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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紅

元紅

顾坚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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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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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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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元紅 顾坚 14897 2018-03-19
存扣癱坐在莊後那棵歪脖子苦楝樹下面,對著北大河平靜白亮的河水,發呆。小嘴嘟著,臉上枯著兩道淚痕。 他生氣。生哥哥存根的氣。 存根和李莊的月紅才認識半個把月,兩人就黏糊上了。月紅三天兩頭往這邊跑。月紅一來,存根就乾不好活了。後來兩個人乾脆鑽進堂屋西房間裡,說說閒話,逗逗樂子。剛開始倒沒感到存扣礙事,月紅還愛逗弄這個圓頭乖腦的小傢伙玩呢。有時給他買上幾粒糖果,有時捎些炒蠶豆或葵花籽兒。存扣也挺喜歡這位姐姐的。他喜歡倚在她身邊聽她說話,看她一邊說話一邊飛快地打著絨線,時不時用星子一般亮的眼睛瞟他哥一眼,臉上忽然就一片桃紅了,好看得像年畫上的神仙姐姐呢。月紅姐姐身上有股好聞的香氣,不是雪花膏的香,也不是香肥皂的香,而是……咳,說不出來,反正挺好聞的,反正九歲的小存扣愛聞。可是過了幾天月紅卻不要存扣賴在她身邊玩兒了,她說“大人講正事兒呢,小孩子不要聽”,“豆腐橋那邊跳白果的伢子多哩,你不去玩啊”,等等。總之,是支他走的意思。小存扣就有些嫉恨地望望他哥,悻悻地出去遛上一圈再回來。

今天月紅姐姐來時給她帶來兩個麻團,才在街上買的,輕輕咬開一個小洞,裡面熱氣就冒出來了,黏黏糊糊的白糖汁儿直往外流。存扣吃得心滿意足,吃完了,還把手指吮吮,有甜味呢。手上有油,可不能浪費,往頭上抹抹。這是存扣的習慣動作,吃油條也這樣。 “吃過咧,吃飽咧,可以出去玩玩咧。”哥哥一直坐在床邊上看他吃,看他把兩個麻團全撂下肚。 月紅也坐在燈櫃兒旁邊看他吃,瞇瞇地笑,臉上有些酡紅。 “我不。我要和你們一起玩。”存扣說,一邊從燈櫃上拿來茶缸,出房門去倒些涼茶來喝。 “兩個麻團一缸茶,吃得肚裡飽嘎嘎”,鄉下人上街總喜歡如此打發自己。麻團油膩,吃過了喝些茶,解渴又消化,愜意。 存扣前腳才出房門,存根跟腳就把門關上了。 “出去玩半個小時,哥哥要和你月紅姐商量大事!”存根在裡面粗著嗓子說。像吼。

存扣回過身怔怔地站在房門口,臉都氣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他想不到哥哥這樣對他。有什麼了不得的秘密事要關起門來說!他嘴巴動了動,罵出一句話來:“特務!狗特務!” 罵完後把茶缸往方桌上很響地一蹾,就衝出門去。院子裡幾隻雞婆見他來勢兇猛,張開翅膀兩面直奔。 “讓你們聊個夠!讓你們聊個夠!”存扣氣咻咻地走到巷子北頭榮桂家屋後的豬圈時,從菜園的籬笆上狠勁拔出一根細竹條,在豬圈簷口下一撇一捺地揮舞。草頂上紛披下來的絲瓜藤絡被齊刷刷地斬斷,亂七搭八落了一地。也有那種叫“嗡子”的黃口黑身的大蜂子不小心被擊中,發出“噗”一聲響,稀里糊塗肯定來不及疼就死去了。屍體被打出老遠,不一會兒就會被哪窩螞蟻發現,用一天的時間把它挪進洞裡。

拿絲瓜藤撒過氣,存扣一下子軟了下來。他低著頭,一步一蹭地往北面大河邊走,坐到岸上那棵歪脖子苦楝樹下面。這是他常來的地方。當他在受了委屈的時候,心裡煩的時候,想媽媽的時候,他就來這兒,坐在這樹下,呆呆地望著大河,一望半天。 打存扣五歲死了爸,他媽桂香就經常不歸家了。把兄弟倆扔在家裡,大帶小。桂香在外面做“關亡”的營生。 “關亡”就是走陰差,能把人家的祖宗亡人從陰曹地府帶上來,借她的口說話。桂香生意做得好,有人說她是天生跑碼頭的“江湖命”。確實,桂香一年起碼有十個月是在外面的。可她卻總說自己是個“篩鬥命”,錢來得快去得也快。丈夫死後她開始吃紙菸。醜的不吃,像8分的“經濟”、1角4的“勇士”從來沒得眼向,正常是2角6的“玫瑰”,2角8的“華新”,2角9的“飛馬”,最次也起碼是2角的“光榮”。還好麻一口兒,半斤大曲打不倒她。又愛摸個牌,嫌小不怕大,卻輸多贏少。她手敞,除了孝敬莊上乾部,親戚朋友、街坊鄰居沾她光的也不少,逢年過節帶回一大堆稀罕物品和吃食,分分就沒有了。所以儘管在外面做偏門營生,在莊上倒是落有好名聲。有時候深更半夜桂香也會突然回來,手裡端張罩子燈在床上細細地照,眼淚滴在兄弟倆臉上。燈光烘醒了他們,睜開眼,一聲“媽”還未喊出口,就被媽捺進嘴裡的薄荷糖或云片糕堵住了。媽熄燈躺在哥兒倆中間。哥哥歲數大,身子靠著媽媽睡著不敢動;存扣卻不管,雙手鉤住媽的頭,一條腿還擱媽身上,生怕媽飛了似的。可是早上起來媽還是不在了。燈櫃上擱著吃食、錢和糧票。媽早走了。媽是順路來家一趟的,有條黑篷船在東河浜等著她呢。

存扣和哥一起過,就成了哥的影子,走哪都跟著,哥上學也跟,一個人在操場邊上玩。捉蜜蜂,找蟬蛻,望學生上體育課,嘿嘿地傻樂。有時上課時,他從哥那教室的後門偷偷爬進去,像條狗坐在哥的課桌下,極專注地擺弄他找來的寶貝。他從不打擾哥,他和哥感情很深。 存扣七歲上小學這年,哥高中畢業了,他沒有務農的心,天天瞅空兒到離家不遠的街上跟瘸子長寶學修理。修鎖、配鑰匙、修電筒、有線廣播和收音機,什麼都來,雜家。也就小半年,該摸著的東西都摸著了,就回家在自家西廂房朝外的一面牆上鑿了個門臉兒,自個兒單幹起來。找來兩個舊音箱擺在門口,成天開著響兒,引來不少男女伢子到他店裡玩,看他修東西,聽歌曲兒。存根的維修店比莊上的文化室還熱鬧。

月紅就是在維修店和哥搭上的。她家在顧莊西面三里路的李莊,那天她到顧莊街上買毛線,順便把她哥的五節頭長電筒帶來修,她哥晚上看魚塘沒只亮手電可不行。哥把電筒開關拆開,幾下擺弄便修好了,說聲“接觸不良”就遞給了月紅。月紅問:“幾錢呀?”哥很灑脫地說:“算了,小意思,沒費電費材料的。”月紅盯住哥看,忽然臉就紅了,說聲“難為你了”,轉身下了台階。才走幾步,哥把她叫住了,給了她幾顆乳珠兒,說:“你這電筒五節頭的,電大。給你幾顆帶家去,燒壞了有得換。”存扣看到哥一直用眼睛把月紅送出好遠,直到從巷頭轉彎不見了。哥眼睛亮亮的,像在想些什麼。 過了兩天月紅又來了。她帶來個硬紙有線廣播,說是聲音嗄,難聽,讓存根師傅修修。這是個簡單活,不知為啥哥卻搗鼓了個把小時才弄妥了。月紅也就陪著個把小時。開始是站在櫃檯外面等,以後哥叫她坐到櫃檯裡頭等。存根修,月紅就坐旁邊看。這以後,月紅來店裡的次數就密了,有東西修也來,沒東西修也來,一來半天。街坊鄰居都說這兩個人相好了。又說大概桂香回家來就要請媒人去說親了。

想不到哥是個花喜鵲,和月紅姐相好就不理寶寶(方言:對弟妹或比自己年紀小的同輩人都可以叫“寶寶”)了。存扣恨恨地想,媽媽回來準告他一狀,叫媽媽罵他!媽媽每次家來都說在外面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哩,每次走都叮囑他要帶好我哩。你看,今天月紅姐姐來他就把我關到房門外頭來了。真是欺人喲! 現在是早上九點多鍾光景,東面水碼頭上一個人也沒有,煮早中飯的人該來淘米洗菜了。這是莊上最好的水碼頭,不是碎磚亂石壘的,也不是在河裡打樁再擔上木筏和竹排,而是兩塊建橋用的水泥板接的,遠遠塌塌地伸進河中,可以一次蹲不少人呢。這碼頭下面盡是磚頭瓦瓣,老輩人說這河邊上原來有座龍王廟的,以後不知為什麼坍塌了,想必是年紀太老了,碎磚爛瓦全推進了河裡。因此夏天在這裡洗澡游泳的大人孩子就特別多,腳踩不到河泥,水就不渾,隨你放鴨似的人在裡面扑騰,水總是清的,照樣可以淘米洗菜挑水吃。不像旁的碼頭,黃昏時河裡洗澡的人多了,來挑水的人就把桶往河中間一撂,激起一片浪花來,吆喝道:“二小,替我到河心兜兩桶乾淨水來!”

淘米洗菜的人則把淘籮籃子伸向河裡:“丫頭,幫著到遠處清下子!” 這碼頭就是好。顧莊頭一名。 存扣百無聊賴地坐在樹根下面,把麵前叢生的狗尾巴草的穗頭拔起來,箭矢似的射進河裡。水面上雜亂地浮著,慢慢地往遠處漾去。一隻牛蜢飛過來,鋦上楝樹的皺皮,存扣窩起手掌,“啪”地一拍,然後拎起它的屍體扔向河面。太輕,扔不遠。水面“咕”地翻起一朵蘑菇傘狀的水花,不知打哪裡出來的一尾軟鱔猛地躥上來,一口把它吞了。尾巴一擺,倏忽間就消失在遠處,後面留下一道淺白的水痕,馬上就不見了。 頭頂上的蟬又叫了起來,“知兒——知兒——”就一個腔調,聽得人要打瞌睡。存扣不喜歡聽。存扣喜歡聽歌曲,像現在廣播和收音機裡老放的彩色電影《紅雨》裡的插曲《赤腳醫生歌》他就很喜歡聽:

赤腳醫生向陽花, 廣闊天地把根扎。 千朵萬朵紅似火, 貧下中農啊,貧下中農, 人人誇,人人誇…… 好像應了存扣的心思,遠處莊中間的高音喇叭裡突然就傳來了嘹亮又雄壯的歌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存扣最不歡喜聽這首歌了,翻來覆去的“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嗦!聽哥哥講,我養下來時就“文化大革命”了,現在都七五年了,還在“文化大革命”,還“就是好”、“就是好”,也不曉得就是好什麼……他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回家了。 “存扣,你在這裡做什麼呀,呆里木痴的!” “他是想看她媽媽的關亡船呢。” “哈哈!” “哈哈!” 這時候,機工保國家屋東山的樹林子裡出來幾個赤身裸體曬得像泥鰍的伢子,嘻嘻哈哈地朝存扣走來。存扣看到是他的同學:保連,進財,馬鎖。

“小瘌疤”保連十一歲了,歲數在班上最大,人也最頑皮,是男生當中的“號頭鴨”。進財和馬鎖就是他的狗腿子,還有東連。暑假期間他們幾個常在一起玩兒。 保連手持一根秫秸,上頭挑著一條半死不活的青蛇。連秫秸帶蛇往存扣面前一撂,嚇得存扣忙往旁邊一跳。 “膽小鬼,這蛇沒毒,又沒勁了。”保連說。 可沒勁了的蛇還是挺嚇人的。它掙扎著,頭往上拗,蛇信子通紅,一吐一吐的。幾個人圍著它,商量它的後事。說撂進河裡,怕它活過來,會不會引蛇來報仇,蛇是認得人的,摸得到你家,躲到你家灶房的草里,盤到你家被窩裡,掛在你家屋樑上。如果死在河裡臭了,大人曉得了會挨罵的。老郎中顧漢榮做藥酒,要是把蛇送給他,可以換幾塊薄荷糖哧哧的。可是春上他死了。 “還是燒了吃掉吧。”馬鎖提議。

大家一致贊成。 存扣很興奮。他已忘記了哥哥他的不快。他吃過烤山芋,烤青蛙,烤長魚,就是沒有吃過烤蛇。他聽說蛇肉最嫩,吃在嘴裡打仨嘴巴不鬆口。但說歸說,存扣從沒看過莊上人吃蛇的,大概是因為它樣子太瘆人的緣故。還有,蛇吃老鼠,青蛙吃蟲,是好“人”,所以大人們不吃它們。 保連三下五除二剝了蛇皮。剝了皮的蛇居然還沒死,雪白粉嫩的身體扭來扭去,像裸體的美人。馬鎖和進財到附近鴨奶奶的灶房裡偷來了火柴和黃豆秸子。火點起來了,燒得“劈劈啪啪”的,蛇撂在裡面,不一會兒大家就聞到了奇異的香氣。一道涎水掛在保連的下巴上,拉得老長。 存扣分得一段尾巴。他吹吹上面的灰,吃得很細心。 這天早上兩兄弟起得比較遲,昨晚乘涼睡晚了。起來後存根就說眼皮跳,存扣問左眼還是右眼,存根說是右眼。存扣說“左跳禍右跳福”,你今天有福。存根說: “有啥福呢……難道今天月紅要來?”臉上就有了喜色。他現在居然把月紅來也當成是“福”了,存扣心裡笑哥:想婆娘想瘋了。 約八點鍾光景,月紅真的來了。存根連忙扔下手里活計把她迎進屋裡,替她接下背簍。 月紅今天穿著件粉紅色“的確良”短袖襯衫,淡青的中長纖維褲子,腳上是一雙紫紅平絨方口布鞋,全身光鮮。走得急了,臉上紅撲撲的,透著汗,胸脯一起一伏的。進門看見方桌上小鋼精鍋裡冷著涼茶,端起來就喝,“咕嘟咕嘟”一氣喝掉大半,抹抹嘴,掀開蓋在背簍上面的方巾,摸出幾根嫩黃瓜來。 “呶,存扣,姐給你摘的,可脆哩。”又遞一根給存根:“給你根最大的。” “能有多大嘛,也不過……”存根笑瞇瞇地瞅著月紅,眼睛裡有些壞壞的。月紅臉“騰”地火燒般的紅,眼簾垂了下來,聲音就有些澀了:“瞅什麼嘛,瞧你那樣兒。” “瞧你好衣裳啊。才做的啊?畫粉還在上面呢。” “是啊,一水都沒洗哩,”月紅用水亮的眼睛瞟他一眼,身子倚在桌沿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說:“人家不是專門穿給你看的嘛。” “蠻好的。”存根突然大口大口地咬起黃瓜來,一嘴接著一嘴,幾口就下去大半根。他從皮夾子裡掏出一張五塊的,遞給存扣,說:“替我上街去買五隻二號電池。我替你姐修電筒。” “姐沒說要修電筒嘛。”存扣嚼黃瓜正高興,他不想去。 “在姐籃裡擱著嘛。快去快去!”存根把錢往存扣兜兜里一塞,連哄帶推把他弄出去了。 存扣出門沒走多遠,哥的聲音在後面追上來了:“存扣,到河西(河西就是莊西。水鄉農村的習慣叫法)大商店買,拿'雄雞'牌的!” 存扣有些生氣,跑到河西有里把路,他嘴一動不費事,自己和月紅姐說說笑笑玩兒,讓人替他勞動。可他從沒拗過哥,哥是寵護他的,叫他做事他也總聽,雖然有時心裡並不樂意。這時他又想,“雄雞”電池3角4一隻,我就說漲價了,4角,這樣短哥3角錢可以買三十個白果呢。上次跟進財和馬鎖他們跳白果可輸慘了,他們都有又小又扁的“巴癟子”,跳到哪停到哪,而他都是些肥胖的大白果,瞎滾,結果就輸了二十幾顆。下次跟他們玩滾果,“巴癟子”就沒有用了。想到這裡,他不由高興起來了,手舞足蹈地快步向河西走去。 存扣買了電池和白果,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發足往家裡猛跑起來。到家卻發現店門關著,院門也閉著,裡面還扣上了搭子。這難不倒存扣,他用勁把籬笆門推開一道縫,身子一插一擠便進去了。進了院子,他看見堂屋門也關起來了,要用手推門時,聽到西房裡有東西撞牆的“咚咚”聲,夾著月紅姐的呻吟聲,一聲緊似一聲的。他慌了,莫不是哥和月紅姐干仗了。 莊上好多人家吵死打架都關門落鎖的怕人家曉得,說是“家醜不可外揚”。男人把婆娘捺在床上用鞋底在屁股上狠狠地揍,還不許哭,出去也不許說,還要笑嘻嘻的。上次進財柯家堡的麻子舅舅來,臨回去時他媽紅蓮舀了幾瓢糯米給他捎著。當著他爸面舀的,他爸還說“多舀點,多舀點”。可他舅前腳剛走,後腳他爸就把院門堂屋門一齊關上了,對進財媽吼:“你能了,不與人主張就舀米給你娘家人了,要上天了。給你二兩顏色你就想開染坊了。今兒不打你臭婆娘你就認不得東南西北了。”他媽就給他爸跪下了,小聲地哭:“下次不了,我哥胃不好,給他悶些粥哧哧。”可他爸不依,把他媽捺在床邊上,褪下褲子,對著屁股猛揍。打光屁股是怕打壞了褲子。他媽咬著被角熬著,鼻子裡“嗚啊嗚”的,像豬被麻繩捆住嘴挨騸似的。進財“忙從院子”裡抱著泡桐爬上了牆頭,跳出去沒命地往“花木蘭”家跑。 “花木蘭”婉珠當過婦女隊長,人生得烏眉大眼,牛高馬壯,潑辣得很,平時最愛替女姐妹出頭。她有個當兵轉業的二哥在縣里法院做大事,莊上沒人敢惹她;也服她,她上過兩年掃盲夜校,又在工作組幹過,說話總是佔理的,隊上哪家有個糾紛矛盾了都愛找她來調解。 進財一溜煙跑到婉珠家,帶著哭腔結結巴巴講家裡的事。婉珠正在廚房裡刷鍋,沒聽完話就把水帚把兒一撂,“咚咚咚”地走出來了。到了進財家院門口,提起肉溜溜的大拳頭在門上猛擂:“開門!開門!學寶你這個狗日的開門!”一會兒裡面門搭子一響,婉珠門一推撞了學寶個趔趄,也不管他,幾大步就躥進了堂屋,上西房一看,紅蓮坐在床沿上,頭髮亂糟糟的,低著臉,肩膀一抽一抽的,婉珠就問:“妹子,學寶打你了?”紅蓮不回她,頭不抬地兩邊搖了搖。 “沒打?都有人告訴我啦!”婉珠一腳上了踏板。紅蓮抬起頭,一臉的眼淚。手扶著燈櫃試了試,人卻是站不起來了。婉珠不由分說,把紅蓮扳過來,一把拉下褲子,只見磨盤大的兩扇屁股上青一道紅一道紫一道的,像塗了油彩的大花臉。 “畜生!畜生!學寶狗日的過來!”婉珠頓時怒火萬丈,眼瞪得有銅鈴大,往外直吼。這時聽到聲響的隊里人都來了,人擠擠的一院子。幾個婦女進房看見紅蓮被打花了的屁股,有的觸景生情,竟“嗚嗚”地哭起來。 學寶被幾個大嬸拉進房來,一進房就往角落糧甕邊一蹲,從口袋裡掏出根“經濟”,手抖抖地點上,還沒吸上兩口,就被婉珠一巴掌打落在地,肥墩墩的手指頭點上了學寶的額頭:“好你個學寶,平時個蔫三樣子,打起老婆倒是下得了狠手嘛!你看這事怎麼說!你看這事怎麼說!” 學寶臉都灰了,囁嚅道:“她不與人通知,她不與人通知……” 婉珠吼道:“別說紅蓮舀米時你還在場,就是她自作主張接濟點米給她窮哥哥又怎的?你記不得你小時候吃百家飯的時候了?你忘本!你不講階級感情!紅蓮是個人,就是條狗也不見得耐得住這般死打!了不起了,仗著男人家有點勁就打人了!你這是毆打婦女!你這是犯法!我完全可以叫民兵營長把你捆起來送監。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學寶身子像篩篩子,上去跪在踏板上,對著紅蓮左右扇起了嘴巴,號哭起來:“我對不起你呀,你打我吧……”又抓起紅蓮的手往自己臉上打。紅蓮甩開手,也張大嘴巴哭了起來。學寶越哭越來勁,居然拿頭在踏板上撞,撞得“咚咚”的。婉珠大吼一聲:“別哭了,這會兒會裝了。快去燒點水來,替紅蓮把屁股焐焐!”學寶頓時收住哭,站起來低著頭擠出去燒水了。 存扣心想,肯定哥是在打月紅姐了,連忙用手拍門,尖著嗓子叫:“哥,開門!哥,開門!”聽聽裡面沒了聲響,心想哥歇手了,等哥來開門,看是咋的了。月紅姐還沒和哥訂婚哩,就打了。正等著,裡面又響起來了,“咚咚”聲更響更急,下急雨似的。再聽聽有月紅姐壓抑的悶聲,“嗯啊嗯啊”的不停。存扣哭起來了,小手拍著門,哀哀地喊:“別打了,別打了,哥……”又驀地尖叫起來:“哥!哥!別打了,再打我去叫婉珠嬸了!”“別喊!”裡面哥突然炸雷似的吼了一聲,“哥和你姐在弄東西,就好就好了。”存扣聽了收住了哭,嘟噥道:“弄啥東西呢,要關門……”又大聲喊,“哥,我幫你把電池買回來了哩。” 哥把門開了,臉上汗濕濕的,衝存扣低吼:“你喊啥?哥和姐在裡頭藏東西呢。”存扣忙進西房,見月紅姐正就著鏡子梳頭,緋紅個臉,頭髮濕垮垮的。 “是哩是哩,姐幫你哥抬床了。”月紅揩揩存扣的臉,笑道:“看你,都成大花臉了。”存扣湊上鏡子看,才哭過的臉臟手一揩,橫一道豎一道的,自己咧開豁巴齒笑了,又問:“你們看到我銅角子了嗎?”“在哩,三十四個,一個不少。”他哥說,“我替你數過了。” 西房裡的這張架子床是家裡最好的家私了,是外婆土改時分的地主王大卵子的浮財,以後媽媽結婚時作為陪嫁帶過來的。說是紅木打的,迎面畫板上面雕著松鶴,梅花鹿,鴛鴦,鳳凰,麒麟,牡丹花,還有頭上長了大瘤子的壽星佬兒哩。聽說當年王大卵子打這張床,木匠整整費了一百二十個工,光雞蛋早茶就吃了兩笆斗。想不到土改時被外婆拎鬮拎來了。 這張床很大,從小存扣就喜歡和哥哥在上面頑皮,翻筋斗,豎蜻蜓,弄得榫頭有些鬆了,使了勁就搖晃,往牆上撞,咚呀咚的。家裡值錢的東西媽都藏在床肚下面。本來媽媽的嫁妝裡還有一襪筒子銅板和幾塊“袁大頭”,連同兄弟倆小時候帶的銀項圈、銀索鎖和銀腳鐲包在一塊藍方巾裡藏在站櫃的最底層,有一天被存扣亂翻到了,抓一把銅板到進財家院里和他們鬥角子,一下子輸掉十幾個,被媽媽逮住了擰著耳朵拖回家,捺在堂屋裡爆打了一頓,罵道:“小絕光頭,敗家子,正行不學學賭錢。你那死鬼爺爺一夜賭輸二十畝田,害得你奶奶要尋死——現在倒又輪到你了!”屁股打得“嗶剝”響,打累了要存扣跪在寶書台前對著毛主席像懺悔。跪了一頓飯時辰,膝蓋疼得鑽心,幸好巷子後頭的鴨奶奶過來把他拉了起來。他是不敢自己起來的。被媽媽擰破了皮的耳朵後來化膿了,媽到赤腳醫生種道家倒了半墨水瓶紫汞,用火柴棒纏上棉絮蘸著替他搽。後來疤還沒結老,存扣耐不住癢用手去摳,摳出了血又結疤,幾十天才好。他媽後來想把剩下的銅板拿到銅匠船上化了,澆一把小飯勺,卻遭到哥倆一致反對。存扣拉著媽的手哭著不讓,媽笑著問擺在家裡做啥,存扣說不做啥,就是要擺在家裡,還說我家的銅角子最新,進財、馬鎖、東連他們的都鬥舊了,字都看不清了呢,還說我家全是“大清帶銅”的,比他們的“十文”又黃又厚又重。媽想了想就說,也好,我先替你們藏起來,等你們長大尋到婆娘再傳給你們。存扣就說我不要洋錢,我要角子。媽說,好,角子歸你。媽就從站櫃裡把那包金貴東西拿出來,卸下床板鑽到床肚裡去,出來時氣吁吁地對兄弟倆說:“家裡值錢的家當媽就藏這裡面了,你們倆誰也不要進去亂動!”以後存扣想那些銅板想得慌了,經常像條狗趴在踏板這邊,把半邊臉貼在地上用哥的電筒往裡照。就在床角的那隻瓦罐裡,睡著屬於他的三十四枚銅板,媽媽鑽床肚時他急急數過的。有次他對哥說,要是我們快點兒長大就好了,尋了婆娘我就有角子了,我那麼大了媽也不敢打我,很陶醉的樣子。他哥就說他,呆子,你大了倒不玩那個了。存扣就噎住了,坐在踏板上呆想,半晌咕噥了一句:“我偏玩……怎的啦?” 哥好像忍不住地告訴他:“這些時哥攢了些錢,先把它藏起來。”存扣就說:“我又不偷。哎,是攢著等娶月紅姐吧!”月紅用手指在存扣頭上輕輕打了一下,說: “這伢兒,不學好了。”臉上笑吟吟的,蹲身背起背籃站起來,籲一口氣,說:“我該走了,爸要我到街上給他捎條'經濟'呢。”腳跨出門檻,又回頭閃了哥一眼,說:“明天再來修電筒,今兒修不好了。”哥忙說:“對對,今兒修不好了,明兒繼續修,好好修!” 存扣把兜里那五節電池和零錢一併掏出來扔在床上,四仰八叉往席子上一躺,嘆口氣,說:“唉,叫我白跑一趟。”他哥問:“哎,你今天咋跑這麼快?”存扣一激靈從床上拗起來,說:“我的黃瓜呢?還有兩根黃瓜呢?”哥“呼”地拉開賬桌抽屜,雙手各拿一根黃瓜投降似的舉著,氣呼呼地說:“敢情你是怕我把黃瓜全吃掉,還你!”把兩根黃瓜擲到床上,跌成了好幾截,趿著拖鞋出去了。 存扣見哥氣了,忙顛顛儿地跳下床,涎著臉跟在哥屁股後面。哥不理他,徑直走向豬圈,站在茅缸前解褲扣兒。存扣也連忙摳出小雀子陪著哥。兩道尿柱一前一後衝出來,一粗一細交叉著,臊氣味哄哄的。一會兒存扣沒了,哥還“嘩嘩”尿個不停,沒完沒了,牛尿似的。存扣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說:“哥,你尿頭咋這麼長的?”哥沒好氣地回他:“憋久了沒出來咋個不長!”把尿抖淨了,邊扭紐子邊往家屋裡走去,把個發怔的存扣扔在茅缸這邊。 第二天早上存扣醒來時,太陽已照上站櫃門了。小桌上盛著一碗燙飯粥,上面擔著一根油條。存扣滾起身,臉也不洗,捧起碗“咕嚕咕嚕”地喝,大口咬著油條。突然就放下了碗,捂著肚子往外奔。在院裡拖鞋跑丟一隻,索性腳一踢,把另一隻也踢掉了,身一閃溜出門去。 存扣一溜煙跑到巧雲姨家屋西山的豬圈茅缸,褲頭一拽,屁股還沒全蹲下來,就“稀里 嘩啦“拉開了。這幾天存扣解溲都上這兒。家裡茅缸早就要挑了,偏偏隊裡挑糞的”麻皮“鳳棗大爺被高家莊的姑娘帶去過了,糞水就越蓄越高,大便掉下去濺得滿屁股水花花的,三張草紙都不夠,存扣就不上了。哪有巧雲姨家這茅缸好,兩頭豬剛出的圈,糞水少,不打屁股,又特安靜。 豬圈前長著幾趟南瓜,蒲扇樣的大瓜葉一直鋪到茅缸邊上,喇叭樣的金黃色花兒開得到處都是,“瓜狗子”在上面嗡嗡著,飛起又叮上,飛起又叮上,忙碌得很。瓜紐兒東一個西一個的,長著白茸茸的霜毛,嫩拐拐的。存扣想,為什麼巧雲姨不秧黃瓜呢,這樣屙屎的時候可以順便摘來哧哧。他雀子一撅,一泡尿出來了,趕緊對準面前一窩匆忙的螞蟻。螞蟻被尿沖得七零八落,沒衝出去的在水汪中掙扎游泳,他就覺得很開心,想自己這泡尿對螞蟻來說就是一條大河了,還是人厲害呀,隨便一泡尿就可以給螞蟻帶來一回洪災。看它們在裡面拼命的樣子,他不禁笑出聲來。這時候他又看見一隻癩寶(方言:癩蛤蟆),正藏在一張瓜葉下躲太陽呢,眼半睜半閉的,還舉頭慵懶地打了個哈欠。這讓存扣很驚奇,他看過狗兒、貓兒和豬子打哈欠,還不知道癩寶也會打哈欠的,還打得人模人樣的。於是他就生起氣來:這個醜東西居然在我眼皮底下這麼從容,一點兒不把我放在眼裡。悄悄拎塊土坷垃,瞄準了,朝那癩寶身上砸去。偏了,癩寶往起一躥,躥進瓜蔓中去了。 存扣屙過了,才記得忘了帶紙,就揪幾片南瓜葉擦,高低擦不干淨,擦了還有,擦了還有,一發狠,中指頂破了瓜葉,指頭上便塗上了綠汁和屎屑。他恨恨地朝土牆上揩揩,褲頭一拎站起來走了。 暑假才過了十幾天,存扣已覺得膩得慌了。白天是那麼的長,長得讓存扣都不知道怎麼打發。從巧雲姨家的豬圈出來,存扣拐上北大河邊漫無目的地走著。河裡一個人都沒有,中午過後才有伢子們來洗澡遊戲,男伢子女伢子都有,嬉鬧哄哄的。 “躲躲蒙兒”,“逮水老鴉”(一種水中眾人追逐一人的遊戲),打水仗,扮水鬼,可好玩呢。可這會兒河上空蕩蕩的,沒有人聲,甚至連一條船都看不見。 “真沒勁!”他嘴裡咕噥著,走到一個坡緩處站下了。他要下河洗個澡。剛才屁股擦得不干淨,黏黏的不舒服,又弄到了手上。 他脫下褲頭丟在岸上,光裸著身體徑直走進河裡。水已經蠻暖的了。太陽狠得很,中午過後水邊上都是燙的。腳踩著膩軟的河泥,涼絲絲,很舒服。才走兩三步,腳板硌上個尖利的東西,探下身摳出來,是只胖鼓鼓的河歪兒(方言:蚌。鼓肚子稱“河歪兒”,扁肚子稱“江歪兒”)。他狠命往河心一扔。他不要河歪兒,如果是扁肚子的江歪兒他就要了,可以換錢。有人到莊上收,收去養珍珠。走不過兩步腳下又踩著東西,在腳心裡動著,癢癢的。存扣稍稍虛起腳,抓上來一隻寸把長的青皮棗蝦。他掐去頭尾,中間只一擠,白玉似的蝦肉便滑進嘴裡,“吧嗒吧嗒”嘴,透鮮。 存扣想往不遠處的水碼頭遊,但又想游過去還要遊回來拿褲頭,就不想遊了。一個人游泳也沒意思,何況哥哥不准他上午下河,更不准他一個人在河裡。老聽人說河裡有水獺貓哩,專拖小伢子,從屁眼往外掏腸子吃。弄濕了頭髮,哥哥就發現了。還是回家。 存扣正往家走,身後一陣腳步響,還沒回頭,只聽一聲“逮麻雀子嘍”,褲頭被人褪到腳後跟。存扣連忙拉起來,轉頭一看,是隊裡的機工保國,罵了句:“下流精!”隨即又涎著臉說:“保國哥,我到你家聽你說古好不好?” 保國是隊裡幾條光棍子之一,家裡太窮,兄弟姐妹多,一家人擠在一間碎磚壘成的屋裡,二三十歲了還找不到婆娘。人卻是極聰明,歡喜搗鼓東西。他沒學過無線電,但他能把收音機拆散一桌子連起來照響。他會修手扶拖拉機,壞了後就在地裡修,拆下來的零件在田埂上擺一排邊,洗洗弄弄安起來又突突響了。娃兒們都佩服他,經常簇在他身邊看,他就拾些沒用的鋼球兒或軸承什麼的往遠處一扔,引得他們像一群餓狗似的去搶,爭得鬼哭狼嚎的,他自己在一邊咧著大嘴笑。他家裡有許多大書,據說是前幾年“造反派”把從四鄉八村抄來的“毒草書”堆在顧莊中學的操場上,準備第二天開批判會時“送瘟神”放火燒掉,保國和他當時還沒死的爺爺正好負責看守,被他倆趁黑揀厚地偷了兩口袋。他沒事就看,耕地打水的間隙也拿出來看上一點兒,所以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孩子們經常纏住他講,晚上聚在他歇息的工棚裡藉著一豆燈光聽他說古扯白,半夜都不肯回家。但他也不是白說的,得買糖果給他,或者從家裡偷幾根香煙,大家湊湊,就多了。也有白說的時候,就是他高興的時候,或者他叉到魚搛個魚頭端張爬爬凳在槐樹下咪酒的時候,他就講故事,還講得多,講好長。 這時保國就說:“呆瓜,還有比聽說古更好玩的事呢——比看電影都好玩!” “瞎說,我不相信。”存扣張大了眼睛。 “我不哄你。”保國朝巷子兩頭看看,悄聲說,“你哥昨天把你月紅姐關在家裡的吧,你曉得他們在做啥?” “他倆藏……藏……不告訴你!” “我告訴你,他倆在逑交易(方言:男女發生肉體關係)呢。” “什麼逑交易,我不懂。” “逑交易你都不懂,傻蛋。”保國湊在存扣耳朵邊說,“狗受窩你總看過吧。你哥昨天就是和月紅躲在家裡受窩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存扣尖聲喊起來了,嚇了保國一跳,趕緊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對存扣擠擠眉眼,說:“相信不相信等他們再關門你就偷偷去看,可好玩了!”打著哈哈走了。 存扣氣極了,恨不得拾個磚頭瓦瓣從後面砸過去:這保國怎麼把我哥姐比狗呢,人怎麼也像狗受窩呢,你才是狗呢,你才受窩呢。狗受窩經常看到啊,公狗圍著母狗打轉,用長舌頭舔母狗的屁股縫,舔著舔著就從後面騎上母狗的屁股。原來縮在肚子裡的伸得長長的,紅紅的像搽了血,搗鼓搗鼓就進了母狗的屁股縫裡了,就像鑰匙投進了鎖孔掛住了。人來了兩個一起走,也掉不下來。娃兒看見了就拿磚頭砸,兩條狗就逃,有時方向跑反了,拽得哇哇的,還是掉不下來,可好玩呢。我哥姐也這樣嗎,才不會呢,人又不是狗子,要那樣幹嗎?好玩嗎?保國準是看不得我哥搞到又年輕又好看的對象月紅姐了。誰叫你家窮了,誰叫你歲數大了,誰叫你長個大咧嘴了,說我哥,哼,誰睬你喲,就當你放臭狗屁喲! 存扣這樣想著,開始往家蹭著步子,可心裡總有一團霧似的不爽快。他想,難道人真的也受窩嗎。他記得爸沒死的時候經常把他摟在懷裡,逗他:“我娃是哪個的心啊?”存扣就尖聲尖氣地說:“我爸的心!”爸又問:“我娃是哪個的肉啊?”存扣又說:“我爸的肉!”爸突然捉住存扣的小雀子:“這是什麼啊?”“掛掛。” “掛掛由(方言:用來)幹啥呀?”“尋婆娘。”“那你媽是什麼啊?”“平平。”“平平由做啥呀?”“養寶寶!”存扣大聲喊完最後一句,媽就走過來,掄起肉溜溜的拳頭擂爸。爸就哈哈地笑,抱著存扣左躲右躲的。媽罵他“老不正經的,教娃兒學壞”。罵著,臉上卻笑盈盈的,像開了枝月季似的好看。 小時候和爸操練得爛熟的這段逗趣以前存扣從來沒往深處想過,今天卻像戲台的布幔子閃了一道縫,勾著他聚著神兒往裡瞅。他想,長掛掛為啥要尋婆娘呢,養寶寶要平平做啥呢。記得以前他曾賴在媽媽懷裡要她給他生出一個姐姐來,說馬鎖和東連都有姐姐,我也要有,我不要哥哥,他凶我。媽媽就笑起來,說:“媽沒那個本事,養個妹妹說不定還行,養姐姐媽可沒辦法。”存扣說:“我不要妹妹,妹妹好哭,還會和我搶東西吃,你還會慣她不慣我了。”又纏著媽媽問:“你是咋養我的呀?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呀。”媽就說:“你是小蟲子拱進媽媽肚子里長大的,長大了就從媽媽胳肢窩裡掉下來了。”存扣就問:“蟲子咋拱進你肚子裡的呢?”媽就說:“媽睡著的時候拱進去的,從鼻孔裡拱進去的。”存扣就問:“從媽胳肢窩掉下來你不疼嗎?”媽就說:“咋不疼呢,疼死了。”存扣就伸手摳媽胳肢窩,媽“咯咯”笑著身子直扭。存扣不依,硬要看,黏在媽身上亂夠亂抓,卻抓了一手毛。存扣就大驚小怪起來,說:“媽媽,你咋和爸一樣胳肢窩有毛呢?”媽就沉下臉,用手輕輕打他一下說:“好了,別問了,把媽媽弄疼了。”站起來上灶台去了。 這會兒存扣突然就懷疑媽媽以前說的了,他有些不相信人是從胳肢窩裡掉下來的了,說不定是從……是從……裡掉出來的呢。想到這裡,他腦裡電光石火一閃,他見過老貓生過崽,是東連家的菜花貓。去年春上,東連告訴他,說天天夜裡有貓子在他家屋後哭,他家菜花貓也哭。他不懂,問他爺爺。爺爺說是貓受窩呢,受窩了貓就有崽了。他要爺爺帶他出去看,爺爺說不作興的,也看不到,它不是狗,貓怕醜呢。生崽那天,東連跑過來喊他去看,還有馬鎖。看到第一個崽儿從貓腚後掛下來,東連就輕叫:“屙下來了,屙下來了!”馬鎖就說他:“瞎說,屁眼在上面哩,那是。”當時存扣也沒在意聽,一心一意想把貓胎衣拿到手。他聽人說貓胎衣是大補藥,晾乾焙了吃下去可以治癆病呢。害了癆病的人吐血,莊上有幾個人都是得這個病死的,有了貓胎衣放家裡就不怕了,萬一得了癆病拿出來一吃就好了。可菜花貓不讓他動手,沖他齜牙咧嘴打嗚嗚。馬鎖也說不能拿,說拿了老貓就活不成了,老貓自己要補呢。存扣和東連都不信。不一會兒,果然老貓把胎衣吞了,他倆就對馬鎖佩服得要死。馬鎖的老舅種道是大隊赤腳醫生,他經常去玩,自然就懂得多。 現在存扣終於確定人也是要受窩的,受窩了才有娃,長大了從裡拱出來。可媽媽為什麼要騙他呢?自己那麼大咋不拱壞媽媽呢?媽媽也吃我的胎衣嗎?可媽媽說我和哥的胎衣都醃在石灰罐裡埋在床底下呢,還說這就是什麼“衣胞之地”,說根埋在這兒將來不論走到天下都不會忘家忘本,還說……存扣想得頭都大了,更要命的是他想不出人受窩也是像狗那樣子嗎?是不是媽媽也撅著屁股把爸受呢?那多醜啊!媽媽屁股可白呢,又大又白。媽帶他上女澡堂洗過澡,那時他還很小哩,媽叫他替她捋捋背,他捋了,媽還說舒坦呢。媽也叫他跟紅粉姐和巧蘭姨捋,可她們不要,扭著身子笑著直躲哩……他想到她們都要撅著屁股把男人受心裡就噁心,養寶寶為啥要受窩呢,不受不行嗎……九歲的存扣想著這些亂麻麻的事心裡也亂麻麻的,低著腦袋蹭過了哥的維修店都不曉得,直到他哥大叫了他一聲。 “存扣,上哪兒呢!”存扣驀地一驚,收住步,慢吞吞踅進哥的店裡,撥弄著紙盒裡的雜雜拉拉的修理配件。抬頭瞅他哥,眼神兒怪怪的。哥就罵他:“你瞧你,眼屎巴拉的,鞋子都不穿。等會兒月紅姐要來了看她不說你!”“不要她問!”存扣突然叫起來,驚得他哥撩起了眉毛,“怎的啦,哪惹你了!”“就有人惹我,煩!”存扣昂著小腦袋看著哥,像只發怒的獅毛狗,倒把他哥逗樂了:“這小子,沒來由的……”不睬他了,兀自低頭焊他的接頭,存扣卻推推他的膀子,說: “哎,你說月紅姐要來?”“昨天她不是說了嘛。”“啥時來?“”快了。“哥看一眼鐘,”喲,快十點了,早該來了。“又回過頭盯著存扣:”咦,你問這個乾什麼?“存扣說:”我不想煮飯,你叫月紅姐煮,我要去玩。“哥說:”噢?上哪兒玩啊?“”我上河西,那兒滾果的人多。東連他們也去的。“”好啊,去玩吧去玩吧。“哥爽氣地對他說,”你月紅姐來了摘幾條絲瓜下面吃。“拉開抽屜,拎出一張五角的,”呶,去買果吧,老書(輸)記!“”你才是老書(輸)記!“存扣接過錢,腳一勾,套上他哥的大拖鞋就跑,把他哥的喊聲扔在了後面。 存扣在弄巷里三繞兩拐上了街。他心裡有些激動,倒不是因為兜里揣著哥給的五角錢。這五角錢可以讓他廝殺老半天的。廝殺的結果可能是大有斬獲,也可能是鎩羽而歸。他贏過的,贏過一口袋紅紅綠綠胖胖瘦瘦的果子,往家走時他一路蹦跳著。果子們在兜里你衝它搡,擠出沙拉沙拉一派嘈雜,讓存扣聽得心醉神迷,飄飄欲仙。他也輸過,輸得口袋朝天,一顆不剩,他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怔忡著,眼睜睜看別人熱火朝天地衝殺、丟失和收復。 “先贏後輸,輸得眼淚咕咕,拍拍屁股好走路。”他被晾在邊上,無人理會,只得無奈地轉身,退出,瞅著自己的腳尖一步步往家蹭,一種悲壯的情緒雲一樣裹住了他。 而今天,存扣並不想用哥這五角錢買來一場酣烈的廝殺。去河西玩滾果只是他的托詞。他另有所圖。他的心“怦怦”直跳,為自己在店裡突然萌生的計劃感到昂奮,同時伴隨著莫名的不安和心慌,有一種忐忑中的期盼。這種感覺他從來沒有經歷過。他明白地預感到今天他將能窺到人世間一件大事情。九歲的存扣走在明晃晃的太陽下,面對他自我設計但已無法逆轉的行動竟有些茫然了。是的,無法逆轉。情緒的河流波濤洶湧,如同來自上游的一隻木船,順水漂流。 ——他已無法控制自己。 他在炸油條的攤子上花一角錢買了兩根油條,然後每根一撕為二,一點一點很文氣地咬,極其認真地咀嚼,慢慢嚥下去。這是他的老伎倆了,為的是把享受的時間更延長些。可現在的他真的既不餓也不饞,他借咀嚼來打發時間和平抑情緒,正如大人在非常時刻喜歡點上棵香煙一樣。等兩根油條全都下了肚,一條街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他把兩隻油手在頭髮上使勁擦擦,然後毅然決然掉轉腳步往回走去。 存扣像一隻輕靈的狸貓左彎右拐很快閃了回來。巷子裡沒人,是莊戶人弄晌午飯的時候了。哥維修店的門板上起來了,這是存扣判斷之中的。他轉向院門,籬門緊閉。他撐著身子一縮便進了院子,躡手躡腳往西房窗下摸去,室內傳出熟悉的聲響使他突地打起冷驚來了,熱擺子似的,咬牙切齒,頭撥浪鼓似的搖,無法抑制。他跨到窗下背倚著牆坐下,大口喘氣,在月紅“咿咿呀呀”得最緊的時候站起身,踮腳在窗戶下框與牆體之間的些微豁縫裡往裡瞅。他一眼就看到他哥油光水淋的後背和奮力前拱的屁股,月紅朝里趴在床沿上……存扣忽地“咕嘟”嚥下一大口口水,在他哥低吼著急拱了十幾下趴疊在月紅背上死了似的不動時,輕快地幾個貓步潛到籬門邊,泥鰍似的閃了出去。 存扣出了門沒命似的往北河浜跑去,他心中像鬱著一團燒著的火球,頭腦混沌著,如一隻受了驚的小獸,一路狂竄,攆著幾隻大鵝擰著方屁股慌不擇路進了一家人的院子,而那些在灰堆裡覓食的雞婆們則“咯咯咯”扑騰著翅膀飛上了牆頭和豬圈,有一隻居然落在高高的泡桐樹杈上,雞毛亂飄。狗們隨即聞風而動,紛紛躥出來汪汪狂吠,一聲接一聲沒命地炫耀著破嗓子。安靜的小巷裡一時間被畜生們攪得空氣都震顫起來。 存扣奔到河邊一棵大榆樹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倚著樹身大口喘氣,好長時間才平復下來。他真不敢相信他剛才看到的一切,雖然他心裡已朦朦朧朧有所準備,但這突如其來的景像還是大大地震驚了他的心。他想不到他哥和月紅姐真的和狗子一樣“受窩”,哥那勁頭真比狗子都要拼命,簡直像個瘋子。月紅姐也是的,屁股撅得那麼高,羞不羞!被哥搗得哇哇的,又像好過又像難過的,有意思嗎?瘋了,大人們都瘋了,大人們都這樣啊?為什麼這樣才能養寶寶呢?多醜啊,要搗幾回才會養寶寶呢?我長大也要這樣嗎?我和誰搗呀……存扣想得一頭糨糊,使勁地搔著頭皮,好像恨不能把這些亂糟糟的想法掏出來扔到河里淘洗理清爽才會痛快。這時他小卵子“突”地鑽痛了一下,忙伸手從一隻褲衩筒下面把捉出來,把卵皮拽成油老鼠翅膀那樣薄薄的,他看到一隻淡黃色的螞蟻鋦在嫩皮上,就小心捏下來,扔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把它碾得四分五裂。他站起來往回走,卻發覺硬起來了,掏出來一看,細直直像半截鉛筆頭。他有些吃驚,用手往下捺,卻頑強挺上來,如此幾次。他恨恨地拎起褲衩,任憑它拱著,甩開腳往家跑去,在離家兩篙遠時慢下來,低頭看時,嘿,癟了!他咧咧嘴,盯著哥洞開的店門翻一眼,心裡說:我才不像你們那麼賤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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