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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元紅 顾坚 8471 2018-03-19
放假七八天了,存扣一直是渾渾噩噩的。白天是那麼的長而沉悶,他枯坐在房間裡,掩著門,閉著窗,在昏昧中一坐就是幾小時;午覺睡個不夠,睡了醒,醒了睡,懶得往起爬。生活中所有可以產生激情的東西都離他遠去了,唯一能讓他認真做的就是對秀平一遍又一遍地懷想。他倆在一起時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細節都被他極其耐心地從記憶裡摳了出來,對秀平的回憶甚至追溯到上一年級時的童稚時代。雖然對他來說是很“久遠”的了,但那些零碎的影像他卻彌足珍貴,把它在頭腦中按著順序歸攏。他回憶得異常專注,以致常常走入幻覺之中,看得到秀平的各種影像,似乎伸手可以觸及:走路,說話,生氣,笑和撒嬌……到了夜間,他甚至經常聽到秀平的聲息,一聲呢喃,一聲嘆息,抑或,驀的一聲巧笑。像是躲在哪旮旯裡,正忽閃著眼睛,幽怨地瞅他;或頑皮地看他,淺淺的梨窩,潔白的糯米牙,揪著大辮子,笑靨如花……存扣在黑暗裡睜大眼睛,四處張望,耳朵支棱著聽。但一切歸於沉寂。只聽見外面夜風路過時樹葉擠搡的碎屑的聲音,夏蟲有一搭沒一搭的啾鳴。但存扣確信秀平肯定在附近,在米缸那邊,在屋頂上,甚至就蜷在他的床裡頭……存扣急死了!有一次屋頂真的“嘩啦”響了一下,他立刻就拗起身,衝房梁急切地喚出聲來:“秀平,你下來呀!你下來呀……”可秀平不下來。秀平不睬他。他傷心極了:我做錯了什麼,你不要我……“嗚嗚”地哭到半夜。

存扣想七想八的都想昏了頭,居然蹦出這樣一個念頭:如果他不與秀平好,說不定她還不會得白血病呢——這保不定啊。這個念頭讓他出了一身冷汗,身子都抖起來了。他真的就陷入了沉重的痛悔之中。心想,如果不是和秀平相愛,她過她的暑假,而他呢,必然還像以前一樣,做做作業,和同學下河摸河蚌,釣魚和捕蝦,去顧中操場練球,一起去外莊看電影……末了,還要到外婆、舅舅家的村子蹲上幾天。那多好呢。開學後各人做各人的同學,要好的話等到畢業後也不遲啊,為什麼要搶在前頭好呢?這怪念頭整整折磨了他一天一夜才勉強消彌了。 存扣又痛徹地想:如果秀平不得病,那這個暑假肯定是我倆最快樂的假期啊。兩個人的關係莊上人都知道了,媽媽準備在暑假請上幾桌酒為他倆把婚正式訂下來,以後來往就逸當了,也熱鬧些。那該是什麼景象呢?請酒,放鞭炮,一起上東台替秀平買衣裳,媽媽打耳環打鐲子給秀平,被秀平媽帶家裡去過,晚上還可以睡在秀平家——當然是和秀平大哥睡了,大哥不在家自己獨睡也成啊。秀平晚上會陪他聊到好長時間呢,還會偷偷……早上沒起來,岳母就把帶溏生的荷包蛋端到床頭……你家裡蹲蹲,我家裡蹲蹲,一起做作業,一起餵豬食,趕鵝,牽羊出去吃草。我下河用提罾撈魚蝦,也要秀平拎個魚簍在岸上跟著。怕太陽把皮曬黑了?沒事沒事,弄個洋傘打著。不行?怕人家說你打傘“裝洋”?沒事沒事,可以戴草帽呀,還可以買一頂城里人愛戴的那種太陽帽,雪白的,長舌子,戴到你頭上肯定好看極了。你要家去?要躺在堂屋裡吹電風扇?不准!不准懶!你不在岸上走,魚蝦不肯進網哩,我要拿你作餌哩!嘻嘻,你罵我嘴貧?是真的哩,誰叫你漂亮哩……存扣想到這裡的時候忍不住“嘎”地笑出聲來了。等還過神來,心裡是一片空洞和淒涼。

現在,存扣多年養成的學習和生活習慣全都亂了套。白天,他也把暑假作業拿出來做做,看點書,可是沒有任何計劃和章法,有疑惑的題目不願去深想,沒有了以前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衝動,瞎做,純粹是在糊弄。天一黑就上鋪,躺在涼蓆上七想八想。他不出去乘涼,自家院子裡也不。往往到了深夜都無法成眠,抱個“紅燈”牌收音機東調西調地聽,直到聽累了,迷糊了,才沉沉睡去。早上睡到太陽老高才懶洋洋起床,有時候連刷牙洗臉都免了。他沒有出去散散心的念想,整天價呆在房間裡,不修邊幅,頭髮亂蓬蓬的,臉上悶出病態的白,兩撇鬍子生出來,也不刮,任它長著。 存根和月紅看存扣這樣子心裡很不好過,曉得兩個孩子相愛得太深,也不好多勸些什麼;又怕他給悶出病來,就悄悄帶信給外婆,要她帶存扣到王家莊過上一些日子,說不定會好些。外婆來了,舅舅也來了,勸了半天才把他勸走。到了外婆莊上他還是鬱鬱寡歡,並不和那裡的孩子一塊玩,總是一個人鑽進村前大魚塘的蘆柴窩裡釣龍蝦。愛香已經好幾年碰不到了,十四歲時就輟學和爸爸出去走江湖了。但有一天吃中飯時,舅母帶來一個叫小蓉的女孩兒來玩,誇這妮子是多麼乖巧懂事。那女孩兒也紅個臉偷偷拿眼睃他。存扣很生氣,在飯桌上竭力忍著,吃過飯等那女孩一走,他就要收拾東西回去,什麼人也勸不住,弄得舅母尷尷尬尬的。

桂香從外面回來了。關亡船還在鹽城,她是坐輪船趕回來的。 她是專門趕回來給存扣訂親的。春上說好了的。暑假間寬裕,辦起事來逸逸噹噹。 她風塵僕僕,滿臉喜氣。她挎著新買的黑色人造革旅行包,包的右下角印著一溜儿上海的高樓大廈,參參差差地站著。為啥說是上海的高樓大廈,而不是別的地方的?因為有“上海“兩個字寫在旁邊嘛。啥東西都是上海貨好喲!這挎包背在桂香身上,那神氣就像國營廠的女採購員,哪像是個跑江湖的關亡婆。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從外面帶回來的什麼好東西哩。 她過了豆腐橋走到玲寶家的小店門口時,看到好些坐閒的人都側過頭看她,眼神兒有些怪異。她想肯定身上這挎包過於時興了,人家心裡說不定都說她“裝洋”哩。她停下來與他們打起了招呼,從兜里掏出紙菸來。正在櫃檯裡整貨的玲寶回過頭馬上咋呼起來:“哎喲餵桂香啊,你咋個才回來?你家出事了呀!”

“什哩呀?出、出什事了呀?”桂香分煙的手僵住了,堆在臉上的笑也僵住了。 “不是你家出事了,是你親家家出事了。——秀平死了哩!” “你嚼蛆……”一包煙撒在地上。桂香頓時站不住,手摸住額頭軟軟地要往下倒。眾人連忙扶住。玲寶倒出碗水來,等她氣穩了些,把事情概要地告訴了她。 “想不到啊,哪個也想不到看不好。”“你也不要太難過,好在(兩家)還沒有做(訂親)儀式。”“唉,你家來太遲了,都燒三七了哩。”“家來早也沒得用,又望不到人,盒子捧回來的。”……一眾人簇住她,唏噓著勸她。 桂香眼睛定定的,突然往起一站,拎起櫃檯上一捆毛蒼紙(冥紙)——也不付錢——往東走,跌跌歪歪的。才走了幾步,悲慟的號喪就在街巷裡響起來——

“我的秀平乖乖肉哎——” “我傷心的乖乖哎——” “我苦命的乖乖哎——” …… 秀平的新墳在公墓北首,靠河邊。公墓是個老垛子,四面接水,只一條不寬的土壩連著大田這頭,像座孤島。河坡上密生著無主的蘆葦,屏障似的立著,油油的深綠。河岸和墓地間栽著柳,榆,楊槐,苦楝。蓊鬱的樹陰下面有上百個墳圓。有大有小,高低錯落。夏天的蒿草長勢兇猛,有半人高,淹沒了歪歪倒倒的墓碑。秀平的墓尚未圓墳,矮塌塌的,曬得格嘣嘣的土坷垃間插著的紙幡已掉了色,在風中吹得獵獵地響。 “徐秀平之墓”,不大的墓碑上五個字紅艷豔的,如杜鵑花,如霞,如血。 桂香癱坐在秀平墳下,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邊哭邊說,數來寶似的。春節間她硬把秀平留了一宿——打發存扣去跟馬鎖睡——和秀平睡了一晚就說了一晚,七長八短地說,說到樂處把秀平笑得“咯咯”的,說到深處把秀平羞得臉上又紅又熱。兩個睡到一個枕頭上,都像親母女了。天不亮就精神抖擻地起來弄早茶給秀平吃——秀平還在床上做著甜夢哩。都像待媳婦了!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滿心喜愛的秀平才離了幾個月就得絕症撒手西去,做夢想不到自己興致勃勃地趕回來居然是為了哭喪的。 ——“你才十八歲哪,乖乖——你花朵朵的呀,乖乖——你咋捨得走的呀,乖乖——你把存扣撂下來你咋忍心的哪,乖乖——”她呼天搶地,雙手拍得黃土起了煙。

跌跌撞撞趕過來的來娣坐在旁邊抱住桂香嗚咽著,白髮在風中亂飛。她悲苦的眼裡已沒有了淚,她的淚早流乾了。 “親家母!親家母啊!”她悲愴地搖著桂香,不會說別的了。 存根和月紅也站在一邊。媽媽沒哭出莊就有孩子飛奔到家里報告消息了,他們馬上和存扣趕出來,月紅挎包,存根拎紙,存扣扶著媽媽,一起來到了埋著秀平骨灰盒的墓地。 ——沒有勸媽媽,讓媽媽哭掉了才好過呀。 存扣這時倒沒有哭,面孔寂然。他在一邊燒著紙。一張一張地遞進火裡,很細緻,很專注。火焰燎得他臉上生疼,頭上臉上都是汗。汗流進眼睛裡,眼睛擠一擠;流到嘴邊,咂咂嘴把它咽了。 “秀平,我來給你燒錢了……”他在心裡喊道。火苗直躥。他盯著火苗看。火苗裡有什麼,有秀平盈盈的笑臉嗎……突然,一陣旋風把那紙錢灰圈起來,繞著秀平的墳不停地轉,越轉越快。有幾張燒了一半的紙錢吹到了別家的墳圓上,他驚兔樣站起來奔過去搶到手上,重新擺回火堆裡,悶聲嚷了句:

“這是秀平的錢!” 晚上,桂香照例睡在存扣的床上。上五年級時存扣開始獨睡,睡在媽媽的東房裡。媽媽一年到頭在外面的多,回來一趟三天五天,頂多十天半個月,沒必要另外支床了,都是和存扣打夥兒睡。雖然存扣已經十七歲了,可在媽媽眼裡總是個伢子,有啥要緊。娘兒倆正好貼心知己地嘮家常呢。春上,秀平知道了存扣還和媽媽睡,就嬉笑存扣是個“慣寶寶”,“靠娘生”,長不大,這麼大人了還睡媽媽旁邊,把存扣說成個大紅臉。桂香卻不以為然,說:“這要啥緊,別看他大呆個子,一天不結婚都是個娃娃——等結婚了,成大人了,我就讓出來了。“說著盯著秀平瞇瞇笑。 ”姨娘你壞——“這回可輪到秀平成大紅臉了,把個桂香笑得咳咳的。 從秀平墓地回來,存扣又陷入了悲傷的苦情之中。洗過澡,坐在院子裡勉強吃了碗燙飯,就鑽進了房間,往蚊帳裡一拱。燈也不開,黑暗裡躺著。跟著媽媽就過來了,拉亮燈,上鋪坐在孩子旁邊。一時間也沒有話跟存扣說,只是為他打著扇子。存扣淚水就慢慢地潮上眼眶,趕緊把身子側向舖裡頭。

桂香一扇一扇為存扣搧著風,看著兒子委頓傷心的樣子,心裡是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人生真是無常,黃泉路上無老少,做夢也想不到秀平得病死呀。多好的姑娘啊,活蹦亂跳的,說沒得就沒得了。這一悶棍可把存扣打蒙了。自己養的自己曉得,俺存扣打小就是個懂情識義的人。有一個情景桂香老記得,那時存扣才十歲,有天晚上醒來發現他還在燈下捧著本大書看,臉上眼淚汩汩的。大書是藉的光棍保國的。存扣和保國很親熱,主要是哄他肯借書給他看。一本一本地借。桂香就問:“乖乖,你看書哭啥?”存扣抽抽噎噎地答她:“書裡的人死了,好人死了。”他在為書裡的人傷心哩。現在存扣沒了最親愛的秀平能不這樣嗎?兩個好乖乖眼看都要訂親了呀。 桂香就想,這孩子是自己的真種呢。桂香我也是個知情識義的人呀。她的思緒就往自己身上扯了。她想起了存扣的死鬼爸爸。

那年她才十二歲,常在大河口的“花子墳”那兒放牛。有天,一同放牛的小伙伴們都游到對岸果園偷梨去了,留她一個人獨自守著,哪曉得有一條牤牛和她家的母牛頂了起來。兩頭牛都是犟脾氣,各不相讓,你進,它退,你退,它進,角碰得“格格”響,眼珠子都鬥紅了,可把她嚇壞了,嚇得哇哇大哭。哭聲驚覺了在隔壁垛田的河坡上剮牛草的一位年輕人,忙把剮草的小木船劃過來,跳上岸一看,點(燃)了個草把子,往兩條牛中間只一丟,兩個畜生馬上就顛顛地分頭跑開了,各吃各的草,好像啥事沒發生似的。多神奇呀!小桂香馬上破涕為笑了。年輕人從船頭上的青草里摸出一個青皮香瓜來送給她,親切地刮了她一個鼻子就上船走了。從此這個年輕人的美好影像就留存在桂香的記憶裡,直到她長成十七歲的大姑娘時,才在一次偶然巧合的機緣中得知了這個年輕人的家事,知道他叫丁寶昌,顧莊的,父親死得早,跟一個瞎媽媽相依為命,從小就做牛倌了,樣樣農活拿得起,是一把好做腳;人是儀表堂堂,但因為家底太窮,二十七了還尋不到婆娘。當時的桂香一朵花正在開頭上,上門說親做媒的人踏破了門檻,可她最終還是跟了寶昌——十二歲時那次神奇美好的一面,日後竟成全了一樁姻緣!十八歲出的閣,當時丁家窮得只剩一張小桌子幾張爬爬凳,連張囫圇床都沒有,所有的結婚用品都是藉的,過了三朝就還給了人家。桂香把耳環和手鐲往下除的時候哭了——都還沒帶得熱呀!寶昌把她摟在懷裡,也哭得抽抽的,發誓一輩子對她好,要對得起她,就是做死了也要把這個爛包樣的窮家過好了,富旺起來。婚後,寶昌什麼重活也捨不得讓桂香做,寵她,讓她,把她真當個嫡親的小妹妹呵著。桂香卻也不是懶人,兩個互相幫襯著把日子往高處走……想不到恩愛的日子沒能到白頭,存扣五歲那年,寶昌在水田裡耕作,踩上一根帶鏽的棺材釘,竟得了破傷風送了命。鐵打的身坯兒呀,說沒就沒了……

桂香才三十三歲就成了“半邊人”。三年孝還沒除,就有不少人勸她可以考慮“往前走一步”了,重新跟個人組個完整的家。桂香總是堅決搖頭。在她心裡沒有比寶昌更好的人了,她把寶昌揣在心窩裡過日子,根本容不得別人。再說了,要是找個不成器的後老子委屈了孩子咋辦?就一直到如今……好在兩個孩子都聰明百巧,人模人樣,不落似人家,大的已經了手了,養的又是兒子,丁家香火有得續了,存扣更是百人見了百人誇,人品、學習通莊難找到第二個,是祖宗亡人、是寶昌在下面護佑著哪。桂香真是睡著了笑醒了,在外面尋(賺)錢渾身是勁啊。 不曾想這小兒子又自己相中了百樣好的秀平姑娘,更是好上加好喜上加喜了,哪料到會出這樣的大禍。存扣戀秀平,秀平疼存扣,兩個小親人哪!沒了親人的痛苦穿心戳膽哪,桂香哪能不曉得。大人都要好長時間才能還過神來,何況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她這時真怕存扣受不了這個變故一再消沉下去,影響身體,影響性格,影響學習。下半年就上高二了,關鍵哪!眼睜睜看著冬小麥分了杈拔了節秀了大穗頭,就有得收了,可不能一場風雨就把它打蔫了呀!她這個做媽媽的必須趕快和兒子好好交交心,勸解他想通達了,平靜下來,振作起來,決不能把壞情緒帶到開學以後呀! “兒呀,人死不能複生,你要多想開些啊。”桂香這樣開了腔。下午在墓地哭狠了,她的嗓子還有點發嗄,輕輕地,清了清喉嚨。 “你難過,媽媽也難過,大家都難過。在玲寶店那塊,媽媽聽到這凶信就像當頭挨了一悶棍呀,恨不得癱在地上……我哪曉得興致勃勃地趕家來哭喪的!我是趕家來和兩個乖乖……訂親的呀!”桂香哽咽了。 存扣不吱聲。眼淚順著鼻樑往下流,滴在涼枕上。半邊臉都濡濕了。 “媽媽是過來人,哪能不曉得你的苦楚呢?你爸爸出事比秀平還快呀,鐵打的人啊,只過了一天就不在了,把你媽媽撂到白地上……媽媽比你還難過呀……但是,媽媽總不能跟你爸走,還要把你和你哥哥兩個乖乖領起來。媽媽揩揩眼淚又撐起來呀,心裡再苦也要往前過呀……媽媽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呀……你又不是不曉得……指望什麼呢……”桂香說不下去了,吸搐著鼻子,放下扇子,捋汗衫揩眼淚。 媽媽哭了。存扣眼淚更往外直湧,一翻身抱住媽的腿,嗄著嗓子哭道:“媽媽,我怎這樣命苦的哪……” 桂香抱住存扣的頭,替他抹臉上的淚,“不是命,你是學生,咋還相信命呢?——是褶皺,是磨。一個人從小到大,到站到社會上,都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啊。想都想不到的難啊,你挺過去了,你就成人了,成材了,活得響噹噹格錚錚的了,旁人都要敬佩你,你說話做事都叫得響。你挺不過去,你就成了蔫兒,一輩子讓人瞧不起。哪個不想順順噹噹的,要褶皺、要受磨?可沒有辦法,不是你想要就要的……” “可秀平怎就要受這麼大的磨呢,把命都磨沒了。她這麼好……媽媽,為什麼不這麼磨我?我願意替她得病替她去死……”存扣淚如泉湧,悲慟地喊道。 桂香驚得把存扣頭緊緊摟在懷裡:“快莫這麼說!別瞎說!你有個三長兩短媽媽就也活不成了呀乖乖……不准再這樣想,啊?啊?” 存扣只是哭。多少年不睡在媽的肚子上了,聞到媽媽身上熟悉的溫暖的味道,存扣嬌憐得像回到了童年。在媽媽的懷裡,他盡著心意淌眼淚。只有這樣,他心裡才好過些。 “媽媽,我曉得你要和我說什麼。”好長時間,存扣睜著迷濛的眼睛看著媽媽,說,“我曉得你怕我消沉下去,想不開,影響上學。” 媽媽望著他使勁地點頭。 “媽媽,你不要擔心,我不會的,我開學會慢慢好的。我不能把成績弄掉下來,我掉下來對不起秀平,她會傷心的……”抽鼻子,淚又潮了上來,用力止住。 “這才是我的好乖乖呀,我兒明理哪……”媽媽跟著直說,卻又有淚出來了。這是寬慰的淚。 “媽媽,我熱,你給我搧風。” “好,乖乖,我給你扇。” “媽媽,我要你唱小時候教我的《搧風歌》。” “好,乖乖,媽媽唱。” 一把扇子七寸長, 一人搧風二人涼。 松呀,嘣呀。 呀呀子沁, 月照花牆, ——照到我乖寶寶小兒郎呀! “媽媽,好聽。我還要和你唱《牽磨牽磨拐拐》。” “好,乖乖,媽媽和你唱。” 媽媽:牽磨牽磨拐拐。 存扣:寶寶要吃奶奶。 媽媽:牽磨牽磨拐拐。 存扣:寶寶要吃粑粑。 媽媽:吃一半,留一半。 ——留給哪個吃呢? 存扣:留給貓兒吃。 媽媽:貓兒呢? 存扣:貓兒爬上樹了。 媽媽:樹呢? 存扣:樹被砍成柴了。 媽媽:柴呢? 存扣:柴被燒成灰了。 媽媽:灰呢? 存扣:灰被堊了菜了。 媽媽:菜呢? 存扣:菜被雞吃掉了。 媽媽:雞呢? 存扣:雞到河邊喝水了。 媽媽:撈魚的, 存扣:撈蝦的, 媽媽、存扣:請你替我吆一下雞, 吆噓吆噓…… …… 桂香在家裡蹲了幾天又要走了。臨走的時候,她把那人造革黑皮包給了存扣,說:“媽沒興致背這包了,給你到學校裝衣裳吧。這幾天媽要跟你說的都說掉了,你要好好的,讓媽在外面放心。” 存扣把媽送出莊,一直看著媽媽孤清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田野裡。 這次存扣跟媽媽談了“關亡”的事情。 存扣說:“媽媽,你就不要在外面做這個生意了。” 媽媽微感詫異地問他:“為什麼呢,媽媽做得好好的。弄得到錢的。” 存扣說:“我曉得弄得到錢,可這……這是假的呀。”他差點沒把“騙人”這兩字說出來。 媽媽笑了:“當然不是真的,媽又不是神仙,哪真的有本事把人家祖宗亡人帶上來?都是假的,裝的。”又說,“你看,媽媽這些年弄了多少錢呀,你哥哥結婚,家裡翻修房子,供你上學……哪樣不要花錢。媽媽自己還要餘點養老本,不能到時候總向你們伸手啊。自個有了自個好啊。” 存扣真的不好再說什麼。確實,媽媽這些年來對這個家真是貢獻太大了,家裡吃的用的沒得媽媽的資助哪有這麼滋潤,在莊上,丁家經濟起碼可以代表中上水平。這不容易。外面風傳桂香手上至少有一兩萬,娶十個媳婦都娶得起。這話存扣信,因為存扣有天夜裡醒來親眼見媽媽悄悄把一沓(銀行)存單樣的東西用油紙包了塞進一個銅殼電筒裡,然後移開米甕蹲在地上搗鼓著什麼。第二天,存扣趁媽不在時移開米甕一看,地上的新土被踩得嚴嚴實實——這裡是媽“藏寶”的地方哩。 小時候,存扣對於媽媽做這個生意並沒覺得有什麼,吃的穿的都比大部分同學要好,就覺得媽媽有本事,在外面弄到錢,至於怎麼弄的錢他倒從沒有往深處想。以後他慢慢長大了,就覺得媽媽做這行是不光彩的了,曾有幾次想跟媽媽說,又怕她生氣。現在因為秀平的變故,這幾天娘兒倆知心實意地談了好多,所以存扣就趁勢跟媽媽說了這事。 桂香是何等聰明靈通的人,知道孩子大了,對她做的行當開始有看法了。她輕言悄語地開導存扣:媽曉得做的這行當捧不上台盤丟我娃兒的臉,可媽做這個十一二年了,在江湖上甚至博得了一點兒名聲呢,停下來做什麼呢。再說外頭做無本生意的多呢,像相命的,算命的,打卦的,賣草藥的,挑牙蟲的,哪樣是真的,都是先人傳下來的口的營生呀。從古至今都有人做,只要有人相信,就絕不了……做這生意小來小去,你相信就做,不相信拉倒,不偷不搶算不得違法,大不了說你是迷信活動……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乖乖你沒受過窮呀。爹親娘親不如錢親,沒錢辦不成事呀。 存扣看媽媽絮絮叨叨說這麼多,知道她一時三刻是不會轉過腦筋來的,更何況她所說的也不是沒得一點兒道理——錢狠啊,鄉下人窮怕了,有個啥尋錢的路子說啥也不願丟啊。所以他嘴張了張,到底沒有再和媽辯駁什麼。他決定暫時先說到這兒,以後有機會再與媽媽溝通吧。他相信媽媽不會把他的意見不當事的,遲早會不做“關亡”這營生,憑媽媽的聰明能幹,她會找到合適的事兒來做的,照樣能賺到錢。 但是媽媽沒有結束談話的意思,她又說的一段話讓存扣覺得媽媽真是又壞(方言,含褒義:聰明,機智)又可愛。她的意思是存扣現在還上中學,兩年後考得上考不上還難說。考不上的話,學手藝找工作尋人結婚都要錢,媽媽這關亡就還得做;當然了,如果我兒考上大學了,吃公家飯住公家分的房子,那媽媽就不需要做這營生了——我也怕丟兒的臉呢,媽就改做正行了,賺多賺少心裡沒負擔了…… 存扣說:“行。媽,你放心,我考得上的——你說的話要保證哦。” 桂香說:“媽保證。” 開學前,存扣整理行李,把換身衣服疊得板板齊齊地放在媽媽給他的新皮包裡。拉上拉鍊後,總覺得還有件東西沒捎上,想得頭痛都想不起來,心裡草草的,十分的不好過。他的目光在房間裡逡巡,當目光掃到站櫃頂上的小木箱時,他的心裡陡然一亮—— 秀平的辮子! 他踩著椅子上去搬下箱子,打開,從旮旯裡捧出那個藍方巾包袱,抖抖地小心展開,一股秀平的熟悉氣味差點讓他眩暈過去。他把油黑漆亮重甸甸的大辮子捧在手裡嗅了又嗅,貼在自己的臉蛋上反复摩挲,辮梢兒撩得他癢癢的,眼前彷彿看到了秀平頑皮的模樣。他的眼淚就出來了,嘴裡喊出一句: “秀平,姐,我想你呀……” 他把辮子小心放回了木箱。辮子帶在身邊,他沒法上學,他是知道的。 反正每週都會回來,回來就可以看到辮子。對著辮子說話就是和秀平談家常——他是這麼認為的。 於是他的心裡就湧出一絲安慰來了。人還沒走,就有了某種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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