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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元紅 顾坚 16729 2018-03-19
吳窯中學突然召開了整肅校風校紀的大會。會上領導強調:一、各班發現有談戀愛行為的必須嚴肅處理。老師談話警告後仍我行我素者,學校有權勒令其轉學或退學。二、杜絕奇異髮型和奇裝異服。女生燙髮的要到理髮店拉直恢復原樣,男生不許留長發,不許穿喇叭褲。三、晚自修後可以出去吃點東西,但最遲九點半必須回校,發現在外面過夜或爬門爬圍牆者將嚴肅處理。四、教師要維護為人師表形象,不得參加學生吃請,不得單獨找女生到宿舍談話。這一條當然是對學校越來越多畢業於大中院校的青年教師說的。 學校陡然開整風大會是有原因的。這段時間本縣境內連續有兩所中學發生了說不上口的醜事。 一是有所完中有個高中畢業班語文教師屢以單獨輔導和關懷談心的名義,把女生叫到宿舍,以重點輔導上大學和錢物及情感相利誘,騙哄女生和他發生關係。更卑劣的是,他竟用黃色手抄本腐蝕這些涉世不深的孩子。有兩個女生被他誘騙生情,竟然互相吃起醋來,因此事發。該無良教師慌亂之下把自己親筆謄寫的手抄本扔到學校的冬瓜地裡,卻被種菜的老頭拾到了交了上去。這位教師極其工整秀麗的字體一望便知。調查過程中,被害女生的家長、親戚持釘耙、鋤頭衝擊學校,砸碎校牌,把圍牆搗了幾個大洞,還挑了兩擔大糞潑到辦公室裡,學校老師清洗打掃了幾遍屎臭尿騷都消不掉,只好點著檀香辦公。當地群眾義憤填膺,也簇到學校鬧事要說法,校長主任全嚇得躲起來了。好不容易才把事態平息下來。那個作姦犯科的教師被公安機關銬走了,等待判決。

另一件事更奇。一個才十四歲的初中女生和高年級的也才十六歲的男生談戀愛,偷食了禁果,竟然懷孕了。肚裡的孩子七八個月了才被家長發覺,女方家長肯定要找男方家長要說法,哪曉得最後相商解決的結果讓人啼笑皆非:兩個孩子訂親了;把孩子生下來。原來男方把女孩帶到縣里請人做了B超,是個男孩。男方是當地的養殖個體戶,家境殷實,卻男丁不旺,數代都是單傳,見小女孩生得俏模俏樣秀氣得很,就動了順水推舟的念頭。女方竟然同意了。嬰兒果然生下來了,塊頭還不小哩。雙方都歡天喜地。兩個孩子都輟學,由男孩在江南開小廠的舅舅帶走了,嬰兒撂在家裡給大人帶。當然,鄉里肯定是要罰款的,男方家長不還二價,交了錢,嘴還咧到耳朵根。 雖然如此,該校的領導還是受到上級部門的嚴厲批評。校長調到另一個中學降格使用。

這兩樁事引起了教育部門的強烈震動。教育局要求全縣各中小學進行一次深刻的整頓校風運動,絕不允許再發生類似事件。 戴校長在會上嚴肅地說,改革開放,打開國門,有些西方資本主義的腐朽的生活方式和消極沒落甚至反動的思想理念也趁勢從各個環節向我國滲透,這是非常值得我們警惕的,這表現了一切反動派對我們文化侵略賊心不死,妄圖實現其“和平演變”的夢想,大家說我們答應不答應? (會場上吼聲如雷:不答應!)他又說,我們水鄉的女孩子天真純潔,個個都很可愛,頭上打個辮子、剪個運動頭多好看!清清爽爽的!為什麼要把頭燙得像個獅毛狗子? (場下大笑)男生把頭髮留得那麼長干什麼,這有個醜名兒叫“叔叔阿姨頭”,不男不女的,有什麼好看?哪有分發頭、平頂頭清爽,又好洗?我們小時候沒錢剃頭,班上剃大光頭的多呢,都比這“叔叔阿姨頭”好看一百倍! (台下又是大笑。連主席台上一同就座的幾個人都忍不住了)

只有戴校長不笑。他是認真說的。還有,他是校長。 ——學校出了大問題校長要兜受倒霉的呀。 開過整風大會的第二天活動課,徐老師喊存扣到他宿舍。 “聽說你現在又和阿香在談戀愛了?” “沒有。”存扣斷然否決。 存扣感到有些驚訝。甚至有些惱怒。徐老師話中的“又”咬字很重,這讓他反感。秀平若不死,他倆都是要訂婚的人了;秀平是他的親人,——用“談戀愛”這種初始低級的狀態來說他和秀平的關係,簡直就是一種褻瀆。 “有人看見你和張阿香一起看電影的。” 存扣下意識搖了搖腦袋。嘴角上漾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他覺得好笑。他真不屑解釋這事兒,可是……面對自己一向敬重的老師,他還是把阿香姑媽怕爛掉電影票這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

“是這樣。”徐老師噓了一口氣,接著又不解,“張阿香為啥單要請你陪她去,而不找個女生?” “看過電影出來已五點多了。她回家的路很不好走,沒人和她一塊回去。” “你送她了?” “送了。” “送回家了?” “送到村口。” “哎呀你……”徐老師手指指存扣,知己又心痛的樣子。燃起一支煙。 “存扣呀,叫我怎麼說你呢?” 存扣皺著眉,不解地望著徐老師。 “這明擺著是有預謀的嘛!”徐老師吐出一口煙氣,“存扣呀,你也是知道的,作為老師我一向欣賞你,也相信你,就是因為你各方麵條件都很好……不單是學習。現在的少男少女不同以往了,接受各方面的東西多了,心思更容易發岔。像你的條件特別是你的氣質和外表形像都足以讓一些沒出息的女生想入非非的。像張阿香,學習上不夠刻苦,一直是班上的中等生,但打扮入時瘋瘋顛顛哪個也不如她。要知道,同學的眼光是雪亮的。我做班主任多年,看學生是一眼一個準。你看這些時這丫頭對你多好?我看得出來。老師不說罷了。老師不忍心說你。秀平的去世對你……唉,不說這個。我告訴你,阿香不是秀平,以前你們是姨姐妹做親(他又這樣說了。也不知他從哪裡聽來的),心裡踏實,不影響學習,而這阿香正在用心機追你,要拉你下水……”

“別說了徐老師,這是不可能的。阿香只不過是個活潑的人。”存扣見徐老師話越說越多,過分激動,有點偏激了。 “哎,還不可能呢!她這次要你背她上醫院怎麼解釋?” “她摔傷了嘛!” “真有那麼嚴重嗎?我看她能走能行的!存扣,我調查過了,她的腳本來就沒啥事,她就是利用你的善良……” “哎老師,你今天就是找我談這個的?”存扣有點沉不住氣了。他的心裡開始煩躁,窩火。 “不錯。學校開整風大會主要就是針對學生中存在的談戀愛現象來的。這很嚴重。你是班幹部,在班上和學校內很有號召力,所以你更要嚴格要求自己,檢點自己,不要讓老師作難。” “徐老師,你放心,以後我不會跟任何女生嗦了。”存扣臉板下來了,拔腳往外走。

“哎哎,還有,你最好不要參加鎮上人練功了!”徐老師在門口喊。 這句話存扣沒睬他。 存扣在路上悶悶地想:究竟是誰在老師面前說他了,說阿香了? 阿香為存扣背她上醫院激動得夜裡睡不著。她跌下來後雖然腳腕扯心地疼痛,但心裡清楚並不要緊。她是腳一扭受不住趁勢坐下來的。坐下來就是減輕對扭著的腳的壓力,起一種緩衝保護。當時是疼得僵住了,過會兒就會輕下來,頂多腳腕腫,怎麼就會斷了骨頭?平時也看到過跑步打球的同學扭了腳,有幾個上醫院的?怪就怪存扣居然馬上就從教室裡衝出來了,怪就怪她倚在存扣肩膀上時誇張地來了那麼一聲“骨頭斷了呀”,竟會嚇得存扣背她上醫院。阿香想到這裡罵了自己一句: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人家是怕你真的骨頭斷嘛,看你當時喊叫得鬼聲辣氣的!她的臉蛋就發燙了。被存扣背著的感覺真好,好舒服。他的背厚實實的,暖和和的,伏在上面,摟著他脖子,跟小寶寶似的,心裡都醉了,哪裡還想到疼。真希望天天跌下來,天天要他背哩。從這件事上,阿香更覺得存扣人好,溫柔,細心,體貼,值得一世地依賴。她覺得和存扣的關係又進了一層,她的努力和……狡黠(她咬著嘴唇偷偷地笑)沒有白費——難道這件事還不能說明問題嗎?他擔心她,背她,疼她,足夠說明問題了。

阿香在被窩裡不斷翻動著身體,她激動得有些心慌意亂。她把手放在心口上,心很有力地跳著。她的手指觸到了隆起的胸,她按了按,彈性十足,酥麻的感覺電流似的向全身傳開來。她把手伸進棉毛衫裡。呀,熱熱的,飽實實的,手都捂不住。她把手慢慢撫下去,腹部,大腿,到處是肉,肥實豐滿,滑膩而有彈性。難怪以前秀平姐說她像個肉滾子。還開玩笑說“過幾年不曉得巧了哪一個呢”。什麼叫“巧”啊,秀平姐可真壞。阿香摸著自己,胡思亂想,氣都喘不勻了,黑暗中可憐地張著嘴巴。 在睡著前的模糊意識中,阿香想:以後我要對存扣哥更好。 但是存扣卻突然不理阿香了。好像班上就不存在阿香這個人似的,對她的熱情、示好、精心的打扮、甜美的歌聲、有些誇張的笑語全都視而不見。目不斜視,臉色平板,異樣的從容和淡定。打過球從她手上接過衣物時的那聲“謝謝”毫無情緒色彩。阿香愣愣地站著那兒看他漸行漸遠,有點不知所措,心裡慌慌的,直往下墜落。

存扣的冷落像潑來的一盆涼水,她從熱情和迷幻中還過神來,馬上悟到這是學校整風大會帶來的直接後果。存扣對她的態度肯定是迫不得已的,他是班幹,得配合和服從學校和老師。男女同學過分親密是誰也瞞不住的。於是阿香心里馬上就原諒了存扣。因為理解而原諒。但她馬上又委屈起來:學校反對學生談戀愛,可我阿香和你存扣談戀愛了嗎?你存扣答應和我談戀愛了嗎? “八”字都還不成一撇,憑什麼弄得一本正經像真的似的?既然你還沒有和我談戀愛,你怕什麼呀,弄得板板六十四的,像人家欠了你幾百文似的!阿香嘴一癟,眼淚都湧出來了。 對存扣的理解馬上就變成了怨恨。她像被人丟棄的小鳥,不知道往哪兒飛了。 但對存扣的愛和親近已成了習慣,成了自然。就像從高山頂上往下滾的石頭,有了剎不住的慣性和勢能。就像原始人山洞裡採集的篝火,不可能把它弄熄。就像吸毒上癮的人,不能停止毒品的供應。女孩子對一個人的愛是狂熱的,專注的,固執的,不依不饒的,永無饜止的,尤其是少女第一次全身心的付出,其投入和努力就如一盆藍汪汪的純潔的火焰,不能把雙方熔成一件珍品,就有可能把自己燒成灰燼。阿香被委屈、怨恨和無可名狀的煩躁挾裹著,如纏上了一條大蛇,越纏越緊,緊得喘不過氣來。才兩個禮拜工夫,她圓潤的下巴變尖了,身子也顯得單薄起來,眼神迷茫而無助,像一朵被風雨侵凌過的小花,委頓,纖弱,楚楚可憐。

終於,她向存扣寫了一封信。這是她向男生寫出的第一封信。 這不是情書。準確地說,這是一封飽蘸少女心血和淚水的陳情表,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屬於這個純情孩子的拳拳之心的一次跳搏,充斥著質詢、痴怨、無奈和乞求。洋洋灑灑密密麻麻四張紙啊。存扣捧著這四張薄薄的信箋,他的心被強烈地震撼了。 他決定和阿香好好交談一次。不然,她會毀了的。對於阿香,他是過來人,他知道愛一個人的滋味。何況阿香純粹就是“失戀”的感覺,這更加不得了。 存扣在旁人吃午飯的當兒悄悄溜進教室,把一個疊成硬幣大的紙條擺在阿香的文具盒裡。上面只有一行字:晚自修後,萬頭豬場,樹林。 沒有署名。 課間十分鐘休息,存扣看到阿香轉過身朝他看。他迎著她的目光點了點頭。

下了晚自修,阿香就離開了教室。過了約十分鐘存扣才出去,本子文具都沒收。他多了個心眼:一怕同學注意懷疑,二來他想一會兒和阿香談過了還要回來看書的。 萬頭豬場在學校圍牆西面約二百米處。豬場大門前面甬道兩邊是密生的林子,高樹大木,晚上棲著無數的麻雀;東面臨河,蘆荻森森;西面北面是廣闊的農田。隱蔽,靜。這裡離校也不遠,是個約會見面的好地方。 出了學校大門往西就沒有路燈了。存扣在昏黑中走著,路上少有人跡,一片安寧,可他的心裡卻不平靜。他一向知道阿香喜歡他,可沒想到這妮子竟對他存著愛戀。他從小就處在人們的喜歡之中,家人,鄉親,老師,同學,無論老少,男女。他習慣了被人喜歡。但他一直認為“喜歡”和“愛”是兩回事,應該是區分開來的。譬如他就喜歡阿香。阿香值得他喜歡的地方太多,可他並沒有愛她。可是阿香信中說“在秀平姐姐在的時候我就愛你了,在去年高一開學你幫秀平姐升帳子時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愛上你了”——沒得命,哪個曉得!還說:“秀平姐在時,雖然愛你無望,但也是心甘情願的,因為我雖然不能像秀平姐那樣待你、和你在一起,可我照樣可以把你滿滿地裝在心裡面,多溫暖,多充實,多幸福——即使有時候也有些淡淡的憂傷,可那種憂傷也是美麗的呀……至少高中三年你逃不出我的眼裡去,你走不出我的心窩窩,你是我精神上擁有的……親人哩。”看到這裡時,存扣感動得流淚了,這個……妹妹呀。 “秀平姐病逝了,我心裡難過呀,我把她看成我的親姐哩……存扣哥,我也看到你難過得不像個人,心裡就像有刀在挖哩。這時我就想要對你好,也像秀平姐姐那樣對你好,你就會好了……我突然就想代替秀平姐了。” 原來是這樣。難怪秀平病逝後,阿香也像害了場病似的,性格都變了;難怪她請我看電影,央我送她回家;難怪這些時她重新變得活潑可愛起來,對他那麼親近。可憐的妹妹,真是難為你了,可是你就不想想,我怎麼能重新就愛上一個人呢?旁人不知道罷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和秀平姐之間的感情啊。她一死我就找另一個人來代替她,你把我當什麼人了呀。你好天真哩,你以為一個人的感情是這麼好代替的呀。秀平姐是我此生最摯愛的人,她是我姐,我的親人,也是我心中的……神呀,誰能代替得了?你說你不配,不是你不配,而是你不是秀平呀。我現在心中沒得別的心思,就是要認真學習去完成我和秀平姐共同立下的心願,這樣才對得起九泉下的她呀。阿香妹妹,你不該愛我的,還愛得這麼的苦和傷心,你傻呀,不可能的呀。 可是,怎麼勸她呢。存扣感到實在是個難題。他有點兒焦躁了。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見時而作吧。”他勸自己。 這就到了豬場。豬場柵門頂上亮著一盞昏黃的燈,濛濛朧朧,像打著瞌睡。他站在甬道中間,思忖著阿香會在哪邊林子,要不要輕輕喊一聲。 唉,紙條上沒交代清楚。 “存扣哥!”他正左右猶豫著時,離他不遠的西邊樹林邊上一個小小的人影往外一閃,稍作停留,又閃了回去。存扣的心馬上“突突”跳了起來,“她在這兒。”他朝身後的路上看了看,向剛才人影閃動的地方走過去,小心進了林子。 天上星光燦爛,林子裡卻一片幽暗,幸虧還有星光從茂密的樹木頂上的縫罅裡漏些進來,不然即使瞪成牛眼也難以在裡面行走半步。他在裡面讓著樹,一步,兩步……五步,六步。咦,人呢? 這時他就听見身後的動靜。他一轉身,嚇了一跳:不知阿香從哪裡轉到他後面來了。她倚在樹上,離他只有幾十公分遠,看不太真她的臉,只聽到她急促地喘息。 “你……來啦。”一時間存扣竟不知說什麼好,像棵樹直筆筆地站著。要命,他竟也聽到了自己同樣急促的呼吸聲,甚至連“咚咚”的心跳都能聽見。 “存扣哥!”阿香輕喚一聲,突然就往前撲進他的懷裡,兩手死命抱著他的腰,頭貼在他胸口上,渾身顫抖,像打擺子,不可遏止。 存扣大驚,頭“轟”地響了一下,好像一時間被抽空了意識。被她擁著站不住,倚在後面一棵樹上,雙手搭住她的肩,想往外推:“不,不要這樣,不要……” 可是懷中的人兒開始抽泣起來。他不敢動了,任她擁著,顫著身子抽泣。他感到了心口處的濕熱,他知道這是她的淚水。他等著她平靜下來,也讓自己平靜下來。該怎樣開口,他感到困難。可他必須主動,否則這樣被她擁著,很難收場…… 他腦子裡急劇地轉動。 但是這時候他感覺到了一陣香氣鑽進他的鼻孔,芳鬱清新,帶著絲絲的甜味。這味道似曾相識。這是他和秀平擁抱時聞到的味道,這是他和秀平那個雨天拱在一條被窩中聞到的味道,這是秀平辮子上散發的味道——是女子的體香,發香,女兒香!一剎那,存扣迷茫了,恍惚了。 “秀平……”他嘴裡含混地叫出了名字。身子好像被熔化,鬆弛了下來。 “是我,存扣哥。” 不知什麼時候,阿香已經停止了抽泣,向他仰起腦袋。兩手仍環擁著,身子仍緊貼著。 存扣從恍惚中一醒,身子立時硬挺站直了,往外掰阿香的肩,急促地說:“阿香,不要這樣,你聽我說。” “我不聽。”阿香賭氣似的輕聲回他,重新把臉貼他胸上,貼得緊緊的。 “唉,你……”存扣頭上汗都出來了,他想不到會這樣。可又不能和她發火,用強。他是來勸她的呀。還沒勸哩,倒抱起來了。這是哪碼對哪碼呀。 “存扣哥,你看過我的信了嗎?”阿香幽幽地問。她就嘴動,其他哪都不動。好賴皮。 “看過了,我看過了!” “細細地看過了?” “細細地看過了,細細地看過了!” “存扣哥,你急啥呀。” “我不急……我沒有急……不,我急,!你松下來好不好?” 不作聲。存扣感到阿香又像是要哭了。他定了下心神,放柔了口氣:“阿香啊,你對我好我很感謝你,我很感動,但是……我們不能這樣。”他輕言悄語地說,像哄妹妹:“你想想,秀平才離開幾個月,我怎麼會再往外行上想呢?不能呀,你還小得很哩,要把精力放在學習上,再說,學校也……” “你是說兩個人好是外行?說我還小得很?”阿香打斷他的絮叨。 “是……”存扣感到自己哪裡表達得……唉,他也不知道今兒怎麼了,話就是說不囫圇。 果然就被她抓住了辮子:“那你和秀平姐好就不是外行?你比我大多少,你不'小得很'?” “秀平是秀平……”談到秀平,他有一肚子的話,他完全可以把他和秀平不凡的珍貴的感情細細慢慢地講給她聽,但他又不想了——對阿香好像道理不大講得起來,講錯了嘴,又是糾纏不清。但,總要跟她講白了事理!他渾身都潮熱起來。 “是哩是哩,我不是秀平,我哪比得上秀平姐!” “不是這個意思……” 兩人都沉默了,彼此感受到對方的心跳和身體的溫熱。阿香輕輕嘆了口氣,從存扣胸口上抬起頭,望他。雖然是暗夜,她眼眸中閃著的幽怨還是看得很清楚,像兩顆星星。 “存扣哥,你不喜歡我?” “不。不是……” “既然喜歡我,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呢?” “阿香,這會影響學習的……” “那你跟秀平姐咋不影響學習?” “她是她嘛……” “又是的!我不如她!我拉你下水!我讓你沒出息!” 阿香一擰身背對著他,還向前走了兩步。手抬起來揩眼睛,她又委屈了。 存扣嘆口氣,上前搭她的肩。她就順勢倚靠在存扣胸前,低著頭,可憐樣兒。 存扣像下了決心似的說:“阿香,我跟你明說了,談戀愛絕對不可能,學校也不允許,你不是不知道。頂多……頂多我做你哥哥。” 阿香低著頭,悶了半天,才幽幽地嘆氣:“哥哥就哥哥吧。哥哥……哥哥,哥哥。” 她和尚念經似的沉吟著,自語著。 “哥哥。你答應妹妹呀!” 存扣心里大為寬慰,有些不好意思地應她:“哎。” “但是有一條,”存扣馬上緊張起來,聽她說,“你一世做我哥哥,做我的好哥哥,最親的哥哥。記住了呀,一世。” “好好好,一世,一世。”這丫頭鬼怪精靈,真是可愛又可氣。存扣連連答她,並說:“在學校裡要注意,太親熱了會讓人家看出來的,會挨告狀的。” 阿香突然一踮腳夠上來在存扣臉上親了一下。存扣嚇了一跳:“你做什麼呀!” 阿香笑得“咯咯”的:“妹妹也是可以親一下哥哥的。” “以後可不許!”存扣說,“走吧,遲了可要關在外面了。” 這時林子外面傳來了人的說話聲,腳步雜沓,手電筒雪亮的光往裡面橫掃過來。存扣說:“不好,有人來了!你快上學校,別讓人看到了!”阿香站著不動,說:“你呢?”存扣著急地說:“不能一起走,你快繞過去,我馬上從後面過去。” 存扣看著阿香輕盈地朝西面鑽過去,吐了一口氣。剛想走開,外邊的人已打著電筒進來了,“什麼人?”“哪個?”“站住了!”存扣借助電筒灑進來的光亮往北撤,撤到農田小路再往大路上奔哪個也追不上他了。但後面的幾個傢伙好像穿林子慣了,竟緊緊咬住了他,並包抄上來。存扣一出林子,就被他們截住了。遠處二層樓上的一扇窗戶透出些微暗淡的燈光,存扣凝神看出這是三個社會青年,留著長頭髮,匪裡匪氣的。一個傢伙手裡拎著把氣槍,看樣子是出來打鳥的。拿手電的傢伙很不禮貌地對著存扣身上臉上亂晃,一面大聲嚷:“這小子蠻來事的嘛,躲到這裡搞對象來啦!”“咦,女的哪兒去啦?沒出來?”“他媽的,肯定被這小子掩護溜掉了!” 存扣雙手在面前掩著,不想讓他們看到臉。邁步想走,氣槍指住了他:“別忙走!先告訴哥兒們哪來的!”一個傢伙上來大刺刺地朝存扣肩上猛推一把,差點兒把他推下路邊壟溝。 存扣意識到今晚可能有點麻煩了。他不想把事弄大,下意識地往一邊暗影裡讓,手仍舉著擋著臉,嘴裡連聲說:“幹什麼?幹什麼?” 另一個傢伙從側面踢來一腳,“幹什麼?聲音倒不小!咱哥兒們今兒要玩玩你小狗日的!” 存扣看對方動手動腳起來,還罵上了,心里火就開始往外躥了。他丁字步站定,手仍舉著,沉著聲說:“我沒惹你們。我打聲招呼,請別動手動腳的,最好別罵人!” “罵你咋啦?不服氣?”剛才推人的那傢伙又上來推了他一把,“就罵你小狗日的怎的?” 存扣拳頭在面前捏起來,骨節一陣亂響。那傢伙尖聲怪笑起來:“喲,這小子想打架呢!嗬嗬,塊頭是不小——塊頭不小有個用!” 後面拿氣槍的說:“老三,別跟他嗦,撂他兩(個)跟頭我們走路!” “老三”就踏步上前,右手伸出,想搭存扣左肩。存扣早有提防,左手一反掌拿住對方手腕,右腿跟著斜上步,落在對方右腳外側,掣臂轉身,臀部便貼緊了對方,猛地彎腰把那傢伙從背上生生地摜了出去。又架住旁邊打過來的拳頭,一記直拳掏在對方的鼻樑上。然後迅捷轉身,墊步側踹,把拿氣槍的傢伙踢進了壟溝。趁三個傢伙全倒在地上叫喚的當兒,存扣拔腳就朝南面大路溜去。踅進校門,看見阿香正站在一棵芭蕉樹下等他,忙對她說:“快回宿舍,我把那幾個打了,快走!” 第二天早上,挨打的三個傢伙來學校鬧事了。 早讀課要結束時,徐老師沉著臉來到班上。他告訴大家,剛才有三個社會青年沖到辦公室裡跟校長要人,說是昨晚被我校學生打了。校長問這人是誰,他們說晚上沒能看清楚臉,反正是個大個子,打過人後往學校這邊逃的。校長跟他們拍了桌子,說你們找錯地方了,往學校這邊跑未必就是學生。我們這兒是中學,不是武警學校,沒有這種一對三的武林高手。 要向派出所打電話,才把這三個人弄走。校長跟老師們發了火,要求各班排查,如果查出是哪班學生幹的,一定要嚴肅處理。 教室里頓時騷動起來。男生們表現得很興奮,交頭接耳地猜測議論。徐老師止住大家,說:“我們不希望這個打人的人是我們學校的,更不希望是我們班上的。據說這個人年齡不大本事不小,躲到豬場樹林子裡面談情說愛被人家逮到了,一言不合就跟人家玩武功,打得人家鼻青眼腫,個個上了醫院。”說到這裡,他眼睛好像不經意地向存扣這邊瞟了一下。 存扣是個敏感的人,看見徐老師板著臉孔走進教室時心裡就感到不好了。等老師講到那三個傢伙沒能看清他的臉,才稍稍安下心。虧得他臨“敵”時的冷靜和機智,他想。他瞟了眼阿香,她安靜地坐著,臉上看不出與平時有啥不同。他更放下心來。但他還是感到教室裡有曖昩的眼光在他身上游移。特別是徐老師那意味深長的一瞥,讓他如芒在背。 下午活動課,學校臨時開起全校大會。主席台上坐著派出所的領導,會場氣氛顯得緊張而嚴肅。校長首先發言,把早上發生的事情概要地講了一下。然後聲音就開始嚴厲起來。說學校整風大會才開了沒幾天,就有人到學校興師問罪來了。雖然眼下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肯定是我們學生所為,但已造成了很壞的社會影響。這件事給我們發出一個嚴重的信號,說明學校整風的重要性、必要性、緊迫性,要長期地抓下去。一旦發生什麼差池就會帶來嚴重後果。開學以來,學校風氣出現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混亂,有不少學生沾染上了社會上不良青少年的風習……這當然跟社會的大氣候有關,但我們的老師就沒有責任嗎?現在國家提倡開放搞活、發展經濟、發財光榮,這本是不錯的,我們舉雙手贊成,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有些老師就可以放鬆自己的本職工作,賣小伙菜、開桌棋室、倒香煙、開小店……心思發岔了,必然影響對教學工作的投入,班級思想工作放鬆了,有的連晚上都不想坐班了…… 校長發言的分量無疑是重的,而且還觸及了教師。說明他對早上的事情心裡動了肝火,發言就帶著火藥味……會場上一片肅靜。 接著,派出所蔣所長則談了當前的治安形勢和一些法律常識。要求同學們安心在校學習,不要跟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並聲明從即日起取締學校操場上的練功點。 大會結束後,各班回去繼續開班會。幾個班幹部先後站起來,明確表示支持學校整風,不僅自己以身作則,還要配合老師做好班上紀律工作,云云。作為副班長的存扣卻沒有表態,徐老師點了他的名,要他也談談。 “我沒啥可說的。”存扣站起來,沉著聲音說。 “真沒啥說的?”徐老師臉上頓時不大好看。 “沒有。” “你作為一個班幹部,開這麼重要的會,心裡果真沒有一點兒感想?” “別人都替我說掉了,”存扣仍沉著聲,“他們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好。那麼你認為你在班上起到一個班幹部的帶頭作用了嗎?” “我問心無愧。” “你參加社會上的人練功怎麼解釋?” “武術也是一種體育運動,正和打籃球一樣。社會上的人也未必都是地痞流氓。” “武術是體育運動不假,可不是練了來打架的!”徐老師的手指頭把講台點得“咚咚”響。他沒料到今天存扣說話這麼嗆,明顯是帶著情緒,是讓他下不了台嘛! 存扣聽提到了打架,心裡猛一緊,但馬上就鎮定下來,反而迎向老師逼人的目光,問道:“徐老師,你看到我打架了嗎?如果沒有,請你不要誤人視聽!” 存扣知道老師懷疑上他了,眼下只有死撐,沒有退路。 徐老師這會兒心潮起伏。他對存扣有種說不清的情緒。本來他是相當喜歡和器重這孩子的,各方麵條件是那麼的好。有時他批閱存扣作文的時候,忍不住在後面寫上大段的評語,完全是以一個文學同好的口吻,沒有一點兒老師的架子。他尊重這個得意門生,認為他將來必定大有出息,前途無量;甚至對存扣和秀平的戀情也抱著欣賞的態度,這對於一個班主任是難得的,也許是兩個孩子太不俗太般配了,讓人不忍心去指責什麼,也許是作為一個偏愛古代文學的文科老師,兩個孩子美好而自然的感情正好契合了他古典的審美追求吧。 可他又恨這孩子身上的傲氣。他身上有種反叛性格,處處都表現得與眾不同,情緒化,我行我素。和秀平公開對象關係,在校園裡已經夠招搖的了,這他姑且能夠理解。但他在球場上赤裸肌肉,非常張揚的樣子引起女孩子們為他瘋狂尖叫;作為一個在校學生,居然參加社會青年練功打拳;前些時又和班上張阿香關係親密……這些他卻看不慣。他身上有一種吸引學生的領袖氣質,很容易成為追捧和仿效的榜樣,這對於一個班級來說未見得是件好事,甚至是危險的。作為一個班主任,他需要的是正常的班級秩序,個性過於突出的學生給班級帶來的紀律和情緒波動是顯而易見的,常常平添了工作難度和煩惱。他有這個經驗。於是他多次想找存扣談談,但他知道存扣畢竟不是一般的孩子,怕談得不好反而會有損威信和尊嚴。這孩子太沉靜,沉靜得叫人無懈可擊。他有些沮喪,但他不想在心理上輸給一個學生,他在尋找機會。 今天早上外面三個小青年來學校鬧事,他和校長就猜到八成是存扣所為。只有存扣有這樣的能耐。校長說,這個存扣不簡單啊,你要花點心思和他溝通溝通,像這樣的孩子要么出落得很優秀,一旦學壞,往往比一般學生更嚴重,更危險,更可怕。他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他打定主意晚上把存扣叫到他家裡來好好談一談,把情況套出來,然後再寬宏大度地安慰和解脫他,這樣一來可以殺殺他的銳氣,二來也可以趁機融洽一下師生關係,一舉兩得。可他沒有料到下午學校就臨時安排了大會,打亂了他的計劃;更沒料到存扣竟像個沒事人似的,而且還當著全班這般頂他。一時間他真是氣昏了,失去了理性,竟在並沒有確鑿證據肯定是存扣所為的情況下就驀然向存扣發難。但是話既已出口,就不能收回,只有硬著頭皮鬥一斗了。 這是一對師生之間的較量。 這是兩個男人之間智力和心態的較量。 兩個人都輸不起。 所以當存扣指責他誤人視聽時,他決心一不做二不休,和存扣公開攤牌。他居然笑了一下,因為他覺得手裡還有張硬正的牌。他問: “你昨晚上哪去了?我指的是晚自修以後。” “沒上哪兒。” “但是有人看到你出去的。” “誰?” “傳達室老張。你究竟出去幹什麼去了?你太有名了,諒老張不會看花眼吧!” 存扣淡然一笑:“是的,我出去了。” 班上頓時“嗡”起來。阿香轉頭盯了他一眼,眼裡有不易察覺的驚惶。 “我肚子餓了,出去找東西吃。”存扣接著又說。 班上有人“咕咕”地笑出了聲。 徐老師正為存扣承認出去心裡一喜,哪知道他又接著就調侃他似的跟了這麼一句。他簡直氣瘋了,嘶啞著聲音喊:“你說,在哪吃的?你說,你說!” 存扣說在附近轉了一圈,沒吃著啥,又回來了。回來泡了焦屑。他指了指隔排的一個男生說:“你可以問曹愛軍。” 曹愛軍站起來證明存扣是跟他借開水泡焦屑的,不假。 徐老師直定定地站在講台後面,臉色相當難看。存扣也直挺挺地站著。老師不叫他坐他是不會坐的,維持著他冰冷的禮貌。 這時門一響,戴校長滿面春風地進來了。他朝徐老師點點頭,附耳說了一句什麼。徐老師朝存扣看了一眼,臉上現出很古怪的表情。 戴校長說:“班會開得這麼嚴肅緊張,好嘛!說明你們徐老師對整風工作是認真負責的嘛!哈哈,剛才有人在辦公室告訴我,說你們班會開得劍拔弩張的,我就跑來了。” 同學們見一向嚴肅的校長打著哈哈,和下午開會時判若兩人,都有些不理解,支棱著耳朵聽他往下說。 “剛才派出所蔣所長匆匆打來電話,吿訴我今天來鬧事的三個小青年下午又跑到了所裡,聲明說他們是被外莊人打傷的,而且打他們的有好幾個人。他說搞不懂這幾個傢伙早上來學校鬧事,下午卻到所裡闢謠,究竟葫蘆裡賣的啥藥!哈,我也搞不懂。可不管怎樣,這事與我們學校無關了,我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但這個誤會也帶來了好處,就是促成了派出所開始關心我們學校的治安工作了,無意中又推進了學校的整風運動。” 他看存扣還直定定地站著,沉默了一下,回頭看徐老師,不知他早已悻悻地走了。他嚴肅地對存扣說:“對老師的尊重是一個學生最起碼的素養,哪怕老師誤會了你也不該隨便頂撞。存扣同學,你今天對徐老師耍態度是不對頭的,你知道不知道?” 存扣點了點頭,臉上表情有些複雜。 “你坐下吧。”戴校長盯大家看了兩眼,說,“好了,班會結束。” 存扣想不到事情竟發生了這樣的逆轉,鬆了口氣之餘,心裡滿是意外和迷惑:那三個傢伙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這不是實際上在為他解脫嗎?可不管怎樣,他這次打架的事總算僥倖混過去了,想想真是後怕。他想到自己把徐老師頂得那麼尷尬和氣惱,心裡不免有些歉疚。他感到有點過了分,但當時的情境不那樣死撐又有什麼辦法呢? 存扣的疑惑在下禮拜二那天得到了解除。 那天中午,他到老街浴室洗澡,出來後正好在棉加廠門口遇上了祥哥。幾天不見,兩個人感到很親切,邊走邊談心。存扣問祥哥學校的練功場地沒了,現在在哪兒練呢。祥哥說:“散了。散了也好,這些小子學了點三腳貓,到處惹是生非,不教他們了。我也沒工夫,廠裡把我調銷售部了,以後要常出去。散掉也好。” 存扣說:“蠻可惜的,天天練慣了的,還真有點失落。” 祥哥笑著拍拍存扣的肩,說:“你掌握的功夫防身足夠了。你基本功好。以後啊,常把韌帶拉拉,別把腿僵了就行。”又神秘地朝存扣眨眨眼,說:“學校裡的危機解除了?” 存扣驚訝地說:“祥哥,你知道?!” “我有什麼不知道!”祥哥打著哈哈,“你第一招過背摔,第二招格擋衝拳,轉體後又來了個側踹,對不對?” 存扣眼睛都睜大了:“祥……哥,你咋像是看到了一樣?!” 祥哥爽朗地大笑:“這鎮上的什麼事都瞞不了你祥哥的!有人告訴我,花園組阿三他們在萬頭豬場那兒被一個像學生的打得慘乎乎的,我當即就想到了你,旁人沒那本事。我把他們叫來一問,知道上學校鬧過了。我怕你被逮出來,就叫他們上派出所瞎說了一通。” 存扣見是祥哥幫他的,心裡一感動,眼睛都潮了。 祥哥把手擺在存扣肩上,也有些動感情:“兄弟,遇事要忍啊。你大哥就是不會忍才犯錯誤的,要么混到現在不是這個樣子。你是個有前途的兄弟,我看得出來;又懂事又會做人,所以我特別看重你。你一定要捺捺性子,為個把女伢子,有什麼必要呢?” 存扣點點頭:“祥哥說得對,我以後改,一定改。” 存扣這次驚嚇受得不輕。如果不是祥哥幫忙解圍,而被查出來是他打的架,再進一步查出是和阿香樹林約會,那就相當被動。弄得不好被勸轉學或退學就完蛋了。雖說他不是談戀愛,他打架也屬正當防衛,可到哪裡說得清,哪個會相信?真是沒吃羊肉卻惹上一身羶!阿香這丫頭任性率爽,熱情似火,寫情書,認哥哥,會哭會鬧,又抱又親的,太怕人。雖然這一切皆出於對他存扣的喜歡,但不是這個喜歡法,讓人受不了,擔心受怕。以後可千萬不敢再理她了。於是他在班內班外都和阿香保持著警惕和距離。在路上遠遠看見她的身影馬上就躲開了。有時碰見她迴轉身看他馬上就把目光移到別處。而阿香也好像被這次風波嚇壞了,重又變得沉默安靜起來,就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有時候存扣看一眼她孤清的背影,心裡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憐愛,有些難受。但他終究是不想去惹她了。 知女莫若母,大抵總是這樣。開學以來,阿香衣著打扮上的刻意講究,情緒上的冷冷熱熱,乃至身體發育的細微變化,都被巧鳳看在眼裡。巧鳳是個聰明又細膩的母親,她敏感地意識到女兒到了開竅的季節,開始有綺夢,有煩惱了。跟一般農村媽媽不同,她做過宣傳隊員吃過文藝飯,以後又一直做小學老師,算是見過世面通情達理的人,對孩子的變化要更理解、豁達和開明一些。 “女兒煩心,兒子操心”,這句老話是對的。女孩兒小時候都是乖乖的,一到開花結朵的年齡,曉得作怪想遠事了,大人的煩心就跟著來了。弄得不好就可能扯出一串子麻煩來,甚至捅下婁子。這個時候的女子最呆最痴,最任性,管不住自己,心野了很難收住。這時候做母親的就有功課做了,必須出面,必須管,幫孩子一把。看著自己的黃毛丫頭一年年長大,成了大姑娘的模樣,身體渾圓小巧,雖說稍微胖了點,但胖得勻稱,皮膚白嫩嫩,臉上粉嘟嘟的,小時候的黃頭髮變得漆黑,渾身上下透著青春的鮮活氣兒,她心裡就有說不出的高興。阿香考上了吳窯高中後,巧鳳對女兒的心思就開始高而實際起來,她希望她三年高中後能考上個學校,不求本科重點,哪怕考個揚州教育學院、鎮江糧校、鹽城商校這些大中專科學校也行啊,出來做個教師,分到鄉鎮糧站上,或做個企事業單位的會計出納什麼的,都很好啊。吃上商品糧,成了公家人,鐵飯碗雷都打不動,旱澇保豐收,多幸福!以後找個對象肯定也是國家戶口的,她本身就生得玲瓏俊俏,到時鄉鎮幹部地方財主家的子孫可盡著心挑哇。家里人也有了名望。不像她,尷尷尬尬做個代課教師,不知啥時才能轉成民辦——再轉成工辦她想都不敢想。跳出農門就是不一樣,雞窩裡飛出金鳳凰哩!巧鳳更疼愛女兒了,有時候逮到機會還要為她梳頭,有一回還要和姑娘睡哩,而女兒卻不習慣了。唉,大了,女大不由娘,不粘媽媽嘍。巧鳳心裡就格外懷念起阿香小時候猴在她面前撒嬌耍賴的光景來了。有一天阿香從學校回來,說身上癢,打了水拱到房間裡洗澡,啪啪的撩水聲讓巧鳳心裡也癢癢的。她就想進去幫女兒擦擦背。撩開些門簾朝女兒看,驚詫地看到她的乖女兒已活脫脫地出落成了大人。女兒的頭髮濕淋淋地披在肩上,奶子生得圓鼓鼓的,渾身上下白得像個瓷人兒。她就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時光,她十七歲的時候。一轉眼工夫,女兒倒也十七歲了。孩子長成了,自己也就老嘍。她的心裡就發出一聲舒服熨帖又帶些感傷的喟嘆。她一撩門簾,笑眉笑眼地對女兒說:“阿香,媽媽幫你……”話沒說完,女兒竟驚叫起來,顧上不顧下地請媽媽快出去。巧鳳慌不迭地退出房間,在堂屋裡一條板凳上悶悶痴痴地坐了半天,直到洗換得清清爽爽滿身芬芳的女兒過來嬌憨地抱著她的肩說“媽呀,女兒長大了嘛”,才驀的清醒過來。巧鳳握著女兒白皙柔軟的小手連連說:“對對,女兒大了,媽媽不能隨便看了。”娘兒倆相擁著“咯咯咯”地笑,像一隻老母雞和一隻小母雞。 上學期有陣子這孩子變得沉默寡言的,以後才知道她有一個最要好的女同學不幸得了絕症。為此巧鳳勸解了她幾回,說了不少天有不測、人生無常之類的話來化解她。放了暑假才知道這同學已經去世了。心想也好,我兒是個重感情的人,過了一個長暑假想必就會淡漠了吧。黃泉路上無老少,這世上哪天不死人,活著的還要一門心思往前走,為死人勞神傷感犯不著哩。果然開學後她就好些了,過了個把多月又有說有笑的了,做母親的就跟著開心起來。可當她看見女兒又是要好衣裳又是打起了辮子,弄得俏模俏樣,嬌滴滴,她馬上就敏感起來,覺出了女兒的反常。有天女兒從學校回來,腳一拎一拎地不利索,問她,說是打羽毛球不小心跌了跟頭,但又好像跌了跟頭如同拾了大元寶似的,又是唱又是笑的。巧鳳暗地裡就多了個心眼:不得命,這丫頭這麼瘋癲,難道……過了陣子她倒又沉默下來,圓臉都瘦了一殼哩;這次回家更是像霜打了似的沒精沒神的。做媽媽的這次幾乎可以斷定:女兒肯定遇到了困難,而這困難不可能來自學習。她擔心的事情終於來了。說來就來,躲都躲不掉。來就來吧,且讓做媽媽的來幫孩子渡過難關——這本就是媽媽的事嘛。她決心和女兒認真地交一回心,爭取把事情敞開來說,讓女兒開通了才行呀。 阿香想不到那晚上約會出了那麼大的事,給存扣哥哥帶來多大的驚嚇和被動呀。全是為了她,給他寫了那麼一封信,不然就不會發生事情。簡直險死了呀,幸虧哥哥靈光,硬撐死撐,最後總算過了關。他真不簡單!可徐老師這邊可得罪慘嘍。以後肯定不會歡喜哥哥了,說不定還要瞅機會給他小鞋穿哪。她感到好對不起他。可不寫信行嗎?不寫信他又不理我,不曉得人家對他的心思。可是寫了信也沒有達到她最終的目的。只答應做她的哥哥。但這也就不錯了呀。她很滿意了。做了他妹妹就等於在全班全校中的女生中跟他最親了。做了他妹妹就意味著跟他有更多機會親近交流了,來日方長,只要我好他好,以後說不定就會轉成那種性質的……妹妹了哩。她現在心安了許多,有了耐心,也平添了信心。存扣哥哥是喜歡我的,不然就不會接到信後馬上主動約她,也不會認她做妹妹。呆子喲,看把他弄得急的,我暗示他要“一世做我哥哥,做我的好哥哥。最親的哥哥。記住了呀,一世”時,他都沒聽出我襯在裡面的意思,就急急火忙地一迭聲應了。真好玩哩。好可愛哩。我抱住他的腰眼,還把臉貼他胸口上,最後還跳起來親了他一口,他都不反對,真是把我快活死了哩,我以後有了個可以撒嬌的人了哩。真想天天賴在他身邊哩。但這些天他倒不理我了。上來我真委屈,後來就想通了。他是對的,這時候老師恨不得立時揪住他的“辮子”出一口氣哩。不理我這是他的策略,是聰明。哥哥是什麼人呀,不簡單的人!啥人也別想輕易對付他。為了配合哥哥,我也只好忍了,一點兒也不敢跟他搭訕。可這幾多難受,煎熬哩。自從那天晚上,我整個身心都為他敞開了哩。哥哥呀,你要我做什麼我都肯都答應,只要你高興呀。我好想你呀。我媽媽說我小臉都瘦了一殼了,你怎的忍心的,你就不能想主意見我一回呢?你讓我等到哪一天呀。不行,我還得自己來,冒險和哥哥在一起一回,不然還要把人磨死了哩! 阿香躍躍欲試下著決心拿著主意時,媽媽找她談心了。 星期六一回到家裡,媽媽支開弟弟阿華,對阿香說:“阿香,媽媽和你談下子家常。” 阿香看媽媽很認真地看著她,就坐下了,心裡有些忐忑。 “這些時你有什麼心思啊,跟媽媽說一說。不要緊的。” “沒有什麼心思啊。媽。” “噯,你看這丫頭,有什麼不能在媽媽跟前說!” “真沒有什麼心思。真的。就是學習,有些……緊張哩。” “肯定不只是學習。你不要瞞媽媽,媽媽不呆哩。媽媽望得出來。” “媽媽望得出什麼呀……” “乖乖,”媽媽把凳往阿香跟前挪挪,手放在桌子上,放慢聲音溫柔地對女兒說,“告訴媽媽,是不是心裡有什麼人哪?” 阿香頓時把頭低下了,滿臉通紅。 “媽……沒有呀。” “噯,這哪是什麼醜事。”媽媽寬慰她,“有也是正常的呀。不要難為情,媽媽想知道。” 阿香不吱聲,低頭玩手指頭,局促得鼻尖冒汗。 媽媽倒笑起來,“不吱聲說明就是有了。呵呵,說,是什麼樣的小伙啊,把我家乖乖磨成這樣子。” “媽。”阿香抬頭閃了一眼媽媽,臉上紅出血來,嘴張了張,又把頭低下了。 這叫阿香咋好說出口。 “你不說也不要緊。”媽媽放穩了口氣,“你不說媽媽也打聽得到。” 啊!媽媽想去學校打聽呀。這如何是好?看來不說給媽媽聽是不行的了。 阿香猶猶豫豫結結湊湊說了她對存扣的事。完了,低著頭板著臉坐著,等候媽媽的發落。 媽媽半晌沒吱聲,看著女兒,滿眼都是憐愛。 “果然被我猜著了。”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媽,你罵我吧。”兩粒珍珠似的淚從阿香眼眶裡溢出來,順著光滑的圓臉往下流,在下巴上凝了一下,跌落在衣襟上。 “媽,我真的沒有辦法。” “媽媽為什麼要罵你呢。”媽媽把女兒的手輕輕抓在手上,輕輕地撫摸,“女孩子大了都這樣的,除非她是呆子。媽媽也年輕過。” “可是你想想,你現在正上高二,正是求學上進的關鍵時期,不能分心哪。有想法放在心裡,可不敢動真的當個事來做,影響了正行。媽媽像你這麼大時家裡窮,想上也上不成呀。你看現在國家政策多好,不問你家是乾部,是平頭百姓,又不問出身成分了,又不講送禮求人搞推薦了,只要你有本事,你就能上大學捧國家的飯碗,幾多好!出身窮家沒權沒勢都不怕,考上了就是中舉,雞子就變鳳凰,就是第二次投胎,一世享福受人尊敬,家里人沾光,就是日後子女都沾光呀。你考上了吳窯重點高中,說明你比一般人聰明、有能耐呀,花朵朵的前途,不要倒把日後自然會來的事情挪到前頭來想,可惜呀,你說是不是呢? “照你所說,這個叫存扣的小伙還真是不醜,換到第二三個人說不定就跟你好了,人家是有分寸的人。再說了,人家原來是有女朋友的,兩人好得不得了,才死了幾個月你就要代替上去,人家不會答應你是小事,怕是還讓人家瞧不起呢——你想想,那小伙為什麼只認你做妹妹,人家那是怕你臉上掛不住,怕傷了你,才有這個法兒搪你的呀,我的傻丫頭!這是個仁義的好小伙呢!” “他就是仁義,就是好小伙,通世界難找哩……”阿香聽媽媽說了一氣,這當兒聽到媽媽誇存扣是好小伙,鼻頭一酸就哭出來了。 “好了好了,他是通世界難找的好小伙,我家也是通世界難找的好丫頭,懂事的丫頭,聽媽媽話的丫頭。”媽媽把女兒摟在懷裡,愛憐地替她揩臉上的淚,嘆了一口氣,緩緩地但又字字清爽地說:“兩個人再好也不准談戀愛,等考上大學再說。” 阿香從媽媽懷裡抬起頭,淚眼矇地看著媽媽。 “都考上大學瞭如果你還歡喜他,媽媽就替你去說親。”媽媽堅定地對她說。 “真的?媽媽?” “真的,乖乖。你要聽話,先把學習弄好,啊?” “嗯。”阿香眉眼裡有了笑,乖巧地把頭挨在媽媽的胸口上。 “可是,”她忽然又說,“可是,可是我如果考不上怎麼辦?” “沒有可是!”媽媽捧著女兒的頭鄭重地說,“考不上人家也不會要你。你才多大,考不上咱家砸鍋賣鐵也供你复讀,直到考上了——我們張家一定要出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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