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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元紅 顾坚 5421 2018-03-19
暑假過了一大半,存扣要去王家莊了。 打小存扣就喜歡去王家莊,因為那是外婆住的莊子。外婆最疼他。不只是外婆疼他,舅舅舅母也疼他,通王家莊的人都疼他。王家莊是個只有四個生產隊的小村莊。存扣的外公姓王——得癆病死掉十幾年了——莊上基本上都是王姓,一個老祖傳下來的,所以存扣在那裡有數不清的外公外婆、姨娘姨丈、舅舅舅母,到處都是親戚,跑到哪家都能拿碗盛飯,上鋪睡覺。莊上的大人都誇存扣長得俊,誇他聰明乖巧,存扣上哪家玩哪家就歡喜得不得了——存扣在王家莊有做小皇帝的感覺哩。細伢子見到存扣來了就歡喜得不得了,爭著跟他玩,陪他跳白果,鬥銅板,滾鐵環,用黏麵團捕蟬,上樹摸鳥蛋,到河邊釣龍蝦——有時候他們請存扣坐上隊里烏黑的大水牛,前呼後擁地簇著他走,這時候他就更像小皇帝了。但存扣有時候也喜歡一個人玩玩,感到也蠻有意思——如果是兩個人玩的話,那個人必定是愛香。

愛香肯定是個女伢子,名字中有“香”嘛。愛香也姓王,所以存扣喊她爸爸叫“舅舅”,喊她媽媽叫“舅母”。存扣比愛香大一歲,喊她“寶寶”,愛香當然就喊存扣“哥哥”啦,她也管存扣的外婆叫“外婆”。 存扣的親舅舅叫永昌,親舅母叫鳳蓮,他們只有一個兒子,叫水生,比存扣大六歲。舅母生水生哥哥時差點兒死掉,說是什麼難產,流了很多血,弄到醫院裡開了刀,以後就沒得養了。水生哥哥是株獨苗苗。 外婆不和舅舅舅母一起住。舅舅舅母住在莊子中央,外婆一個人住在莊河南兩間舊屋裡。外婆是個愛靜愛自主的人。愛香的家也在莊河南,離外婆家只有三篙子遠。存扣曾在外婆家門檻處開始撒尿,邊撒邊往愛香家走,走到她家門檻時尿頭還沒斷,可見兩家之近。

存扣到外婆家就是愛香的節日。她喜歡存扣哥哥。她黏著存扣哥哥,到哪都要跟著。才會走路時就這樣了,望不到存扣就哭。兩個小人兒很投緣,走路要手攙手,吃東西也不爭,愛香還省著多給哥哥吃點哩。夏天中午歇晌時也要睡在一張竹匾裡。有次因為天熱,兩個娃兒把系在身上的小紅肚兜都扯掉了,就像擺在竹匾裡的兩隻小豬崽儿,白乎乎圓滾滾的,臉兒相偎,手腿相搭,甜蜜地打鼾。大人們看了喜愛,就說真是天生地造的一對,訂娃娃親好了,讓他倆長大了做夫妻。 存扣七歲上學後去王家莊就少了機會,但寒暑假是必去的,因為那裡有個愛香寶寶,不能不去看她的。不去她會等他的。今年暑假在家裡玩痴了,眼睜睜還有十天就開學了,得趕快去王家莊一趟。愛香寶寶肯定等得心焦了,說不定這次還要怪他哩,還要哭鼻子哩。得趕快去。

王家莊離顧莊七里路,存扣帶著換洗衣裳就出發了。存扣發現哥對他上王家莊很熱心,還給他兩塊錢零用,他知道這是為什麼。他乜了哥一眼,心裡蹦出了大人常說的一句話:“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一聲謝也沒道,就揚長而去了。 存扣出了莊,過了兩條長長的田埂,來到向陽河上的“向陽八橋”時站住了。他要在橋上歇一會兒,吹吹河風,看看風景。河水清碧碧的,脈脈地流動,水草輕輕搖曳,那草叢中藏著好多蝦子的,還有剛生下來沒有一分錢大的小螃蟹。橋高,風就大,吹在身上真讓人舒服。四面望去都是稻田,像平整的大海,風吹過時可以看到綠浪翻動——遠近的村落就像島嶼一樣浮在海面上,煞是好看。靠近的村莊看得很清楚,連在樹間來回飛的喜鵲都看得到;往遠處則逐漸顯得暗淡,像籠著霧,蒙著紗,但這更容易讓存扣產生想像,想像那裡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有趣的人……存扣喜歡想像,能想得很遠很深,能想得和他聽過的和從小人書中看來的故事相聯繫,天馬行空,沒有邊際。他想像的時候一動不動,眉頭微蹙,嘴巴緊抿,像個神情嚴峻的小大人。旁人看得訝異,以為這伢子發痴了,殊不知此刻正是他想像得最來勁的時候,最酣暢的時候,最要緊的時候,最“香”的時候——他認為想像也跟吃飯一樣,可以是很“香”的。想像也是一種享受。

存扣回望東南,那是自家的莊子——顧莊,黑幛幛的一片。聽大人講,顧莊是興化縣最大的村莊,整個蘇北都難找。光生產隊就有二十八個,人口五六千人,即便吳窯鎮也不如顧莊大。顧莊還是風水寶地,老輩人說是元寶地、荷葉地,隨便發多大的洪水,別的村莊淹得一塌糊塗,顧莊卻淹不掉,水漲它也漲,像個元寶背拱著,像片荷葉浮著,護佑著全莊的生靈。顧莊還有兩裡多長的老街,還有幾個雄偉的大廟(旁的地方,“文化大革命”都把廟搗得不像樣子,但顧莊的廟卻搗不掉——但菩薩卻搬掉了——不是搗不掉,而是造反派、紅衛兵不敢搗,因為顧莊莊子大,莊人脾氣也大。莊上出的紅軍多,八路軍多,新四軍多,解放軍多,在外面做大官的多,都是愛家鄉護莊氣的人),還有鐵工廠、碾米廠,還有百畝魚塘,還有十二個班級的小學、地方很大的中學,還有很多的知識青年……生在顧莊真是讓人自豪!

東北方向約十里路外的地方可以看到好幾個冒著白煙的大煙囪,那就是吳窯鎮。那幾根煙囪下面就是吳窯製藥廠,吳窯棉花加工廠,以及吳窯第一、第二輪窯廠。吳窯坐落在二百里長的車路河的一個轉彎口上,是個有兩千多年的老鎮,以燒窯最為著名。朱元璋坐江山修南京城牆時點名要吳窯燒的磚頭。存扣喜歡去吳窯,家裡養的大豬子用船裝到吳窯生豬收購站去賣,他是必定要跟去的。吳窯有很大的百貨公司,還有賣很多種連環畫的書店。他喜歡吃吳窯的魚湯麵,那面比捻出來的棉線還細,湯比奶還白,鮮得你直咂嘴,從嘴巴鮮到屁眼溝。存扣頂喜歡吃的還數吳窯的蝦籽餛飩,要一兩糧票帶一角四分錢才能吃到一碗呢,滿滿一大碗,有二十五隻呢。吳窯每星期還要逢一期窯集,賣什麼的都有。存扣有次跟媽媽說吳窯好,熱鬧,好玩的地方多,媽媽就說長大了把你送到吳窯去當人家的上門女婿好了。存扣想了想,說“我不”。他曉得別的地方再好畢竟也不如自己莊子好,而且當上門女婿低人一等,讓人瞧不起,養的伢子還要跟媽媽姓——這些都是他聽大人說白扯淡時得知的——他才不干呢!

誰曾想到七八年之後,在這個吳窯鎮上,卻發生了令他整個生命中都無法忘懷的刻骨銘心的大事情。 ——這地方竟成了他一輩子的傷心之地! 外婆的王家莊在顧莊的西北方向。站在“向陽八橋”上可以看到莊子的一部分——它夾在賈莊和朱家舍之間。王家莊南廟有棵高五六丈的千年白果樹。那棵樹就像站著的一個信號,存扣在去外婆家的路上看到它,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正西面不遠處有片樹木蓊鬱的地方卻不是村莊,而是顧莊最大的一片墳灘。顧莊的墳灘子有好幾個。比如說東面老八隊後面就有一個。存扣的爺爺奶奶爸爸埋在莊東南“丁家大墳”,每年清明節他都要跟著族里人去上墳的。墳灘子遠遠看去跟村莊差不多,因為都有樹圍著;白天看了沒咋的,晚上就黑黢黢陰森森地嚇人,還有鬼火,還有貓頭鷹和烏鴉叫——但聽說也有燈火通明的時候。存扣上東橋乘涼時聽大人講,有次一個外鄉人走夜路走到這裡,看到這裡是個小村莊,家家戶戶都點著桐油燈,就到一家去借宿。主人讓他睡在廚房鍋門口,稻草鋪得厚厚軟軟的,他一覺睡得雞子叫,眼一睜,自己哪裡睡在什麼廚房,明明是在一個墳灘裡,嚇得尿都流下來了——敢情昨夜留他歇宿的是個鬼呀!他跪下來叩了幾個頭,沒命似的跑出了墳灘……存扣愛聽鬼故事,卻聽了又怕,怕了還想听,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再往南看一點點,就是月紅嫂子的娘家李莊了。 存扣喜歡外婆,也喜歡舅舅、舅母。舅舅是做農活的一把好手,他駕著大水牛耕田時隨身總帶個小魚簍兒背在屁股後面,耕到泥鰍時俯身一拾丟進簍子裡面。舅母會燒菜,尤其泥鰍燒得好吃,燒得麻辣辣的,存扣喜歡吃泥鰍就是在王家莊培養起來的。只要有,都盡存扣吃個夠,水生讓著他,把大的肥的全搛給這位弟弟吃。水生有個理想,就是將來去當兵,而且想當海軍,他說他水性好,當海軍是最適宜的。存扣相信他一定會當上的,因為他親眼見過水生哥哥一個猛子拱過一條大河。他太厲害了,如果摸河歪兒,一猛子紮下去空手是絕不肯上來的。 舅舅不僅幹農活好,還有點兒木瓦匠手藝,而且——還會關亡。舅舅巧得很。

“陸莊賣藥草,張莊(賣)麥芽糖,劉莊打磨,王家莊關亡。”王家莊的人會關亡不稀奇。興化這地方地勢低,從前三年兩頭遭水災,外出逃難走江湖的就多,會做些小生意、身上有點兒混飯吃的本事,就餓不死,就能繁衍家族,生生不息——祖祖輩輩這樣流傳下來的。 水鄉人有做生意的傳統,但“文化大革命”又不許人做,說是資本主義。可明里暗地做的卻不曾少過。擋是擋不住的。因為天大地大不如一張嘴大,人要餓死了,有些事情也就顧不得了。其實鬥爭來鬥爭去,都是在鄉親鄰里之間,骨頭連著筋的,有多大意思?水鄉人終究是淳樸的,做乾部的能睜隻眼閉隻眼的就睜隻眼閉隻眼,能馬虎推卸的就盡量馬虎推卸。特別顧莊地方大,民風強悍,當乾部的就更要“圓”些,只要能做到應付上頭就行,只要不犯大紕漏就行。還想了些變通的辦法,比如說身體常有病或殘疾不能務農的,就允許做點兒小生意,每年上交隊裡一筆“爛產費”,照樣可以稱糧。跟幹部關係好的出去偷著走江湖的人還能打一張說明貧下中農身份的革命證明。桂香能出去做關亡生意就是因為跟莊上乾部處得好。存根小時候老貧血,有次解溲時暈倒在學校的廁所蹲坑里。存根初中畢業後,桂香找幹部說兒子有暈病(癲癇),做農活說不定哪天就跌進水中淹死了,這樣才批下來開個修理店的。母子倆除了每年上交“爛產費”,還要額外送禮打點,叫幹部群眾沒有話說。

農村人窮,也有尋樂的辦法,訂娃娃親大概就是其一吧。常常有些才幾歲大的伢子,大人們就張羅著給他們訂親了。訂了親兩邊走動走動,平添了樂趣和親情。顧莊小學裡就有好幾對。有的還是一個班上的,有的還坐一條板凳哩。好玩哩——懂事的相處自然融洽,兩個小人同來同往的;不懂事的照樣吵鬧打架,什麼話都罵得出來,臉上摳破皮的都有。逢年過節,男方把伢子穿得滑滑滴滴的,大人挑著盒擔(裡面裝著魚、肉、麵條、團、糕等,上面貼著紅紙)去女方家送節禮,有時候女方家也把男伢子帶回家過過,其樂融融的。 到了十五六歲,訂娃娃親的伢子成人了,因為有婚約在身,有時候就忍不住偷偷嘴,弄得懷了娃兒的都有。到這程度兩個人也就不上學了,回家務農,學手藝,單等著結婚。

當然,現在社會進步了,訂娃娃親的越來越少,但還有。 ——存扣和愛香不就差一點兒訂娃娃親嗎? 雖說存扣和愛香沒有訂娃娃親,但大人們從小就拿他倆開心,時間一長,愛香心裡就以為她長大後真的會嫁給存扣哥哥做婆娘的。她心裡願意,她歡喜:存扣哥哥多好啊,可以一世跟他在一起,做活計,養寶寶,永遠都不分開!出於女孩的天性和她對大人的模仿,現在她對存扣可溫柔哩,可關心哩。這次存扣來王家莊,晚上在她家院子裡乘涼,兩人坐在一張飯桌旁,她小手搧著蒲扇,還給存扣帶著風哩——像小姐姐一樣,像小大人一樣。愛香很疼愛她的妹妹——四歲的愛弟,兩歲的愛男,可是只要存扣哥哥一來,她有好吃的東西就不讓給妹妹了,都要省著給存扣哥哥吃,毫不猶豫地,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天晚上,存扣和愛香一起上東面水泥橋上乘涼,兩個人一人一隻手牽著愛弟,把愛弟高興得笑得“咯咯”的。雖然最熱的天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可乘涼的人還是多。鄉下人乘涼不單是怕熱的緣故,主要還是圖個熱鬧啊。 橋上人們說說笑笑,就有人講起什麼試紅的事情。大致是說人結婚時要在新娘子的屁股底下墊一塊白布,有紅出來就是好丫頭,沒有紅出來就是丑丫頭。有幾個嬸子還唱起了曲兒: 胖嬸子—— 新造河塘栽滿桑, 柳桑栽得行對行。 上邊栽的千棵柳, 下邊栽的萬棵桑。 十八歲大姐養蠶子, 梳妝打扮去采桑。 遇見看桑的小情郎, …… 天是媒來地做保, 桑樹腳下是牙床。 膀子一彎鴛鴦枕, 八幅羅裙戲鴛鴦。 元紅點點桃花開, 十里路外聞見香。 瘦嬸子—— 十八歲大姐上樓台, 八幅羅裙兩分開, 青布褲子三點血, 娘問女兒血何來? 女兒臉紅頭一埋, 羞羞答答把口開: “咋日上街做買賣, 柳條穿破鯉魚鰓。 “ 娘罵女兒: “莫巧嘴兒莫賣乖, 你跟了哪個小殺才! 青天白日把人偷, 等你老子回家轉, 叫他和你不罷休! “ 打赤膊的嬸子—— 女兒一听笑嘍嘍: “這件事兒我不愁, 等我老子回家轉, 打個包袱後門溜。 琵琶二胡隨身帶, 走南闖北唱春秋。 奴家前頭唱曲子, 才郎代我把錢收。 城里鄉裡任我走, 跑遍有名的大碼頭。 無拘無束多自在, 你想我回頭也不回頭! “ 橋上喝彩聲一片。存扣只曉得調兒好聽,意思卻聽不大懂,有些雲裡霧裡的。看看坐在身邊的愛香,她摟著妹妹愛弟,眼睛亮漆漆的,像在想著什麼。她在想什麼呢,我存扣都聽不大懂,她還能聽得懂? ——存扣心裡這樣嘀咕著。 存扣從王家莊玩到要開學才回來,見屋里和院子裡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的,滑滑滴滴的,從來沒有這樣清爽過,便誇獎哥哥勤勞。哥哥卻不好意思地笑:“嘿嘿,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還有……”存扣便明白了:是月紅姐幫著收拾的,哥哥才沒有那麼主動呢!他有時候晚上睡覺都不洗腳! 但存扣馬上又看出,這才七八天,哥哥居然瘦了,瘦了整整一殼。便問什麼緣故。哥哥說是做事做的,但存扣不相信:修理東西又不用多大勁,打掃屋子院子也不是啥重活,餵雞餵豬也不費事,何以瘦成這樣?追問是不是拉肚子了。他知道好人經不住三泡稀,拉肚子很快會讓人瘦下來的。但哥哥臭他:“你什麼都要刨根問底的干什麼?說了你也不懂——大人的事!” 大人的事。大人的事真是多!大人的事好像也……蠻有趣的呢。存扣現在也有點兒想做大人了,老做伢子沒啥意思。但他聽人說過,不長毛就不能算大人,因此他就想趕快長毛,尿尿時也像哥哥那樣端在手裡,像小鋼砲一樣,威風凜凜的。他把雀子掏出來對著太陽照了半天,一點兒有毛的動向也沒有,白生生的,嫩拐拐的,好小哦。他用手抻抻,沒有用,皮都抻疼了,一厘米都抻不開。他就有些灰心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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