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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元紅 顾坚 7842 2018-03-19
參加縣運動會過後不久,秀平的鼻子又流血了。 那天早上起床,秀平感到鼻子有些癢,用手揉時,手上竟沾有血疤子,再低頭看,被單頭上血斑點點的,就知道夜裡鼻子流過血了。這次鼻出血使秀平心情惡劣起來,連續兩天在班上悶悶的,不大搭理人。存扣看她臉色不大好,神色也不對,逮個空子問她怎麼啦,秀平就哭起來,氣惱地說:“得了啥倒頭病啊,鼻子又淌血了,頭還暈,提不起神……這怎個好啊?“存扣說:”那咱去鎮上醫院看啊,有病悶在心裡總不是個事啊。血老這個流法人咋吃得消呢?趕快去看!“秀平說:”別忙,等幾天我媽要和翠珍嬸子上窯集逮豬崽儿,到時我要媽陪我去。“存扣說:”嗯哪,叫媽幫你好好查查——到時我也去。“秀平說:”嗯哪。“

也是碰巧,秀平的姐夫大勇有一個建築公司的朋友,幫他在吳窯弄了十幾噸優質水泥。大勇得了信馬上雇了條掛槳船趕早過來運,裝好了船差不多也就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了。大勇心里高興,對朋友和開掛槳的老秦說:“咱們到街上館子裡去弄幾盅,正好我有個小姨子在這裡讀高中,我去把她喊過來一起吃。” 大勇在校園裡問七問八地轉了好一陣,才摸到秀平的宿舍。宿舍裡鬧哄哄的,今天食堂裡加餐,大白菜燒豬肉。值日生聚精會神地在分,肉的多少和肥瘦要大致差不多才行,否則會弄出意見的。女孩們或站或蹲,把菜缽子伸成個圈,你一塊,她一塊,你一勺,她一勺。個個目光炯炯,又興高采烈。小阿香愛吃肉,饞態可掬,尖著聲音叫:“那塊五花的給我!那塊五花的!”大勇感到有趣,在後面笑起來。秀平扭頭一看,驚奇地叫:“姐夫,你從哪兒來的呀?”

大勇說:“我來裝水泥的。別吃了,跟我上街吃去。”秀平就把剛才分的菜倒回菜桶,說把你們吃,跳雀似的跟著姐夫出去了。 要出校門時,秀平突然慢下來,紅著臉叫了聲:“姐夫。”大勇瞅瞅她,馬上笑了,說:“是想還帶一個?”秀平忸怩著不好意思說話。大勇就打哈哈,“好了好了,快去把存扣叫來吧。” 秀平飛快地跑到存扣宿舍。他已經在吃了,嘴上油光光的。秀平叫他別吃了,跟她一塊上她姐夫那裡吃去。存扣不肯,說我不去,我都吃了。但看到秀平臉掛下來了,只得悻悻地放下飯缽跟她出來,嘴裡念念叨叨的:“我和你姐夫又不熟,不尷不尬的……”秀平笑著解釋:“不熟更要見,慢慢就熟了嘛,以後不也是你姐夫?” 大勇要了不少菜,開了瓶白酒。他見存扣高高大大的,很英武,心裡很高興,也在存扣面前擺上個酒杯。存扣連忙捏在手裡不讓倒,說:“姐……姐夫,我是學生,不能喝酒的。”大勇說:“沒事,就弄盅把盅,反正又沒老師看見。”存扣正躊躇,秀平說:“姐夫,你別叫他喝了,嘴裡有酒氣呢,被人聞到了告訴老師可是要吃批評的。”大勇笑著說:“好好,不喝就不喝。——好嘛,現在就曉得維護存扣了!”大勇的朋友也曉得兩個孩子的關係了,在一邊調侃:“現在不喝不代表以後不喝,你這個姐夫以後有得喝哩!”說得秀平和存扣臉上通紅。

席上存扣提到秀平流鼻血的事,大勇很驚訝:“噢?還有這事?你姐沒告訴我。”秀平說:“姐不曉得。也就這個把月的事。”大勇說:“難怪這次我看你臉色不大好呢。這樣吧,下午我抓緊和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再走。”秀平說那我要上課呢。存扣說:“不要緊,第一堂是歷史,我替你跟老師說下子。難得姐夫在這裡,你治病要緊。”這時老秦插上話:“小妹子,鼻子老流血不是好事啊,我們村上……”看見大勇拿眼色止他,把後半句咽到肚子裡。 在醫院裡幾項常規檢查後,那個姓張的醫生盯著報告單看了好久。大勇遞上支煙替他點上。張醫生把一口煙徐徐吐出來,轉頭對站在旁邊的秀平說:“你先去上學吧……沒啥大事兒。我還要分析一下報告單,讓你姐夫等會兒吧。”秀平說:“我還沒拿藥呢。”醫生說:“暫時不用吃藥,多喝些水,注意點休息。”秀平聽說沒事,心裡蠻高興,跟姐夫告了別忙下樓走了。

看秀平離開了,張醫生面色嚴肅地對大勇說:“這孩子病不大好啊,血液有問題。我不敢跟你確診,你最好趕緊和她上蘇州去檢查下子。”大勇臉“刷”地白了,他知道蘇州有個血液病治療中心,是專門治白血病的,當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說……她得了……”“對,很有可能是白血病!” 大勇捏著一疊檢查報告單昏頭暈腦地來到碼頭,上了船一屁股坐在水泥袋上,對老秦說:“快開船!快開船!”老秦說:“怎麼,不對頭?”大勇掏出煙點上,猛抽幾口,鼻孔裡衝出兩股煙來,說醫生不能確診,要我上蘇州呢。老秦一聽,拿著搖手的手僵在那兒不動了,愣了半晌,說一句“花朵朵的伢子,可千萬別……”,唉一聲,狠狠搖響了機器。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秀平的姐姐、姐夫和媽媽全來到了學校,直接奔班主任徐老師家,送了一袋子剛摘下的青豆,還有一籃雞蛋。徐老師親自上教室把秀平叫到家裡來。秀平媽見女兒來了,喊了一聲“乖乖”,上去一把抓住秀平的手。秀琴忙對妹妹說:“秀平啊,今天我們專門來接你上大城市把鼻子檢查一下。你鼻子老淌血怎麼也不告訴媽!”秀平剛要開口,姐夫又接著說:“是這樣,我看昨天那醫生沒個莧子和米說出來,不放心,今天就和你姐姐來帶你上大城市去認真檢查下子,把這流鼻血徹底治好了,省得以後影響學習。”秀平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著急地說:“不行的,這得掉幾天課呀!”徐老師說:“治病要緊,你放心去,落下來的課到時老師替你補上。”又要幾人吃了飯再走。大勇說:“不客氣了,就走,船在外面等著呢——回去還要收拾收拾,下午兩點的班船。”

這時第三節課下了。存扣尋過來,看秀平媽和姐姐、姐夫都在,稱呼了人後就問怎麼啦。秀平就告訴他要上蘇州治鼻子的事,說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真急死人了,就要哭。她紅著眼圈兒要存扣幫她把課桌裡的書收拾好,要他把筆記做清爽,等她回來後抄。說到這里阿香也來了。秀平要她把床上被褥捲起來,防止落灰,要么睡到上頭也行。阿香應了,要她放心。眾人走到校門外,秀平哭下來了,回頭抓住存扣的手,說:“我捨不得……”存扣鼻子一酸,淚就湧了出來,手都來不及揩,心裡說不出的難過。阿香在旁邊也噙著淚,說:“秀平姐早點回來,我想你哩。“船上機器響了,大勇對存扣說:”快回去吧,要上課了。“秀平又從艙裡鑽出來,朝岸上直揮手。船開得很快,直到鈴聲響起,存扣還賴在岸上,眼睛追著那船上的紅點兒……

秀平走得太倉促,說走就走,這讓存扣很難受,心裡像被掏空了似的,十分的不適應。上課時前面座位空著;晚自修後伴著孤燈,不用再拼課桌了;課後校園裡到處熱熱鬧鬧的,但是看不見秀平的身影,聽不到了她的笑語。兩人一起時還沒覺有啥特別的,這剛一走立馬就感覺出來了,才兩天不見就覺得分了幾個月似的,心裡慌,寂寞,空虛,焦急,恨不得拔腳往蘇州跑。想不到思念人也會這麼難過!星期六回家,一個人在路上走,可憐巴巴的,路越走越長。往常和秀平一塊走,說說笑笑的,十里路不費事就走完了。 就這樣苦挨了五六天,存扣在焦慮和思念中度日如年,最後竟有點心懷惴惴了:秀平不會得啥大病吧?一天自習課時,他無意間抬頭,看見徐老師正瞅著他,眼神中明顯的憂慮,意味深長的樣子,心裡就不由“咯噔”跳了一下,格外煩躁起來。他把手伸進濃密的頭髮中亂抓亂撓,課本上竟掉下許多斷頭髮和頭皮屑來。

終於,那天早上,早讀課時,徐老師從外面慢慢走進來,站在講台後面半晌沒言語。教室裡的讀書聲由密到疏,漸漸稀落,最後全停了下來。徐老師臉上有些木呆木呆的,眉頭間藏著不安和憂慼,他低沉著聲音對大家說:“告訴大家一個不好的消息,我們秀平同學得了白血病……我昨天晚上接到她姐夫從蘇州打來的電話。” 大夥兒驚呆了。一時間教室裡鴉雀無聲,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大家的心都揪緊了,誰都知道得這種病的後果。幾個女生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徐老師說:“大家也別太著急,秀平同學的病好在發現得早,會治好的……我本不想告訴大家,但遲早都會知道,想想還是告訴你們的好……” 不知為什麼,今天早上存扣起床後心煩意亂,眼皮跳得厲害。當他看到徐老師從外面沉著個臉進來,一顆心就沒來由地狂跳起來。當老師說出那句話時,他覺得頭皮都起來了,人要往起蹦,腦中頓時一片空白!以後老師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見,只是張著嘴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兒,像尊泥菩薩。直到徐老師走過來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茫然地撥過頭看老師的臉。老師的嘴在翕動著,不知在說些什麼。他懵懵懂懂地站起來,腳一蹭一蹭地往外走。徐老師在後面叫他,他渾然聽不見,到外面走了幾步,竟驀然像瘋了似的朝操場外面奔去。

存扣是往操場圍牆外的大汪塘那邊奔的,這地方全是雜樹,塘中的蘆柴長得丈把高,很隱蔽,也很安靜,是存扣經常來讀書的地方。秀平也陪他來過幾次,有兩塊包著報紙的紅磚還好好地放在牆根下,那是他們用來坐的。存扣走到那兒,腿一軟就坐在地上,兩條腿攤著,眼淚“嘩嘩”地流。 同學們找到存扣時都嚇了一跳:他的頭蓬糟糟的,滿臉淚痕,頭仰擱在圍牆上,兩眼空洞地盯著天空,一動不動,像痴了似的。 星期六那天傍晚,月紅正在院子裡剝豆,看見存扣夢遊似的從門外進來了,忙站起來去接他手裡的鹹菜瓶兒。還有小半瓶沒吃掉,瓶口沒擰緊,鹹菜湯潑潑灑灑的,弄得褲腳上都是。存扣望望月紅,叫了一聲“嫂”,就低頭在她肩上“嗚嗚”哭開了。月紅忙扶著他的臂,連連說:“別哭,存扣!別哭,弟!”又大聲朝西屋喊: “存根!存根!”存根從西屋出來,存扣又叫著“哥”朝存根哭,越哭越大聲。存根把他扶進屋,他一擰身鑽進房裡,趴在床上被窩上哭。

月紅和存根跟進來站著,等存扣抽抽噎噎小了聲時勸他:“我們都知道了。想不到,真是想不到。過年時在這裡跳雀兒似的,咋就得了這種病呢。你別急,她人小抗得住,發現得還算早,會看好的。就是費錢,聽說在化療,一個療程就幾百上千。她媽把替她攢的嫁妝錢都帶走了。虧得有個姐姐,她姐夫把廠子裡的錢都拿出來用了,說錢再不夠就各莊化緣,非得把秀平治好。”存扣哽咽著問:“我家化多少啊?”月紅沒吱聲。存根狠著聲音說:“兄弟你放心,萬一真化緣了,哥哥起碼出一千,權當哥嫂先為你們訂親用的。”月紅說:“那是,她家里人來了我們肯定是要把錢的。雖說這孩子還沒和咱家存扣有啥正式儀式,可我心裡早把她當自家人了。”說著也傷心起來,用手擤鼻子。存根說:“就是媽在家裡也不會反對的,說不定還……”

大勇果然從蘇州回來化緣了,鬍子拉碴的,人瘦脫了一殼。莊上人見了沒有不感嘆的:一個做姐夫的能這樣真是少見啊。秀平的哥哥秀珠也一瘸一跛地跟在後面。他進揚州城修鞋了,身上也沾了些洋氣,穿著一套皺巴巴的西裝,一看就知道是地攤貨。化到哪家門口都沒得空手,無論如何,都要湊個五塊十塊的給他們,頂多的人家有給六十的。大勇叫舅大哥一筆筆記上,日後有錢了一一還上。鄉下人淳樸,不許他們記,說只恨自己拿不出多來,“如果秀平能治好了,就阿彌陀佛了”。那天,大勇又到吳中來找徐老師和戴校長。老師們看一個大男人在辦公室裡哭得眼淚鼻涕的,都唏噓不已,眼窩淺的女教師陪著掉眼淚。戴校長動了感情,當即拍板:發動全校師生捐款,盡最大力量搶救秀平同學的生命。 秀珠跟大勇回來化緣後返回蘇州時,從家裡帶走了一本書——。是秀平叮囑哥哥帶去的。她把這本書放在病床的枕頭旁邊,並不是要從著作中汲取戰勝病魔的無窮力量,而是裡面的紙頁中間夾著一張葉子。這是一張油菜的葉子,有巴掌大,壓得平平整整,挺括括的,幹焦焦的,像剛出來的人民幣一樣。這不是一張普通的菜葉,它是秀平去年春天從牯牛灣的垛田上無意中得來的,上面被人寫著一首《給XP》的情詩。從得了這張菜葉的那刻起,秀平的生命就走上了鋪滿鮮花的殿堂——因為,因為菜葉上的情詩是寫給她的,她秀平的;而作者正是她摯愛的存扣呀!她把菜葉上的情詩工整地抄到她的日記本(專門用來抄歌曲的)中,卻捨不得把葉子扔掉,她把它當成至寶一樣珍藏在一本書中。從此,這本書就成了她家裡最珍貴的典藏,平時只要看到它一眼,心里便無比的踏實,並產生脈脈的柔情。藏在書頁中的葉子是一種生命的信物、愛情的證據、理想的圖騰。她要把它保存好,一世都跟著她走。現在她得了大病了,有這片葉子在枕邊,就等於存扣沒有離開她,就坐在她的身邊。她想存扣想得特別難受時就看這片葉子,她化療反應得受不了時也看這片葉子,這片葉子就成了一味神藥,讓她的難過得以緩解。 ——她離不開這片葉子了。 秀平萬萬想不到自己得的是白血病。本來醫生和家人都竭力地瞞著她,可冰雪聰明的她怎麼瞞得住呢,她很快就知道了實情。那時刻她如遭晴空霹靂,如受當頭一棒,一下子頭腦中的意識煙飛雲散,幾成真空狀態,徹底地蒙了。好長時間她才醒悟過來,抱著媽媽傷心地哭了。她恨老天無眼,對她不公平! ——她什麼壞事都沒做過為什麼要得這病,她好容易有了存扣為什麼要得這病……她才十八歲呀!親人們都勸她,說不要緊,說她年紀輕抗得住,只要好好治療肯定治得好的。醫生和院長也鼓勵她要堅強,只要配合治療,是可以發生奇蹟的,要她做一個抵抗病魔的女英雄……秀平就不哭了,得了急性白血病的秀平就不哭了,她相信自己的堅強,從小到大她沒有被困難征服過,既然這裡是專治這個病的全國聞名的大醫院,既然醫生包括院長都說能夠戰勝這個病,那麼她秀平就肯定能夠逃過此劫,哪怕上刀山下油鍋也要忍受住,積極地配合治療,因為這個世界需要她:媽媽,存扣…… 她日思夜想她的存扣,想像得出他會急成什麼樣子。他會哭的呀。他會因為著急、想她、擔心她而影響學習的呀。沒有她在他身邊怎麼好喲,別看他長得高高大大,在她面前其實就是一個弟弟呀,他已習慣了塊塊要依賴她、塊塊要她管的呀!她心急如焚。她要姐姐下樓替她買來信封和信紙,要寫信給他,向他解釋,說她不要緊,要他安心學習……可每次鋪開信紙卻怎麼也無法落筆,她意識到無論怎樣給存扣寫信都是弄巧成拙,反而會引起存扣對她的思念,還不如不寫呢……她急躁得直哭,她終於沒有給存扣寫一個字;她只希望早點治好病,早點出院回到學校,回到她親愛的存扣弟弟身邊…… 在期末考試前一個禮拜,傳來了秀平病逝的兇訊。 五十幾天時間,秀平媽和大勇幾乎用盡了所有的積蓄以及借的、化緣來的錢和捐款,但終於沒能挽回秀平的生命。 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就這樣黯然離開了人世。 帶著她的理想她的愛情她的遺憾香消玉殞。 她走時是活蹦亂跳地上船的。她回來時是她老母親手上的一個盒子。 據說她去得很安詳。她是在睡中去的。去的當天晚上,她對姐姐說,如果這世上沒有癌症多好,沒有白血病多好。她說,人為什麼要死呢? 她又說她不怕死,她就是捨不得存扣。他一個人在家裡怎麼辦。 她對姐姐說,她也不遺憾了,她已愛過。說這話時,她還笑了,蒼白的臉上泛起一些羞紅,嫵媚極了。 她撫住自己的心口說,好在愛得早;好在有存扣。說這話時,她把頭扭向窗外,想著,笑著,心思飛回了故鄉。 她說,要是還能見一面存扣多好……她用一隻手摸摸自己的頭,“呀”了一聲:“不能呀,我的辮子已剪掉了,我頭上已沒有頭髮了,醜哩。姐呀,我死後,你把我辮子給存扣一條。他最喜歡玩我的辮子了……我不在了,就讓我的辮子陪他……” 姐姐抓住妹妹的手哽咽著說:“妹妹你不要呆想,你會好的……”秀平有些恍惚了,盯著姐姐念叨:“我會好的,我一定會好的……我要睡覺了,姐姐……” 秀平半夜裡咽的氣。臉上很平靜,睡著似的,只是眼梢吊著一顆淚,像凝著一顆冰冷的珍珠。 戴著花帽子、穿著新衣裳、面目清秀而安詳的秀平被緩緩推進了化屍爐。她貼肉的懷裡揣著那片被她看了一萬遍的干焦焦的菜葉。當來娣被人攙著對著火爐中看最後一眼時,只見女兒靜靜地躺在如金色蓮花的火苗中間,有片葉子如黑蝴蝶,在她的頭頂起舞翩躚…… 存扣的天塌了! 他整天不去上課,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宿舍裡躺著。眼淚把枕巾淋得精濕,清水鼻涕弄得被單頭和襯衫上到處都是。到最後哭不動了,就瞪著空洞的雙眼盯著屋頂看。同學們輪番勸他,沒用;徐老師來勸他,沒反應;校長主任也來了,他還是動都不動。校長說:“這不行,要出事的,趕快帶他家長來。” 電話打到顧莊,存根和月紅找了掛槳船臨夜趕了過來。存扣聽到哥哥和嫂嫂急切的呼喚聲,扭過頭來,雙淚長流。存根扶存扣坐起來,存扣在哥哥懷裡哭得渾身直抖。好不容易把他勸住了,他卻掀開被子下了地,趿著鞋子要往外跑,說:“我不上了!我要回家!我要望秀平!” 校長和徐老師商量了一下,對存根說:“這樣吧,你們就先把存扣帶家去,後天正好是星期天——讓孩子平靜兩天。” 存扣到了家裡還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想想哭哭,想想哭哭。他不相信秀平就這樣沒了,以後就看不到她了。他不相信!秀平從學校大門口上船時還是好好的呀,他姐夫不來接秀平上蘇州說不定秀平還不要緊呢,一接就把人接沒了。他就罵起大勇來,說是他咒的!他也罵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在被單中猛掐大腿,他怪自己沒有及時和秀平上醫院看,太大意了,太粗心了,太不把秀平當事了! ——要是早點看肯定能看好的呀!他悔得淚如泉湧!哭著哭著,他還罵秀平,罵她狠心,不要他了,把他一個人丟在這世上想她,活受罪呀!沒有你我可怎麼活? !我活了還有啥意思? !你不是說要死一起死的嗎? !可我現在還活著,你倒死了,你咋這樣說話不算數的呢? !還有,你在醫院里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呢?你是怕我擔心怕我難過怕我影響學習嗎?你真呆呀,你以為你不寫信我就不擔心不害怕不難過了嗎?你就以為我不影響學習了嗎?告訴你,我影響了,這次月考我就考砸了。嘿嘿,氣死你,誰讓你不要我了,誰讓你……死……了呢!存扣在床上睡睡醒醒,醒了就哭,哭哭說說,罵罵咧咧,兩眼白痴痴地盯著房梁看,可把家里人嚇壞了!小俊傑以為叔叔瘋掉了,不敢近他床前。存根晚上和他睡,把他睡在床裡頭,夜裡下床撒尿都跟著,一夜醒來好幾次,就是怕他想不開,去做呆事。白天存根和月紅輪流陪住他,拿話勸他。月紅把他當病人待,買來京果粉泡給他吃,還特地殺了一隻蘆花雞燉了,只把他一個人吃,他都沒得眼向。左鄰右舍的叔嬸們都來勸他;鴨奶奶上水碼頭洗菜跌壞了腿,還搗著個拐捧硬掙著過來乖乖長乖乖短地說了半宿。他除了哭,就是沉默。星期天過去了,星期一他還是沒有走的意思,眼睜睜過幾天就期終考試了,存根和月紅急得沒轍,又不能發火,在院裡團團轉。 這時秀平媽來了。經過這場變故,她本來有點花白的頭髮全白了。她一跨進院門就“存扣乖乖呀”、“存扣乖乖呀”地哭叫著。當她來到存扣床頭時,存扣喊了一聲:“媽!”就抱著她大哭起來。秀平在世時,存扣當著面沒好意思喊過一聲“媽”,都是以“嬸媽”相稱。而秀平當著桂香面也總是稱“姨娘”。現在秀平不在了,存扣卻哭著喊“媽”了。鄰居聽到哭喊聲都過來了,擠擠的一房間。存扣哭著喊:“媽呀,秀平不在了你一個人在家怎麼弄啊!媽呀,你老了我養你呀!”一屋的人都抹眼淚,說存扣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秀平媽哭著說:“好乖乖,有你這句話秀平死得閉眼啊。是我家秀平沒得福啊,乖乖!”她從懷裡掏出個包包,那包裹的藍方巾正是存扣陪秀平在縣城買的那條。剛剛解開扎著的疙瘩,一條粗大的辮子蛇似的從包裡掙了出來,在被單面子上活潑潑地游動。秀平媽手抖抖地捧著那根辮子,把它拿到鼻子下面狠著勁聞,喊著“我的秀平乖乖啊”,告訴存扣,是秀平死前叮囑過要交到他手上的,是一進醫院就剪下來的,當時“秀平乖乖是多捨不得啊,攢了十幾年了呀”。存扣雙手接過辮子貼在臉上又是慟哭不已。秀平媽說:“乖乖兒,你不能再哭,你哭傷了身子秀平在底下跳腳呢!你要去上學,你上出息了秀平才會高興……你要去上學。” 第二天,存扣終於從床上掙起來,病歪歪地在院子裡洗臉刷牙。他要回吳中了。不管好歹,要把期末考試考下子呀。存根怕他在路上觸景生情受不了,特地又弄了掛槳船送他去,等考試結束再去帶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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