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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元紅 顾坚 16318 2018-03-19
媽媽對阿香一番語重心長的談話,並沒有熄滅阿香對存扣的渴念,只不過使她更清醒地認識到一個事實:想和存扣有美好結果的前提就是首先把學習弄好,將來能考取學校。但阿香躊躇滿志地回到了學校後,卻又無奈地面臨了她所以為的事實:想要把學習弄好、將來能考取學校的前提是她的身心能夠得到存扣的撫慰,讓她的情感有所附麗和釋放。親愛的人近在咫尺,咫尺卻比天涯,對面相見不能相識,她覺得心裡面空落泛寡,難受得無以復加。清澈的池塘被焦灼的烈日炙烤,一天淺似一天,終於耗盡了,乾涸了,露出了赤裸的泥板,而後龜裂,冒煙。這就是阿香兩週以來心情的體現。她被思念的烈日烤得再也撐不住了。晚上,她頭龜縮在被窩裡長時間暗暗地啜泣。白天,她在宿舍和教室間獨身來往,眼神迷茫,無助。有人說,聰明美麗多情的女子更容易為情所困,為情所累。此言果然不假。

兩週以後,阿香的天空終於降下了甘霖。乾涸的池塘頓時注滿了一汪活水,碧波蕩漾,波光粼粼。 這場及時雨是阿香自己爭取來的。 那是一個週末。放學後存扣被黃教練叫住了,說製藥廠籃球隊又來挑戰了,要他上去打一場。藥廠隊和教工隊是兩個老對手,平時輸贏相當,一個不服一個,瞅空就要來較量一番。據說這次藥廠隊來了個在部隊打過籃球的退伍兵,人高馬大非常了得,所以黃教練要存扣來相幫。你有悍將,我也有驍騎,針尖對麥芒,誰怕誰呢!存扣天生愛對抗,聽說有這事,馬上答應。 那個退伍兵果然了得,足有一米九的個頭,電線桿似的戳在場上。有這樣的高度,藥廠隊自然是打籃下嘍。這小子往籃下一站,接過同伴吊來的球,一轉身就裝進籃圈裡了,玩兒似的。你硬攔就犯規,讓他罰球,偏偏還罰得準。籃板球自然搶不過他,動不動還被他蓋個大帽。教工隊吃不住勁,陣腳就亂了,有點無可奈何胡亂瞎打的樣子。上半場才過去一半,已被對手超過二十多分。藥廠的拉拉隊喊得哇哇的。學校裡看球的師生則垂頭喪氣,有的看不下去,都想走了。

這時把存扣換了上去。對方看是個學生,倒也沒有非議。哪知存扣一上場,利用精準的遠投技術連灌三個三分,一下子破了對方章法,只好改變戰術,採用全場盯人防守。存扣看把對方高大中鋒調了出來,馬上憑藉熟練的過人技術頻頻切入籃下得手。教工隊士氣大振,看準藥廠隊跑動不快的弱點打快攻。上半場結束時,校隊反而超過藥廠隊四分。 下半場,藥廠隊加緊了對存扣的防守,甚至不惜運用犯規戰術,只要存扣拿了球,圍追堵截樣樣來。場下出現了噓聲。但由於存扣吸引了對方大部分注意力,反倒給教工隊其他隊員爭取了不少空子。下半場打到一半,教工隊已大比分壓倒藥廠隊。 這時出現了意外。存扣在對方兩個隊員的夾擠下強行跳起投籃,球出手後身子被對方從身後封蓋的隊員撞得往前一個趔趄,沒剎住,單膝跪到了沙地上,當即疼得僵在那裡。把運動褲捋起來一看,皮都蹭破了。投中二分有效,還造成對方犯規。存扣又一瘸一拐地上去罰球。

罰過球後,存扣一一下了場,坐在板凳上,看看記分牌上比分相差很大,料想勝局已定,心裡甚是欣慰。再看膝蓋上已沁出了血珠和淡黃的黏液,想找張紙敷揩一下傷部,這時身後就有一隻白晳的手捏著塊花手絹兒伸了過來。 存扣抬頭一看,竟是阿香!忙壓著聲音說:“你怎麼還沒走?”阿香沒答他,把手絹兒輕輕按上他的傷處。存扣痛得一咧嘴,說:“別管我,快家去。”阿香像沒聽到,臉上表情很堅定,聚精會神替他弄傷口。存扣四面望望,嘆口氣,輕聲說:“走吧。”把運動褲腿放下,向黃老師揮手打個招呼,一瘸一拐地上宿舍換衣服去了。 存扣換過衣服在床上坐了會兒,等腿上疼緩過了勁,就拎起東西出來了。出了校門不遠,看到阿香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不時回過頭來看他。到了往焦家莊的小路口,阿香站住不走了。存扣就曉得,她要他送呀。

阿香前面走,存扣後頭跟。都不講話,悶悶地走。走到一條僻徑上,存扣聽出阿香在哭哩,期期艾艾地在後面問一句:“怎……怎麼啦你?”想了想,趕了上去。阿香就迴轉身抱住他,抬起迷濛淚眼,哀哀地問:“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啊……” 存扣一臉的無奈,用手笨拙地替她揩眼淚。手沒洗,臟痕都弄到臉蛋上了,又用衣袖去擦。阿香不動,仰著臉盤任他手忙腳亂地動作,眼睛裡滿是深情和幽怨。存扣苦著臉支吾著:“不是我不想理你,我哪敢呢。這次差點……,你又不是不知道,多險哪。” 阿香說:“我知道。但你平時都不正眼看我一下,遇到我就避,我心裡難過……”說著眼淚又出來了,“我還以為你趁機就不要我了……” “不會的不會的,我心裡有數。”存扣一迭聲地說。他看阿香對他如此依戀,很感動。這個傻妹妹。

“還有數呢,”阿香淚還在眼裡呢,就開始使嬌了,嘴巴撅得能掛油瓶,白了他一眼,“我今兒不等你你會來送我嗎?” “嘿,嘿嘿。”存扣撓頭。 “笑得倒不醜。什麼狗屁哥哥。算了,你走吧,我不要你送了!”阿香扭過身,使起了小性子。 “瞎說。這麼晚我怎能讓你一個人走!” “你腿不疼了啊?” “不疼了。” “狗皮狗肉。”阿香嗔他,“好,你把我送過了小橋就回。” “不,我還是送你到樹林子那兒吧。”存扣認真地說。他感到有點對不起她,立功贖罪似的。 到了樹林子裡,阿香戀戀不捨的,又賴著存扣,抱住他。存扣被她貼著,軟和和,暖和和的,鼻子裡鑽進了她的香氣,呼吸就有些不勻了。他說:“以後不要這樣。這樣就不像兄妹了。”

“可以的。哥哥可以抱妹妹的。”她犟嘴,又舉例,“我小時候老抱我弟弟。” 存扣發笑:“那不同。” “同的。你不是我哥哥?做妹妹的都賴著哥哥。都這樣的。”她嘴又撅起來嘍。真是個討喜的小東西。存扣沒法說她。 “以後千萬不要等我。知道嗎?你不能叫我為難,搞得被動。” “曉得啦。不過你每週要送我一次。人家要和哥哥說說話。” “單是說說話?”存扣調侃她。 “還要抱。”阿香發嗲,頑皮而快活地叫道。 “好了好了,我要走了。給人撞到了不好。” “嗯哪——不忙不忙,幫我看著人,我小個便。” 存扣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去吧去吧。”轉過身子。 身後一會兒就響起了淅瀝聲。存扣下意識往身後樹叢裡看,天!這丫頭就蹲在離他兩三米的地方撒得歡呢,裸著的屁股白亮亮圓鼓鼓的。存扣臉上血直往頭頂上沖,馬上轉過頭來。他感到了褲襠裡的不自在。

“有人啊?”阿香尿過了,上來問存扣。 “鬼也沒得一個。” “你有沒有望我?” “沒有。” 阿香笑眉笑眼的:“望也不要緊。” “瞎說!我走了。” 存扣有些心神不寧地回到家,吃過晚飯也沒和侄子俊傑玩會兒,也沒到哥嫂房間裡看電視。莊上已經有四五戶人家置了電視了,當然都是黑白的。彩電太貴,莊戶人家還沒那麼闊氣。有的人家還做起了生意,在堂屋裡用木板或毛竹擔起幾排簡易凳子,晚上有人來看電視收五分錢一個,生意還真不醜。放日本電視連續劇《排球女將》時學生追著看,天天一屋子,堂屋裡坐不下,連窗台上都蹲著娃娃。存根對月紅說,咱是搞維修的,家裡沒個電視不像樣子,也買台吧。沒捨得買大的,就十二吋的。天天有人來看。存根月紅是熱情人,都是街坊鄰居,不能輕慢人家,還供茶倒水的。鴨奶奶有時候也著小腳戳著拐棒來看,說這是個寶貝呀,才幾百塊錢一個,要是以前買一個進貢給皇帝老子准給個大官當,把一屋的人都說笑了。存根說:“鴨奶奶,有皇帝的時候電視這東西還沒出世呢。現在人有福呀——比皇帝有福。皇帝別說沒有電視看,就連夏天再熱也只是下人揮個大扇子替他扇搧風,你看現在都有電風扇了。咱是啥?咱是平頭老百姓哩。你說現在人有福沒得福?”鴨奶奶連連點頭,“有福,有福。”又問:“那毛主席扇啥?也扇電風扇?”毛主席倒走了好幾年了,鴨奶奶還在念叨毛主席。在老輩人心裡毛主席萬歲,是不死的。月紅順著她的意思答她:“是哩,毛主席也扇電風扇,和我們家的一樣哩。”鴨奶奶就說:“罪過,罪過,折福,折福。不作興一樣的。毛主席的(電風扇)肯定是金子做的。”又說,“這盒子裡的小人是咋放進去的?會走會行會唱會跳的?莫非是妖怪喔!”一屋人被她逗得眼淚都笑出來了。電視進了農村確實讓農民開了眼界,存根是個靈巧人,他買電視也是為了揣摩電視,他已經敏感地斷定,不出幾年,這玩意兒准在鄉下普及開來,到時誰先會修誰修得好誰就沾大光了,這不同於修個電筒配把鑰匙換個半導體零件,電視要修起來利潤可就大了。他去吳窯買來了電視修理的書,還準備去興化上一期無線電培訓班,爭取儘早把技術學到手哩。

存扣沒有看電視,坐在東房裡書桌旁拿本書看,又看不進去。老好有些浮躁,莫名其妙的。很久沒有這樣了。他就脫了鞋子上了鋪,把燈熄掉,仰躺著想心思。這是他的習慣,喜歡躺在鋪上,在黑地裡梳理頭緒,平靜心情。他想今天是咋回事呢,做啥都沒心思?想著想著,眼前就隱出一張笑臉來,一張嬌憨嫵媚調皮搗蛋的小圓臉兒。他心裡終於釋然:原來是為這丫頭呀!是這丫頭弄得他不平靜了。這丫頭!他就回過頭想起來,想到他察看傷口時後面伸過來一隻白晳的手,想到在送她的路上那雙迷濛的淚眼,撅起的小嘴,想到她發嗲做嗔賴著他的樣子,想到她在他身後不遠蹲著撒尿……他的下身慢慢地硬挺和熱乎起來。酥癢。發脹。不由伸手進去握住了,拗它,讓它疼痛和安穩下來。就在這時,黑暗中他聽到站櫃頂上清脆地“嘩啦”一聲響,他立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

是秀平的辮子在箱子中響? ! ——他恍然看到那根扎著新鮮紅頭繩的粗黑的辮子在裡面一甩,重重地摔在箱壁上。 燥熱潮水般地退了下去。理性回歸到存扣身上。存扣驚魂未定,心跳氣短,黑暗中對著站櫃方向默默叨唸:對不起,秀平姐,怪我,我不該瞎想的。 西房裡的電視聲和人聲嘈嘈雜雜地從門縫裡擠了進來。存扣就在這聲音中慢慢睡去…… 存扣開著哥借來的掛槳船在北大河裡“突突”地向前衝刺。天空瓦藍,沒有一絲雲彩,艷日懸在中天。可存扣不覺得熱。船頭堆起白浪,水沫兒化成霧霰,星星點點落向船尾;迎面撞來的河風把他的頭髮吹得紛飛飄揚;他敞開的白色的確良襯衫張開得像蝴蝶扇動的翅膀。在風浪中疾行,存扣非常愜意,把馬力加到最大,從三汊河口一直向北開,彎進草把盪,朝湖中小島駛去。

小島被大片的荷田圍著,遠遠望去倒像是浮在高低錯落亭亭如蓋的碧綠荷葉之上。荷花爛漫地開著,紅紫黃白,色色不同;碧綠的蓮蓬像舉著的一隻隻小碗盞,隨風搖擺。數只鷗鳥突然從荷葉間掠飛而起,“扑棱棱”向島上飛去。 進島的水道狹窄,怕船撞壞了荷葉,存扣熄了火,把掛槳停下,心裡有點著急。眼角逡巡,發現蓮葉中掩著一條小劃子,大喜,用篙鑽勾過來跨了上去,撐船擠進了河道。遠處蓮田深處卻傳來了年輕女子的歌聲: 一條浜,兩條浜, 划船劃到湖中央。 採來蓮子綠滴滴的圓哎, 送給我親親的阿哥嘗。 阿哥說小妹我不要, 前村的阿姐送我一籮筐。 小妹說她是她來我是我, 新鮮的蓮子不隔宿, 阿哥先揀嫩的嘗。 聲音圓潤甜美,脆生生,嬌滴滴。存扣聽了精神一振,悄悄撐著小船蹭進荷田,想去看個究竟,是什麼樣的妹兒在唱歌。歌唱得好,也定是個俊俏的妙人兒呢。 撐出幾篙,存扣便看到前面有一團白影,仔細一看,把他嚇了一跳,兩隻眼睛都定了珠了。他看到了一個雪白的裸體,正撅著白亮圓鼓的屁股伸手在夠著摘蓮蓬呢,漆黑的頭髮瀑布似的灑在肩膀上,襯得肌膚更白,頭髮更黑,年輕的身體曲線曼妙無比……存扣驚詫之餘心裡疑惑:看過男人勞活時裸體赤身,像划水草啦,摸河歪啦,也聽說過女人趁著天濛濛亮在高高的玉米地裡脫光衣裳鋤禾的,那是怕熱,怕濕了和壞了衣裳,那都是結過婚的漢子奶過娃的婦女,從沒聽說過女娃娃採蓮也赤身露體的,真是奇了。想到這裡他想悄悄地回頭,不意碰響了荷葉,那女子掉轉頭來——天!竟是阿香。 阿香歡天喜地地划船過來,跳上他的船,投進他懷裡,抱住他,高興得“嚶嚶”直哭。存扣不知所以,手足無措,觸到了她柔順的秀發綿軟的腰肢和豐肥的屁股。這時候船舷下面兩張蒲扇大的荷葉抖動起來,兩邊一分開,一個水淋淋的腦袋探了上來,雙手攀住船幫,只一躥,便躥了上來。同樣是個女子,苗條秀美的赤裸胴體上掛滿了珍珠般的水滴,順著溝溝壑壑朝腳下跌落。她站在船頭上,對著他倆冷笑……是秀平! 存扣頭“轟”地一響,身子朝水中跌落…… 存扣從夢中驚醒過來,沒命地喘息。周身汗津津的,正像從水中爬上來的。看電視的人早已回去,聽見外面院子裡的蟋蟀在清寒中“”地鳴叫。已經半夜了吧。存扣心想,我和阿香是有些黏糊了,秀平姐對人犯錯誤從不縱容的,她是生氣了,睡前肯定是她的辮子響,現在又託夢警告我了。我真渾,怎就和阿香搭訕上了,還認了妹妹,被她黏得都不作主了。不行,不能這樣。這樣對不起秀平姐。我不跟她嗦了。放心吧,秀平姐,存扣不會忘記你的,不會去跟旁人好。存扣心中只有你一個。你放心。姐姐。 活潑可愛天真爛漫的阿香又回來了。高二(1)班需要阿香,習慣阿香,這是一個能夠給整個班級製造快樂的姑娘。有了她,沉悶可變活躍,緊張化為輕鬆,從這個意義上說,阿香更像一位天使,帶來美好情愫的天使。沒有人了解她轉變的秘密,除了存扣。世上就是有像阿香這樣的女子,她們在理性面前表現得相當弱智,她們靠本能率情率意地活著,她們情緒的乍晴乍陰都是生理和心理原生態的體現,沒有一絲矯情。她們眼下和日後擁有的快樂和苦痛都是純粹的,而流轉於純粹的快樂和苦痛中的她們為這個人世貢獻出的是誠實、豐富和精彩。本能即是天真,是人間的天籟。 存扣這次送阿香回家果真像是下了一場及時雨。雖然不是出於存扣的自覺和主動,而是阿香爭取來的,屬於“人工降雨”,但這又怎麼樣。阿香如一朵枯蔫的小花吸飽了水分,立馬變得鮮靈起來。 存扣怎麼忍心再讓阿香回到委頓抑鬱的狀態呢?雖然他得到了秀平非常明確的暗示,但他再不願意麵對阿香對他的任何示好而視而不見,無動於衷。其實那些示好是多麼簡單,簡單得可以讓任何人都看不出任何端倪,唯有當事人才能敏感地心領神會。比如進教室時對存扣的驚鴻一瞥,比如出教室時不經意的回眸一顧,比如存扣打球時躲在人縫中的默默觀望,比如在校園里相遇趁人不注意遞過一個笑靨,或者上教室時正好跟在存扣後面,便加大步幅趕到前面來,雖然頭都不回,但她故意和誇張的信息已經毫無遺缺地傳達給了對方,陡然的加速使她變得風風火火,連蹦帶跳,一溜小跑,腰肢如風擺楊柳,屁股活潑地扭動,那可愛又可笑的模樣就像一個能幹的小女人,急著要去做件急要做的事情。存扣對她的這些示好報以會心的眼神,甚至一笑,把笑意、滿足和輕鬆都留駐在臉上一會兒,讓那個丫頭看了高興。這又有什麼呢,他這樣做完全出於一個憨實善良的小伙子的心意,並沒有非分之想和出格的舉動,沒什麼可以指責的。只要是正常健康懂得熱愛和體味生活的人都無法拒絕一個活潑熱情天真純潔的女孩的這種清新的愛意的,就看你怎樣去把握好了。 存扣對阿香示好的把握限在眼神上的交流和回報——這也是讓人愉快的呀——和周末送她回家一次,盡一點兒“兄長”的義務。但這對阿香已經夠富足的了。這樣的女孩索要的並不多,些微感性上的給予就讓她心地踏實歡天喜地了,對每週末相聚一路的嚮往和等待更是她的一道情感大餐,讓她激情飛揚;學習上因此更有勁了,以致徐老師佈置的拗口拙牙的古文全篇背誦她也能伶伶俐俐地先別人背出來;英語是她的長項,現在更好了哩,單元測試居然撈了個班上最高分數,很長時間沒有過了。 這一天,兩人走在回焦家莊的小路上,野外的景色讓他倆心情好得不得了。天空湛藍,明淨得像被水洗過了,絲絲縷縷的白雲看上去也那麼潔淨,如畫家在天幕上隨心塗抹出的筆意,從容悠然。時分已到了農曆十月,西斜的太陽帶給人的只是涼沁空氣中的溫暖,如母親溫厚體貼的撫摸。田野裡的最後一茬雜交稻也收割完了,一下子顯得空曠遼遠,安靜而寂寞。錯落在平原上的村落因此盡顯輪廓,那些秋樹,那些舉著嫩白蘆花的葦障,那些房屋,那些屋頂上的炊煙,那些從村莊里傳出來的牲靈和人類的聲音,都那麼清晰、清新而抒情,如水墨世界,如世外桃源。 在一馬平川的水鄉平原上,焦家莊南河前的那個幾丈高的土坡就顯得非常的突兀,不知它是怎麼形成的。有人說這是焦家莊古人祭祀祖先的土台,也有人說這是一個大古墓的封土堆,但都缺少證據,傳說而已。 這個土坡在近代發生過一次壯麗的事件。一九四二年,新四軍在這裡打過一次伏擊,一舉擊沉了經過焦家莊南河開往大豐縣城的兩艘日軍運輸船。戰鬥勝利了,這裡卻也永遠留下了七位烈士的忠骨。土坡上生著各種雜樹,蒼蒼鬱鬱,叢草沒膝,很是荒蕪。林子深處是烈士墓。也只有到清明時節,這裡才有些生氣,附近莊子小學校的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打著紅旗抬著花圈來祭掃烈士墓。 今天,阿香牽著存扣的手來到樹林深處的烈士墓處,兩人在墓碑前的石階坐下。每次把阿香送到土坡上,存扣總要讓阿香賴上一會兒,倒像是成一門功課了。以往是兩人站在林子里呆上幾分鐘就走,現在阿香把他引到這裡,樹高草深一片寂靜,烈士碑默默地站在身後,奇異的環境讓人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新鮮,又有點無名的激動和緊張。 存扣雖然只比阿香大一個月,但阿香嬌小的身材和天真率意的性格讓存扣在她面前一開始就有一種下意識的兄長心態,特別是現在,他已徹底遷就和適應了她的機靈和調皮,適應了她可以跟哥哥的親熱賴皮的理論。阿香就像一個小孩子愛窩在他懷裡,雙手摟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溫厚的胸膛上面,絮絮地說話,笑,假裝生氣。這本來是關係很親密的戀人之間才可能擁有的情狀,而阿香和存扣接觸伊始就這樣了。這並不是種特殊的個例。情竇初開的女孩如果向對方敞開了心門,往往是很徹底和毫無保留的,這符合水鄉女兒的性格。因為阿香其實早已把存扣當成了自己的至愛親人,那口頭上的兄妹關係只不過是個以退為進心口不一的託辭、權宜之計。所以當她有機會和存扣在一起時就有了戀人般的動作和態度,否則她心態上就不能夠產生“對等”。存扣是不曉得的,因此他在阿香纏磨他時頂多做到不反對而沒有相應的配合,任其所為,其風度倒是與一個大哥哥無疑了。但一個正當青春妙齡渾身散發著處子之香的熱乎乎軟綿綿的嬌小身體賴在他的懷裡,即便是鐵人也不敢說毫無感覺,更何況他是一個身心很健旺又很會欣賞女性美的青年。他用理性壓抑和抵制這種感覺,因為只是“兄妹”,因為他心裡有秀平。特別是後者,他稍微放縱自己便是對秀平的褻瀆,這是他不願意的。可是今天,在這安謐隱蔽的烈士墓下,他本能地感到血液裡流動著莫名的讓他不自在的因子,心慌和躁煩,尤其當本來和他比肩相捱的阿香轉過身來像個孩子似的騎坐在他的大腿上,緊緊地摟住他時,他的身體不可救藥地有了衝動,反應強烈。理性的堤壩終於開始裂縫和滲水了,他第一次下意識地回摟住阿香。阿香在他強勁雙臂的箍勒下要命地氣喘、扭動,呻吟不斷。他感到有一隻溫熱的小手游進了他的裸背,在上面撫摩和摳壓。他抱著她滾到了草地上。當他早就膨脹的下體壓上阿香小腹下的恥骨時,阿香發出一聲喊痛的驚叫。就是這聲叫把存扣從迷狂中喊醒了,他馬上站起來,衣裳也不撣,坐回石階上,懊喪地抱著腦袋。 阿香怯生生地坐回到他身邊,輕輕拿手推他:“你怎麼啦?” 存扣抬起失神的眼睛望她:“對不起……我們是兄妹。” “不錯,我們是兄妹……我們也不是兄妹。” “不!是!是兄妹!”存扣惡狠狠地說,慢慢推開她,踉蹌地往林子外面走。 阿香定在那裡,呆呆地望他出去。突然咬住嘴唇,眼淚簌簌而下,淌滿了一臉。 存扣在路上暈乎乎地走。他想不到剛才就那麼發生了那麼激情迷亂的事情。他為此感到強烈的自責,感到可恥。他不怪阿香,一點兒都不怪。阿香就是那樣的,她單純,慾望是直露的,抱他摟他親他都是自然的,而他不該把持不住自己,做出回應和出了格的舉動。還做什麼哥哥,狗屁哥哥!簡直就是對兄妹美好感情的褻瀆。 可是阿香似乎不反對他這樣。她顯然是願意的。她其所以驚叫是因他不小心弄疼了她。 他腦子裡回放阿香在他懷裡陶醉的樣子,眼神迷濛,面孔紅噴噴的,把手都伸進他衣裳裡了。阿香果真天真得一點兒不顧忌兄妹關係嗎?存扣頭腦裡開始清醒過來了:答應兩人保持兄妹關係不過是她的權宜之計罷了,她不這樣應承下來就斷送了他倆在一起的可能。 “我們是兄妹。”“我們也不是兄妹。”阿香說得難道還不夠明白嗎?這妮子,上了她的套呢。存扣一陣沮喪,他這麼聰明的人咋就這麼輕易相信她的呢?一點兒也沒有察覺。他感到了自己性格上的優柔寡斷和過分氾濫的同情心。也許他本來就對阿香心存好感,而在潛意識中接受了她?是的,他從來就沒有討厭過阿香,可以說一直都是喜歡的,只不過當時有個秀平,所以沒把阿香往心裡去。現在秀平不在了,阿香走上了前台,稍一逗弄,他情感的中心就偏移了。他有些無奈地想,他是不是有一種親近(或需要,或離不開)異性(或母性)的天性。小時候賴著媽媽,稍大些又賴著嫂嫂,上了初中那麼有女孩緣,在女生堆裡滾,離不開慶芸,噢,甚至還有點痴迷張老師,以後……就接上了秀平。你看,沒空過啊。怎就這樣呢。現在該怎麼辦?又和阿香好?這是不可能的。秀平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無法挪移,也不能挪移,否則他就不是個人。但今天他都這樣迎合阿香了,抱她,勒她,壓她……想到自己是怎麼把阿香弄得叫起來的,存扣臉上就一陣發燙。 前面就是老八隊的曬場了。各家打下來的稻草垛一字排地站在西河岸上。無風。黃昏將盡。西天的顏色變得暗紫,襯得些高高低低地草垛山一般地凝重,很像桂林那些突兀的岩峰。從田埂上跳下曬場,走在光滑潔淨的泥土上,腳底鬆軟,讓人感到舒服。只是前些時,這場上還滿是搶收脫粒的人們,機器“突突”地響著,人聲喧嘩,老牛拉著轆磙“吱吱嘎嘎”轉圈壓著稻草,壯漢把木鍁插進稻堆裡,奮力朝天上一揚,珠簾似的金黃的稻粒“嘩”地落下來,灰塵和草屑則灰溜溜地飄到一邊去了,娃娃們提漿送飯,在草堆中間你追我趕,缺牙佝腰的老太婆極其認真和熟練地在一面“啪啪”地打著連枷……而今秋收已畢的曬場徹底安靜下來了,安靜而寂寥。再過些日子,平整的土地就要被鋤開,各家要在上面秧上油菜,直到明年麥收這場才又重做,重新派上用場。黃昏的鄉村最是安寧,靜謐,是一天裡最溫柔的時候。面前老八隊的小小村落像是一幅油畫,靜穆而抒情,非常符合存扣淳樸而唯美的審美感覺。他想找個地方彎一彎腿子,他有些累了。他在一個青石滾上坐下來,右手垂在磙棱上觸到一個缺口,他馬上就站起來了。他認得這石滾。這是他去年秋天坐過的那隻石滾,那天,他無意間覷到了秀平洗澡,從她家裡溜出來,坐在這石滾上等她的。 他的心又紛亂起來。過了小橋往老八隊村里走去。 走到秀平家的屋子時,存扣下意識放慢了腳步,裡面廚房里傳出來“吧——嗒”“吧——嗒”的聲音,這是秀平媽在拉風箱做晚飯呀。他想像得出她老人家一個人坐在鍋膛前的情景,紅紅的火光映照在她蓬亂花白的頭髮上,面孔茫然。她的嘴角抿著,因為沒有人和她說話。如果時光可以倒退過去,這當兒廚房裡又是一番什麼樣的景象呢?造化弄人,人生無測,有眼看不到前頭路。這屋裡曾經有過六個人的,現在只剩下孤零零的她一個。但是還要做飯,還要吃,還要活著。存扣鼻子泛酸,真想走進去喊她一聲。可是他不敢,他羞怯,他覺得他現在已經沒有這個資格。 他匆匆跑出這條巷子走向西橋的時候,聽見身後哪個院落中兩聲銀鈴似的巧笑,像極了秀平的聲音。 存扣剛進院門,月紅嫂嫂笑著對他說:“馬鎖在這裡等你好久了呢,喊你吃飯。”這時馬鎖就從堂屋裡笑容滿面地出來了。這小子,分開才兩年,就長得粗粗墩墩的了,腮上鬍子密得很,幹練多了,像個大人了。他學銅匠已出師單干好幾個月了。他笑著說:“等你一氣了,昨天船才從外頭回來,正好進財也從無錫家來,不逢年過節的碰到一起還真不容易。就想找你聚聚,弟兄們玩下子。”存扣很高興,路上的鬱悶全沒了,問:“那進財呢?”馬鎖說:“派他上街買菜了哩。”存扣問: “還有哪個?”馬鎖說:“沒得了。東連又不在,這小子在揚州刻章,聽說談了個在飯店裡端盤子的淮陰丫頭,都睡到一起了哩。保連我去他家過了,老瘌疤說'我家保連學習緊張呢,個把月才家來一次'。乖乖,那口氣,看得見兒子要中舉似的。走吧,上船!“ 馬鎖的銅匠船帶在東河港上。進財已把菜買妥了,見兩個人往這邊走,老遠就喊:“存扣!存扣!”聲音都岔了氣。他是心裡歡喜。從光屁股就在一起玩了,同學了七八年,現在雖然各走各的路,可感情卻像老酒,藏在心裡,只能越過越醇。存扣也激動地回喊他:“進財!進財!” 進財忙招呼大家坐下來邊吃邊談。艙當中擺上一張矮矮的小桌子,上面還畫著棋盤,楚河漢界的。馬鎖從後梢捧出一疊碗來,進財從籃子裡把熟菜一一拎出來倒進去。買得真不少,有豬口條,豬耳朵,鵝雜,素雞,花生米,油豆腐,干絲,蘭花瓣兒,最後倒出的是滿滿一盤子水牛肉,切成紡紙厚,淋著紅紅的辣醬。 “太豐盛了。費錢哩。”存扣埋怨他們。 “沒事沒事,又不高興燒,在家裡吃起來又不安逸——這些熟菜搭啤酒蠻好。” “啤酒?”存扣疑惑地說。以前他只在小說中看過這詞,從電影電視上見過人家喝啤酒,認為那是城市的富豪才能喝上的高貴飲品,怎麼……馬鎖像是看出他的心思,變戲法似的從船板底下拎出一捆整整十瓶高瓶子酒來,“沒喝過吧,這是從揚州帶回來的'瘦西湖'啤酒,名牌哩!”進財說無錫的“太湖”啤酒也好喝。看來他們在外面老喝啤酒哩。馬鎖從褲帶閃亮的鑰匙扣上拈出一把特別的小刀來,上面有刀有剪子有扳子各種玩意兒。他用刀割斷捆紮瓶子的塑料扎繩,“嘭嘭嘭”開出三瓶,問:“是各人吹,還是倒?”“吹?”存扣不懂啥意思。進財告訴他吹就是用嘴套瓶口喝——要會喝,不然弄得沫冒得塊塊是的。存扣說那還是倒。碗不夠了,馬鎖在艙裡爬來爬去找了兩個玻璃茶杯,還有一個搪瓷茶缸。他把茶缸蹾在存扣面前,“咕嘟咕嘟”倒起來,白沫直往上泛,都要溢出來了,忙喊:“快逮下子!”存扣趕忙低頭把那些沫啜掉了,一股漚過的淘米水味,眉頭都皺起來了。可又不好說,怕說了外行話惹人發笑。但馬鎖還是看出來了,“開始喝都是這樣的,一股豬尿味,喝喝就習慣了,想喝了。真有癮哩,天天要喝。”進財笑著說:“江南人說喝啤酒叫喝貓尿哩。”存扣也笑起來,低頭又抿了一口,沁涼的,不是太難喝嘛。存扣對馬鎖說:“你跟我倒這麼多,七八兩哩,想把我喝醉了呀。”馬鎖和進財都笑起來。馬鎖說:“喝啤酒不論斤兩的,論瓶,喝幾瓶!”進財說:“不要緊,這東西度數低,城里人當飲料喝,多的喝十瓶八瓶都不買賬。” 三瓶酒下肚,大家談興更濃,話頭越來越多。存扣羨慕地對馬鎖和進財說:“你們真了不得哩,出去兩年多,經歷了多少事!跟你們比起來,我這個學校裡的人倒像個呆子了。” “哎——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還是上學好哇,有前途哩!”馬鎖邊開酒邊說。 “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們想上沒得上哩。你別看我們在外頭見多識廣的,好像很快活。你不曉得做生活的苦處,幾個錢都是十個指頭磨出來的呀。”進財說。 馬鎖把酒給大夥兒滿上,舉起杯要喝,又放下了。他嘆了口氣說:“我在外頭看到和我差不多大的學生書包一背自行車一蹬穿得滑滴滴的,心裡有時真不是滋味。同樣是人,人家學的知識多,日後升學了,有工作了,上班下班的,多有身份啊。而我,挑個銅匠擔子,走東串西,風裡來,雨裡去,吃盡辛苦,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做的辛苦事,賺的辛苦錢。眼角高的把你當癟三看哩。存扣啊,有學上就要好好上。你最聰明了,塊塊都比旁人優秀,我們都指望你有出息,考個好大學,將來有本事我們也好沾光哩。” “是哩。”存扣看兩人對他掏心窩子說話,很感激。到底是從小長大的好夥伴呀。 “好在現在政策好,只要自己肯吃苦,腦子活絡,將來發財致富也不難。我們在外頭見得多哩,好多不識字的人都發了大財,富得你眼饞哩。”馬鎖說。 “特別是浙江人,腦子最活,膽子最大。”進財接上一句。 “我們江蘇人也不錯,你看,單我們莊上這幾年就出去了多少人?”馬鎖說,“在揚州,興化人碰碰的。” “在蘇南的更多。”進財說。 “你說東連在揚州刻章?”存扣問馬鎖。 “是啊,我碰過他幾次哩。他攤子擺在荷花池菜場。這小子靈。存扣你還記得我們在一起上學時他就喜歡弄個蘿蔔、橡皮什麼的刻著玩,蓋起來不比街上'紅鼻子'玉壽刻的差。” 存扣怎會不記得呢?但他疑惑:“刻這東西能搞幾個錢呀,才塊把兩塊錢一個……” “哎,你可別小看這營生——沒有啥成本哩。章料子便宜死了,到泰興刁家鋪進,一個章料子才幾分錢,兩三分鐘就刻好了,多少倍的利潤!”馬鎖說。又補充道,“而且,還刻公章!一個公章料子才三角,刻起來起碼二十塊!” “公章也敢刻?那不是要開介紹信才能刻的嗎?”存扣問。 “嘿,有什麼不敢的。”進財說,“存扣你不懂,在外頭混,有時單靠手藝還不夠,還要有膽氣,膽大心細才能弄到大錢。——東連從小膽就大。” 馬鎖笑著說,東連刻章的地方離醫學院和農學院都不遠,常有學生去刻章,他就宰人家,還專揀女生宰。上來人家學生問刻個章幾錢,他說五角,甚至還說三角,人家一聽樂壞了。這多便宜呀,在正規店裡刻起碼也要兩塊三塊的,簡直是白送嘛。很高興地就刻了。哪曉得刻好了就跟人家要十塊八塊的,說剛才說的價錢是材料錢,刻字要另算的,說走遍中國也沒得哪兒五角錢能刻個章的,現在五角錢掉在大街上都沒有人拾……人家上了套,說不過他;他又故意弄得兇巴巴的,刀抓在手上像隨時要戳人似的。人家只好鼻子一捏給錢。有的女生被他宰得哭哭的,掏錢的手直抖,我在旁邊看了都不忍。 “這東連,他怎麼能這樣?!”存扣激憤地說。 “人在江湖,有時候心就變黑了。”進財嘆了口氣說,“來,吃菜吃菜!” 存扣不吃,他心裡堵得慌。他想不到東連這樣做生意,他生氣。 馬鎖勸他:“你吃!你氣的啥頭緒啊?江湖上你看不慣的事多哩。好多生意都有欺詐,像取牙齒的,看紅眼病的,打金子的,打卦相命關亡的……” 他突然止住了,想到了存扣的媽媽就是關亡的,連忙掩飾:“……不是正行哩……” 存扣臉已脫了色,心裡真是尷尬。 進財連忙打圓場:“別提這小子了!存扣,你知道啊,馬鎖志氣大哩,他剛才對我說他銅匠擔子不想挑,以後想開個廢品收購站哩!” “你志氣小?”馬鎖白了他一眼,“你說說,你告訴存扣你的志向!” 進財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勺:“我嘛……想把師傅本事都學到手,以後自己拉個班子,到上海,到北京,做大裝潢。” 存扣聽兩個好夥伴都有大志向,心裡才高興起來:“現在搞改革開放,鼓勵發財致富,你們放手幹吧。我保你們會成功。”馬上又憤憤加了句:“可別跟東連學!” “好。吉言!吉言!”進財馬鎖一齊向存扣舉起杯來。 不談東連了。談保連。 “倒有老長時間看不見保連了。”存扣說。 “自從那年出那事後,他就不大和莊上人搭訕了。”進財說,“好像不是我們顧莊人了哩。” “那件事對他打擊太大。當時他也是一心之頭(方言:一時衝動)。他和我玩得好,我曉得的。”存扣說。 “我現在還真的佩服老瘌疤,不是他果斷,關鍵時刻不要面皮,拿得出,那時保連就毀了。動了派出所一世名就臭了。不簡單啊,老瘌疤。——等於救了保連。”馬鎖說。 “聽說他在草潭成績還不醜。”進財說,“說不定還真能出個人。” “那保不定。”馬鎖說,“一個人在一個地方混得慘了,癟腳了,倒霉了,換個地方,人人都不熟悉你,重新來過,說不定還真能活回起色來。——'眼不望,心不煩',沒有精神負擔了嘛。”進財跟著說:“我師傅也對我講過,'樹挪死,人挪活',大致就是這個道理。” 存扣心裡有個地方突然一震。他默默地抿了口酒,若有所思。 馬鎖從口袋裡摸出一包香煙,“大前門”的。 “我不大抽煙。平時兜里擺一包敬敬人。”他拈出一根遞給進財。 進財用手擋開了,說不會。他師傅不准他抽,只准喝點兒酒。 “你師傅對你家法不小啊,煙都不准抽。”馬鎖笑著對進財說。 進財說這是師傅為他好,“他把我當自家伢子看的。” 馬鎖坏笑:“他當然把你當自家伢子看。” 進財臉就有點紅了。 “什事啊?說說看!”存扣來了興趣。 進財想不准馬鎖說,但曉得擋不住,犟起來說:“你說就說,反正沒什麼了不得的事。” 馬鎖說進財的師傅有個大丫頭叫大妮,對進財可好哩,平時不僅幫他洗衣裳、盛飯,早上連牙膏都替他擠得好好的,晚上還給他打洗腳水哩。 “你說,可有這事?你媽媽親口在外面說的!” “真的呀?”存扣驚奇地望著進財說。 “真的。”進財倒不抵賴。 “她多大呀?”存扣問。 “二十四。” “啊?” “所以呀,”馬鎖笑著對存扣說,“進財媽對外面人說,'大妮對我家進財那個好呀,賽過媽媽的細緻。'聽了把人家笑死了。'媽媽',說姐姐還差不多!” “我媽就是不會說比喻。”進財眼裡似乎有些泛潮,“她呀,就是對人太好了。以前也跟人家談過,談了幾個呢,恨不得把心窩子掏給人家,可是沒得用,對人太好人家反而不愛惜她。都黃了……歲數就扯大了哩。她,她尋過死,為這個……” 進財兩隻手插進頭髮裡,臉對著桌面。 “就是歲數太大了。”存扣小心地說。 “比我大六歲。”進財頭不抬,悶悶地說。 “太大了,大三歲還差不多。”馬鎖對進財說,“你喪氣啥?你不要就是了。” “我師傅對我恩情重啊。在幾個徒弟中他最看重我,角壁角落地教我,比我爸爸都對我好哩。”進財抬起頭,茫然地望著艙外。 “大妮對我的情意我咋不懂呢,可我心裡只當她是個姐姐。頂好頂好的姐姐。可我又不能表明我的心思。就這樣拖呀……拖呀……會誤了她的呀……” “你不跟人家挑明了態度,怕日後不大好收場。”馬鎖說。 “你說怎麼挑明?拿什麼話替她說?”進財激動起來,責問馬鎖。 “刀不斫在你頭上你不曉得疼!” “好好,怪我,怪我。我只對你說一句話,不想跟人家好,趁早對人家說,黏黏糊糊反而害了人家。我雖然沒跟女子好過,但也曉得一個理,女子愛上哪個人,心就給他敞開了,什麼都捨得把你,死都肯。你不說,人家就有念想,一天一天往深處引,日後走不出來,尋死上吊的都有。不是我唬你。要么你就板板正正地待人家,叫人家看出你只不過把她當個姐姐待,讓她慢慢想通了,死心了,這才行。黏黏糊糊的,哪像個爺們儿!——來,存扣,我們喝,還有三瓶呢!” 馬鎖這番話說得存扣又是一震,心頭好像有個地方豁亮起來。見馬鎖要他喝,馬上一舉茶缸,說:“喝!”一仰頭把半茶缸酒“咕咚”都倒進了喉嚨。馬鎖拍掌大叫:“好!海量!” 第二天下午,存扣回校時在東橋上對河港望時,馬鎖的銅匠船已不在了。他又漂進江湖里謀生活去了,為了他的理想。存扣站直身子,對著上風深深吸了口氣,步子穩實地下橋往前方走去。 阿香在林子深處那相對隱蔽和安全的地方放鬆了全部身心,幽靜又帶著有些神秘的氛圍讓她的慾望一下子瀰漫開來,如加了強力粉的面坨,陡然地發酵成肥肥的一團。她的慾望是單純的,絕不曾有一丁點兒往那個終極的地方去考慮。她只是個孩子,是個中學生。她只是本能地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渴求。她本來是挨著存扣肩膀坐著的,但那時她突然心裡空得慌,渴望有人貼著她,緊緊地貼著,才會讓她舒服和充實,或者說踏實,有安全感。這也許是造化對於女子天然慾望的自然安排,規定和格式化了這樣的需求方式。於是她就站起來,像個孩子似的騎上了存扣的大腿,雙腿盡量分開,往前挨,雙臂環摟著他的腰,臉挨貼在他的脖子下面。果然就舒服了,全身的感覺細胞都在歡唱,如乾枯的秧苗,“吱咕咕”地喝著漾來的清流。她嬌喘吁籲,滿臉暈紅,皮膚發熱滾燙。正如她的名字一樣,她渾身都在散發著香馥馥的氣味。這是乾淨的芬芳的氣味,帶著溫暖,甜絲絲的,如午間盛開的花香。十七歲的少女本來就是一朵花,帶著露水啟瓣,向著陽光綻開。這小巧而柔軟、彈性十足的香噴噴的身體整個兒偎依緊貼在另一個體格強健的同樣十七歲的小伙身上,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他像中了什麼迷香似的立時暈乎乎的。心跳如擂急鼓,簡直要蹦出體外。血脈中熱流加快,奔騰如徑賽中剛起跑的健兒,又如炸了群的驚馬,嘶嘶地,朝著草原深處急奔。喘氣,咽唾沫的聲音響得清亮。渾身的肌肉繃緊如鐵,下體更是感應得膨硬脹大,熱火火,昂揚如馬首。他不由就回摟住她,兩臂鐵箍般有力,帶著青藤般纏繞身上的人兒輕而易舉地站起來,往前走,俯下身子一起倒在草地上。他要像泥土一樣覆蓋她,卻不意壓痛了她。一聲嬌呼,如醍醐灌頂,當即澆醒了他。 多年後,阿香曾無數次想過,如果當時忍住不叫就好了。那接下來會怎麼樣,很難預料。很可能她的一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當她看到存扣推開她踉蹌地走出林子而把她一個人扔下時,她悔恨得淚如泉湧。她站在林子間抽泣了好一會兒。突然間她又忙不迭擦乾眼淚,慌忙離開了林子。她終於意識到站立之所在。在離她三米遠的地方,斑駁裂縫的水泥紀念碑沉默而突兀地站著。上面有七個鮮紅的名字,如七雙眼睛,平靜而認真地向她瞅著。 這麼一鬧,兄妹關係的面紗被阿香親手扯開了。她是多麼的沮喪!她曉得自己失態了,過分了,一點兒也斂不住情緒,而且口無遮攔,把真實的心思過早地暴露出來,提醒和嚇跑了存扣。她以為存扣再也不會理她了,因為存扣不可能接受她的愛情。因為她知道這一點,她才順水推舟答應了存扣敷衍她的“頂多我做你哥哥”。她要以兄妹關係做情感的根據地,穩住存扣,時間和耐心會把這個根據地在不經意中慢慢擴大,最終水到渠成。就像小時候做的遊戲:把一滴墨汁滴在鍋蓋大的清澈的水塘里,慢慢地湮開——如暴風雨前飛渡亂走的烏雲,最終佔滿整個天空。 但是一切都出乎她意料之外,存扣沒有疏離她。星期天下午回校的時候,見了她居然主動一笑,笑容比以前還要明朗,溫厚得像親哥哥一樣。好像紀念碑前的那樁尷尬事壓根兒就沒發生過。她又驚又喜,都愣怔住了。這是怎麼回事?她腦筋急劇地轉動,但隨她怎麼想,也無法想出個所以然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生怕是自己眼睛看花了。於是她裝著不在意的樣子在存扣面前來回走了兩次,看他的反應。 ——沒錯,他還是對她坦然地笑笑,溫厚親切的眼神像親哥哥一樣。她徹底地放心了,太陽東昇西落,一切還和以前一樣。她美目流轉,笑靨如花,讀書說話語速加快,清脆響亮,走起路來帶著蹦跳,如一隻快樂的小鹿。 星期六的下午,兩人走到僻靜的小路上時,阿香忍不住“哧哧”發笑。存扣跟在後面問她:“你傻樂什麼?” “我以為你不會送我了呢!” “哪能不送,”存扣說,“我們是兄妹。” 他把“兄妹”兩字咬得很清楚。 她就不響了。腳下就有些凝滯。 他也不響了。腳步也緩慢下來。 默默地走,兩人。 過橋,他在前一伸手,她跟著把手交出去;過墓地,他並排走在她左側,她馬上自然地抱住他的手臂。一切都很默契,熟練。像上次。像上次的上次。 終於到了土坡。兩人面南而坐,來路盡顯在他們腳下。田疇墓塚,小橋流水,道路蜿蜒如蚓。 “我媽媽說我是個傻姑娘。”阿香眼看著前方,輕輕地說,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有風吹過,她額上和耳際的頭髮就紛亂地拂揚起來。存扣轉眼看她的臉,只能看到臉側,很美的輪廓:耳朵圓圓的,很白;耳垂兒奶乎乎的,上面有一個細孔,這是孩提時掛金鎚兒或金葉子的證據。她平靜地端坐著,如同她平靜的聲音。平靜得讓存扣感到心痛。 他真想憐惜地把她輕輕摟過來,但是他不能。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傻。如果傻,我能考上吳中嗎?如果傻,我能和秀平姐好嗎?如果傻,我會做有個人的妹妹嗎?他對我笑,讓我快活,還週週送我回家。”她轉頭向存扣,凝視著他的眼睛,問:“我傻嗎,哥哥?” 存扣近距離地看著她姣好的臉龐。她舉著腦袋,亂發迷離,有一種別樣的美麗。她的額頭光潔如玉。眉毛疏淡,柔順。烏亮的眼瞳中間是兩個存扣。紅唇微張,向他要著詢問。 “你一點兒也不傻。你聰明哩……妹妹。” 她就笑了。很嫵媚的笑,感激地望他。只是一瞬間,笑容隱沒了,把頭又轉向前方。 “ 我該知足了哩……只是,還能送我多少趟呢……還有一年半……“ 她念叨著,聲音越來越低,像在計算著什麼。 “你瞎想什麼呢,我願意送你呀!” “我在擔心呀,畢業以後沒有人和我走路了……”她轉過頭望他,“你考什麼學校我也考什麼學校,跟著你。” 馬上她就笑開了:“瘋話哩。我怎麼能跟你比,說不定還什麼都考不上哩。”她直搖頭。 “瞎說。你考得上!你聰明!用功就考得上!” “萬一考不上呢?萬一?” “复讀呀!第一年就考上的人也不多哩。” “是呀,我媽也這樣說。”她像找到了問題的答案,籲了一口氣,像陡然解除了緊張。 又沉吟道:“如果復了都考不上……我以後就到你家當保姆,你要嗎?”她突然高興起來,問存扣。 存扣揩起了眼睛,鼻子抽了一下。 “你哭了?哥哥,你哭什麼?” “沒有。”存扣說,“風。” “噢。” “哎,阿香,”隔了一會兒,存扣像想起什麼似的,問,“我老是送你,你家里人會不會曉得呀?懷疑你……” 阿香一驚,臉上就變了色,“是的呀,我媽媽上次就問過的。” 存扣也緊張起來,兩隻手扣著不住地動,“沒得命。要小心哩。” “沒事。我媽媽我哄得住。”阿香堅定地說,“你不送我我怎麼弄,這一周就眼巴巴的一回。送。哥哥,不要緊!” 然而阿香還是沒有哄得住媽媽。寒假前的倒數第二個週末,巧鳳在土坡上截住了阿香和存扣。在她的身後,還有她的丈夫——喜海。 …… 喜海朝落魄遠去的存扣的背影最後吼了一句:“小狗日的,再勾引我家阿香,找人打斷你的腿!” 就是這聲罵讓存扣步了保連的後塵:他選擇了離開,選擇了逃離。 如同王母娘娘胖手上的那根金簪子,在身後信手一劃,就在牛郎織女之間畫出了遙遙相隔的滔滔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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