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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元紅 顾坚 6795 2018-03-19
直到一九七九年,存扣上初中了,才依稀感到自己要成大人了。 變化是從這年暑假開始的。有次存扣下河摸河蚌,上岸後他看到自己前頭的紅肉鑽了點兒出來,他用手往前抹抹,可馬上又退了下來。他回家問哥哥,說:“哥,我前頭咋破了塊皮呀?”哥笑,摸他的頭,說:“不是的,是我家存扣要成大人了。”存扣就紅了臉。還有一次,媽在灶上燒魚,魚下鍋了才發現瓶子裡沒醬油了,忙悶了火喊存扣上街去打。存扣剛才到水碼頭上淘米,天熱,趁機跳進河裡拱了幾個“猛子”,這時正光著身子斜著腦袋在院裡蹦呢,他耳朵進水了。聽媽喊得急,抓起醬油瓶兒就往街上跑。打完醬油迴轉時,在路上一頭撞見婉珠嬸。婉珠嬸笑哈哈地說:“存扣啊,要上中學了呀,不能再吊兒郎當的啦。”存扣以前還沒有意識到難為情呢,天熱的時候赤條條慣了,很爽利呀。男孩們都這樣啊。可這回婉珠嬸一說,他好像醍醐灌頂似的,一下子臊得不行,趕緊用手摀住雀兒,專揀人少的地方走。跑到家不顧渾身汗漬漬的,翻出汗衫褲頭就往身上套,把他媽看得一愣一愣的,一頭霧水。打那以後,他再也不脫得赤條條的了,連赤膊也不。他也曉得害羞了,在巷子裡迎面遇見副班長秀平,居然老遠就感到有些緊張。那秀平好像也是,漲紅個臉,你讓我,我讓你,卻總往同一方向讓了,恨不得撞在一起,尷尬極了。存扣走過去後用手直捶自己的頭:我咋這樣呢,我咋這樣呢。他現在有事沒事總愛站在月紅嫂嫂的梳妝台前,照呀照的。一會兒把頭分成三七開,一會兒把劉海梳在前額上,沒完沒了。還把襯衫的上面兩顆紐子解著,露出裡面印著“中國海軍”的白背心。月紅嫂抱著小侄子站在房門口,笑吟吟的,對他哥說:“咱存扣曉得作怪了!”

開學報名那天,存扣一大早就起來了,吃過月紅嫂子特為給他打的水汆荷包蛋,從箱子裡把媽媽替他置的一套上中學的行頭拿出來穿上了身,頓時煥然一新。上身是白色“的確良”襯衫,下擺往藍色中長纖維的褲腰里一塞,露出他在鎮上買的那根棕色人造革闊皮帶,中間帶五角星的,解放軍叔叔系的那種;腳上是雪白的田徑鞋,軍黃色的絲襪。走進教室時他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威武得很。他是班上男生中穿得最好的。班上還有人打著赤腳來上學呢,像馬鎖就是,一點兒也不要好,都上初中了,不是小孩子了呀,還那樣!存扣真有點兒看不起他了。 但是在班上穿得最好感到自己要變大人了曉得作怪了的存扣還是挨人欺負。他個兒頭太小了,還是坐第一排。 “小瘌疤”保連和進財、馬鎖都比他高一頭。因為他們“發生”(方言:發育)了。人發生了個子才長得快,還長肌肉,勁大。上次和他們在廁所裡小便,比賽誰尿得高,存扣尿得又細又急,差點兒越過碎磚牆尿到女生那邊去,正得意呢,保連冒出一句:尿得高有什麼用,還是個肉雀子。這話很傷存扣自尊心:他們都長毛了。保連還把頭髮留長了,遮住那兩個亮瘌疤,沒事用個小鐵夾在唇上邊夾呀夾的,像個大人神氣活現的。以前在曬場上摔跤玩兒存扣至少跟他們打個平手,現在被他們一撂一個跟頭,力大得唬人,日了鬼似的。存扣就怪自己咋還不趕快發生呢,發生了就長毛了,就長個子了,就長肌肉了,也長鬍子了,就不怕他們了。他經常睡覺時關緊房門,在電燈下面仔細觀察雀子,指望在上面發現什麼苗頭來,可是沒有,還是白生生的像個蠶臥在那裡。他聽說男娃兒經常刮鬍子越刮越長,就用哥的刮鬍刀在光溜溜的嘴巴上刮呀刮呀,指望把那些若有若無的細汗毛刮掉會長黑的,但是沒有用,倒是平白在嘴唇上留下幾個血口子。他真是沮喪極了。

但是讓存扣感到安慰的是班主任對他可好。班主任是個女的,叫張海珍,揚州知青,教英語課。上第一節課時,她自我介紹說她二十二歲,存扣就琢磨:才比我大九歲,倘不是教師,可以喊“姐姐”的,我們班上王保京的姐姐大他二十歲哩。張老師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臉雖然不太白,還有幾粒雀斑,但決不難看。她沒有辮子,剪著齊耳短髮,加上她身上總是穿著清爽整潔的衣裳,無論在哪兒,人都可一眼看出她準是城裡來的。女生都說張老師穿衣裳抱身。存扣不曉得“抱身”是什麼意思,可能是講她衣服做得正好,把身材正好顯出來了。不像鄉下人闊袍大褲的多,在後面不看頭髮有時都不認得男女。張老師胸部有點凸,一看就知道那裡有兩個奶子,腰這兒就小小的像個孩子,到屁股這邊又圓鼓起來了,走路時還看見屁股蛋兒兩邊動呀動的。同學們都不怕她,反而愛親近她,甚至放學了還有到她宿舍裡去玩的。興許是因為她從不打罵學生,興許是她總喜歡笑,有時心裡難過了還當著大家面哭過鼻子,真像姐姐哩。張老師上第一課時講A、B、C,帶大家讀字母,當念到B時,全班忽然啞了。她一愣,又字正腔圓地叫了一聲“B”,班上頓時“轟”地大笑起來,放肆的男生笑得眼淚水滴滴的,女生羞紅個臉把頭埋在桌子下“哧哧”地笑。笑得張老師云裡霧裡的,黑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大家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也“扑哧”笑了,說:“噢,你們想到外行上去了。”臉上就有些羞紅,“但,這個字母就是這樣讀的!”她對大家認真地說。

同學們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張老師,而存扣對她有一種更深厚的愛戴,因為她是那麼曉得保護一個孩子的自尊心。一次存扣受了涼,唇上起了個皰皰,潰瘍後結了疤,蠶豆瓣大小,進財他們就說這像日本鬼子的仁丹鬍子,哄起全班男生一齊喊:“存扣,太君!存扣,太君!”存扣又羞又急,用手蒙住那疤“嗚嗚”直哭。有女生跑去告訴張老師,張老師正在擇韭菜,手沒洗就急急趕來了,氣咻咻地,漲紅個臉,狠狠地說了那幾個起哄的同學。存扣見張老師幫他了,想起平時所受的欺負,更是大放哀聲,哭得傷心傷意的。張老師就從褲袋裡掏出花手絹給他揩臉,哄著他:“存扣,不哭了,不哭了。”那時存扣真想撲進張老師懷裡,像小時候受了委屈時在媽媽懷裡撒嬌使潑一樣。

存扣終於收住了聲。張教師又對大家說:“瞧人家存扣在班上最小(不只指年齡,還指身材),可毛筆字最漂亮,作文寫得最好,你們要向他學習。”聽老師一夸,存扣骨頭輕得沒四兩,看那幾個傢伙垂頭耷腦的,心中真是快意,頭昂得高高的,全忘了剛才哭哭啼啼的可憐樣。 小存扣在班上飽受男生欺負,女生卻是喜歡他的。存扣長得眉清目秀挺清爽,在班上穿得又時髦,有時候張老師都誇他“小標臉兒”、“像個城裡的孩子”呢。老師都喜歡他,女生們更是沒得說啦。何況他寫字又好成績又好,從不像有些牛高馬大的男生作業不會偷偷抄人家本子。女生都把存扣當成自己弟弟,男生撩他逗他就上來相幫,七嘴八舌地數落那些男生,像群小母雞。上體育課打球時男生都不要存扣,加入哪組哪組就輸。他個頭太小了,拿不到球,攔不住人,一撞一個跟頭。女生就把存扣接納過去,一個個傳球給他投,讓他過把癮。他投中了樂得又喊又笑,興奮得小臉紅撲撲的,那些女生也跟著他喊跟著她笑。他與女生打成片,抱成團,女生們是水,他就是水中一條快樂的魚。

存扣在班上的成績越來越好,期中考試竟考了兩個初一班的頭一名。平時也沒見他起早帶晚比旁人多學多少,大家一樣上課,一樣上晚自修,可他就是靈。教師們都說他“小聰明”,將來肯定能上大學的。他當上了學習委員,班上隨便哪個同學問他作業他都講給他(她)聽,還用筆在一張白紙上畫畫點點,一本正經地像個小老師。事實上,老師們也把他當成小助手,他字好,有個啥課外作業了都叫他抄。只是他人矮,夠不到黑板上面,抄作業時要搬張凳子站著。 有人說女娃兒一上初中頭腦就糊了,人大了,心思發岔了,學習不得好。好像還真有些理呢。那些來問作業的女生問的東西真的太簡單了,存扣有時都忍不住說她們,把她們臉說得紅紅的。可女生也不是白問的,經常帶些東西給存扣吃,比如炕山芋呀,炒蠶豆呀。數梁慶芸帶的東西最稀奇古怪。她爸是莊上的支書,都是人家送的。存扣也不是小氣人,他媽有個愛攢紐子的嗜好,到哪兒做生意都揀些好看別緻的紐子買回來,家裡攢了一小籮呢,存扣就送那些亮爍爍的電光紐子給她們。被送的就自豪得不得了,回去連夜拆了舊紐子,把存扣送的釘上,也不問和衣裳的顏色配不配,穿在班上向同伴顯擺。

存扣的得寵和“走紅”惹起班上不少男生的嫉妒。事實上,捉弄存扣讓他出醜的行動一直沒有停止過…… 時值深秋,存扣媽桂香回來了一趟,正好為存扣準備一下冬衣。本來她是想在外面買一件現成的滑雪衫什麼的,但她覺得那種衣裳好看卻不抵寒,外表光鮮時髦,裡頭不過是薄薄的一層腈綸棉,還是自家做的棉衣實在。 “千層單不抵一層棉”。她打開大櫃,從底層翻出 一件棉襖來,紅堂堂的。那是她出嫁時的嫁衣,二十幾年了,綢緞面子還是那麼簇新鮮亮,好像沒穿過似的。其實,這件棉襖存扣媽也就結婚時穿過一陣子,以後生了孩子,她就覺得艷了,從此壓在了衣櫃底,每年在夏天曝衣裳時拿出來曬上一回,棉花曬得蓬鬆鬆的,抓在手裡好熨帖。存扣媽對著這件棉衣獨自垂了會兒淚。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從來不在人前表現軟弱,求助同情,更別說流眼淚了。其實丈夫死後她不知在黑夜裡偷哭過多少回,那時她才三十大幾歲,憑她的人品完全可以再跟個人,可是她怕委屈了兩個孩子。憑祖上傳下來的關亡活兒走南闖北苦撐著這個家,雖然也能弄些錢,但裝神弄鬼擔驚受怕的日子並不好過。現在大的已經了手了,媳婦要人品有人品,要活計有活計,還給她生了一個大孫子,眼下就剩存扣了。死鬼在時最喜歡這小的,說存扣長大了一定比他哥出息,現在看來還真是不錯。校長教師遇到了都說這小子好,好好上能考上大學的。她就更把他當事了,吃的穿的從不跟這孩子吝惜,倘把他盤成個人,對死鬼他爸也可以交代了,自己在莊上也可以揚眉吐氣。這不,現在就有好幾個人家託人要做親哩,小姑娘都花骨朵似的,好看又討喜,可她一戶都沒答應——孩子還小,怕以後變化多,何況孩子一懂事有個未婚妻來來往往的,也容易分心,那讀書還能讀好嗎?不行。前兩天在大會堂那兒遇見梁支書的婆娘春蓮子,說她家閨女慶芸和存扣一個班呢,兩個小人要好著呢,慶芸經常帶好東西給存扣吃呢……言下之意說慶芸和存扣蠻般配的。當時存扣媽臉上堆著笑敷衍著她,畢竟是支書娘子,在外面做生意還要支書出證明的,不能拂人家臉面,可轉身一走,心里便“呸”,還說她閨女拿東西給我娃吃哩,我娃不稀罕,我娃又不是吃不起,那些東西哪樣不是人家送的,吃人家白食,吃在嘴裡都不香。憑她家閨女是個瘸子(從小患了小兒麻痺症),也想跟我家存扣結親,沒門!存扣媽心裡拿定主意了,無論如何把存扣盤出來,將來有本事吃公家飯了,就跟這小兒子過,也養個大孫子,跟他帶,那幾多風光!存扣媽想到這兒揩掉眼淚,竟獨自笑了。

存扣媽要用這件嫁衣為存扣改件小棉襖,裡面可是幾斤好棉花呀。本想上供銷社扯件新面子,一看自己的綢緞面子還是簇新的,棄了怪可惜的,心想就用它吧,雖又花又紅的,外面罩上件黃滌卡中山裝誰能看到裡面,穿上一年兩年,孩子大了再另買一件。主意一定,她就拿起剪子、畫粉在大桌上“嘩嘩”改起來,只兩個時辰,一件厚實實的小棉襖就改出來了。 小棉襖改出來後沒幾天,幾陣大風一起,天氣就陡冷起來。存扣穿上媽改的小棉襖,黃滌卡的外衣上系一根鮮豔的紅領巾,精精神神的,好一個英俊少年。他還小,還不具備加入共青團的資格,雖然他看到高年級的學生把團徽別在左邊衣袋蓋上面金光亮燦的,羨慕得眼珠子都要彈出來了,可是沒有用。他也不想戴紅領巾的,都中學生了,還和小學生一樣嗎!可張老師說,你還是一個少先隊員,少先隊員能不戴紅領巾嗎,更何況系條乾淨鮮亮的紅領巾多好看啊。存扣是個聽話的孩子,張老師的話當然更要聽啦,所以到現在他仍然每天繫著紅領巾,這在中學裡實在已不多見。老師們都認為這小傢伙真是討喜可愛,好多學生也樂意跟他搭訕,總之是喜歡。

然而,就是這件小棉襖,讓存扣狠狠地出了一次大醜。 這天,語文老師要存扣自習課時把一些古文作業抄到黑板上給大家做,存扣搬張條凳就抄起來,不意粉筆一滑掉下來,忙下來去拾。就存扣屁股一撅一探身的工夫,保連發現了存扣罩衣裡面的秘密。這傢伙現在已長成半大個人了,加上經常在他爸理髮店裡混,葷七素八聽得多,好多方面早已開竅了。他喜歡班上好幾個女生,可是人家女孩子從來沒正眼瞧他,他心中憤憤不平:我保連牛高馬大,班上哪個男生不憷我幾分,更何況我學習成績也不錯啊,憑什麼只理他而不睬我,我一定要逮機會治治他,讓他出出醜!這會兒不意瞅到了存扣的花棉襖,他覺得機會終於到了。他本想立時就喳喳呼呼地喊起來,叫大家看存扣裡面的棉襖,可他卻立刻強壓住怦怦的心跳。他要像狼一樣冷靜下來,要把這活兒做到最出彩,達到最佳效果,淋漓盡致地出一口惡氣。

他從衣兜里掏出捏鬍鬚的鐵夾,貓著腰,躡手躡腳地從走道裡摸到存扣身後,以極快的手法悄悄掀起存扣罩衣的後擺,用夾子固定了起來。存扣正一門心思地抄黑板,哪里察覺到身後的事情,等到他裡面那紅艷鮮亮花團錦簇的綢緞棉襖亮了出來,全班同學哄然大笑的時候,他才懵懵懂懂迴轉個頭來,莫名其妙地瞪著大家。大夥兒越發笑得歡了,保連在座位上誇張地蹦著,一面斜眼留意同學的反應。他真是滿意極了,心花怒放,張著大嘴傻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存扣見大家都衝著自己笑,忙盯自己身上看,身子扭來扭去的,最後用手在後面一摸,終於明白了是什麼回事,當即臉就白了,“哇”一聲哭起來,跳下板凳就衝出門去。 存扣一路哭著跑到張老師的宿舍。張老師正改著本子,看見存扣哭著進來嚇了一跳,忙站起來拉著存扣的手問發生了什麼事。待存扣抽抽噎噎地大致說個明白,她往瓷盆裡倒上熱水,擠了把毛巾為存扣細細地揩著臉,看著存扣乖乖地仰著個小臉,心裡不由湧起一股柔情。這是一種姐弟般的感情,還摻雜著些許天生的母愛抑或別的什麼。她此時想起了揚州的弟弟,弟弟的年紀正和存扣相仿,從小對她十分依賴和依戀,每次回城他都興奮得什麼似的,整天黏著姐姐,到哪兒都跟著;姐姐要走了他就哭,替姐姐拎著網袋送到輪船碼頭,直到輪船開遠了還孤單單地站在那兒。想到這裡,她不由把存扣的小腦袋緊摟在自己懷裡,而存扣也乖巧地環著她的腰,她的眼淚就出來了。她撫著存扣的頭髮,想這個單親的孩子,母親一年到頭不在家,確實是太可憐、太渴望愛撫了。她拉著存扣的手就往教室裡走去,她有些激動。

教室裡喧嘩著。門開了,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張老師靜靜地站在那兒,出奇平靜的目光定格在保連身上,直看得他不由自主低下了頭。存扣貼老師站著,手還不願鬆開,小臉仰著,竟有些驕傲的樣子。幾個女生開始告狀了,憤憤然數落著保連的不是。保連聽著想狡辯幾句,可一觸到張老師那格外冷靜的目光,他又懦弱地垂下了眼皮,頭越埋越低,最後竟突然悲從中來,趴在桌上放聲大哭起來,越哭越傷心,鼻涕口水都流上桌子了,彷彿心中蓄著多少酸楚似的。旁邊的同學用手去扒他也沒有用,他本來已發育成個半大小伙了,聲音粗嘎著,在教室裡嗡嗡著,聽得同學們忽然一齊大笑起來…… 這次風波後,存扣對張老師的感情更是近了一層,在他眼裡,她已不僅是老師,還是他的庇護人,是他的親人,是……姐姐了。他是個懂得知恩回報的孩子,他更加認真地學習,他知道老師頂喜歡學習好的人了。他幾乎天天早上第一個到班上,生活委員還沒來開門呢,他就爬窗子進去,以至張老師專門給他另配了一把鑰匙。他把英語單詞和句型對話背得滾瓜爛熟,不僅如此,他還能模仿出老師朗讀時的聲調,惟妙惟肖。他還沒變聲,上課時用英語回答老師問題或老師叫他讀課文時,只聽見教室裡鮮靈靈活潑潑地滾動著一串串清脆的童聲,經常聽得老師喜形於色,甚至忍俊不禁。女生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經常捧個書本來請他糾正讀音。聽著聽著,有的就拿眼睛在他臉上定著,目光便有些迷離起來。 存扣喜歡釣魚,他哥哥專門為他做了根好魚竿,不是蘆竹的——蘆竹拖大魚容易斷——而是在街上的竹行里挑了根上好的江西竹子,又細又長,竹梢怎麼彎也不會斷,提鉤拿魚時一彎一彈就上來了,舒服極了。他的釣線也不是普通的尼龍線,是託人從縣城裡帶的,極細極韌,莊上的孩子都叫它“金光玻璃線”,極是羨慕。他釣到的魚哥嫂都不吃,給他醃起來,煮飯時在飯鍋裡燉上一條,佐飯香得很呢。天一開春,星期天存扣就開釣了,有一次他在牯牛灣後面的楊家大墳那兒釣,一口氣竟甩上了七八條大昂嗤魚,落在地上“昂噝昂噝”直叫喚,拼命地兇,又生得溜滑,逮得不好便被它的尖刺給戳了。他興高采烈地拎回家,馬上打來河水用銅盆養著,還在裡面放上兩根水草。第二天濛濛亮他就起來,用根細草繩把魚穿了,悄悄拎著上學校,把魚掛在張老師的門搭子上。 張老師早上起來倒痰盂,門一開驀地看見門搭上掛著一串像蛇一樣顏色的東西,嚇得尖叫起來,差點兒把半痰盂尿撒了。叫聲引來了煮早飯的食堂師傅德坤叔,他一見便笑著說:“好東西呢,準是哪個好學生孝敬您的。您看尾子一撩一撩地,還沒死呢。中午我替你弄鍋湯去,透鮮!” 上早讀課時,張老師上教室,存扣心“怦怦”直跳,他怕老師說他,同學們知道了會說他“馬屁精”的。可老師沒說,存扣抬頭偷看老師時,正碰上她深情地註視自己,小臉立馬漲得通紅,忙低下頭混在全班同學中“咿咿呀呀”讀起英語來。他知道老師歡喜的,他心裡在偷著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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