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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元紅 顾坚 3727 2018-03-19
保連的媽媽巧英突發精神病,上吊死了。存扣聽到這話時真是有點呆住了,就在昨天他和進財在東橋上扳蝦罾時還見過她呢,挎著一個蓋著青布的竹籃兒,笑瞇瞇問他“你媽哪天回呀”。好好的人怎麼今天就死了呢,而且是尋死。可這是真的。早上存扣上街買豆腐,看見老富貴的油條攤子圍著一圈人,忙湊上去。老富貴一面手不住腳不停地忙活著,頭上汗淌淌的,一面唾沫噴噴地在作報告:“我真渾啊,我咋就沒看出蹊蹺呢。一大早她就拎著小麥來換油條,頭梳得滑滴滴的,身上穿得光鮮鮮地。我剛支好鍋,油還沒熱透呢,她就在一邊 等。我問她咋這麼早。她說,早點吃,吃點好的好趕路。我問上哪兒,她燦著白牙笑,說,趕親戚呀。她在蒙我,我應該想到的。巧英平時粗茶淡飯過日子,吃個蝨子都怕響,省慣了,從沒見她捨得換根把油條哧哧的……“有人就打斷他:”她穿的那套新衣裳你該認得的,她上次也是穿的那身。 “老富貴就說:”她說她走親戚呀……唉,多好的人,說沒就沒了,不吵不鬧的! “圍著的人就說:”老富貴你別悔,她終歸要走的。 “

一干人七嘴八舌地談論著,扯到荷花帶動藕,話頭越說越多,爭得紅頭漲臉油汗冒冒的。存扣就有些奇怪,人家死了人,怎麼這些大人不見得多傷心反而有些興高采烈呢,真是有點莫名其妙。再想想自己,存扣不免有些羞愧,自己不也一樣嗎,哪兒出事哪兒去,哪兒熱鬧往哪兒奔,聽到哪家打架吵死的,發現哪裡失火起煙的,就立刻興奮起來,有點像公社電影船開進碾米廠後的麻蝦溝裡一樣,呼朋引類去看,全不知人家的煩惱。可今天存扣心裡確實是驚訝和難受的。一來因為巧英和自己媽媽處得很好,只要媽媽在家她們是常來往的。雨天的時候巧英總是打個油紙傘夾著針線匾兒來和媽媽一塊做針指,一面家長里短地嘮叨,親親熱熱的,像對姐妹。存扣就在她針線匾裡的碎布頭中亂翻,總能找到兩粒糖或幾顆花生。二來他和保連也玩得不錯。保連比他大兩歲,是個瘌瘡頭,頭皮上有兩個不長毛的“大銅錢”;又是個哭寶子,鼻涕鬼,哭起來兩掛鼻涕一抽一抽地,拉麵條似的。班上好多同學都嫌他,不大肯跟他玩。存扣不遠他,是因為保連除了瘌頭和邋遢,還是有些優點的:他語文好,會造句,背書又快,每次背書,老師讓上講台第一個背的總是他;他待人大方,他爸進城給他捎回來的蠟筆和水彩肯拿出來把大家用,還常常偷他爸理髮店裡積的長頭髮跟挑貨郎換麥芽糖吃,每次都分給存扣一半。另外,保連的爸給存扣剃頭從來是不收錢的。所以這時存扣就真真實實難過起來。他想得出來保連現在的樣兒。可他又不敢去看,他怕看死人,晚上會做噩夢。

鄉下人閒適,夏日黃昏時分,家家就在院子裡的絲瓜絡和葡萄藤下擺好了飯桌。早早煮好了的一大盆碎米糝子或大麥糝子粥端上來,摘兩條菜瓜斫瓜菜,澆上半匙菜油,放鹽,再拍上幾瓣大蒜頭拌勻了,爽口得很,搭粥最好了。捨得的人家還會炒上一盤筍瓜絲或老蠶豆。若有閒工夫,女人們到地裡揪些山芋藤來,去葉剝梗,加大椒一炒,噴香;孩子們則又玩出新花樣,把藤梗兒連皮左一扳右一扳,做成耳墜兒、手鐲子和項鍊,在院裡走來走去顯擺。吃過飯收拾桌子,把藤椅涼床搬出來,不涼到深更半夜是不回房上床的。好熱鬧的則在院 裡待不住,他們要上橋,橋上河風吹得愜意,人又多,說笑逗樂聽人說古唱曲兒,有意思得很。晚飯吃得早,日頭還在西天賴著,就有人三三兩兩搖著蒲扇上橋了。

鄉下古樸,並不以裸體為羞,小孩子精光赤條的;男人們打個赤膊,渾身古銅色,若他們抹掉褲頭下河洗澡,你卻會驚艷他們那兩坨屁股的雪白。這是太陽的功勞,在陽光下勞作,也就那塊地方曬不著了,被黑皮一襯,就更顯得白了。以前才下鄉的知青見了稀奇,給起了個名兒叫“三段頭”,上黑中白下黑,挺形象的,可沒多久他們大都也成“三段頭”了。聽說一個揚州小知青請假回城,父親帶他到浴室洗澡,那“三段頭”的身體引來眾澡客圍著看稀奇。父子倆抱頭大哭,哭得池水都漲了三分。 男人愛赤膊,女人也喜歡。鄉下的女妮子,沒出閣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規矩多得很,年長者叮囑要笑不露齒言不高聲坐不叉腿放屁都要夾著,一結婚就不問了。大庭廣眾下孩子哭了,罩衣一撩就把兩個白生生的大奶子捋出來了。鄉下女人健碩,又不像城里人用個罩子縛著,奶子生得水罐般大,乳頭被孩子吮得鮮紅,淡青的筋脈爬滿肥膩膩的奶身,光棍郎見了,“咕咚”一口,唾沫咽得三里響。

結過婚的鄉下女子雖然粗俗,什麼都敢露,什麼葷話都說得出來,但偷情養漢的卻極罕見;可一旦偷了,卻又一竿子插到底,不離不棄,好得比鍋膛裡的火還熊,逮到了拉倒,半瓶“樂果”了結,一根麻繩歸西,死得笑瞇瞇的(水鄉女子很少投河尋死的,淹不死)。所以,鄉里陋漢看到袒胸露腚的婆娘也只是嘴上討討巧,並無多少非分之想。 但鄉下女人赤膊總得在四十歲上下。若幾個嬸子在橋上聚成一團說話,月色星光下你見到的是一堆白肉,處在下風的人會聞到洗澡後清新的女人味兒。老婆婆們總是坐在橋梢頭,慢悠悠搖著蒲扇,用不關風的牙口拉呱著;矜持的披件麻紗褂子,多數赤膊,露出嶙峋的肋骨,兩個乳房已變成兩張肉皮,無精打采地耷拉在胸前,很難想像它們曾以飽滿的乳汁餵大了一大幫兒女。如今她們老了,一陣河風都能把這兩塊醜陋松癟的肉皮吹得晃蕩起來。

存扣天天晚上去東橋乘涼。東橋離家最近,橋又大:長六七十步,三塊水泥板的寬頭。乘涼的人夾上席子,佔用其中兩塊,留一塊給人走路。鄉下孩子會水早,又頑皮,常常搞些惡作劇,在所剩不大的橋面上一個趔趄,叫一聲“救命”,兩隻膀子在空中舞上幾舞,人便往河裡一頭栽去。大人們並不發急,探頭看著,看水中半天沒有聲響,又不冒泡,便瞇瞇笑,罵一句“裝死都不會”,繼續抽他的煙。不一會兒,河泡一翻,一個水漉漉的腦袋冒出來,手裡舉一扇沾著黑泥的大河蚌,朝橋上尖叫:“爸!”“媽!”向一橋人顯擺他的本事。 存扣上橋並不全為了乘涼,他家廂房是平頂,在上面一樣很涼快。他上橋主要是為了聽大人唱曲講故事。坐在高高的橋面上,頭上是一天閃閃爍爍的星星,橋上是密密團團的人影,清涼的河風一陣陣吹來,聽著大人說古道今吹牛皮,他感到實在是一種享受。他希望一年到頭都是夏天,更希望暑假不止兩個月才好哪。

大人說白道古唱曲兒,葷的素的都有,並不忌諱年輕人。許多伢子對男女之間的事情從懵懂到靈醒開竅甚至嚮往和模仿,這夏日的納涼晚會功不可沒。這些時都愛說保連媽巧英的事,說來說去就葷了。好在這兒是村東,巧英家在村西,八桿子打不到,說話也就少了遮攔,由著性兒侃。有人說,巧英小時候可是個水靈的妹子呢,又會唱,小曲兒唱一晚上都不同樣。她媽圖老瘌疤進仁有個剃頭手藝——進仁比巧英大不少歲呢——把好端端的一朵鮮花栽在了牛屎上,這也就罷了,偏偏這進仁還是個二蔫兒……這時就有個嬸子的聲音從下風傳來:“人都死了,不作興做三道四作踐人家。”可馬上就有年輕人嚷起來:“說呀,說!我們愛聽——怕什麼喲,怕死鬼來撕你的嘴?”

於是又說。說以前上學堂時,下課上茅廁,別的同學“呼啦啦”尿過了,他還在那裡拼命地摳——你說摳什麼,雀子呀,太小了,找不著啊。十四五了,我們都長毛了,他還俏生生的像個白果似的,撅起來也沒得個蠶大,下河洗澡都不敢脫褲子……說到這裡,橋上哄笑起來。看到幾個半大的妮子側頭斜腦地在聽,一幫小伙子更是邪裡邪氣地呵呵著,催促往下講下去。 說白者受到鼓勵,更加繪聲繪色。你們知道巧英嫂子為啥年紀輕輕就信佛吃齋?就是怕捺不住心性,熬不住……有人插嘴:“是的,年紀輕輕的吃齋總有個事兒。白駒那邊有個小寡婦,原本夫妻兩個好得不得了,不想男的下雨天在河裡撐船,被雷劈死了。小寡婦守孝三年,有時晚上想得耐不住癢,把請來的佛珠散了滿屋子撒開,再伏在地上一顆顆尋摸,尋齊了天也亮了……說,說,還是你接著說!”

就接著說。說一開始巧英嫂還指望進仁能治,別人家殺公雞時,她總跟人家要倆卵子兒,說是做藥引子,還到東面夏家舍屠宰場買過牛鞭——沒用,蔫東西就是翹不起來。 這時,那邊就有人問:你說人家沒得用,他伢子保連哪來的?這邊就說:我不說,傳出去老瘌疤進仁不找我拼命才怪呢。就有人答:哪個在外面說叫他死老子嫁媽媽!說吧,說吧,別吊人胃口了。 於是又說。那時有一條外地老鴉(方言:鸕鶿)船常帶在巧英家屋後的水碼頭上,是隊裡請過來拿(方言:叼或逮)魚的。魚老大是個後生,雖常年漂在水上,黑不溜秋,人卻長得壯實,俏眉俏眼的。他常拎條大頭鰱子上岸,和進仁喝上兩杯。一來二去,大家熟絡了,就有了以後……咳,也就那麼回事嘛! ;

有人插上一句:難怪我瞧細保連一點也不像他老子。一個人跟著反駁:不對,瘌疤像。大夥一起笑起來。說白者接著說:女人做了這事兒眉眼精氣神兒都會變樣的,一次兩次看不出來,時間長了,老瘌疤也不是呆子,拿刀要和那後生拼命。人家早得信拔篙走路了。就折磨婆娘,用鞋底狠揍她。還不敢哭,低眉順眼地服侍他。 ;可過了些時,老瘌疤突然對婆娘好起來了,反過來服侍她。原來肚裡有種了。老瘌疤好像想通了,自己又沒得用,白揀個孩子養養也不錯啊,還可替自己擋擋醜,人家哪知道不是自己的種,這孩子臉上又不刻字。但紙咋能包住火,他那旮旯曉得的人多哩。虧得巧英人好,哪個也不說出去。女人攤個二蔫兒只能苦水往肚裡咽啊。 一橋人便唏噓: “巧英也真是可憐。”

“難怪要尋死——有啥活頭!” “怪不得信佛,修來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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