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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元紅 顾坚 12679 2018-03-19
重返校園,熟悉的環境一下子又把存扣帶到了昨日的悲情之中。斯人已去,物是人非,熟悉的地方再也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但存扣又感到秀平的無處不在。女生們結伴從外面走進教室時,他聽到夾雜在裡面的秀平的笑聲;晚自修後坐在罩子燈下學習,他總感覺秀平正端嫻地坐在他的對面,下意識抬頭看,可是,人呢……夜裡他更是枕著秀平的名字入睡,常常夢到她。午夜夢迴,臉上濕乎乎的一片。 開學好幾天了,秀平的座位還空著。好像大家都有一個願望,過幾天說不定秀平就冷不丁又活潑潑地回到她的座位上來了呢!秀平是活潑潑地離開學校的,她沒給同學留下一丁點病相,她留下的都是美麗的音容和回憶。直到現在還有同學不敢相信秀平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他們,離開了這個世界。是的,太意外了,也太突然了,實在叫人難以置信。

這時打外地轉來一個瘦瘦高高的女生,徐老師暫時把她安排到秀平那個座位上,她扭捏著身子死也不肯。她一定知道了秀平的事情,心裡彆扭。這讓存扣很憤怒,他“騰”地站起來,拎起書包就跟她換了。衝動中他碰翻了椅子,他由它倒著,讓這個討厭的小眼睛丫頭自己去扶吧!坐在秀平的位置上,存扣突然感到心里特別的踏實。他在心裡說,秀平,姐,我現在坐你位置上了。我離你更近了,讓你天天陪著我學習,去圓我們共同的夢吧。 但是存扣的學習卻遇上了一點兒麻煩。打上學期秀平去蘇州的那天起,存扣的心思就不能專注在學習上了。五十多個日子,他在憂慮煩躁中度日如年,最後卻等來了秀平病逝的噩耗。掙著回去參加了期末考試,結果可想而知。他第一次從排名前幾滑落到十名之外。班主任把成績單子給他時連連安慰他:“沒事沒事,不能怪你,下學期會趕上來的。”但開學後,存扣卻感到學習上開始有些磕碰了。上學期那段時間沒有學得純熟,現在都有些銜接不好了呢。開始存扣並不以為然,補一補沖一衝會上去的,可是一路小測驗、單元考和月考下來,都不大如意,他就開始慌了。在學習上,存扣自小到大可以說沒有過失敗的經驗,他是自負慣了的。這時他就變得敏感多疑起來,常常覺得同學們開始瞧不起他了,鬱悶得很。他是一個苛求完美的人,別人越是輕視他(其實是他的主觀臆想),他就越要把自己弄得百分之百的好,完美無缺。他在意自己的形象,甚至在班上說話的口氣和表情都刻意修飾過;做作業的板書工整又細緻,畫分數線甚至玩起了兒時的遊戲——用直尺畫,無謂地浪費了時間和精力;他打上初中起就有了寫日記的習慣,現在他把日記當作文來寫,寫得稍微不盡如人意或是寫錯了字,就要撕掉重寫。一本日記本撕得豁豁拉拉的,都掉頁了,一氣之下扔進了河裡,卻晃晃悠悠沉不下去。他就在岸上撿磚頭瓦瓣硬把它砸了下去,不意又被人看見了,心裡更是沮喪,煩躁得要命。顯然現在他的心理出現了失衡和障礙,但是有哪個能幫他疏解呢。他現在啥人都不願搭理,封閉得很。他痛苦極了。

一天晚自修間,存扣獨自來到操場。偌大的場地上空無一人,純淨的天空懸一輪皎潔的明月,把它清冷溫柔的光輝靜靜地瀉在人間。月光裡徘徊的存扣顯得格外的無助和孤零。他挨著操場邊上一棵老槐樹下仰頭看天,看那輪月亮,久久地凝視,他就想起了另一個月圓之夜和秀平在這操場上的一段對話來了。 “存扣,你高三真準備上文科?” “嗯哪,——你明知故問呀,你不是曉得我想做作家嗎?” “那真的報復旦……中文系?” “當然。”他不假思索地說。他上初中時曾聽人說過復旦大學中文系如何了得,就記在了心裡,就想將來自己也爭取考上這所大學。在顧中,他和秀平講過這個念頭。秀平還常常拿這個來提醒他不要花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在體育上,因為“咱又不考那勞什子體校”。

“那……我也考復旦。”秀平有些忸怩地說。 “不要。你跟屁蟲喲!” “你說的呀!你不要我跟的,你記住!”秀平佯裝生氣,俏麗的眼睛瞪他。 “和你說著玩的嘛……嘻嘻。”存扣摸著頭憨笑,“要是真考到一塊才好玩哩……” 兩人同時抬頭看著那月亮,臉上一片憧憬的光輝。 可是今天,還是那輪月亮,照耀的卻是存扣一個人。思昔撫今,淒淒惶惶,眼淚慢慢從存扣眼裡溢出來,他對著那月亮輕輕呼喚: “秀平,姐,我該怎麼辦呢?” 存扣獨自在月光下空廓的大操場上佇立、徘徊時,遠處的暗影中悄悄站著一個小巧的人兒,注視著他,柔情百轉。她太理解存扣此刻的心情,她默默地在為他流淚。她,就是阿香。 阿香好長時間沒撈到和存扣說上話了。秀平在的時候大家高高興興的,作為秀平的“跟屁蟲”,阿香當然經常有機會和存扣湊在一起。秀平去了蘇州後,存扣焦慮得什麼似的,什麼人也不理,哪個敢上去跟他套個近乎,找罵呀。聽到秀平噩耗時已近終考,痛苦得失了常的存扣被哥嫂接回家了,回校參加過考試又立即被他哥哥放船接了回去。等暑假結束後,存扣已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呆呆木木冷冷酷酷的,讓她不敢親近。阿香是個外表單純內心卻有想法的女孩子,事實上她一直在單戀著存扣,儘管她感到這根本是無望的,但她就是忍不住要愛他。愛一個人是不要理由的。秀平的猝然離世讓她震驚和悲慟,她痛哭了好幾場。她是真心實意的難過。同學近一年,她和秀平已建立起相當深厚的友誼,由於中間夾著個存扣,她與秀平的關係就帶著一種朦朧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裡面,像姐妹,像……真的不好說。她愛慕秀平,她的聰明,她的美麗和果敢自信。雖然秀平只比她大一歲,但她依戀秀平身上那種大姐姐的味兒。和秀平在一起總讓她感到溫暖而安全,這差不多已經是一種姐妹之情了。經過那次演出造成的齟齬,她們的感情卻因此更增進了一層,彼此更加理解和體貼,同吃,同玩,連睡覺有時也要在一起。當然,她還愛偷空子做一回“電燈泡”,這大概就存了能和存扣靠近的私心在裡面了。秀平死後,同宿舍的女生有些害怕,甚至說晚上聽到秀平說話呢,怕她作怪,但阿香卻一個人睡上了秀平的上床。她很坦然,她滿腦子都是秀平的好。

處於悲傷和思念中的存扣淒苦而迷茫,如一隻零落的孤雁。阿香看在眼裡,為他心疼和難受。當她看到存扣總不能從失去秀平的陰霾中解脫出來,以至於影響了學習,變得極其焦躁和失落,她更是憂心如焚。她想這時候只有她有理由站出來,以一個女孩子的細膩和溫情勸他,幫他,幫他重新站起來,像個存扣。因為她是秀平身邊最親近的人呀。但存扣那孤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又讓她心怯,望而卻步。她也陷入了焦躁和徬徨,寢食難安。這時候,一種大膽得讓她心裡發抖的念頭產生了,她突然意識到眼下的光景正是秀平姐給她的留白啊,她要去代替秀平姐——只有用愛,像秀平姐,才能讓存扣重新振作起來! “存扣……哥!我能讓你重新快樂起來嗎?”她心潮激盪,滿懷深情地輕喚著。她要拿定主意不管不顧地闖入存扣的世界!她心細如發,她美目流轉,她在尋找機會。

這時候,隨著電影《少林寺》的放映,練功習武成了無數青少年的時尚,這給自小就仰慕俠士英雄而今正處於萎靡中的存扣好像注入了一針興奮劑。 《少林寺》放映期間,存扣利用課餘時間和周末,整整看了四場。四場《少林寺》看過,他就加入了“吳窯散打隊”。 教習散打的是鎮上一個叫陸桂祥的人,二十八九歲年紀,在棉加廠保衛科上班。他是部隊偵察兵出身,精於擒拿格鬥,因在部隊時和駐地百姓發生誤會出手傷了人,被提前退伍了 。這人嗜武,回來後仍練功不輟。由於他有真本事,人卻和善,江湖義氣重,遂成為地方上青年人的偶像,照了面沒有不叫一聲“祥哥”的。祥哥一次和朋友在街上“幸福飯店”吃飯,幾盅酒下肚後來了情緒,將筷子交於左手,右手並起食中二指朝筷子削去,一雙就變成了四截。滿屋人看了矯舌不下,高聲喝彩,紛紛要求再表演其他功夫,簇擁著他走了出來。祥哥有心走趟拳給大家看看,但見老街逼仄,攤點又多,輾轉騰挪施展不開,遂對眾人說:“還是表演個硬功吧。”他讓人去附近工地上搬來紅磚,置於地上:一塊,以手摁斷;兩塊,劈而為四;摞至三塊時,只見他扎一騎馬蹲襠式,吸一口氣,大喝一聲,拳頭砸向紅磚,三塊磚頭竟裂成了十七八塊!現場歡呼雷動,路為之堵。祥哥更加抖擻精神,把外罩一脫,只穿一件貼身背心,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在陽光下面鼓突突的,黝黑閃亮。他身子只一躥,兩手兩腳搭上飯店凸出來的牆垛,如壁虎般,上夾下蹬,“噌、噌、噌”地上了三樓天台,跟著空中一個魚躍,蝙蝠般飛身鋦住街對面的一根杉木電線桿,驀的一個倒掛,刺溜而下,在離地面約兩米處停住,折身落地,面不改色。至此,祥哥聲名大振,人人都知道他能單掌開石,飛簷走壁,經常有遠近好武的青年來巴結他,求他教個一招半式,好在外面顯擺。

《少林寺》的放映掀起了城鄉青少年練武的風潮,求教祥哥的人更多了。祥哥就在吳中操場角上開了個小教場,下班後來這兒指點指點。不收錢,但有酒送他照收不誤。他不抽煙。他施教很嚴,又極耐心,全是實用的搏擊功夫。小伙子們不怕苦累,練得都不錯,兩人對抗時纏鬥得難分難解,十分好看。 存扣用塑料壺到莊西的酒坊裡打了十斤大麥酒,稱了半斤冰糖放了進去,再加上他哥剝曬的橘子皮,嫂子採曬的野枸杞,製成一壺藥酒拎到祥哥宿舍裡。祥哥非常歡喜,說這是最好的酒,當即就用二兩的大盅兒痛飲了一杯,收下了存扣這唯一的在校生徒弟。 存扣初中時自學過一陣武術,有點基本功。本來又是運動健將,身高腿長拳頭沉。長期打籃球,球場上的攻防突破與武術中的閃轉騰挪大有溝通之處,練起功夫來真是心有靈犀,進步神速,個把月下來竟把那些師兄一個個擺平。祥哥非常喜愛他,說他如果考上軍校,在部隊裡準是一條龍,吃香得很呢。

存扣練功練得狠。別人拉腿六百個,他要拉到一千。別人蹲馬步頂多五分鐘,他非要堅持到一刻鐘以上。他打沙袋不戴手套,打得袋上血跡斑斑都不停手,彷彿不曉得疼。他練功時面孔格外嚴峻,眼神冷酷,頗有功夫巨星李小龍的神氣。下了晚自修他還要到操場上撐雙槓,臨睡前再練一組啞鈴操。練功給他帶來了快樂的痛楚和舒心暢意的疲倦。誰也不知道他是藉此來轉移對秀平的無盡思念和心中的失落。同時功夫的精進強勁了他的體魄,滿足了一個少年許多奇異的幻想。他感到渾身有勁,另一種自信和豪情在他身上產生了。學校球賽時他赤裸著上身,露出健美的肌肉,滿場都是他的影子,像一頭憤怒的獵豹,防守截擊乾淨利落,帶球上籃迅捷無比,如入無人之境。出眾的球技和優美的體形再加上英俊冷酷的面孔,迷倒了所有的觀眾,只要球到了他手裡,場上就是一片狂熱的尖叫。存扣是這所中學的當然明星。

練武給存扣帶來了好處,心裡的陰翳在漸漸散去,學習成績也在慢慢回升。他本來就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在學習上很有他自己的一套,只是因為秀平的變故擾亂了他正常的心智,使他沉淪迷失了很長一段時日。現在,隨著心情的好轉,他的學習就開始走上正軌。雖然還有些困難,畢竟有好長時間他形同缺課,但自信回來了,這才是最重要的。笑容又開始回到他的臉上,和同學們的交往多了。一切似乎正向良好積極的方向扭轉。 星期六兩節課後,學校就放學了,為的是照顧路遠的學生回家。最遠的同學有三十里之外的,一路要經過七八個村莊,要過好幾條河,放遲了走不到家天就黑了。 阿香家在焦家莊,回去有兩條路,大路好走,但要兜五六里冤枉路,小路離學校不過六七里地,腳程快的四十分鐘管夠了。焦家莊有四五個在吳中上學的,分佈在不同的班級,他們走小路當然是首選,但總是聚合在一起走。 ——倒不是單圖個熱鬧。

這條路不像個路,都是窄窄的田埂,水溝又多,上面擔兩根樹棍或毛竹,人在上面走像玩雜技。還要過一座小橋,兩塊水泥板銜接,就三四十厘米的寬頭,若河兩面同時有人到橋頭,要先讓一個人過來後,另一個人才能過去,同時擦肩而過是很難的;遇到刮風下雨的日子,走上去既要有本事又要有勇氣,膽小的人走到這兒或悻悻地往回改道,或像條狗似的從上面慢慢爬過去。沿途的農田間河畔上零零落落的有不少墳塚,還要經過一個大公墓,小路正好打墓地中間經過,有的大墳比人還高,人好像在連綿的丘陵間穿行,槐松雜陳,陰森森的,最要命的是那蒿草間石碑上的姓名直逼人眼,讓你看了不記住也難,那感覺可真不好受。因此孩子們聚在一起走,一來安全些,二來也不害怕了。

所以,阿香週末總是一放學就趕快收拾東西回家,生怕被落下了。落下了就只有一個人走大道了。可這天中午,她鎮上的姑媽給她送來了兩張下午場的職工電影票。姑父姑媽都是棉加廠的干部,縣里棉麻公司有領導下來檢查工作,下午晚上兩個人都要作陪,電影當然是看不成了,就把票給阿香送來了,省得爛掉。叫阿香找個本莊的學生一起看,三點半看到五點多一點,一起走回家天不會黑。阿香很歡喜地接下了。她捏著票想了想,卻過來找到了存扣。 阿香來找存扣,讓他無端地感到有些親切。他沒有推辭,因為他從外面海報上看到放的是武打片。他頂愛看武打片。 兩節課一下,兩人很快收拾好帶回家的東西就來到電影院。新片子:《自古英雄出少年》。香港導演加大陸武打明星,緊張的情節和精彩的打鬥讓存扣熱血沸騰,心裡連呼過癮,恨不能鑽進銀幕做一回男主角才好哩。 但這麼好的電影阿香卻一點兒也不曾看進去,她只看到放映幕上變幻著的人影和顏色——她的心思全在存扣身上! “我是在和存扣一起看電影呀!”她的一顆芳心“嘣嘣”地亂跳,整個人陷入一種幸福的燥熱之中。和親愛的人坐在一起看電影意味著什麼呢?她在黑暗中的聲響裡痴痴地想著。她為自己今天果敢的決定感到十分得意:簡直就是神來之筆!但她馬上就沮喪和害怕起來:散了場怎麼辦?兩個人甚麼要緊的話也沒說,只不過就是看了一場電影;而且也沒人和她一塊走小路回去呀!想到一個人要孤零零地在大路上走到天黑她心裡就不樂意。該怎麼辦呢?她想啊想,終於一咬牙拿了一個主意。 出了電影院門,兩人一塊往西走,走到往北折向焦家莊的小路口時,阿香站住了。要分手了,存扣正要和阿香道再見,卻看她遲遲疑疑的,邁不開步,拿兩個眼睛望他,怯生生的,欲語還休的樣子。就問:“你咋不走呢?”阿香紅著臉說:“路上墳圓多……你……能不能送我一段呀?”存扣就笑了:“膽小鬼喔。行,我送你一程!” 阿香抿著嘴笑了,頭一扭打前面開了路。兩人一前一後地走,悶頭走,誰也不開腔,就有些尷尬。存扣記得阿香以前不是這樣拘謹的,活潑得很,遇到他都揚起笑臉兒打招呼的——只不過那是在高一,秀平還在這吳中的時候。似乎也是打秀平離校去了蘇州起,阿香就變得沉默寡言,再聽不到她唱歌和瘋鬧了。想到這裡,存扣心裡不由一陣感動,這小阿香原來也是個性情中人呀。存扣在後面默默看著阿香,嬌小玲瓏的身體,衣裳合體又整潔,書包像小學生一樣斜挎在身上,網兜里放著一點兒東西還兩隻手換來換去的,楚楚可憐的樣兒,像個……小妹妹呢。他想,兩人這麼走不講話不是個事啊,多難過啊。但是跟她說些什麼呢。這時他倆來到了那座兩塊水泥板接著的窄窄的小橋。阿香紅著臉,說不敢走,把手伸向存扣。存扣馬上牽著她上了橋,側著身子引著她慢慢地走,看她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移動著向前,忍不住笑話她:“這麼膽小呀。平時哪個攙你呀。”阿香臉更紅了,只管低頭看腳,不睬他,直到走到頭一步跨下土路,才長噓了一口氣,右手卻不曾鬆開。存扣由她牽著,但心裡難免有些訝異,等前面一轉彎才恍然大悟,原來又到了大公墓了。走到公墓中間,阿香緊緊靠著存扣身子,恨不得抱住他膀子。存扣又調侃她: “你塊塊都這麼膽小,我不送你咋回家?”阿香輕輕地說:“我知道你不會拒絕我的。”“萬一我真拒絕呢?”存扣跟著問。阿香聽存扣像老是在逗她,眼裡就有了頑皮的光,說:“我就哭,一哭你就心軟了。”話甫畢,自己也忍不住“扑哧”笑出聲來。 存扣也呵呵地笑了。他知道阿香喜歡和他在一起。她在他面前示弱要求保護的樣子讓存扣感到很新鮮,也很滿足,好像在做哥哥哩。 兩個人竟又無話了,沉默著走了一段路。走上一片緩坡,從亂樹林間的一條小路鑽出來,前面就是阿香家那個小村落了。村前的小河浜上橫著一座木板橋。青色的炊煙從家家煙囪裡冒出來。鳥歸林雞進巢的時候了。麻鴨和白鵝撲搧著翅膀“呷呷嘎嘎”地上了岸,狗子們從院子裡衝出來,撒著歡趕著它們一一地沒命往家跑。大人喊小孩子回家的聲音此伏彼起。存扣站住腳,說:“你家去吧。”阿香轉過身看存扣的臉,眼波流轉,像是要在他臉上認出什麼東西。存扣也看著她,微笑了一下: “回吧,我要走了。天不早了呢。” 存扣看阿香一步步往村子裡走,心裡突然湧上了一種說不清的情緒。他嘆了一口氣,轉身走進了林子。 他不曉得自己為啥要嘆氣。 阿香一進院門,家裡的小黃狗呼地躥了上來,繞著阿香又蹦又跳撒歡兒,還像人樣立起來。阿香以前在家裡經常逗它,把它兩隻前爪攙著慢慢向後退,看狗笨笨拙拙地跟著走,就感到很有趣。可今天阿香卻不想理它,把它頭一推:“去,去。”小黃狗受了委屈,嗚咽了兩聲,夾著尾巴躲到一邊去了。 “哎呀小祖宗!咋才回來呀?你弟弟上前坡看過你兩回了!”奶奶顛顛地從屋裡迎出來,替阿香除下身上的書包,接下網兜儿。 “姐姐,我還到小春家問過你,他說沒等到你,又上你教室望過,還是沒有,又在大門那等了起碼二十分鐘,還是等不到你,他們就先回來了。”上五年級的弟弟阿華見了姐姐就變得很饒舌,喋喋不休說了一氣。 “姐姐,你上哪兒去的呀?” “看電影的。遲了,順大路家來的。”阿香撒了一個謊。 “噢……阿彌陀佛。就生怕你一個人走小路……”奶奶嘟噥著收拾桌子去了。 “什麼電影啊姐姐?”阿華一聽電影來了神,“打不打呀,打不打?” “打你個頭喲,你就歡喜打!——煩死了。”阿香白了弟弟一眼,一屁股歪到凳子上,等著吃了。 弟弟被她嗆得了一句,很不高興,萎裡吧唧的,也坐到凳子上,不看他姐姐,小嘴都噘起來了。阿香就說:“打哩,是香港片。打得乒乒乓乓的。” “有沒得李連杰?肯定有吧姐姐!”阿華馬上又高興起來了,站起來模仿練功動作,嘴裡“哈呀哈”地亂喊,鬼聲辣氣的。阿香就笑了:“沒得。是一幫小孩子打大人。——打壞蛋。” “哦呀——”阿華聽得眼睛都瞇起來了,神往得沒得命。 “還要等多久才到我們村上演呢?……電影船都好長時間不來了。姐姐,叫啥電影名呀?” “《自古英雄出少年》。” 這時,媽媽從廚房裡端著一大盤攤餅進來了,才出鍋的,熱氣騰騰,香噴噴。剛才阿香進來時一鍋餅才澆上,所以沒出來,姐弟倆的對話她可全聽在耳朵裡。 “阿華,見了你姐姐就瘋!” 阿華“告狀”:“媽媽,姐姐是看電影的!” 媽媽笑著說:“倒是怪事。咱香兒不曾一個人看電影過呀。一個人家來,你叫人愁哩。幸虧走的大路。” “媽,是姑媽給我的票。她沒工夫看,又怕爛了,就送給我看了。”阿香怕媽媽多心,趕忙解釋,把姑媽抬了出來。農村里女孩兒私自在外面看電影大人總不放心,怕是談戀愛,怕不學好。阿香沒敢說是兩張票,否則又要編謊哄媽媽才行,說是跟女生看的。如果說是跟男生看的,還不把媽媽愁死呀。 “喔,這樣。”媽媽心裡疑惑解了,高興地為大家舀著綠豆粥,“快吃快吃,熱粥就熱餅,還有奶奶煮的藏鴨蛋!” 阿香慢慢地吃粥,小口小口地吃餅。鴨蛋搗了兩筷子,又放在桌子上。 “我兒今天有啥心事哩。”媽媽看著女兒。做媽媽的總是很細心。 “沒有沒有。”阿香好像一醒神,趕緊呼啦啦喝了兩口粥,還大口咬了一塊餅,鼓著嘴巴問:“爸爸呢?” “你爸呀,現在跟真和尚差不多了!”媽媽沒好氣地說,“又上東莊去拉了,聽說班子裡說他喉嚨好,還要推他坐檯呢!” 奶奶臉上就有了尷尬的氣色,邊喝粥邊說:“巧鳳,你隨他吧。弄到錢就行。” 媽媽猶氣不平:“什麼不好弄,做這個?丟人哩。不是個正行。” 阿香的媽媽巧鳳是在參加公社文藝宣傳隊時認識她爸爸喜海的。巧鳳歌唱得好聽,喜海是彈揚琴的,又會拉二胡。以後兩個人就有了感情,結了婚。 “四人幫”被粉碎後不久,宣傳隊漸漸不吃香了,維持了一兩年就解散了。分田到戶後,人們擺脫了生產隊的束縛,可以由著自己的心思搞發家致富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人農閒時到外地打工賺錢,還有更膽大的辦起了雞場、豬場和炕坊,還有燒大麥酒的,包魚塘的。但能說會道的喜海卻不敢邁大步,種七八畝老實田,一年到頭苦得要死,刨去農藥化肥和上交的錢,收入實在有限。 這兩年,農村喜喪婚俗又興起了鼓樂班子,經人一攛掇,他就拎起早就落了幾層灰的二胡參加了進去,輕車熟路,倒是如魚得水。吃喝人家的,每場也能弄個十幾塊錢。聽說以前文藝宣傳隊的不少骨幹都做了這行,讓人啼笑皆非。喜慶的場合還好,為死人吹打彈唱還裝模作樣地穿起用窗簾布做成的不倫不類的袈裟,念各種超度的經,因為班子裡頭的人都是有家有室的,所以農村人稱這班人為“假和尚”。但有些班子裡那個頂重要的坐檯唱經的卻是專門請的真和尚,頭上有戒疤的,這樣的班子有“分量”,請的人多。喜海這班子坐檯的一直是個以前走江湖說書的老頭子在湊合著,前些時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暫時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裡就有人說喜海嗓子不錯,可以試試。喜海是個靈巧人,也揣摩過和尚的唱腔,就試了試,居然是聲音高亢悠揚,蠻像回事,又是中年發福,圓頭圓腦的,除了少兩行戒疤,天生是個法相莊嚴的和尚樣子呢。眼睜睜就要擔任坐檯了。 巧鳳知道了卻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場。巧鳳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業做點生意,不要做這說起來難聽的行當,但後來她看到確實也能弄到些錢,有人想進班子還沒門呢,也就不多說什麼了,但心裡總存著芥蒂。她本是個心高的女子,當年初中畢業的她憑唱功硬擠進公社宣傳隊,就說明她是個很有追求的人。以後她又憑自己的能力找人進了後莊的小學代課,很受群眾敬重,說她耐心,負責,對孩子好,從來不打不罵,有些正式教師都不抵她呢。現在喜海居然學起和尚坐檯來了,沒事時還弄個經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這讓在外頭要臉面的她終於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卻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個月代課工資。”這句話叫巧鳳傷心地在家裡哭了半天。他說的正是她的痛處呀。巧鳳恨自己沒得個正式工作,代課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師拿工資時,她心裡總不是滋味:樣樣不比人做得差,人家拿大幾十、上百,而她從十塊錢拿起,拿到現在不過三十塊錢。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課教師只拿到二十。上次,才從高郵師範畢業的中專生小芳蹦蹦跳跳從學校財務處出來,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資捎領了。當小芳從精緻的小錢包裡拎出三張“大團結”笑瞇瞇地遞給“巧鳳姨”時,她真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這小芳是她教過的學生,才十八歲,小小的人,拿的工資是她兩三倍,以後還有得漲。她有時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捨不得這些可愛的孩子。她就是喜歡孩子,喜歡教書這行業;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認可,心裡總是充實的。現在喜海一門心思地做和尚,讓她難堪,讓她失望,還回她那樣的氣話,怎能叫巧鳳不生氣,不傷心。巧鳳望著兩個孩子,說:“媽現在就指望你們姐弟兩個好好爭氣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別人後面的日子不好過啊!” 晚上,阿香在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的。從存扣一走她就開始生氣。她是生自己的氣。好不容易逮到個機會和存扣看電影,又賺他一路送她回直到村口,這麼長的時間,這麼長的路,跟他說過什麼了?什麼也不敢,膽小鬼!倒是他開通,主動逗她說話。這是我阿香嗎?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你真是比秀平姐差得多了!私下里狠倒發得兇呢,動真格的時候就膽小了,害羞了,沒主意了。還想代替秀平姐呢——這樣子,沒門喔! 但她又有些得意,畢竟她今天在接觸存扣的路上走出了第一步。她和存扣坐在一起看了電影,還要存扣攙著過橋,還靠著他膀子過墓地——他上當了,我敢走的,我又不怕!他攙著我的樣兒多體貼呀,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一歪掉下去呢。他握我的手好有勁,窩在他手掌心裡好舒服哦。還有他的膀子多粗壯呀,暖和和的……真想偎進他的懷裡才好呢……阿香回憶著兩人在一起的細節,呼吸都不勻了,心怦怦亂跳,像要跳出了喉嚨。 存扣的臉就在她眼前浮動起來。開始是影影綽綽的,好像在小河邊洗臉時看到的映影,接著越來越清晰,直到最後完全定格在她眼前。這是她多麼喜歡的一張臉呀,英俊明朗,嘴角微微牽著,一種親切的戲謔人的樣子。 ——“笑我哩!”黑暗中,她情不自禁地嚶嚀了一聲,用手摸自己的臉,熱燙燙的,要在白天,肯定紅得像桃子。自從秀平姐上蘇州看病就沒看見他有過笑臉,開學好長時間他還是那麼消沉,弄得成績都掉下來了,也不搭理同學,大家都有點害怕他,不敢惹他……以後他居然一天天好了起來,臉上又有笑了,又和同學們在一起了,讓人看在眼裡好歡喜呀。她阿香這才敢有勇氣請他去看電影的呀。想不到他很願意,很開心的樣子,真叫人喜出望外呢。可是和他看電影了又怎麼樣呢?要想走到存扣身邊——像秀平姐那樣——多不容易!存扣和秀平姐感情太深了,他倆都是要訂婚的人了,存扣會接受她阿香嗎?肯定不會。想到這里阿香就沮喪起來:自己哪有秀平姐優秀呀,長得沒有她好,成績又不如她…… 存扣的影像漸漸從眼前消退了。阿香嘆了一口氣。想到學習,阿香心裡就有些亂,考上高中後班上強手如林,憑她怎麼努力總是在班上中等向上一點兒水平。像存扣哥(她現在心裡喜歡這樣稱呼他)這樣日後肯定能考上大學,而她不一定呀。考上大學的他怎麼可能要她農村戶口的人呢,不現實呀。聽人說上大學比上中學要輕鬆得多,還可以談戀愛,存扣哥那麼棒還不是要被人搶呀。 ——沒得命!阿香心裡開始難受起來。 今天媽媽桌上對她和弟弟說的話,使阿香覺得肩上擔子的重量。媽媽是個心高的人,她曾不止一次地感嘆她沒得文憑,要是有文憑校長都做起來了。她對爸爸做假和尚非常失望又無可奈何,說她爸一年就是乾個萬元戶她都不稀罕。媽媽要的是家庭的名望啊。記得去年暑假她接到高中錄取通知書時媽媽那高興樣兒,又是給她買好吃的,又是上街給她買好衣裳、好鞋子,還把她挨排帶到親戚家去過,比人家考上中專大學都隆重。媽媽之所以這樣,就是吃準她女兒會給這個家庭帶來榮耀啊。自己怎能辜負媽媽的一片拳拳之心!更何況阿香現在十七歲了,很懂事了,當然也曉得一個鄉下女子要跳出農門獲取幸福只有憑考學這條唯一的出路。既然自己都能考取吳窯高中,那為什麼不努力考上大學呢?再何況她現在心裡還有一個存扣哥呀,只有學習好存扣哥才會喜歡她;只有考上了,她才可能和存扣哥在一起——她拿定主意了,從明天開始,她一定要全力以赴地學習,一面慢慢地讓存扣哥知道她的心思,讓他接受她……阿香就這樣勸著自己,哄著自己,也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有了那天下午兩人在一起的經歷,阿香本能地對存扣產生了格外的親切。憧憬和夢想可以改變一個人,阿香以前的活潑勁兒又回來了。不過,現在的阿香可不像以前那種沒心眼兒地瘋鬧,她的活潑中處處透出了走向成熟的少女的嫵媚和爛漫。她唱歌,她笑,但是注意場合;至於玩口技,吹口哨,堅決沒有了。她懂得了分寸。她和女伴們更加的要好,沒有人不為她率真的熱情所感染,對她分外的知心友愛。她也早起晚睡用功,令同學刮目相看。她以前很長時間內對存扣畏葸而情怯,現在則主動親近他了。遇見存扣又主動打招呼了,但多了點羞澀,目光是熱切的。進教室看見存扣要笑,出教室也要回頭瞅一眼他。有時候還捧著作業過來問一下存扣—— 這可是要動用一番心思的,得使旁邊同學覺得自然率意才行。 阿香原來是運動頭,現在她不要這髮型了,打成兩個辮子,走起路來蹦蹦晃晃的。辮根上系的是眼下最流行的皮筋——上面帶著兩個像小足球樣的塑料飾物,粉紅和白色相間,配著黑溜溜的髮辮,平添了許多柔媚可愛的孩子氣。阿香的穿著一向整齊爽潔,現在她又添了一件水紅色的春秋衫,小腰身,和下面的米色直筒褲配起來,玲瓏的身條兒就全出來了。她本像大多數女生常穿方口布鞋或白色田徑鞋,現在卻愛穿一雙平絨面兒的半高跟鞋,顯得高了不少,身材也更加勻稱了。 “女為悅己者容”,阿香穿著打扮的變化當然主要是給她“存扣哥”看的。 存扣打籃球時阿香必定是忠實的觀眾,同時擔負著看護存扣衣裳的職責。男生都粗放,衣裳一脫往籃球架橫撐上一擔,或乾脆扔在球架下面,亂糟糟的一堆,也不管塵土哄哄的落在上面,打球完了拎起來撣撣抖抖就又上身了。阿香就把存扣的挑出來抱在懷裡。開始存扣不要她這樣,可她偏這樣,也就隨她了。打完球接過來,對她一笑算是表示一下感謝。存扣這一笑不費事,阿香卻因此高興半天。 阿香對存扣好,存扣不是不曉得,但他沒有往深處去想。上次和阿香看電影並送她回去後,他在回家的路上曾有過一種說不清的失落感,但他馬上就警惕起來,馬上把有些纏綿的情緒生硬地掐除了。在他心中只允許秀平存在,對他來說秀平是活著的,天天想得到和感受得到。他的學習生活和思維仍和秀平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並起著作用。阿香是個好女孩,他一向喜歡她,喜歡她的活潑可愛的形象和性格,喜歡她善解人意,還喜歡她乖巧和依賴人的樣子。但只是喜歡而已,僅僅這樣。他把她看成一個可愛的小妹妹。所以阿香近來無論什麼變化都沒有使存扣有啥非分之想。不會的。這就是存扣。憨實,知情識意。以致一天中午阿香從宿舍裡出來,在路上碰著存扣對面站著說話時,存扣看見她眼角上有一粒沒洗掉的眼屎疤子,就順手替她抹掉了。他這樣做純粹像一個哥哥,自自然然,毫無矯飾。至於這一親暱的動作給阿香帶來怎樣幸福的眩暈感,存扣是不知道的。 這就讓阿香有點急了。憑一個十七歲女孩子的細膩,她敏感地察覺到存扣對她的接受停留在什麼樣的層次。就像數學上的定點和坐標,那麼的恆定不變。這怎麼行呢?對存扣燃起希望和親愛的感情之火的阿香開始煩躁不安了,她渴望她的努力有所回報和發生作用,她開始了魂不守舍無精打采和晚上失眠。 有天中午,本鎮上有個叫楊大華的女生從家裡帶來一副羽毛球拍,幾個女生在教室前的碎磚地上輪流打著。都打得不好,有的還不會發球呢,但這並不妨礙她們的興致,嘻哈尖叫著,鬧翻了天。阿香也在這幾個女生之中。 輪到阿香打了,她肯定是沒打過這羽毛球——左手拎著球一丟,右手把球拍往上抬時,球已先落了地,邊兒都沒碰到。她趕緊拾起球,重發。這一下發中了,卻是球拍邊框擊出去的,歪落在旁邊的冬青樹上,惹得女生們哈哈大笑起來。阿香發起狠來了,“我不相信這話!”她嚷道,過去拿起球又要發——可是,天啦,這時候她看到窗戶後面有張笑臉,是存扣,在看她呢。她一下子窘得不行,左手拎著球,前弓步的架勢已擺開,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臉都漲紅了。終於——“不發了!” 她嬌羞地說,把球扔給了對方楊大華。她是怕再發不成功讓存扣笑她呢。楊大華髮了個高球過來,線路有點斜,阿香仰著頭趕上去,“啪”地抽了過去,但人也隨之一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馬上就“哎喲哎喲”叫喚起來,臉色煞白,鼻頭上沁出汗來。趕情是崴了腳了。 存扣馬上從教室裡奔出來。 “要緊嗎?站起來試試!”兩個女生一邊一個牽著阿香膀子,無奈力氣不夠,阿香又“哎喲哎喲”叫得駭人,不肯配合,左右拉不起來。存扣只得上去搭住她的腋窩處,試著勁把她拎了起來。阿香一隻腳拎著,金雞獨立似的,重量都歪到存扣身上來了,一聲哭叫:“骨頭斷了呀——”存扣聽了一驚,對兩邊女生一掃眼,說聲:“我背你上醫院!”轉過身蹲下讓阿香趴上去,趕緊碎步出了學校大門。 好在沒事。 “扭了筋,幾天就好了。”到了醫院骨科門診,大夫用手捏了捏阿香腳踝部,又提起來扭了扭,就如此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開了兩袋“麝香虎骨膏”,打發他們走了。 存扣又把阿香背起來下樓往回走。 “路遠沒輕擔”,這阿香看上去嬌小,其實長得很瓷實,在背上還怪沉的呢,存扣頭上都弄出汗來了。曉得不要緊,往回走就不那麼急了,阿香在背上也不哼哼了,兩手摟著存扣脖子,下巴搭在他肩頭上,悶聲大發財,像睡了似的。存扣把阿香馱到學校大門口,想把她放下來,讓一直跟著的兩個女生攙著走,女生說:“還有幾步遠,你就把她馱到宿舍裡歇下子吧。”背上的阿香也沒得下來的意思,不動,賴著。 “這妮子,嬌!”存扣心裡說,沒辦法,加快腳步從初一教室前的花圃前面悄悄繞過去,把阿香送進了宿舍。 半個小時後,存扣在教室裡看到阿香從外面一踮一踮走了進來,臉上笑容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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