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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元紅 顾坚 12716 2018-03-19
在離高考差不多二十天前,存扣感到眼睛有些不適。上來只是癢絲絲的,後來更變得刺撓撓,迎風流淚,迎光流淚。他以為是晚上在燈下學習時間過長的緣故,眼球髮乾,就到藥店裡買了紅黴素眼膏來點,好像也沒啥效果。就不用了,改滴氯黴素眼藥水,雖然七孔通連,藥水流到嘴裡有些苦,但比藥膏黏膩和穢氣好忍受多了。可還是沒有用。白天尚可,晚上在日光燈下看書做題時間長了,冷不丁就像有小蟲子在眼裡睡醒過來,翻身,蹬腿,蠕爬,得趕緊閉上眼用手指揉一揉,歇會兒。揉的時候裡面“咯噔咯噔”的,眼淚流出來,食指上都弄濕了。特別傷腦筋,常常壞了情緒,苦惱得沒得命。 但他沒有去醫院看,他一直以為是用眼過度的原因。等到李金祥的父親聽到這事時已離高考沒幾天了。他趕緊要金祥把存扣叫過去,揪來桑葉煎湯,讓存扣熏洗眼睛;又採來新鮮的蒲公英,擠汁滴進他的眼睛,埋怨道:“你這個伢子!你這是患了沙眼呀。咋拖到現在呢?一時三刻怎麼治得好,會誤你考試的呀!”

七月六號,全部考生去興化縣城參加高考。坐在早班輪船上,存扣有些昏昏沉沉的,倚在李金祥身上打瞌睡。醒來後就懨懨地朝舷窗外面望望。大水茫茫,水中央的航標,遠處綿延的漁民的網柵,岸上的樹,天氣有些悶,一切都似曾相識,使他想到前年春上和秀平一起來興化的情景。船上的同學擠在一起,有的興高采烈地說笑,有的則安靜不語,其實都有些小緊張的。存扣不緊張,他此時的心情平靜得近乎黯淡。 李金祥看存扣狀態好像不對頭,問道:“怎麼這樣沒精沒神的?準是這幾天弄狠了。” “沒事。好像有點小感冒。” “你呀。”李金祥嘆口氣,有點擔心地看著他,“到了興化趕緊買藥片子吃,再好好睡一覺。” “沒事。”雖是這樣說,存扣心裡還是有點沮喪:關節眼上,就是事多!

田垛中學的考場設在城北中學,縣雜技團招待所就在它的緊隔壁,田垛中學的師生就住在這裡。進了招待所的院大門,存扣心就開始發慌。穿過花徑,來到客房區,他一眼就盯住了東面兩年前曾住過的二號客房。還是那個藍漆的木門,小窗台上擺著一盆花。眼往左斜,倒數第二間——六號房——是秀平睡過的房間。高大的羅漢鬆有根長長的樹枝伸在那間屋頂的瓦棱上方。一切和兩年前並無分別。只是人已變了歲數。只是秀平已經不在人世了。 恰巧就把存扣分在了六號房。存扣下意識想換掉,但又想換什麼換呢,沒理由。存扣把簡單的行李一撂,就在靠裡的一張床上睡下了——蒙頭大睡。其間,李金祥打了熱水進來叫他吃藥片子——他到附近找了藥房買來了感冒藥。吃了藥片子繼續睡,一直睡到開中飯的時候才被金祥喊起來。存扣渾身好像輕鬆了許多,在飯廳裡吃了兩碗飯。程霞把半盆揚州葵花大斫肉端過來,說女生嫌肥,還有幾個把你們吃。存扣和金祥合吃了一個,一人一半。斫肉做得拳頭大,確實肥膩,甜漾漾的,入口即化,兩年前就吃過了,看來是縣雜技團招待所的傳統特色菜。

晚上,帶考的校長、教導主任和兩個班的班主任給大家開了個會。會開得不長,該交代的在學校裡已反復交代過了。主要是說了些打氣話,要大家放下包袱,把平時的學習水平發揮好了就有希望云云。要大家早點休息,養精蓄銳,明日上考場。 存扣心裡有些發笑,這一切多麼像兩年前的情景。只不過這次是來上考場,那次是來上田徑場。 晚上,存扣睡在床上,卻好長時間頭腦清醒著。外面,馬路上不時有過路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同學們都睡著了,呼吸均勻,好在沒人打鼾。突然就下起雨來,雨點打得屋頂“劈啪”響。雨停了風還不止,那根松樹的枝葉不時從屋瓦上掃掠而過,“沙沙,沙沙”,像是人的絮語。 存扣覺得有點冷。他掖緊了被單。 第二天早上醒來,存扣頭暈乎乎的,鼻子塞起來,喉嚨髮乾,咽唾沫都疼,還怕冷。存扣曉得不好,篤定感冒了,早飯就著稀粥吃了雙倍的感冒藥。進了考場,語文卷子拿到手就“嘩啦啦”地做。做著做著,突然鼻子一癢,一個噴嚏極其響亮地打了出來。坐在他前面的是一個穿粉紅色衣服的女生,不滿地扭過頭瞪了他一眼。哪知道這只是個開頭,不大會兒又接二連三地打起噴嚏來了,要打出來時他趕快用左手連鼻子帶嘴一起摀住,饒是這樣,聲音在安靜的考場裡仍顯得響亮,而且怪異。每打一個都帶出清水鼻涕,糊在手上。存扣聽到考場上有人煩躁地嘆氣。一位監考的中年女教師走過來,輕聲問了幾句,掏出一個手帕給他。另一個男教師也用牆角預備好的杯子倒了開水來。

做到一半時眼睛倒又癢起來了。存扣又是摀鼻子又是揉眼睛,真是煩死了。 收卷後,那個女教師叫住他,要他馬上去醫院看感冒,“打針!來得快——不能傳染給別人!” 田中這邊領考的校長、主任知道了這事,很著急,要李金祥陪他趕快上附近的醫院。班主任劉老師也一齊去了。醫生要下班,就忙著給存扣掛了急診,開了藥水,每天打兩針。醫生本來是要存扣掛水的,劉老師說這是考生,怕耽擱了。那醫生說,那就打針吧,如果控制不住,下午考過了還是要來掛水——蠻嚴重的了,扁桃體都腫得這樣了。 打過針,存扣在床上躺了個把小時就曉得好多了,頭不昏了。李金祥高興地說:“你身體好,平時不打針,得了病一打針就靈光——全打掉,反正我陪你。”存扣感激地看看他,為了自己讓李金祥跑東跑西地忙煞了。關鍵時候,有個貼己的朋友就是好啊。李金祥問語文考得怎樣。存扣說,都寫出來了。說真的,除了作文,他現在都不大記得他是如何答題的了。 “狗日的感冒。”

三天試考完了,人人都像從戰場上下來似的,疲憊不堪。在回田垛的班船上,很多人都互相歪倚著睡覺。今年的試卷出得好像偏難了一點兒,尤其是數學和英語,普遍說題目刁且偏,綜合性太強。存扣在有些混沌的頭腦中回顧了一下,不論試題難易,他都盡最大力量做了,沒有哪一條空在那裡。至於準確率多少,他心裡真的沒數。他現在也不願去想。他只想早點到學校,回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它三天三夜再說。 存扣乘輪船回到家裡,嫂嫂月紅見了就心疼地咋乎起來:“哎喲餵,你看我家存扣,人都瘦掉一殼了!”要存根接下行李,自己忙不迭到廚房去下面、打荷包蛋了。 存根一邊埋怨存扣應該通知他放船去帶他回來的,一邊去院子裡打來洗臉水。存扣說行李並不重,下了船十幾分鐘就到家了,麻煩甚事。亂七八糟的書本扔在了李金祥家裡,考取了倒不要了。現在看到那些東西就頭疼。存根就問考得怎麼樣。存扣說,做全做起來了,估計取沒問題。卷子比想像的要難。往屆生都說難。朝外看了看,問:“俊傑呢?”

“上他外婆莊上七八天了,帶了兩次信要他舅舅送他回來,不肯哩,賴在那裡。有吃有玩沒人管,一個個太寵他。”存根笑著說。又回到考試上:“有得取最好,管它考個什東西,考上了就是國家戶口。” 存扣“呼啦啦”地吃麵,吃蛋。荷包蛋白瑩如玉,煮得嫩,帶溏生,搛不上筷子,存扣嘴湊上去一咬一吮就成了蛋白兒,一口就吞下去。月紅看著他吃,笑瞇瞇的。 存扣吃著面,對哥嫂說起他害眼和感冒的事,“真是倒霉哩!” 存根說:“你也太粗心了,平時哪兒都不要緊,關鍵時卻弄出了麻煩。感冒肯定是蓋得少了。” 存扣說:“前幾天太熱,晚上沒蓋被單,可能夜里中了寒氣。怪我,光圖痛快了!” “肯定對考試有影響了!”存根嘆著氣說。

“影響多少有點罷。,還是沒經驗!”存扣把麵湯全喝了,抹抹嘴說:“身子還發軟,像散了架似的。我要好好睡上幾天。”說著就打上了呵欠,上東房去睡了。 存扣起來後到種道那兒看眼睛。種道說:“你這沙眼嚴重了,都是水窠窠兒,點藥水沒得用。你得到大醫院去刮沙——上東台吧,去中醫院或人民醫院!” 存扣嚇了一跳:“刮?用刀刮?” “不是的。”種道說,“用針挑,把窠窠挑破了,水放掉,再用藥水上。有點疼。” “不打麻醉?” “不打。” 存根教存扣不忙去東台,先把在種道那裡拿的藥水點著,說瘸長寶跟他約好了下週上東台進元件的,有順便船。 “你在家裡哧哧,睡睡。現在也不急了。”存扣心裡一樂:哧哧,睡睡,豬子啊。他說:“等就等幾天。”

兄弟身體不好,哥哥嫂嫂著了忙。當天存根就殺了小公雞讓月紅拾掇了,清燉,加老蔥生薑,還抓了把枸杞擱在裡面。武火燒,文火燜,熟了連砂鍋一齊端到存扣面前,讓他一個人吃。第二天早上,存根上街買了兩副豬腳爪,走時沒跟月紅打招呼,月紅就不曉得,上街時走岔了道兒,正好和存根兩不遇。她興沖衝拎了一掛肚肺家來時,看到存根已在院子裡用個銅鑷子在拾掇豬爪子了。月紅把肚肺拎到北面水碼頭上灌,血紅乾癟的肚肺三灌兩灌就變得白嫩肥大起來,控出來的白沫泛在河水里,柳葉樣的小魚兒在裡面拱來拱去。有人對月紅打趣道:“長嫂為母,月紅對小叔子就是體貼。昨個殺雞,今個灌肚肺,比服侍人坐月子都賣力。” “可不,桂香一年到頭在外面尋錢,存扣還真修了月紅這好嫂子。”有人接上茬。

“十個嫂子九個對小叔子好——正常,正常!”一個蹲在水泥板上洗臉刷牙的促狹佬嘴上牙膏沫掛掛的衝大家做了個鬼臉,被月紅看到了,手捧起河水朝他頭臉上潑去,笑罵道:“嚼你個舌頭!” 水泥板上的婦女們一起哄笑起來,樂不可支。月紅認真地對她們說:“存扣考試間重感冒了,現下身子虛哩,不補補咋行?” 有人就說這不影響考試了嗎? ——“考得怎樣?” “他說考得還不醜,全做起來了。”月紅答。 “最好最好,這小子從小就聰明。” “考上了我們街坊鄰居也都沾光。” 存扣就真在家裡哧哧睡睡,坐到西房裡看看電視。哥嫂房里新添了張沙發,倚在上面很舒服。他現在怕看到書本,連小說都不願意看。這幾個月捧書捧夠了。本來存扣想到莊西望望保連的,不知怎麼走到門外又回來了。莊上今年四個考生,另外兩個是初中時(2)班的,分別在唐劉和周莊上的高中,住在莊南,存扣不想去望他們。

休息了兩天,存扣精神大了不少,開始平靜地回顧這次高考的細節。回憶的結果令他心裡有些吃驚。這次考試他不在狀態,並不全因為沙眼和感冒的影響,想來還是複習得不夠充分。十冊史地課本,八個月學完,融會貫通確實不容易,有些題目顯然答得似是而非,不是太嚴謹全面的。數學綜合性強,難度大,到現在為止他還不敢猜定最後幾條大題目是否全做對了。看來第一志願報的複旦是沒戲了。有點自不量力了,有點可笑了。但回憶來回憶去,存扣認為自己取還是沒有問題的。第二志願報了揚州師範學院中文系,最差也會被它錄取吧。 早上,存根對存扣說:“你也不要在家空等,出去玩玩嘛——要么到外婆家去?”存扣說在拿到通知之前哪兒親戚都不想去。他在門口站了站,決定上河東到中學裡走走。 公共場所總是這樣,有人的時候熱鬧喧騰,生氣勃勃,沒人的時候則岑寂得要命,甚至舉目荒涼。學校尤其如此。存扣走進顧莊中學校門時,便體會到一種蕭索的感覺。暑假,學校裡沒有一個學生和教工,連看門的人都沒有。教室、宿舍、食堂的門全閉著。磚舖的林陰道上曬著農人的爛麥草,發出陣陣濃郁的漚味。才放假十一二天,操場上就長起了青草。溽熱濕潤的夏天是雜草狂歡放肆的日子,它們長勢很歡,青綠而直挺,一天一個樣。到新學期開始後它們又得被剷掉。殊不知,它們的根基卻在地底下糾結著蟄伏著忍受著,渴望出頭之心一天都沒有死掉。整個暑假幾乎沒有人來搭理這些草們,有時有個把老頭牽著條山羊來,把系在繩鏈頂端的削尖的木棒插進青草最茂密的腹地,到晚上來牽羊時,這地方就會有一個完整的正圓,這是羊一整天的作品。不過不要緊,啃掉的青草第二天就會發芽出青,幾天后就又長高了。人都滅不了它們,何況畜生? 存扣在校園裡各處遊蕩著,心底湧起了一種親切的憂傷。多麼熟悉的地方,他在這兒度過了三年的時光。那時的一切都恍若在眼前。校園靜穆著,好像配合著他的回憶和情緒。連偶爾叫上幾聲的鳴蟬這時都不響了。沒有風。教室,食堂,宿舍,廁所,空曠操場上的籃球架,單雙槓,水泥乒乓球檯,實驗室前面光禿禿的旗桿,還有那些樹,全都安靜地兀立,接受存扣的檢閱。走到食堂的時候,驀地一陣笑鬧,兩個舉著青綠的蘆竹的五六歲伢兒從拐角處衝出來,從他身邊跑過。蘆竹尖上綁著一塊塑料紙,跑起來像塊醜陋的破旗,“嘩啦啦”地響——這是兩個嬉戲的牧鵝兒童——男伢精瘦結實,渾身黑泥鰍似的,青皮大光頭,全身就一件小褲衩兒;女伢卻白圓肥實,像個糯米粉糰兒,單裹著一個紅肚兜,後面除了根紅繫帶連背和小屁股都裸著,兩個羊角辮兒隨著奔跑一跳一跳的,像極了戲台上穆桂英頭頂的翎子。一路奔跑一路笑,聲音如搖銀鈴,水般的清亮,校園里安寧的空氣變得活潑起來。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存扣心里頓時蹦出了這句話。他想,時間真如同有人說的魔術師,這兩個伢子將來說不定就成了夫妻,一個鍋裡攪飯勺,一條被窩裡睡覺,養兒育女,含飴弄孫,最後壽終正寢。也有可能大了天各一方,甚至……他忽地就想起了秀平。 熟悉的舊校園裡曾走過一對如花少年。秀平的影像如霧般流動,讓存扣心裡窒痛。他趕緊朝外走,漫過來的緬懷情緒讓他喘不過氣來。當他一腳跨出校門,林陰道上的蟬們卻一齊噪鳴起來。藏在樹葉中間的幾隻喜鵲衝出樹梢,“撲喇喇”朝南河那邊鐵工廠裡的白果樹飛去。存扣下意識抬起頭,看到它們飛掠而過時白色的肚皮和蜷起的腳爪。 存扣在校門外稍微停了一下,像是有股力量推著,他抬腳順圍牆朝老八隊方向走去。 來娣坐在一截樹樁做的凳子上剝黃豆。今年的“六月白”長得很好,豆棵子上綴滿了莢角,密匝得像串鞭炮。飽鼓鼓的。早上下地帶露水拔了十幾棵,回來時正好在巷子裡碰到莊上賣豆腐的“二瘌子”,就順便拾了兩塊。中午就黃豆燒豆腐,湯都不要做了。一個人在家裡,吃飯好弄。來娣的手在豆莢裡熟練地動作,像機器斫田似的自下而上推進,剝滿一小把才放到腳邊的碗裡。豆米兒綠瑩瑩的,配著青花瓷碗,很生動,等會兒和豆腐燒出來,綠綠白白的;如果再放上兩角紅尖椒一起燒,盛出來更是好看。還沒吃到嘴裡,來娣已經歡喜了。 六月裡農閒,就是隔三差五到稻田裡拔拔稗子,薅薅黃豆草;十天八天打一回稻藥水。來娣怕蹲在家裡,就一個人,冷清,容易回憶過去,想起故去的老頭子和兩個女兒,心裡就傷感,不好受。她喜歡和莊上的一幫老頭老太太上廟進香,跟人家做佛事,熱熱鬧鬧的。做佛事還能混個嘴兒,有幾個小錢的酬勞。現在來娣在念佛的人當中名頭蠻響,她記性好、嗓門亮、勁頭長,現在已經請會了幾套大經了,像《金剛經》、《大悲咒》什麼的。她不識字,但還備個小經本兒,請莊上老先生把經文用毛筆抄上去,得空就認兩句,逮到識字的就問字,連舔著兩掛鼻涕的小學生都是她的老師,心誠得很哩,居然讓她認得了不少字。她配了個老花鏡,捧著經本子坐在門頭子裡念念有詞。時常有人開玩笑:“來娣嬸,又在用功哪?”她笑笑。吃齋念經讓她找到了精神寄託,生活充實。逢到有人誇她腦子靈光,她常這樣說: “如果小時候我也有學上,保管和我三丫頭一樣成績好。” 來娣一面剝著豆米子,一面把才學的經在心裡溫習著。突然手上觸到了一個碧綠的軟軟涼涼的東西,一看是只肥胖的豆蟲,有大拇指頭粗,兩寸多長,便捏起來扔到不遠處覓食的幾隻雞中間,立刻引起了混戰爭奪,尖嘴亂啄,翅膀亂扇,平地起了塵。來娣忙站起來吆開它們,嘴裡剛“噓——”了兩聲,便看到門口站著一個大小伙。 “哎呀,是存扣乖乖啊!”來娣忙過來,抓住存扣的手,激動地說:“小伙啊,你哪有空來望我的呀!” “我考過了。……就想來看看你。……媽。”存扣有些支吾,“媽”字已不大喊得出口。 “唉,不要再喊'媽'了,乖乖。喊'嬸媽'吧。”來娣有些傷感地說,迴轉身從廚房裡搬來一張帶靠背的竹椅子,要存扣坐下。坐在存扣的對過,把他的手抓在手心裡。 “嬸媽沒得這個福啊……虧得我乖乖還記掛著我!” 存扣感到她的手粗巴裂糙的——這是雙做了一世的勤勞的手啊。嬸媽的頭髮白得像雪,有些零亂。臉色還好。存扣眼裡噙著淚,說:“怪我,這麼長時間不來看你。” “我娃忙哩,要學習。苦哩。”來娣忙說,“咋好怪你,你把嬸媽放在心裡,我已……很知足了。”抹開了眼淚。 “媽媽家來了嗎?” “還沒有。” “考得咋樣?不醜吧?” “還……好。” “肯定好的!如果秀平在的話,兩人倒一起考了……這丫頭心黑哩!”來娣擤了一把鼻涕,在樹樁上擦擦。 存扣順手拿了一棵黃豆剝起來。來娣一醒神的樣子,要站起來:“我去打幾個蛋把你哧哧!” 存扣忙伸手止住她:“嬸媽,你別忙了。我只想來看看你,和你說幾句話兒。這幾天在家吃傷了哩!” “你哥哥嫂子都是好人……唉,我家秀平沒得福咯!”又動起感情來了。 兩人剝豆子快,一會兒就剝了大半碗。邊剝邊聊。存扣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嬸媽,秀平在醫院里為啥不給我寫個信呢?” 這是長久鬱在存扣心裡的一個疑團。他常想,秀平在蘇州四五十天,肯定曉得他想她、急她,但為什麼一個信都不帶給他呢?這不正常。 “她寫的呀!”來娣抬起頭來,望著院牆,眼神有些發痴,好像走進了當時的情景。 “她要她姐幫她到樓下小賣部買來信紙和信封,坐在床上給你寫。寫寫哭哭。寫寫哭哭。寫了又揉了。揉了又重寫。最後還是揉了。說,'不能給他寫,他曉得了我的病要著急的,要急死了的。不能影響他學習呀!'終於沒寫成。” 存扣沒聽完眼淚水就直往外滾。原來是這樣啊。他嗄著喉嚨說:“秀平……她呆呀!她真呆呀……”緊接著又問:“她平常也沒記下什麼?記日記嗎?” 但他心里馬上否定了,他曉得秀平沒有記日記的習慣。 果然。 ——“記什麼日記啊。她姐夫急急火忙地把她帶上船,什麼本子都沒帶。她就是在床上看看報紙……後來報紙也不看了,睡在鋪上呆想,看著窗子。沒有記什麼。” “那……秀平用的那些書呢……還在嗎?” “那些書呀本子的一大堆呢——她哥哥怕我看到傷心,都賣給收荒貨的了。” 存扣心裡連嘆惋惜。他想拿幾本秀平的書呀作業的,帶回家做個念想。 “噢,我想起來了!”來娣忽然站起來,到屋裡拿來個紅塑料面皮的本子來。 “你瞅瞅,這是我留下來夾絲線夾花樣的,裡頭記了不少字哩。” 存扣心“怦怦”跳了起來,抖抖索索接過,打開一看,原來是秀平的記歌本兒,上面用娟秀的字體認真抄著歌詞,有的還帶著簡譜。 《邊疆的泉水清又純》、、《幸福不是毛毛雨》、《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在希望的田野上》、《遊子吟》、《牧羊曲》……還有存扣和阿香在國慶節合唱的那首《清晨,我們走上小道》以及男生背後偷著唱的鄧麗君的。存扣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基本上是按照從初一開始的順序抄的歌曲。熟悉的旋律從書頁裡跳出來,所有的片斷組成了親切的連唱,讓存扣心裡有種酸楚的幸福。秀平愛唱歌,經常聽到她哼哼,特別是高興的時候。她是多麼的熱愛生活!如果她還在,這本子裡不知又多出多少首流行歌曲呢。存扣心裡正唏噓著,拇指一滑,紙頁“嘩嘩”地翻過,他突然就在白紙中間的一頁看到了用紅圓珠筆抄就的一首詩。題目用的是仿宋體,用紅綠兩種筆芯精心地描過: 給XP 海藍的天空中高懸著金色的日輪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著寂寞的少年 綠柳垂掛在水面桃紅遮掩著橋頭 無限美景中少年卻在輕輕嘆息 …… 天啊,這不是存扣那年春上寫在油菜葉上的詩嗎?存扣逐行地往下讀,往事歷歷在目,禁不住渾身都在發抖……秀平,親人啊,我的姐姐! 來娣把剝好的黃豆秸子拿過去撂進羊圈裡給羊子吃,回來看到存扣不眨眼地盯著本子看,神色異樣,忙問:“裡面寫的是什麼?”“是歌詞。”“你要嗎?你要你拿去。”“不。還是由您夾花樣吧。” 存扣告別後,來娣堅持要出來送到西橋。走得好遠了,存扣回過頭,還看到她站在橋頭,藍褂子,白頭髮。 傍晚時分,桂香從外面風塵僕僕地回來了。存根對媽媽說:“我就猜你今天肯定要回來。” “咋猜的?不得了,啥時學會了算命打卦的!”桂香跟兒子逗樂也是一股江湖味兒。 桂香很開心。她急急火忙地趕回家是想早點看小二子考的啥大學。伢子讀了這麼多年書,終於考大學了。上了大學等於她做媽媽的了了一樁大心思,也是對她多年來在外吃苦賣力的補償。這種補償是精神上的,是心理上的,是臉面上的。 月紅說:“媽就是捨不得存扣。” “瞎說!”桂香嗔她,“媽手心手背都是肉。” “手心是肉,手背是皮。媽,哪個是手心?哪個是手背?” “哈,巧嘴薄舌的!月紅啊,我看你可以跟我出去相命了!” “啊,媽不關亡了?改相命了?”月紅驚訝地問。 “唉,裝神弄鬼的,太煩神。現在外面信相命的多,就改了。”桂香說。又補充道,“這相命簡單,來錢快。” “多年的老手藝說撂就撂了,媽你也捨得?”存根有心和媽玩笑開到底,頑皮地問。 “有啥捨不得的!”桂香把帶回家的東西放妥了,一屁股落在大凳上,從兜里掏出煙來點上一支,鼻孔裡噴出煙來。 “在外面哪樣尋錢做哪樣。再說相命和關亡差不多路數,'聽簧','拾簧','剮簧',一個式!媽又不要學,現成就會。” 存扣給媽打來洗臉水。桂香笑吟吟地打量著兒子,說道:“身子倒壯實,臉上卻瘦了,氣色也不大好。吃了苦了。放假正好補養補養。” 存扣說這兩天哥嫂給他補養了,吃了不少好的哩。 桂香洗好臉,說:“媽在外面經常提你們兄弟。人人都誇耀,說沒得個爺娘老子,媽媽在外面,就大的帶著小的過,十幾年沒紅過臉,還從來沒見過,不簡單。”又對存扣說:“你嫂子也對你好,你將來要補她。” “補什麼喲!”月紅有點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嘛。媽,存扣臉上黃是生了病的,這兩天才有精神……” “啊!甚病?”桂香嚇了一跳,打斷月紅的話,“啥時得的?” 存扣就把事情告訴了媽媽。說眼睛等兩天和哥哥上東台看。 桂香聽了急得一拍大腿:“咋這麼背哩!怪我,上次過高郵泰山廟時沒進去燒炷香!” “影響……考試了嗎?”她眼巴巴地望著存扣。 存根說考得不醜,卷子全做出來了。你放心好了。叫月紅快去下碗麵給媽吃,“肯定餓了。” 桂香“呼啦啦”吃著面,忽地筷子往桌上一頓,說:“存扣,明天媽就陪你上東台!——開窮心,身上有患哪能等,還能拖?” 存根說莊上明天沒班船。桂香說沒班船要啥緊,不是還有腿嘛,二三十里路,還要乘什麼班船。問存扣願意不願意和她一起走著去。存扣說願意,好多年不陪媽媽走路了哩。 正說著,大門外“嘎哦——”一聲高亢的鳴叫,一隻大白鵝搖搖擺擺地進來了。 存扣笑著說:“這鵝真有意思,早上出去叫一聲,晚上回家叫一聲,發信號哩——'我出去了!''我家來了!'” 存根說是這意思。這鵝聰明,是附近十幾隻鵝的頭腦哩。在陸上走它打前,頭昂到天上,後面的鵝排成一隊跟著。在水里也是它領頭,帶那些鵝找草吃。月紅說這鵝還厲害,貓子狗子都怕它。誰對它不恭,翅膀撲扇起來衝上去就啄,兇惡得狠哩!現在家裡黃鼠狼、老鼠的影兒都沒有——護家哩。 桂香聽得有趣,說:“真是大塊頭!啥時逮的?就逮了一隻?” 存根說四月天逮的,長得賊快。可能是洋種。逮了四隻,沒幾天被俊傑玩死了兩隻,又不注意踩死了一隻。就這只命大,俊傑當個寶哩。 桂香笑道:“當個寶也不行,等存扣拿到通知就殺了吃。要請客的。” 存扣連忙說不要。月紅笑著說:“俊傑肯定要哭鬧的。” “哭鬧就哭鬧!叔叔考上大學,吃他隻鵝算個啥!”桂香眼一瞪,仰起脖子把麵湯和菜葉全喝下肚去。 對於東台人民醫院眼科的醫生來說,刮沙真是芝麻大的手術吧。讓存扣睡在門診的床上,臉上搭塊留有兩個眼洞洞的白布,只感到眼瞼上一陣蟻咬似的刺癢(並不痛),還沒還過神來,醫生就說好了——前後也不過五六分鐘。好麻利!困擾了存扣個把多月的問題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大醫院的醫生就是不同,有本事。醫生讓存扣坐在門診的長條椅上把眼閉會兒,開了處方單叫桂香下樓去取藥。桂香氣吁吁上來時疑惑地問醫生:“就兩支眼藥水?”醫生說:“本來只需兩支眼藥水,你當多大個事啊。早中晚各滴上一次,上來有些醃人的啊。“桂香充內行地說:”醃人最好,醃人正好殺菌!“ 上這麼大的醫院,連掛號才六塊多錢,娘兒倆都有點不相信哩。立刻就點眼藥水,趁著才刮過的沙,把裡面的壞細菌全醃死了。眼睛又閉了幾分鐘,告別了醫生,兩個人滿心歡喜地離開了醫院。 出了醫院門才十點多鐘,桂香說咱吃點東西再走,領著存扣進了一家餃麵店。兩海碗熱氣騰騰的蝦仔餛飩端上來,先啜一口湯,透著海鮮味。存扣用匙子往碗底攪拌了一下,原來還有紫菜的。這東台離黃海已不遠,在吃食裡面用的海貨多。桂香怕存扣一碗餛飩不得飽,又上門口的油鍋旁邊搛了兩個麻團來淹在他的碗裡。知兒莫若母,桂香曉得存扣從小就喜歡吃餛飩和麻團這兩樣,帶他進城上街是必吃的。桂香望著存扣吃得很香的樣子,心裡很快慰,又有些愧疚:這伢子從小就是“靠娘生”,在媽媽懷裡睡大的,離開了媽媽晚上睡不著,哭鬧。五歲多就把他撂給哥哥了,每次回家還是摟著媽媽睡,直到上初中才不好意思。自己欠伢子的哩!今天在路上,和媽媽有說有談的,還跟小時候一樣哩。就這麼長大了,成人了……也不知這次考上個甚東西。不管什麼,能考上都是好的,國家戶口,紅本子,吃商品糧,就脫了農村苦胎了。可這小子看上去並不太興奮,是因為考試得病考得不滿意? ……桂香正胡思亂想著,存扣這廂也吃完了,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兒,擦擦嘴巴,親熱地喊桂香:“媽媽,我們走呃!” 在回來的路上,娘兒倆顯得很輕快,還是七談八談的。存扣頑皮地問起媽媽相命是咋回事,桂香就笑呵呵地介紹給他聽。 “不難的,和關亡差不多理兒。”桂香說。 “也是兩個人一組,到了人家莊子,一條巷子一條巷子地吆喝,一家都不放過。'相面哦——相命相啊?'逗人家。人家說相,就進去了。 “一進人家院門屋門,我和'搭子'就趕緊'拾簧',看到曬衣繩上曬著尿布就知道這家有吃奶的伢兒,看到菩薩面旁邊有亡人牌子就曉得死過人,看到櫃子上有藥瓶子就知道家人有人害病;看人家房子,是瓦房還是草屋,瓦房是大瓦還是小瓦,用的木頭檁條還是水泥檁條……總之,多哩。所有這些都可以用來判斷這家的情況,相命時拿來用。說準了,人家相信得不得了,說你靈。那錢就好哄,好拿。” “那'搭子'拾到'簧'又有什麼用呢?她又不相?”存扣問。 “有用啊,咋會沒用呢——她告訴我呀。把有用的告訴我呀!” “這一來不就露餡了嗎?” “呵呵,用'春典'呀。'春典'是黑話。江湖上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黑話,外行人聽不懂的。不經意說出來,好像自言自語的,人家不注意。比如人家有男伢子,就說有'扣兒',女伢子就是'環兒',眼睛不好叫'招子不亮',離開叫'扯板'……多哩。什麼話都有'春典',就像你們說外語,你們懂,人家不懂。” 存扣興致盎然:“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呢?” “水,乃,羊,樹,滿,龍,心,盼,勾,寸。” 存扣哈哈大笑:“有意思!這麼多道道兒——我們看眼睛花了六塊半錢就叫'龍塊滿錢'了?” “不對,叫'龍寸滿鈔'。塊是'寸',錢是'鈔'。” “噢。這麼多的'春典'怎麼記得住呀,拗嘴拙舌的?” “還不跟你學外語一樣,多聽多記多說唄!” “那倒也是。” 桂香接著往下說:“一家相命起碼有三家來聽熱鬧的。相命的不怕人多,人多好'拾簧',我和'搭子'故意撩大家說話,從他們的說話中捕捉有用的東西。比如有人背後談論主家五姑娘哪去了,被'搭子'聽到了馬上用'春典'告訴我:”滿環兒'。我相命的時候就對主人講你是個'嫦娥命',命中缺子:丫頭滾滾來,生三添四還加五;兒子不易得,深山尋參苗。把人家都驚住了,說你相得準,'活神仙',什麼都依你。 “ “如果人家還有第六個是小子呢?不就不靈了嗎?”存扣問。他想問題總是考慮得很周全。 “也不怕呀。”桂香說。 “小六子是個男娃不也是'命中缺子'、'兒子不易得'嗎?正說反說都不怕,都好解釋。擅相命的,人家是問不住你的,文說文答,武說武答,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其實就是玩模棱兩可。” “有時是這樣的。你幾句話搭上邊說得準了,對方就相信你了。你就可以'剮簧'了:先說一通吉利話,讓人家高興起來,再話頭一轉,人家有病有災的還要說以後還要生難,人家興興旺旺的也說不久會有禍災。人家一怕,就會跟你討'解釋',請你化解。” “這時就可以跟人家要錢了?” “不是直接要。直接要能要多少——不像安徽人相命,一個命一塊兩塊的,一天能相幾個,能弄多點兒錢?我們興化人比他們要得聰明,要起來多,人家還情願給!就說你家這個難化解消除也不難,只要費點香火錢。就看你家誠心不誠心了。人家肯定說誠心了,'不誠心喊你來相命消遣你呀!'這時候就說那好,要念十套經,磕一百零八個頭,燒六十筒香——多少筒香看這人家的家庭情況和人是不是爽氣來定——我們給你買了帶到大廟裡燒。至於我們的鞍馬費,隨你把幾個吧。這樣幾十筒香加上鞍馬費,弄得好就是幾十塊錢。“ “假如人家要自個找個廟去燒呢?” “他(她)不會念經呀!不念經又不靈!那些廟不說本地的,往遠處說。如高郵泰山廟,揚州大明寺,鎮江金山寺,南通廣教寺,蘇州寒山寺,南京雞鳴寺……想到哪說到哪。” “原來是這樣。嘿嘿,媽媽,你倒像成了相命專家了!”存扣笑著說。 “哪個不說你媽聰明!”桂香自豪地說,“做了幾十年的都做不過我哩,媽這才改了幾天?” “可是,媽媽……這終歸是騙人家啊!” 桂香沉默了。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才低沉著聲音說:“媽當初走這條路也是為了這個家。你爸死後,媽整天想著他,回到家裡心直往下掉,沒精沒神的,心裡難過呀——香煙就是那時吃上的——所以才下決心離開家出去跟人家一起關亡討個營生,掙錢養你們。做媽的哪個想離開自己的伢子呢?更何況你當時才五歲,哥哥也不過十五。其實你和哥哥中間還有一個的,比你哥小兩歲,是個女伢子,養她的時候難產,胎不正,出不來,媽差點死掉。養下來沒滿月就發燒,救不活,走掉了。媽就再不敢要了……想不到以後還是要了你。怕你又有不好,所以叫你'存扣',就是要把你'扣'住。還好,你長這麼大,基本上沒病沒災的,滑滴滴的一個俊伢子…… “媽也曉得這不是正行,但是做慣了,做熟了,一下子要停也不容易。人說走江湖的人是有癮的,心野,就像貓子吃了露水變成金錢豹,變不回頭了。這話是對的……但媽終有一天會停下來的。現在你大了,都考學了,一畢業成了公家人,尋了有用的婆娘,媽也不會再做給你黑臉的事……媽懂哩。” 存扣記得秀平死後媽答應他考上大學就洗手不做的……他沉默了。 娘兒倆邊談邊走倒也走得快,過了前面那個莊子就遠遠看到顧莊的影子了。一路上全是稻田,綠油油的。田岸上長著黃豆和高粱,也有向日葵,豇豆藤纏在秸稈上,結得掛掛的,紫的,綠的,白的,長的有一尺多,但路上沒人去摘。農村人不稀奇。走到河邊、橋上時,看到河裡的菱藕鋪了半邊,葉子擠葉子,都擠得抬起來了。 存扣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一句:“媽媽,要是我今年沒考上咋辦呢?” “會嗎?”桂香驚訝地看了存扣一眼,“你還會考不上?” 存扣沒吱聲。不知咋的,他心裡有點空落落的。心慌的感覺。 “你不是全做起來了嗎?全做起來還考不上?”桂香顯然有點急了。 “是全做起來了……”存扣現在回憶那三天考試,覺得那時頭昏昏的,做是做起來了,也不知是咋做出來的,反正不是那麼有激情頭腦清晰做出來的。他因此心裡就有些沒底。 桂香沉默了一會兒,說:“萬一考不上也不怕,也不要緊。你上學早,又沒留過級,你的同學不是還有二十出頭的嗎?你才十九,怕什麼。今年考不上咱再复,十九跟二十,差一年,媽等得起。” “這不是等得起等不起的問題……而是太丟人了!”存扣說。 “丟什麼人?又不是做賊搶劫嫖婆娘,丟什麼人!”桂香大聲地說,又話音一轉:“你還沒接到通知,瞎想做什麼?不要往壞處想。我想憑你不會考不上的,好醜不同。別瞎想了,越想越疑心。——呆小伙!” 到了家,存根說“老瘌疤”進仁在街上說他兒子保連考得好哩,考四五百分哩,錄取通知都下到興化了。 存扣沒好氣地說:“他放屁喲,今天才幾?才考了三四天就曉得了?第一批本科出來起碼要半個月哩!” 月紅說:“這進仁是吹牛皮哩。想兒子上大學想瘋了。” 存根說:“難怪,保連那年出了那個事弄得到外面去上,考上了才能關上面子,證明他兒子是個有出息的人。” 存扣聽得心裡草草的。中午嫂子燒的蹄膀,他只動了幾筷子。 飯桌上,桂香對大家說,存扣說第一批出來不是也要等半個月嗎,我出去做七八天生意,不能在家空等。又對存扣說,如果在家裡等得焦人,可以上你外婆家玩幾天嘛。去吧,散散心,也該去看看你外婆和舅舅、舅母了。 存扣想說要等到拿到通知再去的。但他終究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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