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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元紅 顾坚 7079 2018-03-19
顧莊中學外地寄宿生多,歷來有上晚自修的製度。但對走讀生則比較寬鬆,偶爾不來在家裡學習也不要緊。因為學校是建在顧莊東北上的農田裡,對於有些走讀生確實遠了,來去不大方便。但存扣一直堅持天天上晚自修,陰天下雨也不間斷,學校規定上到八點半,他不到九點半是不肯走的。生活委員不肯等,就把他鎖在裡面,讓他走時從窗戶裡跳出來,直到存扣有了教室門鑰匙。當然,班上以後又多了幾個和他一樣喜歡賴著學習的同學,比如:魏星,梁慶芸。還有,比如保連。 梁慶芸成為班上為數不多的下了晚自修還賴在班上學習的學生中的一員,純粹是為了存扣。在蘇北里下河這個閉塞而民風淳樸的小縣,農村男女對於情愛和婚姻的開化和主動追求有點兒類似於一些少數民族地區的風習。只要是認真的,大都可以得到長輩和社會上的首肯。尤其是女孩子,特別成大人氣,懂事早,對愛情早有打算,很有心機。梁慶芸十五了,她看到班上好幾個女生都訂了親,逢年過節對方挑著盒擔上門,男孩兒穿得光光鮮鮮的,心裡也是羨慕。在鄉下,除了指腹為親的,訂娃娃親的,女孩兒到了十五六就得張羅訂親了,早點兒張羅有充裕時間比較、挑選,恐太遲了難找到如意的人家。她生在當支書的人家,雖從小就心高得很,但終究自己腿子害了小兒麻痺症,想起以後的大事來,畢竟有些情怯,所以更要從早打算呀。她就有些著急了。有一次,她紅著臉對媽支吾著說出自己心事,她媽春蓮笑瞇瞇瞅著女兒,說:“好閨女,支書家的女兒還愁沒人求嗎,別急,別急,咱揀好的。”慶芸就垂下眼淚來,說:“女兒可是腿不好的……”她媽就有些光火了: “腿不好咋的啦,莊上哪家閨女有我兒小臉兒標致、身量苗條的!有哪個有我兒聰明的!哪個敢嫌我家閨女?——能跟我們梁家做親是他祖上燒了高香!”話雖這麼說,但姑娘畢竟是腿跛,心裡面也是有些忐忑的。她見女兒還在傷心,臉上便聚起一堆笑,低下頭摸著慶芸的大辮子,輕聲問:“是不是看上哪家小伙啦?”慶芸把頭埋得低低的。她媽緊問了好一陣,她才從嘴裡蚊子哼似的說出個“存扣”來。

春蓮一聽是存扣,馬上拍起巴掌“呵呵”樂起來,說:“你怎麼看上桂香家那小子呢,那娃兒還沒成人哩。不行,不行。”慶芸就發急道:“就要他!”她媽便不響了,與女兒對面坐著,沉吟道:“按理……桂香家和我家是不般配的,一個半邊人家,總不大好。娃兒又小……” 慶芸便打斷她:“小怎麼啦,一長就長大了!”她用眼瞟著媽,淚光瑩瑩的。 “好吧,”她媽一拍大腿站起來,“這細存扣小模樣兒確實生得蠻標致,人又聰明,配得上我兒。你別煩,媽遇到他媽桂香就跟她說,她還會不答應!——哼,我支書家的千金小姐!” 慶芸就頭低著小聲說:“那你就快點去說。” “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春蓮在堂屋裡走來走去,大聲說,“這莊上還沒有你媽辦不成的事——媽看上的娃兒,誰家也搶不走!”

可春蓮卻萬萬沒想到,竟碰了桂香一個軟釘子,她心裡真是惱怒,又有些沮喪。她想現在不搞運動了,莊上人越來越不把乾部當菩薩了,現在連我閨女都有人嫌了,這怎麼得了啊。她想這桂香是一門心思想把存扣培養著考學的,這小子特靈,說不定真考上了;如果以當乾部的勢硬壓著別彆扭扭地做親,到時也難保不反复。男伢子有了本事後毀親的事四村八舍又不是沒有過,最後弄得尋死覓活的都有。她想,如果慶芸能得那娃兒心就好了,兩個小人一好什麼都好說。可那娃兒太小,還沒開竅呢。還是要慶芸多搭搭他,一旦懂事了,就保不定和慶芸好上了。她想自己小時候,十六歲就在村里豬場做事了,當時他爸在公社上,經常來豬場巡視,她三繞兩繞就把他給俘虜了。在豬場潲房裡好了兩回,他爸就急吼吼地託人來提親了哩。想到這裡她不由臉上一熱:他爸是比她大十三歲的喲。她又想,雖則時代不同了,自己過去的那一套也不通了,但投男人所好才能綁住男人卻是千代不變的理兒。她喊來慶芸到房裡,推心置腹地和女兒談了半天,把她的心意兒細細地說給女兒聽,聽得女兒臉上紅彤彤地,還“咕咕”地直笑。

於是,慶芸晚自修後就陪存扣一起賴著,存扣走她也走,跟著存扣。存扣不要她跟著,她就說女孩子火光小,走夜路容易沾上鬼的,男孩子肩上有燈,鬼就不敢上來。存扣就笑她迷信,卻也被她說得毛孔寒颼颼的——從小在東橋上鬼故事聽多了。他心想反正是順路,帶她就帶她吧,這一路幾年死了好幾個人,還有凶死的,黑燈瞎火地走到那門口還真有些怕人,有這丫頭一路上“嘰里呱啦”陪著倒也不會亂想了。可這慶芸卻十分膩人,跑到黑處要牽住他,遇到狗子還叫著抱住他的腰眼。存扣怕同學看見了說他,給她約法三章,說遇到這兩種情況最多只能牽著他的衣裳,不許拉手,更不許抱腰眼,而且過了黑和狗子後必須鬆開,否則被人瞅見了說你是我媳婦咋辦?慶芸笑嘻嘻地應著,又忽地冒出一句:“人家說就說唄!”存扣睜大了眼睛說:“你倒不怕人說。我才不要媳婦哩。我媽說了,大丈夫要先做大事再討老婆,說我將來考上了尋城裡的婆娘呢。”慶芸便訥訥地慢了下來。存扣兀自說著,一看旁邊沒了人,回頭跑過去牽起慶芸手說:“你幹什麼呀?不想走啦?”慶芸便由他牽著,深一腳淺一腳,默默走了一路。

那天晚上,雨大風急,存扣吃過晚飯站在門口猶豫著,他月紅嫂子就要他別去上晚自修了,就在家裡看看書吧。他還是抓了把傘衝了出去。到教室一看心裡不由叫起苦來,原來走讀生今兒一個都沒來。下晚自修鈴一響,他就收拾課桌回家。張老師正好在,就叫住他,說外面風大雨大,就在學校裡跟哪位同學擠一宵吧,跑到家有兩里地呢。存扣說,不行,沒跟我家里人說,我不怕的。就走進了風雨裡。 存扣打著傘在路上艱難地走著。這條路平時蠻好的,一下雨就爛糊成一片,一蹭一滑地很不好走。好不容易上了東橋,雨傘頂著風,一步都邁不動了。存扣不敢硬掙,怕傘一歪來一陣大風把他帶進河裡去,便小了傘,淋著雨,把頭低著往前硬頂著走,一來天太黑為了看清橋面,二來重心降低,減少風的衝擊。就這樣一步一步往前挪。橋高,風大,雨急,水泥橋面上又滑,他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有個閃失,萬一掉下河可不是鬧著玩的。他雖然會水,縱然淹不死他,唬也唬死了。他突然想起鬼來,身上一激靈打了個冷驚,頭低著加緊向前,卻不意腦袋忽地頂上個軟綿綿的東西,唬得頭皮發炸,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驚叫著一屁股坐上了橋面。原來他撞上了一個大人的肚子,人家也沒看見他。那人“嘰里咕嚕”地罵了他一句,繼續走了。存扣驚魂未定,跌跌撞撞衝下橋面,在下坡時腳一蹭,一跤跌倒,往旁邊一瞅,居然跌在死去的會說故事的老郎中的小屋門口。這矮草房不住人幾年了,平時裡面堆著燒草。那扇黑糊糊的門是平野墳時老郎中從墓穴裡揀的棺材板打成的。存扣嚇得魂飛魄散,傘也不要了,爬起來往家裡發足狂奔。轉過前面路口,看見前面打著電筒來接他的哥嫂,就哭出聲來朝他們奔去……

晚上存扣就發起了燒。他嫂說準沾上東西了,他哥雖然不信,還是去把鴨奶奶請來為存扣站了水碗。鴨奶奶打一碗清水在貓洞旁擱著,拿一把筷子蘸過水,攥著往碗底上站,反反复复輕聲問詢著一路上那些死去的亡人的名字。試了好多次,筷子終於站起來了,直直地矗在那兒。鴨奶奶站起來,說:“是死鬼老郎中。”便要月紅從房裡找兩刀大紙燒了,說:“沒事了,錢給他了,天明存扣就會好的。”著小腳出了門。月紅趕上去,硬把一包果子一條云片糕塞進她手裡。 可到了下半夜,存扣竟說起了胡話。他哥爬起來,說不行,得找種道來打針。種道來看了看,說沒事,受寒涼了,又受了點兒驚。打了針,扶起來餵了兩片退燒藥,說等天明了再來看一看,放心吧。 天亮了,存扣果然退了燒,但全身還是軟塌塌地,想試著爬起來,終於沒成功,又躺下了。他哥就上學校替他請假。張老師一聽,趕緊跟著過來了,坐在存扣床頭上,一手抓住存扣的手,一手去摸他的額頭,心疼地說:“怪我,怪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回家的。”存扣也不言語,淚珠卻湧出來了。病中小兒格外嬌,張老師看著這孩子心中生起一片愛憐,她把一包花油紙包的餅乾放在存扣枕邊,安慰他道:“好好躺著,今天就不要去上學了,回頭老師跟你補上,啊。”看看腕上的表,忙與存扣哥嫂告了別。

中午,存扣就硬撐著起來了,月紅勸他歇到晚,明天再去。他不肯。到了班上,他便急急補著作業。有項作業不懂,正撓頭時,保連過來了,稍微講一下,就會了。兩堂課一下,同學們全出去上操場了:今天鐵工廠籃球隊來學校和教工隊比賽。兩個老對手了,打起來十分好看。存扣卻沒立即去,他還有些頭暈,頭趴在桌子上。他要歇會兒再去。 這時候卻有一個人走了過來,存扣迴轉頭一看,是慶芸,便把頭扭到一邊。慶芸挨著他坐下,輕輕地問:“你病還沒好哪?”存扣屁股一挪坐到旁邊一張課桌椅子上,依舊趴著,不去理她。 慶芸有些窘迫,期期艾艾地說:“你怎麼……啦,我又沒……惹你。” 存扣頭也沒抬,嘴對著臂彎臭聲臭氣地回她:“那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來?”

慶芸就說:“雨大風大,你不曉得人家腿……有些……不好嗎?” “那你要跟我說啊!”他簡直有些不講理,放晚學時天還好好的呢。 “嗯哪,下次我跟你說啊。”慶芸卻不分辯,忙不迭答他。聲音又輕下來,喃喃道:“我以後天天陪你……陪一世都肯。” 存扣有些詫異,抬頭看慶芸,見她眼不眨地盯著他望,眼眶裡卻蓄著淚,便說:“咦,你這人,怎麼啦?” 慶芸回去就把這事兒告訴她媽春蓮,春蓮高興得一拍手,說:“好啊閨女,比你媽有本事,這小子對你有依賴啦!”她對慶芸說,也要像存扣用功學習,平時多關心他,不要怕人家說。 “到時候兩個人一起考上學多好,郎才女貌喲!”她興奮地拉著女兒的手,笑得“咯咯”地,弄得慶芸臉都紅到耳朵根了。

不覺到了第二年夏天。 那天正好是周末,下午第一節課後有個同學去操場邊上遛,正在圍牆根下割羊草的鳳甫老漢告訴他:電影船來了哩。他聽了忙往教室裡奔,向大家發布了“好消息”,立即引起一片歡騰。有個腿長的同學為了證實是不是真的,別弄得空歡喜一場,以跑四百米的速度衝出校門,往東橋奔去,一看,電影船正在麻蝦溝裡帶著呢! 有些準備放學後往家趕的外地生躊躇了,畢竟在鄉下看上一場電影不容易,有人準備不走了,看過電影明天趕早回去,於是,就央相好的同學晚上多帶一張凳。莊上的同學則熱情地邀請他們睡在自己家裡,洗澡吃晚飯,一齊去看電影。教室裡熱氣騰騰,喧嘩著,友愛著。 慶芸悄悄踅過來,對存扣輕聲說:“晚上我跟你帶凳啊。”存扣望望她,點點頭。

存扣其所以答應慶芸是因為她家看電影的位置好。鄉下放電影,最好的位置就數放映桌那塊了,那是安置支書一家人的地方,是“御座”,沒人敢染指的。天一擦黑,學校操場上已坐滿黑壓壓一片,外莊的孩子打好幾里地趕來,一撥一撥地,沒地方擠就從人家草堆上抽把草,或撿塊半拉磚頭往屁股下一墊,坐在電影幕的對面,嘴裡啃著一路上偷摘的鮮梨和香瓜,和大家一起等著。等得不耐煩了,就有人罵起來:“怎麼還沒噇(方言:猛吃喝,含貶義)得好啊!”原來這放電影的在鄉里是個肥缺,到哪村都吃香喝辣的,反正是村里財務上開支,村上乾部也樂得摻進去好好吃一頓。酒足飯飽了,慶芸他爸就披著個中山裝,嘴裡叼根牙籤,隨放映員老張和小馬來到操場,眾人立刻站起挪凳讓出條路來。電門一插,掛在放映桌上方的大號電燈泡頓時把操場照得通亮,全場都歡呼起來。這時候,慶芸爸就一手叉腰一手持著話筒講起話來,無非是講些生產和安全之類的事情,聲音威嚴而有力,全場一片肅靜,都巴望著他趕快講完。可怎麼能快得起來呢,這可是梁支書難得炫耀權威的時候啊。講完了,隨著小馬一聲“今天的電影是……”電影才正式開始放映。

今晚慶芸爸媽坐在放映桌的左側,慶芸還有存扣坐在右側,是村委會裡的短條凳,帶靠背的,坐著很舒服。存扣靠放映桌坐著,他要看放映員換片玩兒。本來兩人坐著正好,不意放映期間鄰座又塞進一個胖女人,不好坐,就把半爿屁股挪上慶芸這邊來了。不知怎麼的,慶芸竟沒有反對,只往存扣這邊靠了靠。 慶芸放學回家就好好洗了澡。她換了件淡黃的短袖汗衫,下面一條白裙子,腳上是一雙很時髦的涼鞋,這些都是村辦廠那些個供銷員從外面大城市給她帶的。她是莊上穿得最好的女孩了,有些人家姑娘要拍個訂婚照什麼的都來跟她借衣裳呢。今晚她這身打扮實在是太漂亮了,以至存扣看到她時都不由愣了一下。 慶芸剛洗過的頭還濕著,散鬆鬆地用個小手帕綰在腦後,香肥皂的味兒直往存扣鼻子裡鑽,她和他靠得很近,因此他還聞到她身上另一種味道,甜甜的,很熟悉。存扣想起來了,以前他哥沒結婚時他老黏在月紅姐身邊玩,她身上就有這種好聞的味兒。存扣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心跳得快起來,臉上有些發熱,他不知自己怎麼了,忙把眼盯著空蕩蕩的銀幕緊看,可還是抑不住心跳。 今晚第一個片子放的《帶手銬的旅客》,幾個月前放過一次的。存扣本來很愛看這部片子,裡面有武打呢。可今晚他真是有些恍惚,心思有些發散。慶芸也是不講話,就坐在那看著,天知道她今兒怎麼這樣安穩的。鄰座的加塞兒後,擠上了他們這邊,慶芸靠他更緊了,而他又避不開,旁邊是放映桌呢,只得由她擠著,她的胳臂肉就和他靠在一起了,滑膩膩的,腿彎也碰到了一起。他要慶芸往外擠,慶芸就要那女的動一動。那胖婆娘正看到要緊處,嘴裡“嗯啊”答著,身子卻沒動。慶芸掙了掙,沒用,只得作罷。 存扣想,慶芸今晚咋這麼好脾氣,凳被人家擠坐了居然沒發火,便奇怪地扭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眼睛直盯盯地看著電影,胸脯兒卻一起一伏的,像剛跑過步似的,鼻息有些急。見存扣望她,就說:“她、她,不肯挪哩。”眼神一慌,又往電影上看。 天本來就暖。兩個人緊靠著坐著,存扣感覺到慶芸身上的體溫一陣陣往他身上傳,燠熱,心裡像有螞蟻在爬,煩,又有些莫名的舒服,簡直說不清。他頭有些昏了。這時候他突然肌肉一緊,汗毛都乍起來了,他分明感到慶芸的手兒搭到他赤裸的大腿上了,他穿的是短褲。而且,慶芸那手好像還在遲疑著,猶猶豫豫地往上面移動。他嚇壞了,心“怦怦”直跳,氣都不勻了,更要命的是他忽然感到兒這時動起來了,往上直撩,他想夾住,可是卻已經豎起來了,他想拿手捺下去,又怕碰到慶芸的手,又怕她看到。他全身肌肉緊繃,像個石頭坐著,一動不動,無可奈何,只是想慶芸趕快把手拿掉。 可是慶芸壓根兒沒有拿掉的意思,手就停在那不走了。這時後面人一湧動,把手搭上了他倆的椅背,慶芸回頭看時,彷彿不經意地,手一拂移上存扣那裡了,“呀” 的一聲,閃電般抽回手,頭就低下了。存扣嚇得魂飛魄散,結巴著說:“我、我要尿尿……”站起來就要往外擠。人黑壓壓的,密不透風,哪裡擠得出去。慶芸拉拉他,指指地上,柔著聲說:“就蹲地上吧。”存扣憋不住了,就蹲下來,順大腿拽出兒,“呼啦呼啦”撒了起來,撒得慶芸兩腳直縮。 《帶手銬的旅客》放完以後,換片的當兒,存扣站起身,說一句“我家去了”,便往人群裡擠。慶芸拉他膀子,說:“還有一個呢。”存扣掙開了,丟一句:“我頭暈。”泥鰍似的鑽進了人堆裡,沒了。 存扣一個人在巷子裡急急地走著,巷子裡闃無人聲,狗子都看不到一條。狗子也跟著人上電影場了。狗子也好熱鬧,主人看電影,它們就在場後追逐嬉鬧,躲在黑暗處野合。遠處電影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咿咿呀呀”地,像是在放越劇。存扣心裡慶幸:好在出來了,否則多難熬。他不喜歡看唱戲的電影。 存扣來到自家院門口,門鎖著,哥嫂和侄子還沒回來呢。他從牆洞裡摸出鑰匙開了門。 進了堂屋走到自己睡的東房裡,燈也不開,鞋子一踢就上了床。黑暗裡他翻來覆去睡不著,遠處電影的音樂還絲絲縷縷飄來,讓他心煩意躁。他心裡真是亂,頭昏昏的。他想讓自己安靜下來,從容地想些事情,可是辦不到,太多的問題和猜測像在打架,又像一團糾結的麻,剪不斷,理還亂。也不知啥時才睡著的。 一覺醒來,存扣起來小解,剛坐起,感到腿間涼濕濕黏糊糊的,拉燈一看,褲頭上濕了一塊。 “難道我來尿了?”存扣想。可這不大可能啊,記得最後一次來尿是在九歲那年冬天,他夜裡來了一泡大尿,第二天他媽到後街黃屠戶那兒尋來兩根豬尾巴,用紅棗燉了把他吃了,這以後好像就再沒有來過尿。他脫掉褲頭想拿條乾淨的換上,在燈下他忽然看見反面黏著好些像米樣的顆粒,黃黃的。他用手捻捻,韌韌的,放鼻上一嗅,有些腥氣。他腦子裡突然電光石火一閃,莫非這就是大人常說的“跑馬”?可我還沒發生啊。他忙下床關嚴房門,把燈拉熄了,從床裡頭摸出只鋼筆電筒來,叉開大腿對著自己照。 “是哩,是哩,我發生了哩!”他心裡“突突” 跳起來。他看見自己上方竟萌生了不少根毛出來了,細細的,不到一厘米長,那也似和以前不同了些,不如以前那般白了,又大了不少,胖胖地臥在那。他伸出食指一撥拉,一陣癢癢電似的傳遍全身,真是舒服。他好奇地撥呀撥呀,那竟膨脹起來,好大,直直地豎著,像門小砲,一種要尿尿的感覺向他襲來。他躡手躡腳下了踏板,悄悄打開房門,在院子裡對著一盆仙人掌“嘩嘩”地撒了好長時間。 星期一一大早,存扣背著書包上學校,胸脯挺得高高的。他心裡很高興,自己終於也發生了,我也是大人了,我可以長大個子長勁頭了,也不會被人家欺負了。他來到班上,朝教室後排那些大男生的座位乜了一眼,頭昂昂地坐下,心滿意足地讀起書來。 下早讀課時他上廁所,保連也進來了。兩人站在一起尿著,存扣白亮亮的尿水沖得牆縫裡石灰渣兒直掉,保連就說:“尿勁不小哩!”存扣就說:“咋不!我發生了呢!” “吹老牛喲!”保連嗤笑道。存扣一急,趕緊抖抖尿,把褲子往下拉拉給他看,“你瞧你瞧呀!”保連定睛一看,就笑了:“是哩,長細毛了。”存扣得意地拉上褲子出了廁所,邊走邊系鈕扣洞。保連趕上來,搭著他的肩膀,親熱地說:“你也長大了,日後我們也帶你玩兒。”存扣聽了心裡歡喜,卻拉長腔調說:“隨—— 便!”保連又說:“你可別長得比咱們還高啊!”存扣斜他一眼,掙開他,撂一句:“那保不定!”一閃身進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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