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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覓(4)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8440 2018-03-19
一九六○年冬天,就在範浩泉和周吉娣結婚的同一年,範煥榮、範煥良兄弟二人雙雙去世了,時間只隔二十三天,煥榮死在他哥哥煥良的前頭。范家村上有一個古老而迷信的傳說,先死的人是替後死的人背行李的。所以,等到煥良一死,有人就讚歎地說:“範煥良真是個享福人,死了還有人侍候他。” 這句話說出了兩個人幾十年來的不同命運,自從他們的父親範全根死後,這兄弟倆雖然都在敗家當,但哥哥範煥良卻敗得痛痛快快,是在享受;弟弟範煥榮敗得窩窩囊囊,是在遭難。 範煥良的妻子陳惠蓮不大干預丈夫,任他敗去,最生氣的時候,也不過罵上一句:“看你敗到什麼時候才歇!”範煥良也只笑笑,不同妻子鬥嘴。陳惠蓮是個樂天派,相信命。旁人看範煥良太豁邊,勸她管管,她卻不在乎地說:“拗也沒有用,拗不過命的,敗就敗吧,只要敗得太平就算了。小時候聽我外婆說,人人都會敗家當的,都要敗到夠了才不敗。敗夠了,就叫做'十敗命'。到了'十敗命'就不再敗下去了。如果不到'十敗命',還只是'七敗命'、'八敗命'、'九敗命',那是終歸要敗下去的。這生里敗不夠,下一生還要繼續敗,非要敗夠了才歇。我盡他敗,但願他就在這一生里敗夠了吧,苦就苦我一個人,別讓他敗不夠,到下一生再去敗,再去害苦別人。千爭萬爭,也不要同命爭。該敗的不敗,就會引出別的災難來。錢財究竟是身外之物,敗掉了,只要能夠消災消難,全家活得健康,也就阿彌陀佛了。”她這是多大的氣量。所以一家子都是樂呵呵的。她生了兩個女娃之後,又生了一個女娃。從此九年沒有懷孕,到第十個年頭才又得胎,竟生了一個男孩。老來得子,喜出望外,夫妻倆高興極了。陳惠蓮老叨唸說老天爺有眼睛,曉得他們沒有壞過良心,不該絕嗣,才派觀音菩薩送子來。那範煥良對這個孩子,異常的寵愛,比他妻子侍候得還要周到,小心翼翼地,一有空就守著孩子,幾乎是一種虔誠的神態。范家村上人開玩笑,說兒子女兒都是討債鬼,做父母的前生欠了他們的債,這世裡就討債來了。這當然是不能當真的。但是范煥良卻老是對什麼都還不懂的孩子認真地嘮叨說:“爹爹欠你的債了,你是該早些來討的,為什麼這樣晚了呢。爹爹還不清了。”從此便節儉起來,把錢盡花在孩子身上。

因為範煥良變了,又老說欠了孩子的債還不清一類的話,便引起了陳惠蓮的疑心。她的心底里,還埋藏著一個秘密。她的公爹活著的時候,曾經告訴她窖藏的地方。要她記住,保住。千萬不能讓煥良曉得。這些年來,她一直守住了這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她那豁達樂觀的天性,因有了這一點,就更加添了幾分。公爹死後不久那段時間,她很受過一陣誘惑,想去挖出來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究竟有多少?因為公爹只說一甕,一甕有多少呢?甕頭有多大呢?都沒有說明白。可是她知道不能夠去挖,一挖動,就會引起丈夫的疑心,而且挖出來了,她也就不會再瞞著丈夫,倒會告訴他,任他拿去敗。那又何必呢,讓它窖在那兒吧,反正逃不掉,挖出來了就逃掉了。由它去吧,多也好,少也好,不用在心裡盤算,三兩黃金四兩福,沒福消受會生瘤,慢慢地她就看開了,不大去想它了。年月一長,也就等於忘記了。

現在,她被觸動了,便決心要挖開來看一看。 有一天,範煥良拿著籃子上街去了,陳惠蓮便關了門,按照公爹的指點,在公爹原來做臥室的後房,靠幔牆撬掉幾塊地板,在第三塊地板遮蓋下的中段地面挖下去,果然泥土鬆而不堅,約摸挖下去二尺多點,三尺不到,便是一塊濕漉漉的青石板,用鐵鍁敲敲,空空作響,把石板四周的泥挖空,掀開石板,下面果然是一隻大甕頭。可是裡面除一甕清水外,什麼也沒有。 陳惠蓮呆住了,心頭逐漸升起一種自輕自賤的感惰。她走到廚房裡去,日水洗手、擦臉,然後對著小鏡子把頭髮梳順了,整了整衣裳,再回到後房。在地板上跪下去,恭恭敬敬朝甕頭磕了三個頭。她從老輩嘴裡聽說過多次,窖藏的金銀,要有福的人才能得到。 '無福的人,即使挖到了,那金銀也會變成一汪水,讓你落個一場空。現在事實擺在眼前,公爹沒有說錯,窖藏是在這兒。毫無疑問它應該是一甕銀元,但因為她陳惠蓮福薄,才化成了一甕清水。那麼,她原不該來挖這個窖藏的,她一定得罪了財神爺。財神爺會責怪她的非分之想,她自然得賠禮道歉。她一面磕頭,就一面默默祝告說:“財神爺,你不要生氣,我對不起你,我現在就照原來的樣子,替你蓋好,用泥埋好;以後再也不來驚動你。我只求你不要走。我要修,一要為後代積德,修子修孫,讓子孫有福氣得到它。”於是她極其惶恐,極其卑謙,極其虔誠地蓋甕埋土,恢復了原樣。

從此以後,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她就自卑,認為自己根基淺薄。她的精神上有了這負擔,再不像從前那樣的輕鬆了。 “要積德。”她一直想著這句話。 如此經過了十四個年頭,範煥良死了。他生了一種病,一上來就躺倒,鄉下醫生看過幾次,吃不准是不是癌,叫他到城裡醫院裡去檢查。他似乎比醫生更有把握些,曉得自己壽數已盡,要歸天了。後來弟弟範煥榮一死,便更覺得做哥哥的一定會走路。所以也不去檢查,也不再吃藥,躺著等死,果然不久就如願以償。 總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範煥良雖然也可算做老死,但並沒有像他的多數同輩人那樣,生前就置備了壽材。家里人眼看他不行了,要請木匠回來,在房子上卸些木材下來替他做棺材,他堅決不贊成。他把大家召集來,除了老婆、兒子、女兒、女婿之外。還召來了侄兒範浩泉(因為浩林不在家,才不曾召到)。他喘著氣,一字一頓地交代說:“我死下來,只要用張蘆扉捲捲就行了。不要困棺材,我不配困棺材,金棺材、銀棺材。都巳經被我困脫了。”

說完,停了半晌,眼睛轉過去尋人,尋到了浩泉,點點頭,說:“你好,會辦事情,你替我勸他們聽我的話。” 浩泉萬萬沒有想到伯伯臨死會表揚他。因為伯伯平常是不大理他的。現在伯伯所以說他好,正是出了一件大家議論紛紛罵他背皮的事。原來解放初期,浩林參加工作以後,看到父親身體不好,曾經替他做了一口壽材,那時候木材便宜,不花多少錢,兄弟還沒有分開過日子,所以雖然是浩林掏的腰包,仍算是公共的。這本來沒有帳可以算,做兒女的誰也不會想在父母的棺材上沾什麼光,可是偏偏出了事情,在範煥榮行將就木之前,浩泉就向哥哥提議另外做一口薄皮棺材給父親困,因為現在的木料金貴了;而且盜棺的現像也嚴重,越是棺材好,埋下去以後就越是有被盜的危險。與其被別人偷走,倒不如留下來自己拆了派別的用場,還免得父親死了都不安穩,被人把屍體倒出來。浩林不肯,說:“這原是說好替爹爹置備的,怎麼再換呢?”

“不換,你就是睜著眼睛讓別人偷去羅!” “我想我對地方上[注]都說得過去,不見得有人會做出這種損我的事。” “哼!”範浩泉輕蔑地發了一聲,好像嫌哥哥太幼稚了,一副不屑的口氣說, “十個指頭都不一樣長,你當個個都像你啦?” 範浩林還是不同意,說:“我也不管究竟會不會偷走,也管不了這許多。我們做兒女的,盡儘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話說僵了,李玉媛就從隔壁房裡走出來,擺起做母親的架子,大聲大氣地說: “你們不要吵,由我來做主。你爹爹一生敗家當,我們一家人都吃煞他的苦頭,有一口薄皮棺材給他困,很對得起他了。還要怎麼呢,總要替後代想一想呀,他還能再把好東西帶走嗎?一口壽村現在值多少錢?頂小戶人家一半家當呢。留下來,不給他了,何況還有偷呢!”浩林說:“娘,爹總是爹,說不過去的……”李玉媛搶過去說:“是爹,不錯。既然是爹,他就該替兒子想想,他配嗎?要是他配,那麼我呢,我將來你們打算讓我困什麼棺材?給你爹困,不如給我困。我困著,也對得住你爹的。”接著,她又和緩了口氣說:“說它做啥呢,我也不是想留著自己困,我不過是替你們打算就是了。要是我真死了,我還同你們爭什麼呢?用柴草編一隻窩,葬了算了。我一樣也不要帶走,全留給你們。”

就這樣,李玉媛作了主。拆了一重夾牆板,釘了口薄皮棺材,安置了範煥榮。 範煥榮窩窩囊囊地活著,也窩窩囊囊地死去。其實他已病得很久了,但是他一聲不吭,無窮無盡地沉默,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怎麼樣。後來躺著爬不起來,李玉媛還罵他“懶,貪圖快活。一個人活到要人侍候,為什麼還活著呢!難道害老婆、害兒女還沒有害夠嗎?老天爺,你睜睜眼,為什麼有用的人倒死去,沒用的人倒活著,不能替換一下嗎!” 範煥榮照樣沉默著,盡罵不開口。 範浩林很忙,但每次回家,不見父親,總要問一聲:“爹呢?”知道他病了,每次都來看他,問他覺得怎麼樣,範煥榮總用他那失音(過去吸毒飲酒的後遺症)的喉嚨懂懂地發出極低的尖音說:“好啦!”

他說得很明白,但意思其實很模糊。是身體“好啦”呢?還是快要進入天國了呢? 有過幾次,他曾經叫住浩林,想說什麼,但終於又沒有說,只是把頭點點。又搖搖。好像這世界上,無非就這麼兩個動作,可以包羅萬象。 後來病重了,李玉媛畢竟同他有夫妻之情,也伴了他幾天;悲悲切切的,心裡確實有點難過。只不知是替丈夫難過,還是替自己難過。兩種感情交織在一起,原是分不清楚的。 範煥榮始終沒有同李玉媛說什麼,難受的時候,哼哼唧唧幾聲,就算了。並不主動要什麼。一直到最後,李玉媛眼看他不好了,淒惋地叫著他的名字,問他還有什麼話說,連問了幾聲,範煥榮才含含糊糊地用最低最慢的聲音,說了一聲“好— —啦!”戛然而止,打了句號。

於是李玉媛明白了,她的丈夫,到臨死都沒有諒解她。她很傷心,真真大哭了一場。哭聲裡夾雜著她的訴說,很難聽清,意思似乎是:夫妻一場,為了什麼哪? 後來大伯煥良臨終,說了那樣慷慨的話,為了下一代,不願困棺材,也可算得悲壯了。他一生揮霍敗落,到頭來竟有這等、覺悟,簡直同她李玉媛想到一塊兒去了。由此可見,她一貫來的思想實在是沒有錯。人生在世,為兒為女。只可惜範煥榮枉為煥良的弟弟,總也不曾覺悟到這一點。 李玉媛想著這些,在大伯範煥良的靈堂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到此為止,範煥良兄弟一代的事情,似乎應該收場了。剩下妯娌兩個,年紀已大,不再有所作為。誰又知道,只為範煥良死前說了那幾句高水平的話,竟又惹起下一代許多風波。

範煥良的喪事辦過以後,在範浩泉家裡,很快就出現一種不安而緊迫的氣氛。似乎有過多的沉悶,過多的思考,過多的焦慮,過多的低聲促促之談。這些一開始發生在浩泉和吉娣夫婦之間。李玉媛很快就被捲進去了,並且進入漩渦中心,不由自主。 自從範浩泉同周吉娣結婚以後,李玉媛在家庭的地位正在急速下降,原先她已經從當家人的位置上退下來,但還不失為兒子的參謀,但周吉娣來後,她主要的職務只能是保姆了。看家、洗衣服、掃地、燒飯、洗碗盞……如此而已,她人老力衰,即此也很累了。偏偏這周吉娣,雖然出身農家,倒也極愛清潔。衣服換得很勤,李玉媛吃力氣喘地替她洗了,她還要查查洗得乾淨不干淨。年輕人的眼睛尖,毛病當然一挑就挑出來。於是就笑話李玉媛,說人都快老死了,連洗衣服也沒有學會。當時的社會風氣,確實已經起了變化。像周吉娣這樣的青年婦女,都明白一個人在家庭中的地位,要靠能賺多少工分。所以,原來的封建婆媳關係,往往就成了新型的婆媳關係。如周吉娣和李玉媛便是。到了這個地步,在旁人看來,李玉媛也夠可憐的了,但是她並不這樣想,她有她的精神支柱。說到話頭上,她還硬梆梆表白說:

“從此不礙了。兒子、媳婦都能幹,正好一對,再也不用我擔心。” 她還是太樂觀。擔心的事兒並沒有完,它就找她來了。 找她的那天黃昏,晚飯吃得遲了一點,已經不得不開電燈了,而且吃得極沉悶,範浩泉幾乎目不斜視,一直定定地看著手裡那隻碗。好像那碗裡不是薄粥,倒是些極具吸引力卻又難以猜透的謎語,把人弄得苦思冥想,忘掉一切。吃過晚飯,李玉媛洗鍋、洗碗、抹桌完畢,坐下來歇息。兒子便叫吉娣去把大門閂了,大家靜坐片刻,吉娣的眼風朝浩泉掃過去,一刷一刷的,浩泉才慢吞吞地開口說:“娘,你可曾聽見煥良伯伯說的那些話?” “聽見啦。”李玉媛伶伶俐俐地說,“大伯伯不像你爹爹,他就想得透,連棺材都不要。” “哼。”範浩泉冷冷一笑,頓了頓說,“娘,那關我們什麼事,他省下來,又不會給我。” “那……”李玉媛想不起還有什麼了,“他還說了什麼話呢?” “他不是說金棺材,銀棺材都困脫了嗎?”兒子提示說。 “啊。”母親記起來了,“是聽說他有這句話。” 李玉媛畢竟老了,遲鈍了,極難消化傳遞給她的信息。所以兒子不得不再提示: “他說這話是啥意思?” “啥意思呢,”李玉媛平平淡淡地說,“他是天良發現,說的老實話,都給他敗光了。” “對了,”範浩泉說,“娘,你再味味[注]他的話。” “還有啥呢?” “啥呢,啥呢,你就纏不清爽了。”佔據了婆婆地位的媳婦早已不耐煩,一開口就狠斤斤地說:“別的不曉得,棺材你總看見過的。你說,打一口金棺材,要多少金子?打一口銀棺材,要多少銀子?” “誰曉得呢!” “大伯伯就曉得!” “他曉得嗎?他又沒打過,他怎麼曉得呢?” “他不曉得,怎麼會說那句話呢?” “他牛皮,吹吹的。” “死都快死了,還要吹什麼!” “他要不吹,哪兒來打一口棺材的金子、銀子?” “就是哪!”兒子覺得母親終於有點明白了,“大伯伯有打一口棺材的金子、銀子,為啥我們沒有呀?” “哎——”李玉媛這才真的明白兒子媳婦的用意了,她哎了一聲就呆住了,那嘴巴就抿不攏來。 大家聚精會神,認真得話都不想講。經過了好長一個停頓以後,範浩泉才自言自語地問:“究竟是多少呢?” 李玉媛像被鞭子猛抽了一記,哇的一聲叫出來,一拍手就號哭道:“我不知道哇,他們一直瞞住我,我怎麼……” 範浩泉威嚴並低聲喝住道:“不要號!” 李玉媛馬上就靜住了。 範浩泉冷酷地說:“我原就不相信,怎麼只有五百塊呢?” 周吉娣附和說:“莫說范家村,就是我們村上,都曉得你們上代的有銀子。名氣那麼大,何止一點點!” 李玉媛沒法開口了。她不禁撇過頭去,朝著廚房裡的那隻大水缸發怔。她記得很清楚,大兒子浩林過了滿月,有一天上午,她在灶邊做菜,公爹範全根走了進來,慢慢地踱了一圈,看周圍沒有旁人,便湊到她身旁,指指大水缸低聲告訴她,缸底下泥土裡埋著一個黃泥罐,裡面裝的銀元,是給孩子的。 李玉媛雖然不笨,但很少知識。她始終不曾弄懂“給孩子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注]。但有一點她非常清楚,孩子是她生的,“給孩子的”這筆錢,也就等於是給她的。至於為什麼要給孩子?她也領會錯了,只當是公爹對兒子失望了,才把錢直接傳給第三代。當然,她也完全清楚,公爹把這筆錢給孩子的時候,就只有一個浩林,明明是給浩林的。但是後來有了浩泉同樣是她的孩子,同樣是公爹的孫子,所以應該同樣有分享這筆錢的權利。結果則完全顛倒了,她出於對幼子的憐憫和偏愛,竟瞞過了浩林,把它全部給了浩泉。當年分開過日子以後,很快就移缸挖土,挖出一個小黃泥罐,裡面有十卷油紙包的銀元,每卷五十塊,一塊不多,一塊不少。他們大概是有福之人,因此銀元並沒有化成一罐清水。範浩泉有了這麼多,自然眼睛大了,結婚那天晚上,周吉娣不知就裡,居然班門弄斧,拿三塊銀元當寶貝,叮叮敲著作耍,還問浩泉見過沒見過,便留下了一個大笑話。 範浩泉一個人私底下獨占了祖宗的好處,站在旁邊冷眼看著哥哥浩林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為一家人的生活奔走,還覺得自己吃了虧,總認為哥哥欠著他的債,一有機會就要求哥哥幫忙給他好處。倘不能得逞,還有個慈愛的母親供他使喚,為他保鏢。這位老弟的心胸,真可算做得精緻了。而范浩林的孝悌之心,也實在感人,能夠幫忙的地方,他總是無微不至地關懷的。 範浩泉實在是太舒服了。可是,想不到大伯伯的那句話,嚴重地破壞了他的安寧。原先認為自己是沾了光的,一下子發現自己受蒙蔽,被欺瞞,上了大當,吃了大虧。那一股股委屈、憤恨、妒忌、貪婪之情,像一條條蛇在胸腔裡亂竄,實在沒法形容是什麼滋味。 範浩泉本來也曉得爺爺有銀元,有很多很多銀元的。留下這五百塊,同傳說裡的情形比較,實在太少了。但是他沒有懷疑過,只以為都被敗光了。敗光的不是大伯和他父親,而是他的祖母。是出於祖母對社會的無知。既成事實,無可挽回,只好空剩嘆息了。可是,大伯煥良那句話一說出來,它就證明,除了祖母敗光的那一筆之外,還存在過另外的一筆。這一筆是被大伯私底下敗光了。雖然未見得真如大伯所說,能打什麼金棺材、銀棺材,但定然是一筆很多的錢。究竟有多少呢? 現在一共發現了已經敗光的兩筆,從前爺爺替兩個兒子分家,銀元沒有分,但因地房產,都是作三份分開的。那麼,爺爺對於他的銀元不分也罷,要分的話,不應該是兩份,必定會有三份。要是不分,那就盡在祖母胸口的布袋裡成廢品了。現在呢,發現有兩份,就證明是分了。一定還有一份。這一份該是分給他父親煥榮的。 這一份在哪兒呢?是否就是這五百塊呢?不,這不可能。要知道大伯是見過世面的,五百塊錢對他來說,決不會誇張說成是一口金棺材,銀棺材。既然他那麼說了,一定要多得多。 “究竟有多少呢?”範浩泉覺得可惜了。其實是可以弄清楚的,當年祖母壽終的時候,如果範浩泉已經長得像現在這樣大,他絕不會僅僅為祖母胸口那個布袋懊喪,他一定會數一數,那裡面究竟有多少廢票子,也許就能夠推算出是用多少銀元換來的了。曉得一份是多少。就曉得三份是多少。他相信每份都是一樣的。 後來李玉媛也說了,那五百塊是給孩子的。範浩泉可不糊塗,他一猜就著,這是爺爺專給長孫——他哥哥浩林的,是三大筆以外小小的一筆。他原不該拿,可是發覺不該拿的時候,拿了也已經吃虧了,不拿不是更吃虧嗎? 那一大筆銀元究竟在哪兒呢? “娘,你再想想,再仔細想想。”兒子說。 “這筆錢不會沒有的!”媳婦跟上。 這叫人沒法回答。 “爺爺把錢藏起來了,告訴誰呢?”媳婦又說。 “爺爺只會告訴你,他不相信爹爹。哥哥又很小,不懂事。”這一次是兒子跟上。 “那五百塊錢不就是告訴你的嗎?”媳婦逼緊了。 李玉媛被弄得目瞪口呆。 “我……想不起來……”她說。 “你怎麼會想不起來呢?” “我想不起你們爺爺告訴沒告訴我……” “爺爺怎麼會不告訴你呢?” “你再想想,這是不能夠忘記的!” 李玉媛張了張嘴巴,沒有出聲。 “怎麼會忘記呢?水缸底下五百塊銀元都沒有忘記。小筆錢都記住了,大筆錢倒會忘記嗎?”這話,如果是李玉媛說,那是辯解,表示自己絕不是忘記,肯定是公爹沒有告訴她。但是這同樣的語言,一字不改,卻由媳婦周吉娣嘴裡說出來,則是堵李玉媛的口,確定她一定知道,要她老實講出來,不許裝糊塗。 李玉媛的喉嚨被噎住了,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也吐不出,火辣辣燒得於痛。她憋得慌,需要排出些什麼才舒服。於是眼淚便像觀音娘娘淨瓶裡的水,一滴滴閃著亮光流出來。 …… 有些事情,本來已經糊糊塗塗過去,早該忘記了。本來已經到了要弄清也弄不清的時候,那就更應該一筆勾銷。可是偏偏斬不斷,猛然間會冒出個討命鬼來催促你說:“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那件事……” 是的,那件事,那件沒法對人說的事,李玉媛並沒有忘記。當年公爹在水缸底下埋的銀元,不是五百塊,是六百塊。其中有一百塊,是李玉媛暗底里取走,送給她的親弟弟娶媳婦用的。沒有這一百塊,弟弟的婚事就辦不成。她的爹娘把李玉媛嫁到范家來,算是攀了一門高親。他們希望什麼呢,就希望李玉媛能夠私下里補貼點,使日子過得輕鬆些。李玉媛無論在感情上和道義上都是無法推卸的。但如果給范全根家的人知道了,那就會把她看成家庭裡一個可怕的漏洞,一個養在家裡的賊。她不但會受到冷酷的懲罰,並且將永遠失去信任。所以她總不大敢。她已經感到,公婆對於她這樣一個娘家拖累很重的媳婦,暗底里是提防著的。她每次回娘家,總覺得背後有一雙冷眼盯著她手裡拎的包裹,像要把它看個透,使得她心不寧,膽生寒。後來碰到了弟弟的尷尬婚事,她如果不幫忙,她的父母弟妹都不會原諒她,她只能夠冒一冒險。而且,那麼多的銀元她從來不曾見過,也極富魅力誘惑她掀過水缸看一看。好不容易,她找到一個安全的機會做了這件事。之後一直平安,公婆並沒有發覺,然而她總疑疑惑惑,一時覺得公婆對她冷淡了,一時又覺得併不,認為還是自己心虛的緣故。既而又認定並非心虛,公婆確實對她冷淡了……一會兒這樣想,一會兒又那樣想,橫豎不安。後來因為公婆終於沒有查問,也就吃准他們並不知道。安下心來,不再去想。這個邏輯自然過於簡單,連“公婆知道了也可以不加查問”的可能性都排除在外,可是過了若干年,現實忽然逼她回想起這件事,便嚇了一跳:莫非公婆知道了這件事,已經不再信任她,因此才沒有把那筆魯藏告訴她嗎? 可是公婆都已不在了,誰能證明這一點呢?啊,倘若真是為了這件事,她怎麼對得起兒子呀! 從這時候開始,李玉媛整個萎下去了。她像他的丈夫一樣沉默下來,痴痴的,畏畏縮縮,做事走路,也不敢發出響聲。這個家庭裡,好像死去的不是范煥榮,倒是李玉媛。李玉媛替代了範煥榮了。她連範煥榮還不如,她在不公平的待遇面前,連消極抵制的精神都沒有;有的只是怨艾。這怨艾大概也有百分之五是對兒子媳婦的吧,因為他們不相信她;而百分之九十五純粹是自怨自艾,畢竟是她對不起兒子媳婦呀!這麼大的事情,原本是應該由她回答出來的,她居然糊塗了,因此把一大筆財富不知丟在什麼地方,要找找不著……這損失有多大,她一生做牛做馬,也補不起這損失一隻角。這不又像她婆婆一樣,糊糊塗塗敗光了一份家當,害了兒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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