晚飯後,存扣照例倚著被垛歇會兒,覺得宿舍裡太吵鬧,便跳下床早早來到教室。上晚自修的日光燈已經亮了。 存扣翻開書本剛看了兩頁,保連在門口喊他,樣子很興奮,連連朝他招手。存扣走到廊簷上,保連朝南面不遠處的一盞路燈下面一指,“你看,那是哪個!”存扣一看,那兒站著一個女孩,身側著,雙手插在白色滑雪衫裡,下面是褐色直筒褲,皮鞋,不高不矮,亭亭玉立,扎著一個蓬鬆的馬尾。洋氣大方的穿著和髮型,城市女孩的模樣,又不大像是學生。 存扣正愣怔著,保連朝那邊“餵——”了一聲。那女孩就轉過身來。存扣心臟猛跳,激動又局促:那不是兩年不見的阿香嗎? 存扣跳下走廊走過去,保連樂呵呵地後面跟著。阿香微笑著,喜悅中帶著羞澀,叫了聲:“存扣。”保連馬上大聲說:“還有稱呼呢?”“哥哥。”阿香害羞地一笑,低下頭玩弄手套。那手套是紅綠黃各色開司米織的,戴在她的小手上真是可愛得很。 “都認不出你了。”存扣輕聲說,“像個大人了。” 阿香抬起頭深情地看著他:“真的呀?人家都老了哩。” 保連呵呵地直樂:“有意思得很,兩個人一見面就互相充老。”又對存扣擺功:“她來男生宿舍挨個問'補習班的丁存扣在這裡嗎',我一眼看了就曉得肯定是阿香!” “你為什麼不來教室找呢?”存扣輕聲問。 “我看宿舍院子裡全是人——不是還沒上晚自修嗎?” “噢。我今天正好來教室早。” “你總是很用功的。”阿香轉過頭微笑著對保連說,“謝謝你呀。” “謝什麼!我和存扣打光屁……打小就一起玩了。”保連差點說出侉話,幸虧改口得快。 “他叫保連,是我的死黨。”存扣笑著告訴阿香。 “你人緣好,哪兒都有好朋友。”阿香說。 保連說:“我不做電燈泡了,要不要替你跟班長請個假,你陪阿香出去玩。” 阿香忙止住他,說:“晚自修咋能不上呢?我和表姐乘下午班來的,她人在南門化肥廠宿舍,吳窯有個熟人在那兒上班。我們明天買東西,後天早上回去。明天是周末,晚上你陪我好嗎?”存扣說好。 “那你送我出校門吧。”阿香說,又轉頭衝保連一笑:“明天一起玩啊!” 保連走到教室門口,回過頭看了看,存扣和阿香已經不見了。 在出校門的路上,存扣在前面走得很快。阿香故意落後幾步跟著,她悟出存扣大概是怕師生看到了引起誤會。出了校門,存扣繼續向南走了一段距離才慢了下來,等著阿香。天暗下來了,遠近各種燈光次第亮了起來,城市因而變得美麗多情。這條市郊的簡易馬路沒有路燈,白天車馬喧騰,塵土飛揚,此刻,兩邊高樓上撒下的燈光和店鋪閃爍的霓虹燈卻把它點染得富有情調。夜是多麼好,它像藍色的海水一樣漫過來,淹沒了白天的喧囂和醜陋,把人心裡的浮躁也沉澱了下來。路上的行人大抵都是往家走的,忙碌一天終於要回到那個亮著燈散發著飯香和親情的溫馨的地方。夜幕降臨,燈光亮起,無論是繁華的城市還是僻遠的鄉村,都是最讓人感動最抒情的時分,最能體味人間的美好滋味。存扣和阿香並肩走著,走得很慢。兩年前他倆才十七歲,恰同學少年,曾多少次這樣走在鄉村的阡陌上。如今兩年過去了,在他們身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在又一起走在了城市的夜色和燈影裡。他倆默默無語,心裡翻騰著萬千說不出的情愫,反而不知從哪裡說起! 存扣終於先開腔了。他立住腳,轉過身子問阿香:“怎麼這麼快就來了呢?我還以為要到……” “是呀,是夠快的。本來起碼還有半個月才來,表姐的組合家具還沒上漆,東西買回去也不好擺……是我來不及了。接到你的信,恨不得第二天就要請假過來。纏磨了兩個晚上,表姐才答應我提早來了。” 存扣微笑著聽她說話。阿香還是那樣巧嘴兒,會說。只是語氣和表情比以前沉穩得多。存扣感到了兩年後的阿香身上有種清新脫俗的美,和他在吳中時的樣子有所不同,是一種大人氣。白色滑雪衫很合身地穿在身上,使她像一朵純潔的白蓮,流淌著若有若無的暗香。她的圓臉兒變長了些,劉海下的額頭光亮飽滿,眼睛明亮而深邃。存扣心裡想,原來那般活潑任性的阿香,現在變得如此沉靜,內斂,大概不只是年長兩年的原因……他有些愧怍:“你這麼念著我……” 阿香笑了,“我不念你念誰呢,你是我哥哥!”她問,“怎麼,感到突然?” “豈止突然,簡直又驚又喜。” “當真?” “真的。看到你的時候我頭'轟'地一響,腿都打軟了。” “看到鬼了。”阿香說,“你怕望見我。” “不不不,我是高興得沒主張——像看到仙女哪!”存扣看阿香將他一軍,忙不迭解釋。 “逗你哩,死相!”阿香“扑哧”一笑,“你是誇我還是埋汰我呀?” 這一笑,存扣看到了她當年的樣子。他高興地說:“絕對是夸你。你變化太大,我真不敢認你——真是女大十八變。” “人家都十九了。”阿香說,認真看存扣的臉,“哥哥,你變化也不小呢。瞧你,鬍子也不刮。“ “懶得刮。越刮越長。” “不刮也不錯,更像個男子漢。” 遠處傳來學校裡上晚自修的電鈴聲。阿香對存扣說:“你快去上晚自修吧。哥哥,要說的東西太多了,明天我們好好地說,啊?”存扣說:“把你送到前面的路口,這條路太暗了。” 到了十字路口,阿香朝“水鄉旅社”門口一揚手,馬上有一輛人力三輪車騎過來,“嘎”地停在兩人面前。車夫得了生意,很熱情地招呼他們上車。存扣說:“就她一個人。送她到南門化肥廠宿舍。”車夫道一聲:“好嘞!”拉響串鈴兒,“叮叮噹當”往西邊騎去。風中傳來阿香的聲音:“哥哥,回去吧!” 存扣望著那輛載著阿香的三輪車淹沒在遠處的車流燈影裡,有些悵然若失。他的心裡現在一下子又被阿香填滿了,只不過一點兒也不像以前嫌她煩了。 阿香這次到興化會給他帶來什麼呢?存扣在回校的路上這樣想到。他的心裡有些緊張和不安,更多的是激動,是興奮,還有莫名其妙的某種期盼。 第二天晚上六點鐘的樣子,阿香和表姐一塊來到了學校。表姐個子比阿香稍微高些,人長得清秀,也扎個馬尾巴,穿著似乎還比阿香樸素一點兒,有種大姐姐風度。她對存扣說:“你就是存扣呀,常聽阿香說起你。”“說我什麼呀……”存扣聽她這麼說不由有點心虛。 “說你好啊。長得英俊高大,懂得體貼人,反正塊塊好。今天總算看到了,確實是不錯嘛。”表姐展顏一笑,利落地說。存扣以為阿香是說怨恨他的話,這下放了心。 阿香嘴噘著,嗔怪她表姐,旋即轉過頭笑呵呵地對存扣說:“我表姐叫周立珍,是吳窯棉加廠的團支部書記哩。來事哩。” 周立珍說:“勝利劇場今晚有音樂會,揚州歌舞團的,大家一起去看吧,在下面(農村)可不容易看到。”存扣說行啊,拉站在旁邊的保連一起走,保連囁嚅道:“我……我去不大方便吧。”奇怪,今天多了個周立珍他倒老實起來了,昨天阿香一個人來他可是有說有笑的。 “有什麼不方便的,一起去吧。”周立珍熱情地對保連說,“他倆坐一塊,你坐在我旁邊就是了。” 保連臉都紅了。 音樂會結束時,存扣牽著阿香的手隨著人流往外走,護著她,怕被人踩著,一直走到大門外面才撒了手。 四個人站在劇場外面一時倒不知道下面到哪兒去。保連說:“我先回校了,存扣你陪阿香和立珍再玩下子。”朝大家笑笑,擺擺手,幾步走進巷子裡,不見了。 “存扣,我要和你單獨說幾句話。”立珍表情鄭重地說。存扣跟她走到馬路對面一棵法國梧桐下,兩人站定了。 “存扣,明天早上我們就回去了,有幾句話想跟你說掉,也不怕你見外。” “沒事,你說。立珍姐。”存扣心裡有些忐忑。 “這兩年你雖然離開吳窯,阿香還是時時刻刻把你放在心上。參加工作後,她和我睡在一起,談你談得是最多。所有的前因後果我都知道了。你當時離開阿香轉學也是對的,這丫頭太纏人。她是因為喜歡你。雖然她也曉得你們之間不可能,但心裡就是只有你一個人,存扣長存扣短的,我聽了心裡都難過。她是個天真的姑娘,單純得要命。這丫頭真是可憐。” 立珍緩口氣,繼續說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女子哩,一旦真正喜歡上哪個就很難捨得掉,九條牛都拉不回心。當然人家不愛也沒有辦法,硬貼上去沒得意思,可心裡終究惶,一輩子都有個懊悔。女子就是這樣呆哩。像我倒幸運,初三時就跟他好了,高中畢業我沒考得上,直接進了廠,而他考上了鹽城商校,也沒跟我斷,書來信往的,寒暑假還到我家玩玩,兩年後出來分到我們廠裡,現在……你都知道了。可以說是有始有終圓圓滿滿了。而你們不同,上來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愛你不愛……可是我現在看,我這表妹各方面還蠻突出的,要人品有人品,脾性也好,不要說在我們廠裡了,整個吳窯鎮找出她這樣的恐怕也沒幾個。現在藥廠領導蠻中意她的,將來一轉正什麼都好了。藥廠里分來的中專生、大學生不少,想跟她搭訕的有哩。” 一陣風吹來,有片黃葉落在她的前胸。她輕輕地把它拎掉了,縮了縮脖子,把手拿到嘴上呵呵氣。 “存扣,聽到這裡你可能也有數了,我是想撮合你們呢。你就是考上了找城裡姑娘也是工作過日子,我看還不如找我們本鄉本土的來得更合適。阿香有工作,也不比城里女子土氣呀,能唱會跳的,人又活潑,你看……我不硬勸你,只是要你認真考慮考慮,你看呢?”她看存扣低著頭沉思的樣子,又帶著些歉意地說:“其實你還是中學生,我這樣做紅娘可能不合時宜了,但阿香是我嫡親的表妹,我又難得逮到一個見到你的機會,就……” 存扣抬起頭來,說:“立珍姐,你說的我有數,你是好心。”扭轉頭朝劇院那兒看去。穿著齊整的阿香在霓虹光影下亭亭玉立,楚楚動人。她在假裝看海報哩。 “我剛才看你牽著阿香手出來,就像哥哥呵護著小妹妹似的,我眼睛都熱了,心裡真是感動:多好的兩個人哪。好了,我不說了,你和阿香再走走?都還沒說上話呢!” “那你……”存扣猶豫地問。 “我先回去。從這兒走路十分鐘就到了。——不要緊,路上人多呢!你玩過了送阿香回來就是了。” 存扣走到阿香身後,看她側頭斜腦地研究海報的樣子,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起來。阿香卻突然轉過頭。 “表姐呢?”她問。 “她先回化肥廠了。我們……再走走?”阿香抿著嘴,羞怯的眼裡滿是喜悅的光,沖他使勁地點了點頭。 兩人就在附近的街巷裡瞎轉。從勝利劇場走到新華影劇院,到八字橋,四牌樓,東嶽廟,再到老監獄,縣政府。走到哪裡存扣就說這是啥地方,阿香“嗯”、“噢” 地答著,再無多言,聲音溫柔而乖巧,一點兒也不像昨天兩人一起有說有笑的樣兒,弄得存扣倒不大好意思介紹了,有點訥訥的,局促得心裡發慌。就這樣悶悶地並排慢慢走,其實是各懷心思,有好多話要說的,可又不曉得從哪開始,又不好意思先扯話頭。真是好難過呀。出了一條巷子往亮處走,一看倒又回到勝利劇場了。霓虹燈仍熱熱鬧鬧地閃爍著,紅黃藍紫,五彩繽紛。前面的小廣場上卻沒有一個人,踏三輪車的賣各種小吃的都不在了,地上淨是甘蔗皮、茶雞蛋殼子、花生瓜子殼和煙頭兒,一片狼藉,風吹過來捲起一片臟灰來。兩人在這空曠的地方相對站著,阿香“咯咯”笑出聲來:“你領我瞎走呀,怎麼倒又轉回來了哩!”這一笑倒把尷尬的氣氛笑開了些。存扣“嘿嘿”地搔頭:“小巷子我也不熟哩!邪了,白天我也走過的,好像不是這個樣子——到處都差不多了。”“哥哥,我們不在城裡轉了。到公路上走走,好嗎?” 順著公路向東走,他們依然不說話,但彼此的心情卻是那麼的溫馨,格外的安寧。走到北海公園的湖邊柳樹下時,阿香挽住了存扣的臂,倚靠著他走。存扣膀臂立刻僵硬,好像不是他的了,步伐都不勻了,心裡直跳。便有了一種預感,身子開始發抖。 “哥哥,你冷呀?”阿香站住了,仰臉問他。 “不冷……” 存扣強抑著顫抖,轉過了身。 他仔細地打量著面前的阿香,認真地看她。齊整的劉海兒,細瓷般光潔的額頭,黑亮的眸,精緻的鼻子,花瓣樣的兩片紅唇,亮亮的,像塗了蜜,由於豐滿有點像受了委屈似的嘟著……兩年過去,她變得更加俏麗動人,卻比那時多了分沉靜,沉靜得讓人心痛,讓人動憐。穿著白色滑雪衫的阿香亭亭地站在存扣面前,就像一朵安靜的梔子花,純潔而芳鬱。存扣柔腸百轉,一種難以名狀的歉疚感在心裡滾湧著。久違了,阿香妹妹,這兩年你受苦了……他不自覺伸出手,輕撫她的頭髮。 “哥哥……”阿香撲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摟住,渾身顫抖。 他們瘋狂地吻在了一起,像是很多年沒有見過面的戀人。 纏綿了很長時間他們才還過神來,都有些忸怩。 “對不起……”存扣低著頭說。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衝動,抱她,吻她。兇兇地抱。狠狠地吻。 這算什麼呀?他不敢看阿香的臉,像在老師面前手足無措的小學生。 “哥哥,”阿香叫他,“我願意的,你不要有負擔。” “不!”存扣看著阿香懇切而聖潔的臉,搖搖頭,“我親了你,就要對你負責。” “咋負責?” “我……愛你!” 阿香定定地盯住他,像是要從他臉上尋出字來。良久,兩顆晶瑩的淚珠溢出眼眶,順著鼻翼往下滾。她猶猶疑疑地問:“真的?” “真的。”存扣點頭,“我愛你!” 阿香就又撲到他懷裡去了,抽泣著問:“哥哥,為什麼你現在回心轉意了呢?” “因為……我應該愛你!” 在化肥廠宿舍區大門外,兩人難捨難分。抱了又抱,親了又親。阿香從兜里掏出三十塊錢塞到存扣手裡,要他肚子餓了買個餅呀粑的吃吃。她兩隻手捧著存扣的臉: “哥哥,你走吧,不早了。明天我回去了。你有空就寫信給我,三言兩語也行啊。也不要太想我,千萬別妨了學習呀!” 阿香倏然而來,走得也匆匆,留給存扣無盡的思念。連續幾天,他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保連就笑:“沒得命,痴住了。現在曉得阿香好了,當初還躲人家哩!” 存扣傻笑,嘴裡不說心裡說:“你小子知道當時的情況嗎?” 這次重新出現在存扣面前的阿香讓他感到了強烈的意外和驚喜。以前的阿香活潑,天真,任性,是一種孩子氣的嬌憨可愛,頂多讓他湧出一種做兄長的情懷來(排除被她撒嬌纏磨而生髮的自然生理變化和舉動),他無法對她產生戀愛的情愫(不僅僅因為他的心屬於秀平。儘管她已病逝),她就是一個妹妹。可兩年後的她卻變了很多,變得穩重,沉靜,成熟,變得有些姐姐的風度呢。存扣轉學離開阿香後一直對她心存愧疚,而這次相逢,阿香的這種變化讓他對她產生了格外的喜歡和痴迷,產生了一種急切的補償心理,產生了真正的戀情。存扣心裡抑不住喜悅:老天有眼,又把阿香送給了我,讓我倆成了……親人。真是僥倖啊!他一點兒也不為那天晚上的決定感到內心忐忑,他認為現在的阿香就是他的唯一——誰也不可替代!他們的愛情來得多麼不容易,彌足珍貴,千金不易!他現在認為班上那些女孩誰也不抵他的阿香,阿香就是這世上最美好的女孩。正如當時他和秀平相戀一樣,感性的他讓阿香整個佔滿了他的天空。 “你那天晚上忙著走掉做啥?”存扣問保連。 “啊?我哪會那麼不自覺呢。做電燈泡呀?你們要談話,我再跟著像什麼?”保連笑著說,又嘆了一口氣,“阿香多好啊,真是羨慕你。怎麼就沒有好女伢愛我呢?” “你不要這樣說。憑你這樣,以後還找不到好女伢?阿香說你了,說你人好,忠厚,待朋友熱情。” “真這樣說的?”保連眼睛都發亮了。 “嗯啦。騙你做啥!” 保連高興得直搓手,嘿嘿笑,有些不好意思哩,“其實我覺得立珍更好。老實告訴你,我崇拜她。” “為什麼?”存扣訝然道。 “什麼為什麼。”保連說,“你看她那風度,她說話那口氣!她身上有一種大姐姐氣質,讓人忍不住就想做她的弟弟。多想像你一樣叫她一聲'立珍姐'呀!” “你照喊,本來就是姐嘛。”存扣笑,指他,“噢,你小子也有戀姐情結嘛!” “是的,我不賴。我一直想有個比我大的女的來關心我,撫愛我。你比我好,你還有媽媽,還有嫂子。我呢,我什麼也沒有。”保連的臉上有些戚然。 存扣默默地把手搭在保連肩上。過了好一陣,保連輕輕說:“也不知啥時還能再看到她們。她們來了,我在旁邊看著心裡也是歡喜的。” “我也不曉得。”存扣說,“恐怕立珍姐以後不大容易看到了吧。” 想不到在元旦前十天存扣就收到了阿香的來信,說是立珍姐邀請他和保連元旦去吳窯參加她的婚禮。 立珍姐說了,這正好是個機會,可以讓這邊的親戚認識和了解你。你見到我父母不要怕,也不要記恨他們,他們當時都是氣急了才那樣的,請你原諒他們好嗎?求求你!立珍姐把在興化看到你的情況講給他們聽了,說你是個有前途的小伙,人英俊,脾性又好。看得出,他們都後悔當初那樣對你。你來了一定要先喊他們一聲好嗎?求求你!不然他們會尷尬的!也沒有什麼喊不出口的,就先喊“大伯”、“大媽”,他們一定很歡喜的! ……言不多述,本來早想給你寫信的,從興化回來,我激動得晚上睡不著覺,心裡有千言萬語想對你說,但立珍姐卻正告我,不要輕易給你寫信,說會影響了你的學習,別再弄得考不上。把我嚇死了,就不敢寫了。可心裡有話不能講給你聽好難過呀。好在她要我通知你來參加她的婚禮,正好給了我寫信的機會,可是太多太多的話信上怎能寫得完呢,我又沒有你作文寫得好,怕表達得不當被你笑話,所以就不多寫了,反正你馬上來了,還是讓我用嘴親自說給你聽吧。 想到你要來,我的心就“怦怦”跳,恨不得跳出喉嚨口。我掰著手指頭盼望你的到來!哥哥,你來了你一定要好好抱我(被你抱著好舒服呀),還要好好親我(你親人時怎麼像個瘋子呀,上次把我舌尖兒都弄疼了哩,可是我喜歡!),當然不會有人的時候要你抱要你親,抱我親我的地方總是找得到的,你放心。哥哥,寫到這裡你不知道我的臉有多臊,我都不敢拿鏡子照了,我都聽到心跳聲了,“怦呀怦”的像打鼓……我寫不下去了,手在抖……哥哥,你快來吧,妹妹想死你了!哥哥呀,我愛你!我愛死你了!我愛你!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一點鐘。存扣和保連登上了去吳窯的班船。存扣上身穿黑色滑雪衫,裡面是咖啡色高領毛線衣,下面著牛仔褲,皮鞋,顯得高大帥氣。他不怕冷,牛仔褲裡就襯著一條運動褲。一個套著精美彩紙的正方形盒子抱在他懷裡,這是買給立珍的禮物:一個大影集。保連手上拎著一個很大的紅色方便袋,裡面是兩隻洋娃娃。阿香在信中附言交代不要帶禮物,“儘管空手兩拳頭來,你們還是學生。立珍姐這兒什麼都有,你們花了錢她反而不高興”。但存扣和保連還是覺得“空手兩拳頭”不好,到大興商場買了這兩件小禮品。 保連也特地穿得衣冠整齊的,做親戚的樣兒。 從早上天就陰著。吃中飯時開始飄雪花,不甚密,稀稀落落的。上了船才開了一會兒,就看到舷窗外面雪大了起來。風攪雪,滿世界灰濛蒙,看不到遠處。船因而開得很慢,汽笛不住地在風雪裡扯著破嗓子,敢情是司機懸著十分小心。到了吳窯已將六點鐘,鎮上的燈全開了。阿香從風雪裡迎過來,美顛顛地接過存扣他們的東西,說:“快,快回去坐桌子,人都坐齊了,馬上就要開席了哩!” 立珍家屋內屋外都亮堂堂的,遠客親朋坐滿了四張大桌子(還有四桌擺在隔壁鄰居家),歡聲笑語,熱鬧哄哄的。院子里拉起了油布,懸著兩盞二百瓦的大燈泡,廚師和打雜的忙個不歇。爐火熊熊,菜香撲鼻。 “客來了,客來了!”阿香他們三人一進院子,裡面人就叫了起來。立珍從屋裡迎出來,明天就要做新嫁娘的她穿著一身紅色的呢子套裝,臉上容光煥發。 “我曉得船肯定要晚點。看這雪下的!快把雪撣撣!快把雪撣撣!”從廊簷上扯下一條幹毛巾來,替存扣撣頭上身上的雪。撣過了又替保連撣。阿香鑽進廚房裡打來熱水讓他倆在廊簷上的面盆架上洗臉,又忙不迭到她和立珍睡的小屋裡拿來雪花膏讓他們搽。 堂屋條台上點著兩支大號蠟燭,紅光搖曳。香爐裡青煙繚繞。條台上堆滿了供品。四張八仙桌上的冷盤已經擺好,客人們喝茶,抽煙,熱烈地閒聊。看來就等他們倆了。東北角的桌子靠東牆的一張凳空著,看來是為存扣和保連留的。阿香的爸爸喜海面南而坐,那是最大的位子,該派是舅舅坐的。存扣馬上感到了局促。阿香站在門口羞澀地沖他示意,他就輕輕叫了喜海:“大伯!”喜海高興地應了。桌上就哄起來:“這伢子乖!”“會喊人哩!”“不錯,是個俊小伙,身高馬大的!”看來都曉得兩個孩子的事了。存扣臉紅得不行,朝西南角女賓席上望去,又看到了阿香媽巧鳳,正笑瞇瞇望他,忙點了頭,笑了笑。那邊也都哄鬧起來。存扣難為情中瞥了一眼旁邊的保連,他臉也是紅紅的。 “嗵——叭!”院子里炮仗炸響了,這是“申炮”:開席了。熱菜還沒上,兩瓶白酒就見了底。水鄉人酒量大,好鬧酒,敬酒的名目繁多,擋都擋不住。這還是個開頭哩,吃到高潮時,下位置到別的桌子敬酒、桌子之間“遙控”敬酒還不得了,不把你喝得歪歪地甚至醉在桌子底下不能盡興。阿香的三個姨丈都是大酒量和鬧酒的好佬,決不肯放過存扣和保連兩個學生,急得阿香“姨丈”、“姨丈”地叫,但是沒有用,氣得去找立珍姐。可立珍姐說:“沒事,弄就弄幾杯,喝醉了睡覺。”笑瞇瞇地捋了下阿香頭,“現在就捨不得啦?以後……”阿香見表姐不幫她,氣惱地坐到一邊去了——眼不見為淨!可一會兒她又不放心啦,又站到門口朝存扣看,可存扣卻不看她了,他開始暈乎乎了。 保連在這種場合還是缺少心機,顯示出他忠厚的一面來,不如存扣在酒上還有些謹慎,能推的就推,少喝一杯也是好的。他來者不拒,吃到中場就不行了,人眼睜睜就要往下癱,被人牽著到立珍小屋裡去睡了。這間小屋以後歸阿香一個人了,今晚讓出來給存扣保連睡。存扣心裡還怪保連呢,可自己不多時也醉啦!半夜醒來時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啥時候來到這小屋裡來的,是走來的還是人牽著抬著來的,是誰替他脫的衣服。真是沒經驗啊,醜哩! 半夜裡,存扣是被人吻醒的。他看到在蠟燭的亮光中,阿香穿著猩紅色的毛衣,站在他的床頭。 “你醒啦!”阿香有些不好意思,壓著聲氣說。她用湯匙從一個保溫杯裡舀水,伸舌嚐了嘗,餵存扣。是紅糖茶。存扣喝了幾湯匙,欠起身要自己喝,被她制止了。她要親手餵他。存扣聞到空氣中有酒的甜腥味,還有些溲酸味,問: “我有沒有吐?”阿香湊到存扣耳邊說:“哥,你小聲!我是偷著溜過來的。只有立珍姐知道。我燈都沒敢開哩。”用手指指腳頭:“是他。我來時看到他吐得一塌糊塗,枕頭上全是的。”“那……”存扣又要坐起 來,又被阿香擋住了:“不要緊了,我都拾掇好了。換了枕頭手巾。他喝了整整一杯茶呢。”“也是你餵的?”“不是,是他接過去自己喝的。眼睛半睜半閉的, '咕嘟咕嘟'地喝,好玩極了。”存扣側耳細聽,保連那兒很安靜。阿香說不要緊,睡得沉哩,他真是不會喝酒。她把茶杯擺到床頭櫃上,把頭靠在存扣的脖子旁,手在被面上摟著他。女孩子清新的體香讓存扣忍不住吸溜著鼻子,真是沁人心脾。他把保連腿子往牆邊擠擠,騰出空來,阿香即撩起被子,連著衣裳鑽進來,摟著存扣。被窩裡頓時變得香噴噴的。 “哥哥,我是在做夢啊?” “不是。是真的。” “哥哥,我一夜睡不著,記掛著你。是立珍姐要我偷著過來的,她說不來明天就沒機會了。” “立珍姐真好。” “哥哥,你知道我是多麼開心……”阿香呼吸急促起來。她摟實存扣,把滾燙的臉蛋貼在他臉上,“哥啊,我不要天亮,我要一世這樣抱著你,在你懷裡睡覺。哥哥,你也這樣想嗎?” “我也這樣想。好妹妹。” 存扣翻身伏在阿香身上。阿香仰躺著,眼睛清澈,純淨,明亮,靜靜地望著他。這是一張多麼姣好的臉蛋,年輕,青春,生氣勃勃。她的身體嬌小,柔軟,彈性十足,默默地承受著存扣的重量,伏在上面真是舒服極了。 “吃得消伏啊,妹妹?”存扣問。 “吃得消的,哥哥,你伏。”存扣就在她臉上吻了起來。額頭,眼睛,鼻子,臉蛋,最後才是嘴唇。每一平方厘米都不放過。存扣響響地咽了一口唾沫。阿香微欠起身,脫她的毛衣。毛衣往上撩起時帶起了小碎花棉毛衫,露出了白白的肚皮,存扣忙替她把棉毛衫抻平了。毛衣脫下來時兩人腳後跟傳來保連一聲咳嗽,嚇了他們一大跳,這時才意識到這張床上原來還有個第三者!兩個人緊緊摟著,一動也不敢動。兩顆心“怦怦”地跳在了一起。 卻又悄無聲息了。存扣拗起身,試探地喊:“保連,保連。”那邊被窩頭一動,保連坐了起來。頭髮亂蓬蓬的,衣裳居然沒脫。他“倏”地下了地,邊趿鞋子,嘴裡咕噥著:“我要尿尿,我要尿尿。”阿香縮在存扣胳肢窩裡躲著。 “那你出去尿啊!”存扣有些生氣,說:“輕點!你看屋裡被你嘔得一塌糊塗。”保連發窘地閃了存扣一眼,從床上拿件封被的軍大衣披在身上,“你們睡。我,我尿過了到灶間睡。”輕輕扭開門鎖,出去了。不一會兒,外面傳來廁所間“嘩嘩”撒尿的聲音—— 好一泡長尿。 兩個人側耳聽了一陣,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也許保連這傢伙識相地埋進灶間的稻草中了,那裡應該不會太冷。 “等會兒阿香回房去再悄悄喊他回來。”存扣心裡想著。 半截紅蠟燭靜靜地燃著,火焰直得像一枝筆,暈黃的光線填滿了安謐的小屋,多麼溫馨的二人世界。存扣和阿香相視一笑,正要去吻她紅艷豔的唇時,被她伸出手兒擋住了嘴。這只從被窩裡拿出來的手暖和和的,由於穿著棉毛衫,手的潔白、纖巧和柔軟好像都被特別強調了,非常的溫柔優美;這是只女孩子的手,還沒有經過勞動的磨礪,看上去就是件有血有肉充滿生氣的藝術品。阿香嬌憨地把這隻手仰著,食指對著門一指,那神態真是可愛極了,慵懶,頑皮,卻是一道指令,典型的戀愛中小女兒情態。存扣馬上心領神會,隨即下床扭好了門鎖保險,又像一匹馬似的上了床,把熱乎乎的阿香整個擁在了懷裡。 阿香厚實的猩紅色毛衣脫掉後,兩人隔著棉毛衫相擁著,存扣胸前直接感到了阿香胸前的柔軟和飽實。他像抱著一個肉滾子,熱滾滾,軟綿綿,香噴噴。他的手伸進阿香的後背——她沒有戴胸罩——從渾圓的肩頭往下移動,順著背脊一直摸到渾圓隆起的臀,手掌美妙的感覺無與倫比。同樣地,阿香的手也開始動作。她摸得很細緻,柔軟的手掌帶著些微汗津。兩人都默不作聲,其實都在聚精會神。他們以手為眼,細讀對方,檢閱對方。他們是一對戀人,雖然還未訂親。他們今天能這樣擁著是多麼不易,僅僅在一個月之前,他們還了無聯繫,可現在卻成了最緊密的現實。人生是多麼奇妙,充滿了意外,不可預知,什麼都可能發生。他們的愛情經受了最大的波折,所以兩人都格外地珍惜。他們相互撫愛,柔情蜜意,如同一對小夫妻。好奇心佔了上風,存扣的手就摸上了阿香的乳房。阿香渾身都顫栗起來,那是來自身體的強烈快感。她的身子好像浮在軟和溫暖爽潔的棉絮裡。這瞬間她覺得她成了女人。要命的是,存扣的頭拱進她的乳間了,這人怎麼像個娃娃?他居然吮著這個,手還捉著那個,真的跟貪婪的奶娃子差不多了。天啦,吮過這個,他倒又吮那個了——這個存扣,我又不是你媽媽,你喝來喝去的,空吮的什麼勁啊! 這當兒,存扣意識裡好像回到了嬰孩時代,鑽在媽媽懷裡逮奶的情景。每一個男子骨子裡都是一個孩子,無論他長了多少歲,哪怕白髮蒼蒼,行將就木;對他每一個所愛的女子潛意識裡都有母親的成分。這些,真的跟年齡無關。使存扣驚訝的是,嬌小的阿香胸前竟藏著如此豐滿的大乳房,藏在衣服裡面根本不曉得有這樣的體積。他迷醉於她的渾圓她的綿軟她的芳馥,如同陷入溫暖的池沼。 阿香是一個天真的姑娘,存扣的撫摸和吮吸讓她舒服,但並沒有產生恣意汪洋的身體上的情慾衝動,以至存扣的手滑過平坦的肚腹摸上她的私處時,那兒基本上還是乾淨爽潔。蹊縫中本來就有些溫潤的。這就是處子之身。同樣,只和秀平有過一次不完整接觸、和愛香有過一次倉促性愛的存扣也不是那麼老到,他沉湎在撫摸和探幽中。 他對阿香說要望下子(這個頑童,他刨根問底的勁兒全上來了)。阿香乖巧地“嗯”一聲,把上面衣衫翻上來,露出乳房,又把下面褪到膝蓋。存扣輕輕撩開被窩,那凝神的樣子像在揭下一層神秘的布幔。柔光下面,阿香極其完美的嶄新肉體纖毫畢現。 “哥哥,冷。”阿香玉一般白的皮膚上生出了雞皮疙瘩。存扣連忙把被窩蓋上。 “哥哥,你歡喜不歡喜我啊?” “歡喜。” “歡喜哪塊啊?” “塊塊歡喜。” “我也歡喜你。” “歡喜我哪塊啊?” “塊塊歡喜。你塊塊都好。” “哥哥,你曉得啊?你是我的。”阿香嘟著嘴說。手在存扣頭上臉上摸著,那樣子實在讓人動憐,像是撫摸著失而復得的寶貝。嘴裡念念叨叨:“存扣哥哥是我的,不是別人的,是阿香的。” “曉得。”存扣任她撫愛著,深情地看她,“存扣是你的。一生一世都屬於你。” “你是在說好話!” “不是說好話。”存扣認真而懇切地說,“妹妹,我們倆都這樣好了哩。” “要是你又不要我了呢?”阿香說,眼裡沒有預兆地就滾出兩顆大淚珠,“你再不要我,我就沒法活了哩。哥哥,你曉得不曉得啊?” “曉得哩,曉得哩!”存扣笨拙地用手指替她擦眼淚。想起以前逃跑轉學,遠離阿香,讓她無端受了多少委屈多少思念多少絕望啊,他的心裡就開始揪疼。 “我那時怎麼就不理解和寬容她?她那時還那麼小。我怎麼忍心傷害她——這個楚楚可憐的小人兒!我太殘忍了!”強烈的愧疚浪頭一般打來,他激動地說:“你如果不放心,我、我賭咒……” 可阿香用手蒙住了他的嘴。 “別賭咒,哥哥。我相信你,相信你哩!”把臉貼在他胸上,“哥哥,我是怕呀!” 存扣不說話,只是把她的頭摟在懷裡。兩人都沉默著,感受著對方的呼吸,還有心跳。阿香把腿蹺到存扣腰胯上,像個頑皮的孩子。 “哥哥,天亮了立珍姐就要讓人家的新娘船來帶了——哪個曉得我比她先結婚呀!”她“哧哧”地笑起來。她又高興了,“我們這個樣子和結婚有什麼區別呀!” 存扣說:“是呀。” 阿香就又滔滔不絕地介紹起她在廠裡的事兒。講她廠里新砌的針劑樓。添了新乒乓球桌和圖書的文化室。她的好朋友吳秋紅和鄭春蘭。辦公室陽台上她每天澆水的幾盆花草以及里頭坐著的那個肚子胖得像豬八戒的廠長張銀富。 “張銀富就是把你弄到廠裡的莊上人?”存扣問道。 “嗯。他對我可好哩。不是他,我哪裡進得來?準還呆在家裡,由媽媽埋怨,由爸爸罵。”她伸伸舌頭,裝出後怕的頑皮模樣。 存扣皺皺眉頭,“他做啥子對你這麼好?” “做啥子?”阿香驚奇地張大眼睛,“我是他莊上人!他跟我家一姓,排起輩來是我遠房伯父呢。他跟我家關係很好,小時候經常抱我,可喜歡我哩。我預考沒考上呆在家裡,整天苦嘰嘰地。有一天他回莊上攏我家對我爸爸說,'廠裡招臨時工,如果不想复讀的話就叫阿香到我那裡去吧。跟在我後面不會虧待她,撥弄撥弄兩年,想辦法把她轉正式工。'我爸媽商量了半天,正好看我也沒心再复讀了,就讓我跟他來了。果然對我很好,不叫我做工人,直接進了辦公室。” “嗯。”存扣應著。 “其實張廠長也蠻可憐的。前年他老婆得肝炎死了,丟下一個十二歲的姑娘。現在姑娘撂在焦家莊父母處,他單過。別望他是個廠長,續個弦還不大容易,主要太醜了。嘻嘻,像矮冬瓜。還挑,說要找個有文化的中專以上的黃花大姑娘,否則寧願獨身。你看,哪裡找去!” “是不太好找。二婚,還這樣考究。” “就是呀。所以一直找不到。經常喝酒喝醉了,痛苦哩。我來了後,他說:”有我侄女兒在身邊照顧我安慰多了,不找人也不要緊。 '說得人怪感動的。其實我就是替他倒倒水,有時把他衣裳拿出來洗洗。 ——是他幫我多哩! “ “你不能對他太親熱。”存扣正色告訴她,“世上壞人多哩!” “沒事!”阿香“哧哧”笑道,“他是我親戚呀,又是長輩!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會保護自己的,哥哥,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 “我不放心!”存扣悶聲說。 “哥哥!”阿香呶起嘴巴親他,哄孩子似的,“放心,放心,啊?” 隔了一會兒,她湊上去咬著存扣耳朵悄聲說:“哥哥,你想不想啊?想,我……肯的。”存扣聽了身子都抖起來了,側身緊緊地摟住她,“不……能啊,我咋不想哩,這兒……逮到了沒得命……”“那我給你省著……哥哥,隨你甚時要……”“我只想再伏下子。”“你伏。” 阿香把自己躺平了,存扣狠狠地伏在她身上。床“嘎吱——”一聲,很響亮。兩人都唬一跳,屏住了氣。這時,正屋里傳來大人的咳嗽聲,兩人緊張得一動也不敢動。接著,東面又傳來兩聲咳——是保連。他的咳把存扣和阿香驚得魂飛魄散:這傢伙,他在廚房裡咳什麼!要把大人引出來看呀?存扣提著小心從阿香身上滾下來,“走吧,妹妹,時間不早了,別讓人曉得了說不清。” 阿香輕手輕腳地下地,穿上毛衣。穿好了又伏在被子上在存扣臉上各處“啵啵”吻了幾下,“哥哥,我走啦,你好好睡!”吹滅蠟燭,輕輕扭開門鎖側身出去了。存扣聽見院中輕微的雪的“咯吱”聲,想像得出她貓步般小心的樣子,黑暗中不由咧開嘴笑了。 過了大約五分鐘左右,存扣輕輕爬起來披上衣裳出去小便。雪停了,雪光映得外面白亮亮的。存扣躡手躡腳摸進灶間,從稻草堆上拉起了保連。 保連鑽進被窩裡抖索了好一陣子才平復下來。他受凍了。 存扣感激地把保連的腳捂在懷裡。 “功勞不小!”他心裡嘀咕了一句,就又想起和阿香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心裡盈滿了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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