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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覓(5)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7418 2018-03-19
在那些日子裡,生活本來已經夠艱苦的了。尤其這艱苦是突然不明不白地來到的。前些時還在喊放開肚皮吃飽飯,糧食多了怎麼辦?眼見得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誰知道歷史的車輪滾著滾著……又碰上了一道溝。輪子還在飛快地轉,它要消耗掉自己,轉得越快,濺出的泥點越多。也讓自己陷得越深。許多的人,他們的信心被飛濺的泥點玷污了,性格變得脆弱,生命變得虛軟。他們要活下去,就要餓著今天的肚子,去為明天的口糧幹活,這幹活又不得不盡可能節約精力,不要消耗掉自己…… 盡量讓變虛軟了的生命延長一些。它必得延長,因為不知道災難幾時結束,它總得比災難延續得更長些。 歷史是精緻的,現實是精緻的,人的生命,則是更加精緻的。它們總會得到某種和諧。範浩泉也是一個精緻的人。在那些日子裡,他可稱得上是一位降低消耗、保護生命的高級技師。他是一個集體勞動的積極分子,通常吹了哨子,他就下田去。去了就坐在田埂上等著,一定要等到人馬到齊了,都已經勞動了,隊長叫他他才反問一句:“我早就來了,你再查查,可還有人沒來?別先叫我。”於是隊長再查一遍,證明齊了,再叫他。他自己還要查一遍,證明確實都到了,這才勞動。假使今天是鋤田,他的鐵囗鋤了一刻鐘,就一定壞了,柄脫落了。於是只好再回到田埂上去裝柄。幸而裝上了,還要拿著上河邊去浸一浸,等到再下田,半小時早過去了。倘若裝不好,少了墊頭,就只好回家去尋找個合適的再裝,那就說不定看見大家收工回來時,他才剛巧下田來。假使是挑擔,挑不滿十擔,他的土箕繩一定挑斷了。於是只有停下來,重新接牢它。假使雨天要出工,他一定沒有蓑衣。假使隊裡開夜工,他一定參加,報了一個到,就躲在暗處睡大覺,等著領半夜餐……他是會動腦筋的,會打算盤的,會出點子的。所以他確實比別人把自己保護得好些。但是為延長生命打算得精緻的人,畢竟也比別人多花了謀劃的時間,也就是多消耗了生命。而最精明、最會計算的人,也常常忘記了把這一種消耗計算在內。這大概是習慣於體力勞動的人,總不把動腦筋當作一種勞動,因此就否認有消耗。

現在,一個在體力勞動方面的降耗高級技師,卻在腦力勞動方面不自覺地大量消耗自己的精力。他朝思暮想,日夜不安,不斷地提出一個一個疑問,企圖得到明確的解釋。有些事情他實在不能理解,爺爺固然不相信他的爹爹,但同樣也不相信他的大伯伯,為什麼爺爺埋藏的那筆錢,偏偏大伯倒知道了,花掉了,可是受爺爺信任的大伯母卻不知道呢?倘若他們兩個人都知道,大伯伯就不能夠單獨偷偷花掉。是大伯母一個人知道,大伯母就更不會讓大伯伯去浪費。足見爺爺畢竟是爺爺,到頭來還是相信兒子勝過媳婦。怪不得大伯伯一向氣量大。原來是有這點底子。但這樣推想下去,就危險了。難道爺爺埋藏的另一筆錢,知道的人不是他母親李玉媛,倒是父親範煥榮嗎?那就糟糕,一則是他已經死掉了,就是知道,也沒法再叫他開口。二則他和大伯伯一樣,是一個敗子。他倘若知道,也會像大伯伯一樣把它偷偷花光。不過細細想來,又不可能,因為他同大伯伯完全不同,從未闊氣過,從未發過陽,從來就因為家裡不肯替他還債才被人瞧不起,失去信用,才弄得抬不起頭來的。怎麼可能會佔有那筆錢呢!而最可怕的則是范煥榮不像李玉媛,他心裡怨恨的是小兒子,喜歡的是大兒子。如果他果然知道那筆錢,如果他果然沒有敗掉它,那麼,他一定會告訴大兒子浩林。現在這筆錢就落在浩林手裡了。這真是天道好還,又把事情弄顛倒了。該得的大筆錢他沒有得,不該得的小筆錢他拿了;還一直自以為得計,吃了虧還當沾著了大便宜。頭等的滑稽戲,讓人笑歪了嘴。

可是再想了幾天,範浩泉又不相信了。因為哥哥的為人,他是深知的。倘若浩林真拿著了那筆錢,他倒是不會像自己那樣不聲不響獨吞的。當年分房子就是一例,自己並沒有提出來,還是他不肯沾光,說了公平話。這些年分開了,也從不曾虧待過自己。想他近幾年來在工作上也不是沒有辦法發財,他卻不要發,寧可拖著一家大小東挪西借過日子。這總不見得做假。浩泉就經常是他的債主,有過幾次,因為藉多了些,浩泉都不大肯再藉了。做哥哥的不是不知道,但一時沒有別的辦法,還是硬著頭皮來同他商量。這也不是假裝得來的。所以,哥哥不可能知道那筆錢。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範浩泉想來想去,同妻子周吉娣商量來,商量去,終於認為最可靠的情形是爺爺埋藏了這些錢,不曾告訴大伯伯,也不曾告訴大伯母。不曾告訴他父親,也不曾告訴他的娘。他一個也不曾告訴,這才是他爺爺的精明處。這才是他爺爺的為人。他看不起他的兒子,也不知道孫子會怎樣。反正告訴了他們,這些錢就容易失散。要長久保牢,只有不讓大家知道。反正總是埋藏在自己家裡嘛,總有一代子孫會發現的。與其告訴了他們,讓他們吃現成食,不如讓他們自己去尋找吧。傻瓜不找或找不著活該,財產原該屬於精明人,精明人拿在手裡才可靠。

這真是一個最有大志的精明人的一種最最古老的精明算盤。 所以,大伯伯並不知道埋藏在哪兒,但是他相信有。他肯花工夫,他是靠自己找到了那筆錢。他真精。可是並不可靠,隨手光了。 想清了這一點,範浩泉很受鼓舞。他可高興了。不是有這樣一句口號嗎,叫做“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 好,說得好,真正說得好! 這也是傳統,我們一向來習慣於派人上天去把月亮摘下來給孩子當燈籠玩。 范家村上的人,也越來越明顯地看到範浩泉夫妻倆發生了變化。在過去,他們都是生產隊裡的強者,從不肯吃一點虧,為了爭一分工,為了爭一件輕活,為了自留地上被偷了兩棵青菜……他們都會吵上半天。但是現在好像成了一對隱士,除了不得不下田去干那扯皮的活,平時就關了大門,雙雙躲在家裡,人影也不見。有人敲門,總無人來開。讓人敲久了,才會答應。把門打開一點,露出一個頭或半個身子來,和外面人答話。不讓外人進去。這是他們的窩,不讓進就不讓進,外人也就不稀罕進去。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幹什麼。只是人明顯地瘦了,臉色青灰,特別是那一雙眼睛,烏珠裡透出一種異樣的光,賊鬼般一轉一閃,他們全不再關心周圍的事情,好像砌起一道圍牆,把自己圈起來了。

范家村上的人,除了晚上能夠覓到半夜餐吃的特殊人物(這些人白天同社員吃的一樣,晚上就聚在一起打牙祭補身體了),大都一吃過晚飯,趁著可以當鏡子照的兩碗粥湯還在肚子裡咣當咣當的時候,就趕快上床睡覺了。儘管如此,有些人還是會在半夜裡餓醒過來。假使他們的住房靠近範浩泉家,就會隱隱約約聽到一種響聲,舂米不像舂米(糧食這麼緊張,哪兒有米舂呢),捶蒲不像捶蒲(肚子是水灌飽的,誰有氣力捶呢),有時碰出一個尖音,好像鐵器捶在石頭上了,有時則輕微地嘎嘎,像用千斤[注]在起出什麼來……斷斷續續,雜亂無章,真不知這家在做什麼。 範浩泉夫妻,連同老娘李玉媛,三個人像發瘋似的,辛苦得不顧性命,把地板一塊塊撬起,把地皮一塊塊深翻三尺,連山牆上砌的磚頭都塊塊仔細地敲擊過,最後把燒飯灶也拆了,灶基下面也篩洗過……收穫是有一點,例如地板底下,牆腳邊頭,灶腳幫裡,零零碎碎,揀出來七塊銀元,五個當十銅錢,十七個銅板,和三十一個小銅錢。可見祖上的底子,的確是殷實的。真叫“窮雖窮,家裡搜一搜,還有三擔銅”。至於窖藏,卻沒有發現,不但未見大甕頭,連小甕頭,黃泥罐,也一個未見。

三個人都累垮了,像散了骨架,像劈開了腦袋,像癱在地上的沉塌塌三堆泥。 既然自己家屋子裡找不到,自然只會在哥哥那邊了。 怎麼辦呢?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不如意的事! 究竟在不在哥哥那邊呢?如果在?該埋在哪兒呢?前面一間廳屋,從來就是大家走動的場所,里里外外的人,經常像走馬燈似的在那兒旋轉,決不是埋藏寶貝的地方。要埋,只會埋在後廳那間樓屋裡。 真的會在那兒嗎?儘管推斷合理,畢竟還是推斷。範浩泉是最講究實際的,只有親眼目睹才可靠。空講無益,到手為財。親眼看到了,才能設法弄到手。 這一家人,疲勞還沒有消失,又商量下步的辦法了。 範浩泉住房的後包簷,有一個小小的玻璃窗,大約二尺見方,一對窗格,四塊玻璃。透過窗子朝外看,隔開一尺多闊的一個天井,斜對面就是他哥哥範浩林家樓房前沿的六扇花窗。這花窗原做得十分精緻,一個個不同花樣的小窗格,都是用大木條鋸成刨光了的。窗子下端一個框檔裡,還雕有山水花鳥人物各類,用桐油油了。簇光鋥亮。然後再用磨薄了的蚌殼鑲嵌窗格的空檔,不知花了多少工夫。那薄薄的蚌殼,半透明地,透光不透視,質地還帶來灰白、乳白、淡黃、肉紅幾層顏色,被陽光照了,一閃一閃,很像就要發生一個童話裡的故事。現在這些花窗都舊了,就像一塊褪了色的黑布。那美麗的蚌殼,也都改裝成玻璃的了,這現代化的東西是透明的,一眼就看穿里外,失去了神秘感,因此和下面將要發生的故事不大協調,如果還能保持從前的樣子,那麼,佈景和演出就配合得精彩了。

範浩泉不但憑推斷,並且要證實那樓屋裡確實有害藏,他既沒有“測窖儀”又沒有遙感設備。現代化的一切工具,一切知識,一切條件他都不具備。能夠利用的就是這些窗口。有利條件只有一個,就是窗子上已鑲了玻璃,不再是蚌殼,視線已經沒有遮攔了。 按照古老的傳說這就已經足夠。 古老的傳說裡留下的許多經驗都這麼說: “黃家村黃順榮家,在他太公手裡,還是窮光蛋。有一天到親戚家去吃喜酒,深夜裡回家,路上看見劉巷街梢城隍廟前頭一棵白果樹上開了一樹的白花,他就曉得運氣來了。趕回家喊了老婆兒子拿了家甚就到白果樹下去挖。挖開一層薄泥,就是白花花的銀子。真是快透天了……他就靠這個發了大財。” 還是老娘李玉媛在說這個老故事,範浩泉當然聽說過幾遍了,但是這一遍聽得最人神一,就像考試迫在眉睫,老師在幫他復習功課,使他終於有了悟性。

“我外婆講,她娘家村上有一家人家,姓陸。窮得連一片瓦都沒有,住在村東頭祠堂裡,大家叫他'看祠堂佬'[注]。有一天洗了衣服,晾在天井裡忘記收了。到半夜裡,刮了陣風,下起雨來,才想起了衣服,急忙起身去收,看見地上有一群白老鼠在嬉戲,見有人來,頓時亂竄,馬上選得無影無踪。姓陸的奇怪。到了第二天半夜裡,再起來看,果然又有白老鼠。姓陸的一連看了幾天,摸准了白老鼠的窩膛,天亮後拿鍁去挖,只七八鍁,一個甕頭就露出來了,裡面全是銀元寶。那白老鼠就是銀元寶變的。” 這個故事,範浩泉自然也不止聽過一遍了。他長到這麼大,這一類故事聽過不少,平時放在一個叫做腦海的倉庫裡發霉,現在都被調動起來。範浩泉不愧是個維頂聰明人,能夠溫故知新,融會貫通,立刻把那發霉的東西,擦得油光發亮。他發現,原來這能夠埋下一切的泥土,雖然也能夠讓銀子藏起來,但藏得了它的身,藏不了它的神,那白光就是銀子的精神,它是掩蓋不住的,會穿過泥土射出來。只要細心觀察,耐心等待,總會發現的。

“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範浩泉想明白了,就有決心幹下去。他把家裡挖撬得亂糟糟的地面和地板,重新弄平整了。然後,每天夜裡,就在北簷頭的玻璃窗前坐下來,圓睜著眼睛,注視著哥哥樓屋底層那六扇窗子,期待那銀子的精神— —白光,從地裡冒上來。 一夜又一夜,範浩泉堅韌地坐定在窗口瞭望。開初幾天,李玉媛和周吉娣都坐在他的身邊,陪他半夜。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三個人,六隻眼,都盯著看,只要有白光閃出來,就再也不會錯過。可惜卻不曾出現。他們不灰心,他們是很能忍受時間的煎熬的。只要抱著希望,他們就能夠等待。哪管要等很久很久。即使在等待的過程中間,已經越來越覺得無望了,他們也往往能夠不願相信那無望是真的,還能夠繼續等下去。尤其是李玉媛,她經受過許多的磨練,從前光是應付那些接踵而來的債主,她耗費的精力和時間,就足夠讓她坐在這兒坐到老死都不在乎。因為這實在不算什麼,不用吵鬧,不用啼哭,不用怕丟了什麼,也不用花多大的力氣,不過是安安靜靜的耍一雙眼睛就是了,有什麼熬不下去呢。

可惜人畢竟是血肉之軀,不是鋼鐵做的。雖有心比天高,無奈腳踏泥土,不能隨意飛翔。白天下田勞動,晚上窗前探寶,日子一長,兩者就不能兼顧。範浩泉有時在田裡捏著鋤頭柄,會把它當拐杖,拄著打起瞌睡來。有一次雙腳一軟,竟躺了下去,害得大家嚇了一跳,營養不良是普遍現象,一個個都瘦得像猴子。瘦是正常現象,誰也沒有覺得範浩泉瘦下來有什麼奇怪;可是他竟站不住了。他可比別人吃得飽呀,怎麼會弱到這般地步呢! 不管怎樣,一件事開了頭,不干到底,死了口眼也不會閉的。範浩泉決不肯半途而廢,他改變辦法,把一夜天裁成兩個半夜,前半夜讓周吉娣、李玉媛婆媳兩人值班,後半夜就讓他單幹。他怕她們會不經心、打瞌睡,兩個人在一塊兒要妥當些。結果還是不放心,每晚都要囑咐了才去睡;睡了又惦念莫讓她們疏忽大意誤了事,竟不能落(目忽),往往像被彈簧彈出來般坐起,瞧瞧暗中靜坐的兩個,才又慢慢躺下去。

時間越拖越長,工夫越花越深,一家三人越拖越累,周吉娣的心活了,對范浩泉說:“不要死守吧,吃不消的。守到幾時呢?”範浩泉譏笑說:“你們女人就是沒有決心。要做成一件大事,原是很難很難的。毛主席得天下,打了多少年?現在不過叫你坐著,你坐了幾年了?就讓你發財啦?這樣容易讓你發財?哼!”周吉娣連忙說:“倒不是我怕苦,我是看你越來越瘦,別弄壞了身體。”範浩泉說:“我不礙,人又不是豆腐做的。我們花了那麼多工夫下去了,能歇嗎?”周吉娣說: “不歇,再把工夫花下去,不是越花越多嗎?”浩泉點點頭說:“當然。”吉娣說: “花了下去,鑿定能找到嗎?”浩泉說:“我看逃不脫。做事總要有信心的。你去提魚,就不要打算網網都捉到。九同落空。一網成功。我們種田,也不能打算年年豐收,碰上荒年,不能懊悔,不算上當,只有再種下去,才有豐年。倘若九網落空不下第十網了,今年荒災不種明年的田,那才是白花了錢財工夫。”周吉娣聽了,也就明白了許多,堅定下來了。 真了不起,他們仍舊一天天堅持下去。範浩泉的心境,好比一個走路的人,走了十里,回頭容易,走了一百里,雖然仍舊弄不清還要走多少路才能到達目的地,但回來就不大容易了。心想已經走了一百里了,總不會太遠了吧!等到走了五百里,回頭就非常難了,一回頭,不是又一個五百里嗎!多遠,好不累人!倒不如乾脆朝前走吧,說不定再走十里、三十里、五十里、一百里……就達到目的地了。作最壞的打算,總不至於還有五百里吧。所以寧可向前走的了。 范家村上的人,要不是大家都餓得變了形狀,那麼,範浩泉的異樣會使大家驚怪了。他那冬瓜頭、長圓頸,像到另一個模子裡去壓了一壓,變成一條狹長的絲瓜了。原來毫無特色的一雙眼睛,眼烏珠兒閃著一丁點兒鬼火似的亮點,不敢正眼看人。現在像被漫畫家重新畫過,把以前的一雙眼,全塗成了眼珠,然後再在外面裝上一副眼眶,大得成了嘴巴了。朝他臉上望去,臉都沒有了,只剩了那雙眼睛。那烏珠也不再問鬼火點子,竟是特別的亮,總是直瞪瞪地盯住一個目標看,狼一般貪婪。 這時候李玉媛那顆母親的心,比周吉娣敏銳得多,它開始顫抖了。她疼浩泉,覺得兒子已經頂不住了。她的心又熾熱地燃燒起來,把她推到還像從前能夠當家作主一樣的位置上去。她不許浩泉再坐夜了。她抱他去睡覺,說他是一家之主,是全家的脊梁骨,不能夠斷,一斷全家都完了。現在就讓他這個老太婆來代替他吧,橫豎年紀老了,死也死得著了。倘若能夠替兒子做一點事情,死也值得。所以,後半夜的班,她搶著去值。可是,娘是英雄兒好漢,範浩泉哪里肯把位置讓出來。他說: “娘,你不要逞能幹,這件事你做不好的。你拼掉老命也沒有用。你那雙眼睛不好,白天都模模糊糊,夜裡還能看清什麼呢!讓你守在這裡,就是白光出現,你也看不清。況且又不知道它有多亮,能亮多久。它總不會像電燈那樣一清二楚的,說不定只是幽幽地一間就過去了,我能放心你幹嗎!錯過了怎辦?”說罷,把李玉媛從窗前的椅子上趕開,自己佔領了,從長夜守到破曉。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其實何止金石,上帝不是也可以感動的嗎!我們想看太陽的時候,太陽的眼睫毛也會忽然一跳呢。可見精神的感應能力,高深莫測。銀子埋在地下,它的精神就埋不住,會化成白光穿過土層亮到地面來。範浩泉的精神,經過如此的磨練,自然是更加奇妙的。一根棒褪,給人拜了三年,棒槌也有了靈性。氣功大師,可以運用已有的特異功能,影響別人的體質。由此可見,精神從來就可以轉移到客體上去的。即使銀子並沒有化為白光的精神,而范浩泉只要磨練到某種程度,練出了特異功能來,也可以使銀子放出白光來的。所以,在精神的境界裡,是什麼情景都可能發生的。這只要看作家(比如本人)如何塑造人物,就能悟出它的奧妙來。 範浩泉的眼睛練大了,眼珠子練亮了,練得像銀子一樣放出亮光來。 奇蹟終於出現了。那是一個漆黑的夜,傍晚就變天了。密陣陣的烏雲,分不出層次,塗得天空像一隻大鐵鍋。始終沒有風。細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空氣的分量加重了,世界特別靜,好像一切的聲音,都被沉重的空氣壓進地底下去了。範浩泉在吃晚飯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腦子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好像被撳了一下開關,通體一亮。他就預感到今晚上要發生不平常的事,興奮異常。吃過晚飯,就不要母親和妻子瞭望,決心自己乾一個通宵。他靜靜地坐著,全神貫注,眼睛一眨也不眨。他覺得今夜自己的眼睛特別尖,在漆黑的空間,他都能辨得清那極細的無聲的雨線。約摸過了夜半,他眼前忽然有亮光一閃。定睛看時,又一閃。對了,就是在樓屋裡放出來的,幽幽的亮光。不錯,這下子看得更清楚了——又一閃。 範浩泉狂喜,連忙輕輕把周吉娣和李玉媛都叫起來看,他們屏息靜氣,坐了片刻,範浩泉又看見閃光了,他悄悄地問:“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哪裡哪裡?” “唉,你們不注意,過去了,等等、等等。”範浩泉緊張地說,剛說完,又輕叫起來:“又問了,看見沒有,你看,又閃了一閃……” 李玉媛並沒有看見,她知道自己老了,眼睛不行了。浩泉看見了,那就行,也就等於自己看見了。於是她也很興奮,連連說:“真的,真的,一閃一閃的光。” 周吉娣揉了幾次眼,拼命睜著看,眼珠都快跳出了眼窩。過了好一陣,才說: “怎麼我看不見呢?” “你又不是瞎子,娘都看見了呢!”浩泉回答她說。 “這倒奇怪。”周吉娣自言自語地說,“是怎樣的光呀?” “一閃一閃的。 “看不見。 “它現在不閃了,閃的時候你不當心,所以我就怕你們看夜會馬馬虎虎錯過了,幸虧今天我在看著。” 李玉媛想到這麼多時間銀子不曾閃光,大概就是周吉娣沒有福氣看到。所以它才不閃。現在閃了,也不讓周吉娣看見,周吉娣居然還臉厚,不覺得難堪。李玉媛簡直有點憤怒了。 “這要有緣分。不是隨便哪個都能夠看見的!”李玉媛權威地說。她難得有機會在媳婦面前得到這樣的優勢,所以一發揮,顯得特別強烈,會讓人記住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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