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元紅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元紅 顾坚 10428 2018-03-19
存扣的到來讓外婆十分高興,拉著他的手乖乖長、乖乖短的,要存扣在屋裡歇會兒,趕忙著上莊辦中飯菜去了。 存扣來王家莊不先到舅舅家,而是先奔外婆的獨屋。他打小和外婆最親。外婆的屋子在莊河南,屋後屋西是河——正好在河的轉彎角上。河邊上長滿了蘆竹和樹。蘆竹花剛出來時也是綠的,到秋後才變成白花,非常好看。小時候,存扣經常鑽進蘆叢裡,高高的稈,密密的葉,人就像淹在竹海底下,那感覺是很奇妙的。蘆葉的香氣和鬆土的腥氣混合成一種特別的味道,存扣很愛聞。他在裡面玩蘆葉,玩虫子,破壞螞蟻的洞穴。那時他常羨慕雞子和鴨子,它們可以整天拱進來玩,逮蟲子吃,臥在軟土上休息,他希望自己也能變成一隻雞,或鴨,但必須是大公雞和雄鴨,因為他是男的,而且他喜歡威風凜凜。河邊上有好多種樹,有椿樹,榆樹,泡桐,苦楝,桑樹,還有葉子形狀很奇怪叫不出名字的樹。苦楝開花的時候一樹的紫色,幾乎看不到幾片綠葉子;樹皮光滑,樹身不高,分杈又多,存扣最喜歡爬它。坐在丫杈上,像孫悟空,像放哨的兒童團員。楝樹果兒結成的時候綠滴滴的,極像葡萄,可惜不能吃;但摘下來用彈弓射麻雀卻是最合適的子彈。

存扣總弄不明白,為什麼蟬最喜歡鋦在苦楝的枝丫上吸汁,它歡喜苦嗎?還有牛蜢,也喜歡鋦在光溜的楝樹幹上,一鋦好幾隻,半天都不動,被伢子看到了用小手一拍,放進火柴盒裡,是釣鱔魚上好的餌料。蒼蠅也可以的,但用手很難拍到,太狡猾,手還沒舉起就飛了;用蒼蠅拍子拍又不行,一拍就爛了,穿不上鉤。當然,還有人用茅缸裡爬上來的蛆子做餌,魚也肯吃,但存扣從來不用,嫌髒。存扣喜歡爬的樹還有桑樹,桑樹葉子大而肥,不生蟲子,經常有女人背著簍子來採,回去餵蠶寶寶。麥黃時節,桑樹上綴滿了比星星還多的果子,綠綠的,紅紅的,紫紫的,存扣和小伙伴們就坐在樹葉間,揀紫的熟的吃,嘴巴上手上褂子上都沾得紫濕濕的,小肚子吃得滾圓才肯下來。有趣的是,鳥兒們這時膽子變得出奇大,常常奮不顧身地飛到樹上與他們爭食。存扣有一次氣不過,從兜里掏出彈弓向一隻山喜(一種像喜鵲但體形略小的鳥)射擊,“噗”的一聲,正中肚皮。它在樹枝上晃了幾晃,就像磚頭似的直墜到蘆叢裡去了。存扣進去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估計沒打死又爬出去飛掉了。莊河南沒幾戶人家,小河半抱,蘆竹列列,樹木森森,非常安靜,所以存扣最喜歡呆在外婆這邊。他喜歡安靜,一個人玩玩,想想東西。晚上和外婆睡,小時候睡她懷裡,從上初中後就睡在她腳頭,晚上嘮嗑到半夜。

外婆家就兩間屋,西面堂屋,東面睡房。一個人住滿夠了。屋裡陳設很簡單,灶台就在堂屋西南角上,灶前靠西牆蹾一個水缸,水缸旁邊有個碗櫃。北牆下面是張舊條台,上面供著一尊白瓷觀音,青花瓷香爐裡積了一大半香灰。農村老年人都信佛,早晚一炷香是少不了的,初一、月半、過年過節更是要多燒。一張矮飯桌,幾張爬爬凳。米缸,屯糧的泥甕,大大小小幾個壇子。小衣櫥,燈櫃兒,床。牆上整齊地掛著大竹匾,篩子。屋樑上吊著蛇皮袋,裡面大概裝的是花生。另外就是幾樣農具,列隊似的擺在南面窗子下面。除了堂屋面上貼著畫著壽星佬兒的年畫和門上的一副有些褪色的對聯,找不出與文化有關的東西來了。可存扣知道不認字的外婆家裡卻有一本厚厚的《魯迅文選》,一年到頭放在她的燈櫃上,有時放在舖裡頭的針線匾裡,也不知是從哪裡找來的。正如來娣嬸媽用了秀平的記歌本兒,外婆的《魯迅文選》也是專門用來夾花樣和絲線的,以前還夾過糧票、布證之類。存扣坐在小凳上喝著外婆自己曬製的清香的菊花茶,太陽從門外照進來,在堂屋裡落下一個平行四邊形的光斑。如此安靜的氛圍讓存扣忽然想讀些什麼。他去房間裡一看,那本文選好端端擺在燈櫃上哩。存扣把書拿到堂屋裡坐下,小心打開扉頁(怕弄亂了絲線),想從目錄中找一篇他沒看過的文章。這時候屋內光線一暗,地上的光斑多出一個人影來。

存扣扭過頭一看,便看到一個俊美的姑娘,十七八歲,忽閃著一雙毛狸眼打量著他。一腳踏在門檻上,一手扶著門框。面熟得很,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存扣哥哥!” “你是……愛香?”存扣驚喜地叫道,站了起來。 “咋的了,認不得人了?”愛香臉上春花綻開,笑著嗔他。 “你咋長這麼大了呢?這、這才幾年……” “瞧你,說話像老壽星似的。你不也長變樣了,又高又大?” 屈指算來,存扣和愛香已經有三四年遇不見了。這幾年兩人正在長頭上,變化肯定大了。 存扣問:“你咋曉得我來外婆家裡的?” “你過磚橋時我就看見你了。我在碼頭上汰衣裳。”愛香說,“我碰見外婆了,她忙著去大會堂剁肉買魚哩,怕你冷清,要我來陪陪你。”

王家莊小,沒有大街,大會堂門口的空地就是賣東西的地方。有一個肉案子是外莊人設的,每天挑半爿豬肉來賣;兩個賣青貨(蔬菜)的;漁船帶在大會堂西面的橋口下,要買魚直接上船去稱。 愛香本來有三個妹妹的,大妹妹愛民生下幾個月就夭了,下面就是愛弟跟愛男。小學畢業那年,媽媽在外面躲養生了一個弟弟,叫天賜。罰了超生款後,家裡負擔更重了,爸爸就弄了條小船帶著愛香和愛弟兩個大女兒外出去找出路。愛弟剛滿十歲,上三年級,姐妹倆就這樣雙雙輟學了。奶奶、媽媽、愛男和天賜在家裡。幾年來,父女仨賣過水果,挑過糖擔子,還摸過歪兒(河蚌),風裡來雨裡去,吃過無數的苦。辛苦的日子並不妨礙兩姐妹一天天長大,長得花一般水靈,人見人愛,人見人誇;也賺到了錢,把舊草屋拆了蓋了瓦房。

“你還會摸歪兒?也拱猛子?”存扣聽了愛香的介紹驚訝地問。賺錢各莊各法,存扣老早聽說王家莊在外面摸歪兒的多,好多女伢子從小就下水,水性練得比男的強,能在水下呆幾分鐘,嘴裡咬著繩子,一個猛子紮下去不作興空手上來的。他想不到面前的愛香也摸過歪兒。 “咋啦,瞧不起我呀?船上人誰不誇我們姐妹倆好身手!”愛香介紹說。爸爸在船上, 她和愛弟下水,摸滿了一中艙就挑到城里市場上賣。邊劈邊賣。 “城里人可喜歡吃哩!”歪殼子也賣錢,人家收過去做鈕子。 “有時不要上市場賣,在船上就給販子整卸走了。” 存扣很羨慕地聽她講,又很佩服。一個以前瘦零零的丫頭居然吃了這麼多苦,經歷了這麼多事,還練出了這麼大的本事來,這對於關在學校裡的他來說是陌生和不可想像的。他感到自己都不如愛香。他聽得興致盎然。

存扣又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問:“你在外面這麼苦,怎麼還這麼白?” 愛香“咯咯”地笑了,燦著一嘴小米牙:“人家皮膚好嘛!咋曬也曬不黑,我也不曉得是咋回事,我又沒搽過好東西。——愛弟就不同,黑黝黝的,連屁股都黑!” 最後一句話說出來,好像意識到有些……那個了,臉一紅,咬著嘴唇“咕咕”地笑,眼看著別處。 這時候,外婆樂滋滋地提著魚肉家來了。那兩條鯽魚穿在草繩上,尾巴一撩一撩地發兇。外婆笑著說:“你別兇,馬上請你下油鍋!”對愛香說:“跟你存扣哥哥蠻熱乎的嘛!唉,一轉眼都長成大人嘍,你說我們咋能不老喔!” 又說:“這幾天你存扣哥哥在這兒等大學通知,無聊時你來陪陪他。你們從小一塊兒玩慣了的。”

“嗯啦。就怕哥哥嫌我哩!” “咋會?小時候你們睡一個竹匾的!” “哎呀外婆,瞧你說的!”愛香紅了臉,腰肢一扭出了門,回過頭說:“我下午再來!” “這丫頭!”外婆喜愛地咕噥。把魚擺在砧板上,頭一拍,“嘩嘩”地刮起了鱗。 存扣望著愛香的背影,心裡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是……秀平。真像,只是比秀平更苗條些,也更活潑些。 存扣本來想在王家莊安靜幾天等著通知的,哪曉得剛到就碰上愛香。長成大姑娘的愛香俊俏活潑,既老成又天真;還跟以前一樣,親親熱熱,“哥哥”不離口,要跟著他玩。這讓存扣感到歡喜和親切。愛香沒上過多少學,過早地進入了社會,表達思想和感情的方式自然而乾練,保留了傳統水鄉女子那種原始的淳樸,和學校裡讀書的女生很不一樣,存扣感到舒服,新鮮,有一種疏落很久但一直藏在心底的溫馨的情愫失而復得的感覺。

存扣對愛香說:“和你在一起,就讓我想起小時候。那時多有意思,無憂無慮!” “怎麼無憂無慮?你那時還欺我哩,不帶我玩,我追著你哭。” “那麼遠的事你還記得?以後,長大了,不是全依你嗎?” “我啥事記不得?小時候的事我全裝心裡哩。存扣哥哥,說真的,小時候和你玩是我最快活的時候,我時常拿出來想想哩!” “和你玩最有意思了!”愛香又補充了一句。看來真的這樣,兒時的友誼是最珍貴的,很難忘卻掉。 “哎呀呀……一晃我們倒長這麼大了……”存扣唏噓著,突然臉上一頑皮,看著愛香說:“有個人淨揀好話說。和我玩最有意思,和他玩就沒意思了?” 存扣聽阿香說去年她被家里人許給了西面郝家莊村民主任家的老二。臘月裡訂的親。那小伙叫富寬,長愛香兩歲,初中畢業,在莊上做電工。富寬的爸爸在團結河上“鄭氏船廠”訂了條二十五噸水泥船,準備打發兒子出去搞運輸。現在船已下水,機器也裝好了,在裝修船屋呢。父子倆整天在那督工。

愛香一愣,旋即臉上飛紅,攥起拳頭打了一下存扣肩膀。 “啪”的一聲,手勁還挺大。 “不來了,又欺負我!……和他玩就是沒意思嘛……粗夯貨,不好玩。饞貓兒似的,盡想佔人家便宜!” 存扣哈哈大笑。 “你笑啥啊?”愛香又羞又惱:咋到了存扣面前就藏不住話了呢。這不,又透秘密給他了,讓他發笑了。嘴噘著,眼看到別處。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存扣說,“規規矩矩地說,這人咋樣,對你?” “他——嘛,人還算憨實,對我可摳死眼呢。帶了幾次信了,要我去。我不去,我要多陪媽媽幾天。”愛香說這次回來後就不出去做生意了。郝家那邊承包了蟹塘,要爸爸過去,兩親家合夥幹。愛弟上了圩裡勤豐莊上的繡花廠。至於她,大船一裝修好就上船到江南搞運輸了,江南那邊有郝家莊的人,跟他們都聯繫好了,去就有得裝。

“你和他?就你們兩人上船?”存扣問。才問出口就後悔了,現在農村里小對像一起出去做生意的很多,就在一起了,年齡到了再辦結婚儀式。自己這一問愛香又要難堪了。 這回愛香卻沒有嗔他,幽幽地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展顏一笑:“存扣哥哥,到我家院子打棗兒吃吧,好多都熟了哩!” 愛香家門口是個野魚塘,小時候存扣最喜歡在塘邊釣魚釣蝦。野魚塘是個珍珠塘,裡面整齊地釘了好幾排茅竹樁,拉起塑料繩,把騸好的歪兒裝在尼龍網兜里,吊在繩子上,養在水中央。雖然釣不到大魚,但小魚小蝦倒很多,而且很愛上鉤,小半天工夫釣上的魚蝦就夠外婆煮一大碗。外婆放老鹹菜煮,加上紅紅的尖角椒,燒得辣乎乎的,可好吃哩。不過釣魚的時候線不能放得太遠,否則甩鉤容易鉤住繩子和網兜,那就麻煩了,急哭了都沒用。 門口是魚塘有好處,院子前面就可以有自家單獨的水碼頭,洗洗汰汰挺方便。吃水還是要到北面大河裡拎或挑,魚塘里是死水,不流通,因此不能吃。靠碼頭的岸上長著一棵歪脖子棗樹,結滿一樹的果子,成熟後大得像鴿蛋子兒,上來是淺淺的嫩綠,長到最後就轉成了赭紅色,又脆又甜。存扣小時候可沒少吃。 進了愛香家院子,就看到她奶奶手裡拿著半個葫蘆殼兒,嘴裡“咕咕咕”地喚著雞餵食,是稻子。存扣幾年不見她了。叫了一聲“外婆”。愛香的奶奶上來一看,就說:“這不是存扣嗎?長這麼大了,快進屋,進屋裡玩!” 十二歲的愛男和五歲的天賜從屋裡蹦跳著出來。天賜長得很可愛,肉乎乎的,圓臉薄嘴唇,也像愛香是毛狸眼,像個女伢子,腦後留根細細的辮子(這是裡下河水鄉地區慣寶寶的發式:“長毛子”。一般長到十三歲才剪掉),右邊耳朵上戴一顆叫“狗屎丁兒”的金耳墜兒,脖子上套著銀項圈,手上有手鐲,腳上有腳鐲,帶兩個小鈴兒,一跑一步響(戴這麼多東西是要“拴”住、“套”住伢子,保佑的意思,水鄉古老的風習。存扣小時候戴過銀索鎖,就是要“鎖”住、“扣”住他)。小傢伙認不得存扣,仰著頭,大眼睛骨碌骨碌朝他臉上看。存扣想捏他小鼻子,小東西機靈地一閃躲過了,得意地咧開豁巴齒“嘿嘿”樂開了。愛香要他“喊哥哥”,他就脆生生喊了。 “哥哥”就是親戚,天賜不怯生了,亮出手上的一摞“洋牌”給存扣看。存扣把他抱起來,對著他紅噴噴的小臉蛋上狠狠地逮了一口。 愛香問愛男:“媽媽呢?” “上河西買農藥了。說是田裡起稻灰蝨了,明後天就要打呢!”愛男一邊說著,一邊也打量著存扣。這女伢,大方又秀氣,大約也上五年級了吧。 愛香從屋裡拿出根細竹竿,對弟妹說:“打棗吃嘍!”天賜高興極了,拉著愛男的手跟著。 “揀熟的打啊!”奶奶在後面叫道。 愛香到了樹下,涼鞋兒一脫,褲腳子一卷,露出兩隻小巧的腳丫子和雪白的腿肚兒,攀住樹“噌噌”地爬上了杈丫處,身手好敏捷好利索,真個英姿颯爽!探身要存扣把竹竿接給她,東一竿子西一棒地揀那些染了紅的打起來。靠河邊的一根枝上紅棗兒最多,愛香手夠著給了一竿,棗兒“簌簌”地落在地上直蹦。天賜兩隻小手逮這個拿那個,頭都忙出汗來了。有七八個“噼劈啪啪”掉進了水里,愛男馬上拿起魚抄兒,非常準確地將它們一一抄上來,無一漏網。 存扣叫道:“夠了,夠了,青的都打下來了!” 愛香收住竿,蹲下來往下蹭,蹭到歪脖處想往下跳,卻有些猶豫,怕跳下來腳吃不消。 “哥哥接一把!”愛男叫道,存扣忙上前伸著雙臂等著。 “嘿”的一聲,愛香整個撲到存扣懷裡,抱住他的頭。饒是存扣力大,還是“噔噔”往後退了兩步才剎住,輕輕地放下愛香。 晚上,存扣在愛香家院內乘涼,外婆也一起過來了。外婆、愛香的奶奶和媽媽、愛香和愛男坐在涼床子上,存扣和天賜兩個男的則坐在一張飯桌旁。天賜已經很喜歡存扣這個大哥哥了,纏著他說東說西的,小嘴不得閒。愛香媽從屋裡拿出兩個綠皮香瓜切成角分給大家吃。說今年在棉花田裡秧(栽)了兩趟瓜,一趟在田中間沒人曉得,一趟離田埂不遠,結的瓜就經常被人偷。 ——“這兩個是摘的里頭的。” “饞貓兒鼻子尖。你秧的瓜靠路邊,聞得到香哩,過路的曉得了當然要摘來哧哧。”外婆說。 吃著香瓜,又談到稻上來了。 “明天去打藥,家家都有稻灰蝨。廣發說的,過了這兩天就遲了。”愛香媽說。 廣發是莊上的農機員,家裡兼賣農藥。農藥是拿的鄉里農藥廠的,他裡頭有熟人,弄得到,進得還便宜。每年賣農藥他就有不少進賬。他做農機員多年,對莊稼蟲害瞭如指掌,一有蟲訊他就用粉筆寫在牆上的水泥黑板上通知大家,買什麼藥,怎麼打。 愛香對存扣說:“存扣哥哥,明兒早上我陪不成你了,我要和媽媽下田。” “打藥啊?我和你去!”存扣說。 “瞎說哦,咋能要你去!藥水味烘烘的。你是學生,做不來的。”愛香媽說。 存扣堅持要去。說閒著也是閒著,下田去鍛煉鍛煉,長長學問。他想說“正好體驗一下生活”的,怕文縐縐的她們不懂,就沒說。 愛香卻很興奮,說存扣哥哥要去就讓他去,“媽,你在家裡弄飯,我們起早去,打得快,十一點就回來了!” 外婆見愛香要存扣去,想了想,對存扣說:“你去也行,但千萬要小心。戴口罩,少說話。”又對愛香媽說:“存扣沒做過(農活),新鮮哩。” “兩個伢子從小就好,長大了還是好,在一起熱鬧。”一邊吃著煙的奶奶接上了茬。 “可不。”外婆笑著說,“穿開襠褲兩人就在一起玩,手拉手的。睡一個大匾,上橋也要一起去。” “那時說要把愛香許給存扣的喲!”愛香媽也笑開了。 “不來了不來了,你們又瞎說了!”愛香聽得難為情,撒嬌起來。 存扣聽著她們說,心裡有些跳跳的,臉上發熱。他感到好親切,感到興奮。 第二天一大早,愛香就來喊存扣。愛香媽煮了薄粥,攤了麥餅,要他們吃飽了。兩人就背著噴霧器下了地,在田頭的打水塘邊兌好藥,一人一個畈子並排地朝前打。愛香家種了四畝水稻。 腳踩進稻田裡還有些涼,走了幾步就適應了,反而感到踩在綿糯的濕泥上很舒服。水不高,齊腳脖子上一點點。稻葉上淨是露水,一會兒就把褲子和褂子下擺沾濕了。有些枝葉間結著羅羅網兒,也沾著露水,蜘蛛跟平時屋裡看到的不同,小得多,顏色也不一樣,淡綠的,大概是保護色。一種只有五分錢大小的青蛙叉手叉腳地吊在稻葉上,全身碧綠,不注意看以為是只綠螞蚱,農人都叫它“喚鴿子”,大概像鴿子一樣“咕咕”叫喚吧。存扣心裡疑惑,就這小東西能叫出多大聲音來?但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蟋蟀和蟬也不大,發的聲音小嗎?存扣就愛揣摩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從小就這樣,特別是一個人的時候。他左手壓著手柄,右手控制著噴霧杆儿,上來總沒有愛香打得好——她能噴出一個很好看的扇形的霧面——他偷偷看了幾眼她的動作,調整高度和角度,不大會兒也和她打得一模一樣了。他倆都戴著口罩兒,不好說話。存扣有時看到愛香的兩隻大眼睛瞅他,長睫毛忽閃忽閃的,含著笑意。存扣就感到愛香很美麗,站在水稻田間,嫩蔥似的。十八歲,應該是女子最好的年齡吧。他感到不上學的女伢子身材發育要比上學的好,健美,苗條,臉色好,全是勞動的緣故。在陽光和新鮮空氣中勞作,自自由由的,人能不變美嗎?愛香粗黑的獨辮子垂在身後,聚精會神地動作,真像……唉! 打完了愛香家的田還剩些藥水,愛香說打在外婆田裡吧。外婆就畝把生活田,兩個人來回走了幾趟就打完了。回來時外婆曉得了這事,高興地說:“兩個乖乖貼己,省得存扣舅舅來打了。” 一晃就在外婆和舅舅家過了七天。這幾天過得愉快,身心輕鬆。因為這兒安逸,又有愛香陪他玩。但存扣得回顧莊了。高考過去已經十二天,第一批本科就要出來了。中午,存扣看到愛香對她說:“我要回去了哩,馬上就要有消息了。”愛香望著他,眸子裡就有了一層迷濛,像霧。過了會兒說:“你家去吧。存扣哥哥,今天晚上北面孫家莊有電影,你陪我去看。”存扣應了。 孫家莊在王家莊西北,四里路,要過兩座橋:一座大橋,一座小橋;還要過一個叫“花子墳”的墳地(據說以前專門埋要飯花子等客死外鄉的人)。以前方圓十幾里地哪個村莊有電影,周圍各莊都有不少人趕過去看,直到半夜才回來,現在有熱情到外莊看電影的就少多了。改革開放好幾年了,農民都有了自己的奔頭,不像老早那樣閒落了,而且豐富精神生活的渠道也多了。以前哪家有個半導體收音機就了不得了,現在很多人家都添了唱片機、單雙卡收錄機,還有人家都置上了電視機,坐在床頭上就能聽歌、聽書、看節目。但儘管如此,還是有人上外莊看電影,多是些精力旺盛的年輕人,愛扎堆,圖熱鬧,看電影是假,玩是真。男女伢子團在一起,你推他搡的,嘴裡罵著,心裡卻高興。很多就擠出意思來了,偷著你捏我一把,我掐你一下。說不定過幾天媒人就兩邊走動了。已有感情的戀人更是利用看電影偷偷約下子會,回去甜蜜銷魂好幾天。 電影在孫家莊南面的曬場上放。今晚放的是《南北少林》和《杜十娘》。 《南北少林》存扣在田垛看過,是學校組織看的,存扣很喜歡看,李連杰、胡堅強主演的嘛,兩個都是他的偶像;《杜十娘》是潘虹主演的古裝戲,“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他上五年級時就從借保國的一本白話小說中知道了。愛香嘴兒巧,笑瞇瞇地跟南面邊上一對小姐弟協商了幾句,兩個伢子就挪挪屁股把長凳讓出一半來,讓愛香和存扣勉勉強強地坐下了。存扣穿件淺藍色T卹,愛香穿的粉紅色短袖襯衫,兩人擠坐在一起肉碰肉的。存扣感到愛香的胳膊滑膩得很,暖和和的。存扣就想起了上初一時和梁慶芸看電影的情景來了,心裡有些草草的,身上好像有個蝨子在哪兒爬,老要動。間歇打南面吹來陣陣小風,愛香身上清新的女伢味兒就往鼻孔裡鑽,存扣心裡就開始跳。這味道他熟悉,就是秀平和阿香身上的味道,一樣的。 好像兩個人都看得心不在焉。兩姐弟倒是來神,又叫又笑的。存扣利用換片時間到田裡解溲,再回來時,愛香客氣地對他說:“你來了啊。”把存扣弄得一愣。兩人都有些拘謹了,也不知為啥。 散場的時候,兩人走著走著就落在了後面。本來王家莊今晚來的人就不多,五六個小青年呼嘯著一起沖向前面去了。天上臘子(月亮)蠻好,照得周邊不多的白雲像棉絮似的,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青蛙好像也叫累了,間歇性地“呱呱”叫上幾聲,少有應和。有時走著走著,卻有一隻青蛙在腳邊跳起,“咚”地跳入旁邊的水溝裡。天地間很靜,以致能聽到河裡菱盤間“咕嘟”冒出氣泡的破裂聲和水田間青蛇和黃鱔游動地聲音。霧氣漸漸起來了,往稻田上聚集,氤氳。存扣清了清喉嚨,居然很響,在野地里傳出好遠。 “哥哥,你冷?”愛香輕柔地問存扣。 “不冷,你呢?” “有點哩。”說著,就倚著存扣的膀子走,指頭扣著他的指頭。像小時候,手攙手。 存扣有些發抖。愛香說:“哥哥,你還是冷。”倚得更緊了。 走到前面的小橋上,水泥橋,兩塊併攏板的,不長,兩邊卻加了欄杆。月光灑在橋面上,白白的,像鋪了一層霜。愛香說歇會兒,兩人就倚著欄杆站著。 “今夜臘子真好。”存扣沒頭沒腦地說。 “是哩……哥哥。”愛香抱著他的臂,聲音有些抖顫。 又沒話了。怎麼啦,今晚。白天有說有笑的。 “哥哥,明天你就要走了。”還是愛香先說話。 “我心裡捨不得哩……難過哩。” 聽她這一說,存扣心裡的傷感也漫上來。他低下頭看愛香。愛香抬起頭來,目光清澈,深潭似的。兩人眼裡全是愛憐。存扣嘆一口氣,愛憐地摸了一下愛香的頭髮。 愛香的頭就靠上了存扣的胸口。 “哥哥,這幾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我以為你把我忘記了呢。” “咋會。”存扣輕聲答他。 “哥哥還是對我像以前一樣好。哥哥,和你在一起最投機,我最開心。” “你走了,我也要走了。上他那兒去。”愛香說,“他那個人實在,對我很好,我要他做啥他都肯。可是我心裡對他就不像對你這般喜歡……存扣哥哥,其實我是頂喜歡你的,從小就這樣,出去做生意我還時常想到你……” 存扣一動不動地聽她往下說。 “哥哥,我這樣說你不要發笑。我曉得我配不上你,我又沒上幾天學,和你天上地下哩……真不配哩。可我還是要說,我怕你不曉得,我要你曉得了,曉得愛香妹妹對你好,讓你以後有時間也想想她……我以為我一世說不成了哩。” 存扣聽她絮絮地說著,胸口起合,心潮激盪。這是人世間多純真至美的感情,拿多少錢也買不到。他只感到幸福,又感到對不起她,好心痛。為什麼有這麼多女伢對他一往情深,小時候一起玩的和大了在學校認識的,莫非他真有一種女兒緣嗎。愛香說著說著就流淚了,整個人都在他胸脯上了。她頭上的香皂味和身上散發出來的甜味往他鼻孔裡直鑽。他下意識抱住她。他下意識地捉住她的粗辮子,一節一節地往下捋,最後抓住長長的軟軟的辮梢兒。他有些恍惚了…… “哥哥,我說了你真不要發笑呀。其實呀……我心裡老早就把我當成是你的人了哩。去年訂親時我還哭了,當時我自己也不曉得做啥子要哭。現在曉得了,是我心裡總有你……存扣哥哥,你在聽嗎?” “在聽,愛香妹妹……” “我這回去了就是他的人了,和他……在一起了。”愛香突然抬起頭,睫毛上沾著淚珠兒,有些張皇的樣子,急促地說:“存扣哥哥,我要和你好,把頭一次給你,你要嗎?哥哥你要嗎?” 存扣一怔,馬上渾身顫抖起來。 “不能呀……妹妹!”“能!能的!”兩個人摟在一起,抖著,大喘著氣。愛香的手伸進了存扣T卹內狠勁地撫摸,揪住他的褲帶。 天上那堆白雲遮住了月亮,天地間一片朦朧的光輝。 …… “存扣哥哥,今世我可不怨了。”平息後的愛香窩在存扣懷裡,嘆息而滿足地說。 存扣起大早回到了顧莊家裡。走時沒有去和愛香告別。媽媽還沒有回來。俊傑倒是從李家莊回來了,歪纏著存扣要他講故事,要他傳授武功。那隻大鵝對俊傑又敬又怕,怕的原因是他老想往它身上騎,可是鵝畢竟不是鴕鳥,沒那麼大的身量。每當俊傑雙手扶住它修長的脖子作勢要跨上身時,鵝馬上就識破他的企圖,沒命地大聲叫喚:“嘎哦——!嘎哦——!”伸著頭拼命往外掙,碩大的翅膀撲搧著,扇起一地黃塵來,拎著兩隻紅腳掌頻率驚人地往外面逃,方屁股扭得像風風火火的婦人,然後站在巷子里昂著頭朝俊傑叫,好像在抱怨:小主人,我也不情願掃你的興,可是實在吃不消你。俊傑就對它寬容地揮揮手:“去吧!太白,去吧!” “太白”是俊傑給大白鵝取的名字。先前本來叫“小白”的,但他發現有的人家的白貓和白狗也叫這個名字時就決定改名,況且這名字似乎也不夠窮盡他這隻鵝格外的潔白無瑕——簡直是冰清玉潔。有人讚她“真是太白了,太愛乾淨了,又漂亮又威風”,這小子靈機一動就改成了“太白”。一個“太”字,極盡鵝之風流。存扣心想,這名字其實挺有文化的,唐代大詩人李白的字就叫“太白”嘛。當然俊傑是未必知道的,這小子上二年級,學習一向潦草,是個聰明不用功的傢伙,整天戀著玩。哥哥嫂嫂溺愛他,常無奈地對他說:“你呀,抵你叔叔一半就好了!” 存扣回到家裡又有些心煩意亂。他到顧莊中學玩練了雙槓,發覺氣力大不如從前了。籃球場上也沒有人來打球了。也打不成,除了草,到處有黑豆似的羊屎和綠色的鵝便,密密麻麻的,簡直下不了腳。下午,存扣陪嫂嫂月紅下田打了一回藥。穿著哥哥的舊外衣,斜挎著噴霧器往田裡走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年輕的農民。他純熟地在水田裡打著藥,月紅非常驚訝,“咋會打的?打這麼好?”存扣回答道:“在外婆那邊學的。”這一答步子倒走不勻了,漂亮的噴霧扇面走了形。 晚上,存扣在蚊帳里高低睡不著,想著愛香。他想,從昨天晚上半夜起,十九歲的他真正成了大人,成了男人了。不再是伢子了。是愛香幫他成了男人,要不起碼還要等好幾年吧…… 夜間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一條大船帶在湖邊上,大半個船身插在蘆竹叢裡,四周都是綠油油的碩大的蘆葉,嫩白的蘆竹花輕輕搖曳著,船頭上有兩個交纏在一起的雪白胴體,是他和愛香。正要緊時,密密的蘆葦突然朝兩邊豁開,鑽出來兩隻小劃子,兩個同樣赤身裸體的女娃子挺立船頭:一個朝他嘿嘿冷笑,一個則無限怨艾地瞅著他,一串串淚珠從大眼睛裡無聲地滑下……他和愛香都驚住了。愛香把臉埋在他的心口上,緊緊地摟住他。這時又聽到身後有人在叫喊,回頭看時,一葉扁舟箭一般飛來,船上一個裸著黝黑結實的上身的後生手舉一柄魚叉奮力擲過來,呼嘯著從存扣耳邊掠過,沒入蘆叢間去了……存扣驚叫一聲,醒了過來,渾身都濡濕了。 那個冷笑的人是秀平。 看著他淌著眼淚的是阿香。 至於那接著趕過來的後生是誰?他好像完全陌生。他想了好長時間,硬是想不出。 兩天后,莊河南響起了經久熱烈的鞭炮聲,那個在唐劉中學上高中的矮個女生接到了廈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上大學順帶賀二十歲,親戚好友紛紛挑著盒擔來祝賀,人人都說莊上出了女狀元。 兩天后,莊河西的“老瘌疤”進仁家裡響起了第一波咒罵聲。自估五百多分的保連龜縮在灶膛後,沮喪地忍受著父親的訓斥。 兩天后,存扣躲在房間裡不敢出門。他怕聽著外面“哐哐”的足音和嘔嘈的議論。他吃飯時都不敢看家人的臉。他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