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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覓(1)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5602 2018-03-19
我們偉大的祖國,有一塊得天獨厚的地方,號稱長江三角洲。它不但肥沃、瑰麗、繁富,而且結構特別緊湊、堅固。前些年鬧地震,鬧得“全國一片紅”般厲害;這兒也只是鬧鬧而已,並沒有震起來,足見這塊地皮不愧是特殊材料製成的。 莫說地震了,這地方只要下一場透雨,就了不得。那泥會爛得像糯米糰子一樣粘,能把人們的腳底板膠住了。前進一步很費力氣,還要當心滑跤。 同聚合得如此緊密的粘土細粒一樣,這里人口的密度,也算舉世無雙,把金獎包下了。下面講到的范家村,就坐落在這塊土地上。 這范家村約莫有三百來戶人家,難得有不姓范的。所以進得村來,不能叫“老范”或“小範”,一叫就會有許多人以為叫著了自己,弄得一呼百應。必得叫名字。有時叫名字都不行,比如有人找范榮生,村上人就會問:是東村的范榮生還是西村的范榮生?老范榮生還是小范榮生?又比如說找范國梁,村上人又會問:是找社員范國梁還是會計范國梁?是找樓屋裡的范國梁還是矮屋裡的范國梁? ……問訊的往往被問得目瞪口呆。好像進了花果山,碰著了孫行者,他又拔了撮毛下來,變了許多個同他一樣的。更不知道還有多少個猴子精通分身法。范家村上擺了這麼個迷魂陣,陌生人測不出有多高多深多博大。

但是,如果提起範浩林和範浩泉,誰也不會弄錯,因為這名字各為一人所獨占,向非兩人所共有。 這範浩林和範浩泉,是嫡親兄弟,是同一個爹娘生下來的,決非冒牌貨。連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都不是,硬是親到最親的程度。他們儘管相差九歲年紀,長相卻很像。都是冬瓜頭、長臉盤、高短適中,五官端正,普普通通,既無異相,也不醜陋。 儘管是嫡親兄弟,他們的脾氣,卻並不同長相那麼類似。這也並不奇怪,天下多有這樣的同胞。別看出生於同一個家庭,具備同樣的養育條件。其實再相同的條件都存在著差異;失之毫釐,差之千里,自有形成不同性格的原因。 浩林生下來的時候,他父親範煥榮還剛和伯伯範煥良分家。他的爺爺和奶奶都還健在。爺爺範全根是個創家立業人,在小輩中有很高的威信。他拿自己年輕時代的作為,和兩個正當盛年的兒子比較,就覺得他們不肖。有點看不起他們,不放心他們。細想起來,也是自己忙於創業,不曾有心力用在他們身上。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從前不管錯了,所以後來就偏於嚴厲。雖然給他們娶了親,成了家,倒把他們當小孩子一樣管教。兩個媳婦,見了公爹也怕。所謂分家,小輩是不敢提出來的。全是范全根的主意。他想趁自己還能夠把小輩管住的時候,讓他們練出當家作主的本領。即使不能夠大展鴻圖,總也要守得住陣腳。莫讓自己畢生辛辛苦苦掙下來的家業,眼睛一閉,就被弄得傾家蕩產。所以,這分家帶有試驗的性質。他把土地、房屋、農具、家具以及糧食柴草等什物,三份均攤,自己拿一份,兩個兒子各一份。至於積蓄的錢財,卻一個也沒有拿出來。倒是他那一份土地,又一分為二,叫兒子各拿一半去種,他老兩口就由兒子輪流供養。小輩供養長輩,當然不能有意見。但是長輩手里白花花的銀元不分給他們,就覺得長輩太霸道了。兒子是見過那些銀元的,雖然並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但總猜有幾甕。因為小時候就听伯叔們常埋怨範全根積了許多私房錢。現在不分就不見底,越不見底就越往多里猜,拿不到手雖然不敢吭聲,但兒子畢竟是兒子,曉得父親決不能夠把銀錢帶到棺材裡去,現在不肯給,總有一天給,將來定然會到手,耐心等著就是了。

這麼一來,兒子心是很寬,知道將來有福可享,現在又何必吃苦操心!所以雖然做了一家之主,卻鬆鬆垮垮,並不求上進,勉強撐持一個門面,用虧了就私下借債,等父親死後還就是了。 能幹的範全根過於自信,他不能夠發現自己的做法不得兒心,只看到小輩已分明擺出了一副“吃長輩”的架勢,反而更加灰心;因此便寄希望於更下的一代。大媳婦陳惠蓮,是個極賢良的人,連範全根都公開說她嫁給煥良嫁虧了。可惜一連兩胎都是女娃,將來都是別家的人,不能做范家的千里駒。弄得陳惠蓮像做了錯事一樣,十分內愧。範全根心裡雖然失望,卻不怪她,他知道自己的積蓄,遲早總要傳給後代,大兒子的一份,他放心交在陳惠蓮的手裡。 接在陳惠蓮生了兩個女娃之後不久,進門不到兩年的範煥榮的妻子李玉媛一炮打響,頭胎就生了個大胖兒子,就是范浩林。對於範全根來說,這就是他的長孫,是他能夠寄希望於第三代的第一個實體了。按照慣例,長孫本來就在家庭中佔有特殊地位,他有權利直接從祖父、母手裡繼承一點產業,例如“長孫田”之類的東西。所以,像範煥良這樣的明白人,是能夠猜到他父親會有點東西給長孫的。是什麼?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後來的事實表明,範全根對於長孫是特別寵愛的。甚至使做母親的李玉媛不知所措。這李玉媛的娘家是個窮戶頭,兄弟姐妹又多。李玉媛又是大女兒,很小的時候就幫娘做家務,不但一般的活計都能幹,連紡紗、織布、繡花都行,特別是做鞋,在地方上出了名,每扎出一雙鞋底,婦女們會拿在手里傳觀,正面反面看上半天,十分的稱讚。範全根也是慕她的名,才不計較門第,降格要她做兒媳婦。但進門以後,有一個陳惠蓮在旁邊,同她一比,就比出她見識少,心眼小,氣量小,不會做人。範全根就不大看得起她了。其實這李玉媛也有點反常,進了范家的門,原很自卑,想表現出自己能幹罷,又常常出洋相,想不顯露自己能幹罷,又怕別人瞧不起她,弄得很尷尬;因此心中也有點怨惱。浩林生下來之後,固然提高了她在家庭中的地位,有幾個月,公婆把她寵得像千金小姐,把最好的東西給她吃,補她的身體。但公婆又不放心她帶孩子。常常因為孩子哭了,生了些風風火火的小毛小病,就嘮嘮叨叨,甚至給她臉色看。她也只好受這委屈,心裡邊的不舒服,暗底里反而發洩在小孩子身上,認為孩子給自己帶來了許多煩惱。等到浩林斷奶以後,公婆就領去親自撫養了。一直到十歲,範全根謝世為止,浩林的童年時代,一直在爺爺的影響底下,過得非常美滿。這一年,他的弟弟浩泉,還剛剛生下來。

範全根一死,家道便走下坡。當時淪陷已經一年了。社會風氣極壞。範全根的兩個寶貝兒子,果然知子莫若父,很快就變爛了。大兒子煥良吸毒、賠錢,小兒子煥榮吸毒又是酒鬼,兩個都是無底洞。家裡有什麼,就拿什麼出去玩。號稱一對玩郎。煥良的妻子陳惠蓮大方得出奇,不管丈夫,任他胡來。李玉媛就不同了,她好不容易高攀了范家,總指望後半生有好日子過,丈夫敗家,她不能忍受,就吵鬧,打架。打架當然是女人吃虧,長頭髮被範煥榮一把揪住了,一直掀到地上。但李玉媛不討饒,跟他拚命。範煥榮畢竟理虧,慢慢就軟下來,怕她了。便瞞著李玉媛,幹起窩窩囊囊的事來——悄悄地偷,錢也偷,米也偷,織的土布也偷,真到了急處,連柴禾也偷。這也橫豎不夠,總是欠滿一身債。到了年底,自己往外一躲,家裡面天天坐滿一屋子討債的人。李玉媛對付這班債主,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哭。今天哭,明天哭,一天一天哭下去,把眼睛哭腫了,把喉嚨哭啞了,連煙囪都哭倒了。孩子看著娘哭,不知所措,肚子餓了,便也哭起來。一片哀聲,烏天黑地,好不淒慘。那討債人中間,也有心軟的,便願意過了年再說,自打退堂鼓走了。心硬一點的不肯罷休,但欠債的當事人不露臉,跟女人也糾纏不清楚,幾次落空,也只好忿忿地罵罵人,出口氣,到別處收帳了。還有些極有韌性的,則天天來討,似乎非要見到範煥榮不可,他們認為這是賴債的詭計,特別氣憤,半夜三更,搞突然襲擊,來捉“上棚雞”。可是也落了空,範煥榮真的連晚上都不住在家裡。還有一些氣派大的債主,自己不上門,派了個地痞坐在範煥榮家,坐一天,要李玉媛付一天工錢,不付的話,就拿她家裡的東西,連鋤頭、釘耙。銅勺、鏟刀、碗盞都拿,決不空手回去……直鬧到大年夜過了亥時,新年的鞭炮響起來了,才結束了苦難的一幕。

就這樣,李玉媛苦苦地守住家業。固然有時候也不得不賣田還些債,但不像大房煥良那樣弄得年年賣田。這樣一年一年下去,範煥榮欠債不還、失去信用,弄得大家看不起他,里外都不能夠做人了。 範全根的老婆,年紀很大了。哪裡還管得住小輩,連自己的私房錢都被偷了許多。銀元放在甕頭里靠不住,埋到地裡去又挖不動土,要別人幫忙自然更不放心,只得瞞了小輩,陸陸續續換成了輕便的鈔票,藏在一個縫得極精緻的布袋裡,掛到頸上,貼胸藏著,才算安心。這件事雖然做得機密,但日子一長,自然也瞞不過兒子、媳婦。都知道錢就在那兒。不過誰也不知道那袋子裡有多少錢,是什麼樣的錢、總以為是金銀首飾,絕不曾想到是紙幣。一直到抗戰結束,國民黨打起內戰,老人八十一歲過世了。大小兒子和媳婦都在場,當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啟開那個寶貝布袋一看,才知道是一大堆連手紙都不如的過期票子。這就大大增加了小輩心中的悲痛。因為他們同時受到了雙重的損失。特別是兩個兒子,這些年對老人有過許多指望、猜疑和誤會,現在一併湧上心頭,酸、澀、麻、辣、苦……十分的難過。當年他們也知道吸毒是個無底洞,但為什麼對方有錢吸,總以為老娘私下貼出來給他,或者那布袋總歸有指望。誰會想到老娘竟這樣白白地把錢糟蹋個精光。

就這樣,範浩林從十歲開始,範浩泉從一歲開始,逐步品嚐了生活的艱辛。父親不成器,明顯得連浩林也看得清。李玉媛教育孩子,一貫來就拿他們的父親做反面教員。一個女人,做姑娘的時候,靠父母;出嫁以後靠丈夫;丈夫死了靠兒子。現在李玉媛不但不能靠丈夫,而且受他的害,要花心思去箝制他,進行永不罷休的鬥爭,那苦楚是無法形容的。她不得不把一家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裡,才能夠勉強把日子過下去。但是她也很害怕,總是怕吃虧,總是怕有人計算她,總怕有一天會過不下去。她全力要守住這個家。等兒子長大了,她就寬心了,有依靠,也對得住他們了。不過兒子長大了會不會像他們的父親呢?公爹當年是全家的棟樑,她靠公爹吃口蔭下飯。但是,公爹死了不久,丈夫的劣性大發作,一無收拾,爛成一堆鼻涕,撈也撈不起來,舀也舀不起來。就想到公爹能幹雖能幹,卻誤了後代。總說“爹爹懶漢兒勤快,能幹父母養懶蟲”。怪不得秦始皇那麼厲害,到了兒子手裡就會失天下。

丈夫已經是這種樣子了,無可挽回。兒子浩林呢,雖然小,也被公婆嬌養了近十年,也慣壞了。如果公爹不死,再把他寵下去,怕將來就要跟他父親一個樣子。想著這些,可真叫做母親的發愁啊。現在公爹死了,孩子回到自己手裡,將來好便罷,不好,人家只會說是她做母親的沒教好,不會怪到公爹頭上去。她可得從嚴管教這孩子,不能再寵他。讓孩子吃點苦吧。吃著了苦頭才懂得世界上的事。總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所以,李玉媛認為家道中落,浩林吃點苦,是應該的,有益的,她不心痛。浩林在成長的過程中,大概也真全虧這樣,才發展得比較正常。他從爺爺那兒養成的脾性,被後來的生活和母親的管教羼和了。爾後辦事,高低長短,都還得體。 可是,李玉媛的思想,又極其矛盾。她對小兒子浩泉,就截然不同了。她覺得老天爺是那麼不公平。一樣的孩子,一樣是她生下來的,為什麼浩林生下來就有得福享?浩泉生下來就應該吃苦。李玉媛很心痛,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小兒子,欠了這小兒子的債,不知道怎樣還他,也不知道怎樣才能還清。浩泉很小的時候,李玉媛就常常親暱地拍著他的屁股感嘆地說:“小乖乖啊,你投胎投晚嘍,你是在哪兒耽擱了的呢,錯過羅!你哪裡及你哥哥運氣好,生下來就一直跟著爺爺享福,你命苦啊!”

後來,家裡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三天風,兩天雨,夫妻間吵鬧當飯吃,每日里大起大落,感情激盪,如“文化大革命”一般。李玉媛哭哭啼啼摟緊浩泉喊著: “苦命哇,苦命哇……前生作了多少孽,要在今生遭災殃!”那哭喊聲叫人聽了發顫,真能把別人的心都撕碎了。 母親的愛心是無限的,儘管在這樣的情況下面,還盡量想讓小兒子的童年過得美滿些。做團子的時候,把拌在青菜餡裡的碎肉或油渣揀起一些,包幾個餡心特好的團子,做了記號,蒸熟了給浩泉獨個兒吃。煎餅的時候,煎幾塊加油的餅,兩面煎得黃澄澄,也專門給浩泉吃。難得上街買點好吃的東西,就藏著,晚上睡覺的時候,塞在從被窩中伸出來的浩泉的小手裡,還低聲囑咐說:“不要告訴你哥哥。”

“為啥?” “總共只買這一點,給他看見了,又要剝你的份子。” 小孩子不懂,說:“不好再買嗎?” “這是金貴的東西,多買誰買得起。不是地裡的青菜呀!能買了大家吃嗎!” 小孩子的心腸好,又說:“哥哥沒有吃,要饞的。” “他從前吃過許許多。”李玉媛安慰小兒子說,“他和你比,早就吃過頭了,都吃厭了,還饞嗎!再說,他又不曉得,就想不著,饞什麼呢!” 於是范浩泉獨個兒享用了,心安理得。 不幾年,哥哥浩林就長成大小子了,家裡田裡,什麼事情都乾。小學畢了業,就不再上學,當了母親最得力的勞動助手,幹得一天到夜都沒有休息。母親看了就高興,覺得大兒子不會走他父親的道路了。但是小浩泉讀到小學四年級,李玉媛還不讓他幫著做點事。小孩子好動,從學校裡回來吃飯,看見哥哥田裡回來一身汗,母親不叫吃飯,卻先叫他掃地,便也拿了笤帚在旁邊幫著掃。李玉媛走來看見了、一把奪下他的笤帚,心痛地罵孩子說:“你嫩青青的骨頭,豆芽菜似的,經得起做嗎?做壞了,會害你一生呢。”

家裡養了兩隻羊,刈草原本是小孩子的事,浩泉的同學,放了學回家,合夥兒背著草籃,拿著鐮刀上田埂去。這對浩泉當然有很強的誘惑力,母親不許,他也得偷偷溜去。但是母親看見了,總要拉住他不放,怕他累病了,割破手腳了。孩子這麼小,為什麼就要受累啊!他哥哥浩林當年還被公爹寵著要月亮就得有月亮呢。 對於浩泉,李玉媛的心是那麼善良,那麼關切,那麼慈愛。對於浩林,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也純是出於一片愛心。雖然是嚴厲了一點,苛刻了一點,但這是為了接受教訓,教好他呀!哪一個不是母親身上的肉?心眼兒怎麼可能對一個好,一個壞呢! 不過,也就是這麼一些平凡細小的事情,便使兄弟倆的心上長出的那棵樹顯出了區別,他們的性格從這里分野。有人說浩林是他爺爺全根教出來的,浩泉是他母親教出來的。浩林的性格是慷慨型的,浩泉的性格是吸收型的。其實盡是胡扯,天下哪有如此簡單的事。社會怎樣形成一個性格,種種複雜的因素是無法分開的。不是切蛋糕,一刀兩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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