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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覓(3)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6881 2018-03-19
一九六二年,範浩泉向哥哥浩林提出來要求重新分房子,事前並不曾有一點預兆。當年分開來過日子的時候,確實說過“住了再說”的話,不算正式分定。所以,範浩泉要求重分,是合乎情理的;但仍舊使人感到突然。為什麼早不提出,晚不提出,偏偏在過了九個年頭,度過了解放以後第一次破釜沉舟的災難,剛剛出現轉機,使范家村上的社員重新安定下來的時候,浩泉、浩林兄弟間會發生這樣不安定的情形呢? 長江三角洲儘管是一塊得天獨厚、極其富饒的寶地,但是經歷過三年困難時期的人們,現在想起當年的情況,還會陡然變色。老百姓聽說書的講歷史故事,講到歷史上的大荒災,用了“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的話,大家便目瞪口呆,不能理解。因為這兒的地,決不會赤。就是在冬天,田埂上也還有青草。荒災再大,樹皮草根,總還有吃。想不到災難一來,果然也會餓死人。有一年春天,要不是靠紫雲英幫忙,是會弄得餓殍遍野的。

其實,當時的情形,何止關係到一個人的肚皮呢?難道它不影響一代人的精神嗎?經歷過這段生活的人們,思想上無不被打上深深的烙印。各種靈魂在這一個大災難裡會合了,顯露了,分野了,成型了。他們糾纏著,爭紛著,跑著,拖著,飛著,爬著,不斷地公演一出出的悲、喜劇。 浩泉原也想得不錯,他哥哥浩林果然是用得著的人。一九五八年以前,他已經調到鄉供銷社去工作了。社會上物資豐富的時候,供銷社的工作人員在人們的眼裡並不見高。他們不過是做生意的,顧主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但不幸而物資緊張、短缺到了可怕的地步,這時候,他們有資格做衣食顧主的父母了。大千世界,芸芸眾生,都是開過眼界、見識過這樣的“父母”的。不過,也有不少像範浩林這樣動情的人,他能把大家的苦難挑在自己的肩頭上。他沒有什麼革命的經驗,也不大懂革命的理論,但是為人民服務,倒是懂得的。也極想做到。他的職位不高,肩膀不寬,能量不大,能替大家做的事情很有限。可是生活用品的匾乏倒像是無限的。一塊肥皂半斤糖;,要時磕頭求也無。火油、手紙都要計劃供應。有時還供應不上。世界就像冬天的田野,一片空蕩蕩的,看得人發冷,孤寂無援。範浩林每次回家(他經常回家幫妻子勞動),左鄰右舍。總有一些人要託他買一點這樣,買一點那樣。真是買一點,絕不想多。比如有人生病了,要增加營養,請買一點肉。一斤也行,半斤也行,三兩二兩也行,沒有肉就買斤骨頭回來熬碗湯也行。比如小青年出門去相親,要買一點禮物,有糖就糖,有桃酥就桃酥,有變蛋就變蛋,有水果就水果,有啥就是啥。但是一定要買香煙,最少一包,定要前門或飛馬……浩林總願意代人家買到。不管誰託他,他都盡力去辦。其實他也很不容易,比如買肉,最緊張的時候,他也要趕早去排隊。各種物資都有人分管,他到別人那兒去求情,就欠了人情債,以後別人總不缺乏機會討還;要他幫個什麼忙,他就不得不答應。諸如此類的事,不知花費了他多少時間。一個范家村,前前後後,沒有哪一家不曾託他買過短缺的東西。他極有耐心,總是認真的聽著,記住了給買。實在沒法買到的,也說明原因。有的物品,一時無著,過了一年半載,有了,他馬上代買回來。別的不說,光憑記住別人的託付這點心念,很多人就被他感動了。

他的妻子陸存秀,原本一字不識,很小的時候,就跟著母親和嫂嫂學會做蒲包。那種活計很委屈人,總是長年低頭蹲著,眼睛只看自己面前編織的一小塊地方…… 除此就沒有開過眼界。所以她從來就不曾覺得自己有什麼比別人高明的地方,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美德。但是夫貴妻榮,也是難免要接受的光榮傳統。商品的逐步緊張使得範浩林的地位在范家村的鄉親眼裡日見重要,陸存秀便覺得光彩而榮耀。每每聽到別人想買什麼又買不到時,她就會主動兜售生意似的說:“等浩林回來了,我跟他說,讓他去幫你買好了。”別人聽了,自然千恩萬謝,因為剛才說的那些話,原本是想她幫忙呢。否則說來做什麼。而陸存秀居然就記住了,同浩林說了,浩林自然也總代買。於是,陸存秀的胸脯也漸漸挺得高些了。頭顱也抬得平直了。她雖然已是一群孩子的母親,但樣子還挺勻稱。特別是那圓圓的頭顱,端正的臉龐,被一頭又濃又烏的頭髮襯托著,真有一種富態。從前大家不曾注意。現在挺高了胸脯,仰起了頭,大家竟覺得她比從前還漂亮。不過像她這樣的年紀,范家村上的人習慣地不會說她漂亮了,而是說她比從前還年輕。那就更有味道。

至於已經分開過日子的範浩泉,能有浩林這樣一個親哥哥,要買什麼東西,自然比別人方便多了,真可算是在緊要關頭交了好運,令人艷羨不已。也不知道他前世裡敲穿了多少個木魚,才修得來這份福氣。這些年他已長成了大小伙子,手裡有點積蓄,正在逐步振興家業。他的經濟情形比浩林好。浩林負擔重,有時手頭周轉不過來,還要向他借一點。他也總是肯的。他曉得浩林絕對可靠,不但不會少他的,而且也不會放謠言說他有錢。所以,他們之間的關係,不能算差。後來商品緊張了,浩泉借錢給浩林,就不再讓浩林還錢。總是說:“錢放在你那裡,我要買什麼就替我買。”浩林自然只好答應。不過也有不愉快的時候,比如有一次替他買了一條湖綢被面,原價十元,因為是次品,打了七折,只算七元。那被面被列為次品的原因,不過是有隻角落上約摸銅板大一塊地方,顏色染淡了些。浩林給他的時候說:“這是次品當中選出來的最好的一條,同正品幾乎沒有差別。”想不到這話就說壞了,到下一次浩林回家,浩泉竟對他說:“哥,那條被面,你拿去替我換一條吧。”浩林一听就奇怪道:“上次不就同你說了麼,你那一條是次品中最好的一條。”浩泉卻點點頭說:“對,你說同正品幾乎沒有差別!”浩林說:“是呀,還換什麼呢?” 浩泉說:“所以我想拿它去換一條正品。”浩林這才明白了,弟弟的算盤精得轉了彎,便笑了笑說:“次品正品,早都賣光了,還換什麼?”浩泉當時沒有再說什麼。其實本來就不該再說什麼了。誰知他還不相信,吃過晚飯,又叫母親來找浩林。這時候的李玉媛,已像花木被嚴霜打過幾次,比從前枯萎多了,她其實還五十剛出頭,又是勞動慣了的人,只要吃飽穿暖,還能像牛馬一樣做它十年八年。可是她過去畢竟已付出了很多,不再有青壯年那種應變的能量,一旦受到災難的折磨,就很快衰敗下來,削弱了體力。母親的心,即使到了這時候,還只想著孩子的困難,寧可再讓自己餓一點,甘願再節省些下來讓兒子吃飽一點。又因為衰老提早到來,依靠兒子的心理就增強了。 “養兒防老”固然是理直氣壯的古訓,但想到要成為兒子的累贅,卻又使自己的精神背上了沉重的負擔,她從一個教養者變成了一個被教養者。在旁人看來,她已經很可憐,因為她那麼深愛的小兒子浩泉對老之將至的父母實在刻薄。有一件事情不幸傳遍了全村,沉默的父親範煥榮敲下了一小塊豆餅放在灶膛裡偎了吃,被浩泉看見,就從他手里奪走了。弄得議論紛紛,可是做母親的李玉媛卻出來替浩泉講話,硬是說她的丈夫“貪嘴,不曉得艱苦,還像從前一樣做敗家當的事情。豆餅是儲存著等母豬養了小豬做飼料的。現在那麼金貴,買都買不到,能偷著吃嗎?餓又怎麼樣,又不是他一個人餓,餓的人多著呢。有幾個人能吃到豆餅的?他是個老死胚了,還不知趣,自然要管住他。”李玉媛這些話發自內心,她真心誠意認為浩泉是對的。她一生的心血,就用在熔鑄浩泉的性格。現在,這種性格已經按照她的願望表現出來,決不會像範煥榮那樣,而是一個精明的創業人了,這就是她的最大成功。即使這種性格對於親生父母都難免冷酷,李玉媛自會心甘情願去領受。母愛是偉大的,沒有止境的,不講道理的。燒了極稀的粥,還要先撈出乾的來給兒子吃,自己盡吃湯,浩泉有時還心軟,說:“娘,你也要稍微吃幾粒,不要光喝湯。”她卻毫不動搖,還勸兒子說:“你別管娘。娘都老了,還吃好的,你養不起。娘是黃鱔命,沒有關係的。”大兒子浩林和媳婦陸存秀看不過去,勸父母跟他們在一起過一陣。李玉媛不肯,說現在橫豎一樣苦。其實她還要把自己的一份口糧省些下來填浩泉的肚子。浩林常常買一斤半斤肉給父母吃。李玉媛拿來燒了,老夫妻兩個最多各吃一塊,其餘全給浩泉吃。李玉媛看著浩泉吃,比自己吃舒服得多。範煥榮想多吃也吃不到,李玉媛不讓吃。他多吃了,浩泉就少吃了,李玉媛心裡就難過。

李玉媛對浩林也是不一樣的。在她看來,現在的浩林已經羽毛豐滿,是隻大鳥了。憑他的能耐,日子原應該過愜意的,可惜他的手臂太直,花在別人身上的力氣,是沒有進帳的。他發不了家。李玉媛當然也愛這個兒子,大家都稱讚他,她也光彩,她最愛的不是這一點,而是幸虧有一個浩泉;浩林不發家,倒有本領幫助浩泉發起來,浩泉發家就更有把握了。所以,只要浩林不滿足浩泉,她就難受了,就忍不住要同浩林來糾纏,完全用不到浩泉央求她,只需說一句輕微的怨言就行了。這一次,浩泉在晚餐的時候,提到那條被面,並沒有看母親,而是看著碗裡的薄粥說的。他說:“換一條,又不難。他還怕麻煩,不肯。”於是李玉媛晚上就找浩林了。 “換一條,又不難。”李玉媛對浩林說,不知不覺重複著浩泉的話,“你們是親兄弟,這一點兒事情還推掉嗎!你幫別人做事都不嫌麻煩,幫弟弟倒嫌麻煩了?你答應吧,哎!”浩林說:“不是怕麻煩,是沒有了。”她還不相信,搖搖頭說: “街上的生意,你們供銷社獨霸。那麼大的店,會一點沒有存貨?你答應吧,哎!” 浩林告訴她的確沒有了,又說:“浩泉是要拿次品換正品,就是有,也不能夠換。” 她就說:“不得,就那角上一小塊淡色,不細心的人看不出來,當正品賣得出去的,公家也不會吃虧;你答應吧,哎!”……就這樣糾纏不清,浩林自然沒法答應她。可是浩泉另有辦法,他私底下賣給別人了,售價十一元。過了一陣,又向浩林開口,等有了貨,再替他買一條。

一條又一條,浩林都無法拒絕。他也無心去記牢一共替他買了幾條。反正弟弟沒有成家,娶親的時候要用。弟弟的理由是名正言順的。 可是好人也難做。在供銷社里,範浩林漸漸成了問題人物。有些人說他覺悟不高,“爛好人”一個,有人則認為“爛好人”是表面現象;他這麼起勁幫別人開後門、捐皮箱,總得到什麼好處。甚至有人揭發他喪失階級立場,因為五類分子央求他代買商品,他居然也幫忙……這樣風風雨雨,每年或多或少都有點謠言,說範浩林犯了什麼錯誤,吃了什麼批評,受了什麼處分,有一陣竟說要下放。這種謠傳很脅迫人,因為當時供銷社的工作,是有很多人眼紅的,難保沒有人想攆他出去。陸存秀聽了幾次雷聲,雖然不曾見真的落雨,她就緊張了,害怕了。試想她那三男一女,除開穿衣吃飯,別的都還不曾學會,純粹是消費者,倘若範浩林出了事,一家豈不都掛在風口裡!她開始埋怨,埋怨范家村上的人只顧自己要買這樣,要買那樣,全不顧人家的難處,全不想到會拖累人家。這些話,先是在幾個人的小範圍內咕咯,繼之則在集體勞動的時候哇哇地說出來,雖不指名道姓,也讓聽的人心裡有數。聽了外面傳來供銷社批評範浩林的話,不管是真是假,一概相信,並且加入些佐料,把喉嚨提高到發尖聲的程度轉播出去,然後表態說:“你們聽聽,行了好心,沒有好報。我家浩林替別人買東西,得了人家甚麼好處的?要吃這冤枉批評,讓人家嚼舌根,你們大家,有許多人是托浩林買過東西的,你們是見證,浩林可曾吃過你家一頓酒,一餐飯,可曾受你家一點東西?可曾賺你家一分錢,可曾少你家一點斤兩,現在好話無人說,惡水有人澆。趕緊謝謝,我磕頭拜菩薩買不到香燭,菩薩不聞到香不見到燭光是不聽不看的,我光磕頭,菩薩也不會曉得,我只有求求大家再也不要託他買什麼,莫要拿範浩林害得吃官司!”

起初,大家也能體諒她,也曉得範浩林的難處,心裡原是很內愧的。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本來最好是像範浩林那樣能夠有本領幫別人解決一點困難,即使做不到,也總要盡量不增加別人的麻煩。麻煩了人家,被怪罪了,原也無話可說,只有內愧。然而奇怪的是,人總難免求人,特別處在鹽粒、火柴都供應困難的時候,求人的頻繁和原因的瑣碎,叫將來的人知道了,決然會當作荒誕無稽之談。所以縱有自知之明,仍有螻蟻之請。範浩林卻一如既往,仍做一個“爛好人”。他並不糊塗。他有自己的主見,認為商品雖然緊張,總還有些供應。有的商品是連計劃供應也是分派不開的,但也並沒有爛在倉庫裡,倒是在計劃外打發掉了。總還是到了一部分人手裡罷。總還是人消費了的罷。那麼,范家村上的鄉親們真真有難處,他為什麼不盡力從那些裡面替他們買到一些呢?他不買,不是同樣由別人去買了嗎!所以買與不買,實際上完全一樣。他又不貪污,不受賄,怕什麼!能做好人,為什麼不做!能給人方便,為什麼不給!有些人藏著那難買到的東西專門供應上級領導幹部,又算什麼鬼把戲?好人明明大家都做,說他爛,無非就是拿緊張商品供應了老百姓。這就等於虧待了非老百姓,自然要吃批評了。這批評雖然被範浩林看穿了,但是照樣有壓力。不過也終於使范浩林覺得冤屈,不服氣。他雖然不公開反批評,卻也並不想改。只稍稍停過一陣,又替鄉親們買東西了。他要停也停不下來,鄉親們需要他幫忙。不過怕陸存秀罵背皮,有意迴避著她。比如範浩林回來了,晚上便總有些人來看他,陸存秀在場的時候,他們講空話、聊天,等陸存秀有事離開了,才跟範浩林咬個耳朵。陸存秀心裡也有數,等人走了,她就問浩林:“他們來做什麼?”浩林便老實告訴她。她就反對,說:“他們倒輕巧,開聲口,要這樣要那樣,就不曉得害人!總是要把你害得下放回來了才歇!”範浩林說:“難得的,總是沒有辦法才開口求人,你當人家是願意的嗎!”陸存秀說:“你也難得,他也難得,全村人輪到一次,也就把人害得差不多了!”範浩林說:“不要大驚小怪,沒有什麼了不得。”陸存秀說:“當然啦,天塌下來有你頂著,關我什麼事。我是多操心。你高興你乾就是了。還難得呢,我不曉得嗎,有的人不是難得開口,是難得不開口,存心害人!”浩林一怔,便明白妻子說的是誰。連連搖手說:“莫要說了,莫要說了,莫要說了……”那神色使陸存秀不敢再說下去。她原是心直口快,隨口說出,卻把潛意識裡的東西抖出來了。浩林確實為浩泉吃過批評,但他從未向妻子透露過一句,想不到妻子居然有這樣的想法,足見自己替弟弟辦的事的確太多了些,難怪別人說閒話了。於是他也有了些戒心。

隔牆有耳。陸存秀說出來那句話,當時李玉媛和浩泉也許沒有聽到。但一則不能保證沒有別人聽到,不能保證沒有人傳話,也不能保證陸存秀以後就不說。因為一句話說出來了,第二次就更容易嘴漏。所以事隔不久,浩泉和李玉媛也知道了。他們可不曾生戒心。浩泉發表意見說:“害什麼人呢?我是出錢買東西,又不曾沾什麼光,公家也不曾吃虧,哥哥也不曾吃虧。其實說得明白些,就算做弟弟的要沾哥哥的光,或者要靠哥哥沾點光,也不算過分。”李玉媛聽了,就像這聲音是從自己心裡響出來的,連連讚成道:“對,你爹爹是個廢人,只哥哥有用,不靠他靠誰?應該靠的。你別聽了幾句閒話就惹氣。別!哎!做人要圖實在,省點精神,莫生閒氣!” 果然,浩泉是好樣兒的,他冷冷一笑,哼了一聲,眼睛盯著碗裡慢吞吞地說: “飯是我自己掙來吃的。生別人的閒氣,他又不貼我,不蝕本嗎?!”

本來,打開的閘門,不把水放平了,關起來是頂費力的。浩泉是扳住了閘門不讓關的人。浩林也沒有決心關,要關也關不住。這不是幾個人的事,不是一個閘口偶然發生的事。 一九六○年春節,正當大家在食堂裡每天飽餐四兩健康粉過活的時候,範浩泉同鄰村的姑娘周吉娣結婚了。新房裡該有的東西,應有盡有。沒有一件不是浩林經手替他買的。結婚那天還辦了兩桌酒,那可像天上的月亮,捉到手真不容易。別說菜餚了,拿出那點米來燒飯,就很不簡單。范家村上的人嘖嘖稱讚說:“真是個富戶!” 有人私下議論:“範浩泉平時屁都不肯丟脫一個,怎麼捨得辦兩桌酒?” “別奇怪,除了平時節省下來的柴米,沒有一樣不是官價的。” “官價不官價,東西總是金貴的。到了他手裡,就都成了他的命寶,何必讓別人吃!”

“不奇怪,”有人動情地嘆氣說,“人生一世,究竟只有一次呀!” 周吉娣在地方上也是個有名的能幹姑娘,小時候父母雙亡,剩下她姐弟兩個。所以周吉娣很早就當了一家之主。錢糧進出,人情冷暖,都鍛煉出了經驗。不但在精神上可以和範浩泉匹敵,而且身材也同範浩泉不相上下,在姑娘隊伍裡,可算得出類拔萃。兩個人真是合適的配偶。 結婚那天晚上,等到鬧過新房,親友鄰人退出去以後,兩個人還沒有上床,周吉娣的頭髮就被弄得像個亂草窩了。她從台上陪嫁來的鏡箱上那面鏡子裡照見了自己的形象,便紅著臉推開了新郎,拉開鏡箱抽屜,拿出木梳來梳頭,忽然想起了什麼,開了“金口”說:“餵,給你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周青娣把鏡箱最下面一層的抽屜抽出來、在最裡面的一格里,捆著一個極小的紅綢包。

範浩泉好奇地註視著周吉娣把那紅綢包拿出來,放在手心裡,鄭重其事地輕輕把綢包打開來,剛一露餡,範浩泉就看清楚了,眼睛便朝了天。 周吉娣見他那個樣子,以為他不識,便說。 “你別看它發黑了,不是鐵,是龍洋。”一面說,還把那表層氧化了的銀洋輕輕地碰了一下說,“你見過嗎?” 範浩泉司空見慣了似的毫不希罕,他點點頭說:“是銀洋,幾塊啦?三塊……” 他頓了一下,慢吞吞地說,“我還當真有什麼寶貝呢。” 周吉娣把嘴一撅說:“你有嗎?” 範浩泉卻輕蔑地重複說:“有幾塊啦?三塊嗎?……”那神態,傲然使新娘再不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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