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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跌跤姻緣(下)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9811 2018-03-19
有一個這樣的夜裡,她抱著孩子在那兒徘徊,眼看今天又不能等到他了,已經過了九點半,只得踽踽地往回走。迎面有兩個男人跑過來,她也不曾注意。一直到靠近身邊,她打算讓路,才抬起頭來,看到走在前面的,竟是千等萬等的魏建綱,她的丈夫,她痴心地朝思暮想的親人。真是出乎意外。乍一見面,地球便不轉,什麼都呆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趙娟娟的眼淚,無聲無息地大滴大滴往下淌,流了許多,才低下頭去,迸發出一聲迴腸蕩氣的嗚咽,真能把人的魂魄都撕碎了。連孩子也似乎感染了母親的痛苦,哇啦一聲哭起來。 魏建綱不曾想到會在這兒碰到她,毫無思想準備,一時情緒衝動,把原則、立場、前途、思想改造的計劃和向組織上遞的保證全部丟光,赤條條現出一個人的形狀來,撲上去一把抱住了趙娟娟,眼淚也籟籟地流。

這一段夫妻久別重逢戲,原應該大鑼大鼓唱上一陣子,誰知僅僅過了分把鐘,魏建綱就猛然清醒過來。身旁還有人在註意他呢(這是單位里和他一同出差回來的同事老周),老周的眼睛拍下了這個鏡頭,如果回去放出來給單位裡的人欣賞,那魏建綱豈非屢教不改嗎! 他鬆開手,回頭去看老周。老周的頭正向他湊過來。低聲對他說:“我先走,不壞你的事。”說罷,不等回答,便飄然而去。 那語氣是很懇切的,魏建綱非常感動。 魏建綱的那位同事老周言而有信,沒有打小報告,也沒有對任何人洩露出半句話,實在難得。須知我們的同胞,在這方面的好奇心,是沒有什麼可以比擬的。夏夜乘涼,如果一個人講機器人的奇特作用,一個人講某某和某某怎樣私訂終身後花園。那麼,前者的聽眾往往很少,後者的聽眾往往很多。而前者那很少的聽眾中間,一定還有一部分人是在等著想听機器人怎樣搞男女關係,否則早就走了。要抬高自己又無所抬,則貶低別人也可以間接達到目的,而這類事的神秘性又極易用一星點兒暗示得到隨便的擴展。豬狗如聽得懂,也會想到它自己是怎麼幹的。因而就覺得人也無異於它們。而它們能講的話,也會如此類人講人類。

這類事也實在復雜,比如魏建綱的那位同事,可以把自己看到的那件事保密,固然難得。但另一方面,卻是壯了魏建綱的膽量,錯誤地以為有群眾的同情,更容易走到老路上去。會越滑越遠,越陷越深,以至於出大紕漏,喪失光明的前途。那麼,罪魁禍首就是那位同事了,因為他沒有把住第一關。 魏建綱也確實如此,主客觀雙方花了那麼巨大的力量築起來的馬其諾防線,被突然從天而降的傘兵一下子粉碎了。這以後,從他的單位到趙娟娟家那一段路,便又因為魏建綱時常偷偷地往近玷污了。吸引他的不僅僅是男女之愛,還有那骨肉之情。他這時候已過了二十五歲,小家庭的生活對這樣年齡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自然有很大的魅力。魏建綱的頭又逐步逐步被搞昏,使他有時候疏忽大意而忘記保密,或明知可能被人注意卻抱著僥倖心仍舊跑去。所以,隔了幾個月,就又敗露了。這就不同於第一次,是一犯再犯,而且是對同一個人(好像換一個倒可以減輕罪名似的)用同一方式犯同一性質的錯誤,已經完全不是什麼認識問題了。雖然沒有法律依據,可以罪加一等;但造成的影響,惡劣透頂,簡直不齒於人類。羞惡之心特別了不起的人,覺得自己的臉皮都被他剝光了。負責團結、教育、改造魏建綱的同志,雖然不是單位的主要領導幹部,但也不是等閒之輩。原則性之強,品格之純正,工作之主動積極,成績之卓越,是一向稱著的。他就是鼎鼎大名的黃卓正。如果要談到他在男女關係上的態度,則早已超凡脫俗了,甚至,單位裡有位六十七歲的學者因他而想到了一本叫做(七真人)的書,那書裡有一位李真人,是在妓院裡修成正果的。所以不但視秀色如骷髏,而且經驗之豐富,甚至遠隔千里,也足以洞察秋毫之末。所以塵心未脫的芸芸眾生,一想到有他在身邊,就自慚形穢,恨不能把自己那污染的心,挖出來洗一洗,洗而不淨、再在酒精裡泡一泡。魏建綱事件發覺以後,黃卓正曾經禁止年輕的男同志宿舍裡張掛美女像,以免受到誘惑。但是單位里活生生的女青年工作人員是否對男人也有魅力,應在清除之列?並未提到工作日程上來。出於疏忽,還忘記了禁止青年女同志宿舍裡張掛美男像,可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以後應吸取教訓,千萬不要再忘記,免得自陷於重男輕女的污染之中。魏建綱重蹈覆轍,竟未及早發現,防患於未然,固屬千慮之一失,但也有其客觀原因。總是魏建綱裝得太老實,總覺得已經完全把他提在手裡了,該是要他怎麼就怎麼的。沒有想到可塑性越強的東西往往越爛、越軟、越滑,如水一般,便以容器的形狀為形狀了,到了這個地步,手已捏不住,而魏建綱可塑性達到的程度,也能從手指縫裡漏出來了。竟……唉……這也難怪,比如打仗,就是常勝將軍,也不能一戰而定天下,否則將何以顯其勝之常?

吃一塹,長一智,現在對魏建綱的性質就比以前弄得更清楚了。他其實是應該密封在甕頭里的(那時還沒有塑料袋,如有,則裝人塑料袋比較輕便)。但那樣就不能派用場。連甕頭都糟蹋了。倒不如像榨酒一樣,把他裝在絲布袋裡架到榨床上去榨,把水榨乾了,剩下渣滓,看他還滑到哪裡去! 於是魏建綱就上了榨床。這種工具能創造出來,也充分錶現出我們祖先的智慧,特別是用那絲質的布袋裝料,使發膩的酒糟能滑爽地被擠出液汁來,真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那位黃卓正同志,能想到把它用之於魏建綱,也可算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聰明到了絕頂。 當然,魏建綱也知道自己是一堆爛污泥,撈不起來了。他原也想不到自己生而為人,竟潛伏著一條這麼長這麼臭的劣根,一旦發覺,觸目驚心,內部的水分,已經從十萬八千根毛孔裡自動流出來。他想起從前也確曾下決心改正錯誤,如今卻又犯了,足見那決心是很成問題的。內在的動力不足以排污,則外部能增強些壓力,除了衷心感激之外,還能有什麼話說!就是吃點苦頭,也是天降大任於他的先兆。希望有錦繡的前途,也足以自慰於今天。更何況自慰的理由,還有很多很多……困在榨床上的魏建綱,是不愁過不去的。在單位內,最著急的倒不是他,而是上次和他一同出差回來,在街上目睹他們夫妻相會的那位同事老周。老周知道魏建綱的德性,怕他頂不住,會把別人替他隱瞞的事情都交代出來。這老周也真叫尷尬,原本是他可以揭發別人的,不揭發。現在倒又怕別人反戈一擊。老周若是聰明靈活些,原也不必擔心,搶先揭發還是來得及的。但是他太古板,又不肯那樣做,就只得去央求魏建綱,莫牽連到他。這倒像牛牽著人的鼻子走,完全顛倒過來了。一直到魏建綱的檢查書寫了幾十萬字,領導上宣佈告一段落之後,老周才算放了一條心。因此覺得魏建綱也還夠朋友。

最苦惱也最會替魏建綱幫倒忙的,自然仍舊是趙娟娟。不過鬧天宮的孫行者,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趙娟娟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一段臭得不可聞的歷史,講道法也罷,講魔法也罷,都是沒有什麼根基的。她的渾身本領,早在第一次交鋒時就全部施展出來了。分明是水平不高,招數有限的。單調而重複的表現,已經出現過多次了。例如一到晚上,躲在單位外面的街角上等候,長長幾個月,天天老一套,並沒有玩出什麼新鮮來。現在是第二次交鋒,她又多了一個男孩子,更束縛了手腳,連從前那幾招,也幾乎拿不出來了,就像名角兒老來演戲,多演一場,多一次叫人失望。寫在小說裡,也沒有人要看。不過,一個人經過種種磨練之後,如果不把心磨灰,就會把心磨堅。磨堅了之後,就更加不怕磨。就更有耐心磨下去。它會使一些人越來越討厭。也會使另一些人變討厭為同情。久而久之,又會使同情者越來越動情,甚至於尊敬。不管如李真人的黃卓正有多大的能耐,這樣的變化卻悄悄地發生了。

經過了一陣劇烈的爭吵,趙娟娟比較快的就平靜下來。因為她經驗過,這是沒有用處的。最有效的辦法,仍舊只有一個,就是等待。她已經等待過了,等待了那麼久,終於把他等到了。等到了還不算,而且證明了他是愛她的,不曾要她說什麼話,他就跟著她回家了。而且很恩愛。所以,趙娟娟這一次就更有信心等待他。他雖然老實、軟弱、膽小,但他的愛是真的,趙娟娟遲早總能等到他。 於是等待就重新開始,不過不是老一套。如果是老一套,也不必再寫,倒是有了新發展。趙娟娟的家,離開魏建綱的單位並不遠,就在同一條街上。一在東頭,一在西頭而已。所以當初魏建綱吃過飯一面散步、一面去買肥皂,就會走過那兒。倘若離得很遠,倒不會發生那回事了。趙娟娟擺小攤,領有區商業局的攤販證。證上註明設攤的地段,就在這一條街上。東頭也可以擺,西頭也可以擺。趙娟娟因此觸動靈機,聰明起來,乾脆就把小小的攤頭,擺到了他那單位的門口,既做生意,又等丈夫,一當兩便。用心就更加專注了。誰知擺了兩天,就被黃卓正發現。按理說大門外面,街道之上,不屬他們單位管轄範圍。但既然是單位,也總有若干機密;這個女人,表面上在這設攤,骨子裡誰能擔保她不是敵人的耳目?所以趕走她自有充足的理由。趙娟娟沒法,只得逐步撤退,從馬路這面退到馬路對面圍牆下,沿著圍牆再往偏旁移去,一直退到離開單位的大門一百來米遠,圍牆已到盡頭,一再移過去一尺,就有住家。那黃卓正竟還要攆她,這就惹怒了近旁的居民,一齊起來幫趙娟娟說話。因為這已經不是趙娟娟一個人的問題了。如果趙娟娟在這兒擺攤被認為有礙保密,那麼,同趙娟娟一樣的那些居民就人人自危,害怕有朝一日也會被趕走了。他們也是迫不得已,並非是故意搗蛋。趙娟娟因此總算在那兒站住了腳跟。

對於趙娟娟來說,這一件件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值得寬慰和高興的。說不定過了幾天,又會有新的磨難降臨到她的頭上。黃卓正吃的是公家飯,有的是時間,而且把時間用來對付她就是革命,就是為人民服務(這都是黃卓正同志自己這樣說的),就是履行天職。所以趙娟娟無論如何也是搞不過他的。她現在有三張嘴巴要吃飯,全靠她餵,光這一點就足夠她鞠躬盡瘁了。當然,魏建綱是有薪水的,以前也給過她;但是現在她不在乎,她想不到那兒去,她只想著要他的人,要同他生活在一起,別的就什麼都丟得開。一天見不到他的面,她就一天挨在苦海裡。她完完全全是一個弱者,是受了欺凌、反抗無用的弱者。這樣的日子也許她得一直過下去,只有強者肯開恩,才會改變她的命運。所以,如果有人告訴她情況已經起了變化,弱者同強者的位置正在交換,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說來也巧,趙娟娟的香煙攤,被黃卓正攆來攆去,最後站住腳跟的地方,卻在黃卓正上下班經過的路上。所以每天都要和趙娟娟照四次面,上午上班一次,中午回去吃飯一次,下午上班一次,再下班一次。別人走過,趙娟娟會有忽略的時候,惟獨黃卓正走過,趙娟娟閉著眼睛也感覺得到。有時正有人來買香煙,趙娟娟低著頭數錢找給買主,可算是用心專注,不能旁屬的了。可也會忽然眼皮一抖,果然就猜準是他走過去。真是通神般靈驗。趙娟娟別的也奈何不得他,不過橫豎是翻了臉,還動過手,所以也就沒有什麼髒話捨不得罵出來。看他迎面走過來就開始罵,一直罵到看不見背脊才歇。起初呢,黃卓正也停下來放開喉嚨較量較量。街面上來往的人多,一較量,就圍上一批人看熱鬧,就有好事者說冷話,風言風語,黃卓正一開口,就似乎身份頓失,可見“較量”不是適當的措施。之後便退而求其次,凡聽到罵,便冷笑。那樣子,似乎他在認真從謾罵裡抓辮子,想逼人氣餒。趙娟娟偏不餒,男人都被他抓了,還怕抓辮子嗎?罵得愈兇。於是他便不冷笑了,任趙娟娟罵,他平板著臉,目不斜視走過去,只當聽不見,讓旁人不知道是罵的他。再後來,他嫌跑回家吃飯麻煩,在所裡食堂吃了。趙娼娟就每天少了兩次罵他的機會,真不過癮。

原來聖人也有怕懼呢。 趙娟娟選擇這塊地方來擺香煙攤,從生意角度上說是並不合算的。她原來的家門口比這兒熱鬧,這兒一帶多有長圍牆,裡面是大單位,例如魏建綱工作的單位便是。常常有幾百號人,內部就有小賣部。所以,趙娟娟想賺他們的鈔票。是要等小賣部賺餘下來(比如小賣部每天只開門三小時,其餘時間關閉)才輪到她。趙娟娟決心把攤子擺到這裡來,原也準備在經濟上受一點損失的。起初的確很蕭條,過一陣逐步有了起色,慢慢好起來了。這好起來的因素,似乎大有那位黃同志的功勞在裡面。由於他的不恥下鬥,抬高了趙娟娟的身價。這小小的香煙攤便漸漸地大大的有名了,生意越做越興旺發達起來。趙娟娟自己倒也並不曾去想是什麼原因,後來因為有些人買的次數多了,才注意到這些顧客的態度是很友好的。很有禮貌,很有教養,不但不同她說笑話,而且即使他們吃慣了某一種香煙,趙娟娟攤上一時沒有,分明只要再跑不多一些路就能買到,他們也不去,卻在趙娟娟攤上買另外一種牌子的。這就使趙娟娟覺得不同於一般了。別看趙娟娟同黃卓正鬥爭時像個隨便罵街的潑婦,但對一般的人,不但有禮貌,而且總保持一定的距離,眼睛都不多看人家一眼的。到了這時候,她心裡暖起來,不免要多注視人家一眼了,這才發現他們中間,有不少是買了香煙走進魏建綱那個單位的大門去的。這使趙娟娟大受感動,明白了那兒有許多好人,像黃卓正那樣把她當妖魔欺侮的,細細想來,也只有幾個。至於舞指揮棒的,則似乎就只有黃同志一人了。以前趙娟娟寫那單位的大門是“黑漆大門”,顯然是罵錯了,冤枉了許多好人。趙娟娟這種內愧的心理,更使她倍動情感。有一次孩子睡熟在她的懷裡了,一個中年的老顧客買了香煙,站在那幾點著一支抽著,細細的看了那孩子一刻,輕輕地說了一句:“很像很像。”這句話立刻扣響了趙娟娟的心弦,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憂怨而焦灼的詢問:“他人呢?”

從那次以後,單位裡好些老顧客就開始做她的情報員和參謀。她陸陸續續知道了魏建綱的許多情況,她知道他在寫那寫不完的檢查,她知道他在認那認不完的錯誤,她想像出他的愁容,想像出他的萎靡,想像出他的畏縮,想像出他的消瘦。她可憐他,又恨他沒有氣性。她知道他在這種苦惱的情形下是非常需要她的愛撫的;可是他明明已經知道(情報傳進去了)她就在附近卻不敢闖出來見一面。男子漢,大丈夫,膽小如鼠!其實殺頭也無非碗大個疤,有什麼可怕的呢!究竟犯什麼法了?就是犯了法,判了刑,坐了監,也允許家屬親戚朋友探望。綁到法場去殺頭,也還允許祭一祭。為什麼他們夫妻要活拆,面也見不得?真不爭氣,真窩囊,這種男人不配做丈夫! 有時候,裡面傳出消息,說因為魏建綱檢討比較深刻,領導上已經說了幾句鼓勵他“振作起來,好好工作,做出成績”的話,趙娟娟便又心軟起來,原諒他那種忍氣吞聲的怯懦性格;因為這畢竟贏得了上帝的慈悲,改善了他的境遇。那麼,做妻子的還有什麼可以埋怨的呢。他願意怎樣就怎樣罷,只要他能夠安穩、真能夠做出點事業來,妻子受點孤獨也願意,也心甘,也能夠諒解,而為他犧牲一切。

再後來,魏建綱的經過考驗的同事老周給趙娟娟帶來了錢,帶來了魏建綱的信。證明形勢果然松下來了。而魏建綱則仍舊不能來見她,因為這次所以得到原諒,就在於立了軍令狀,保證不再犯。再犯的話,可真是不用刀槍,會把他活活磨死的。老周也勸趙娟娟不要急,不要愁,說魏建綱確實有難處,並不是變心。總是為了求得有個前程,不能不忍著點。別以為真的立了軍令狀就永遠得聽他們的。關公放走了曹操,諸葛亮還是不曾殺得了他呢。等著吧! 再後來呢。果然等到了。氾濫的洪水是堵不住的,只要一有可能,它就沖垮一切。 世界上最無聊、最可惜的事,莫過於損壞和阻撓真摯的愛情。而且作這樣的事,沒有一個不失敗。千萬不要以為也有成功的,須知那暫時的成功,要付出遺臭萬年的代價。不是有歷史作證嗎!谁愿意再試試都可以,這種人歷來都不缺,不是也有歷史作證嗎! 正正噹噹的事情,偷偷摸摸地干著;本來不用遮掩,偏偏害怕洩露;魏建綱和趙娟娟,就這樣無可奈何地過下去。雖然同情他們的群眾越來越多,但是魏建綱還是不願公開和黃卓正較量。他之所以能夠容忍,除了性格的原因之外,也是為前途著想。固然大家都明白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政黨,但那位黃同志教育魏建綱的時候,口口聲聲說魏建綱吃了共產黨的飯卻去和資本家的小老婆搞腐化,魏建綱卻不能不悟為真理。因為既然一個人離開了黨就沒有出路,可見得肚皮也是靠黨來餵飽的了。所以你只要聽話或裝作聽話,坐著吃就是。這日腳多愜意,叫做生活有保障。魏建綱當然是不肯輕易失去這種條件的。如果他敢觸犯那位黃卓正,就可能喪失自己的“優越性”,所以三十六著,忍為上著。 然而要遮瞞也難。我們的祖先,早就具有“只怕不做,不怕不破”的本領。這基因遺傳下來,後代自然就絕頂聰明了,天文、地理、人和,早已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所以總說“在被頭窩裡做的事,也瞞不過別人”。而魏建綱和趙娟娟的事,恰巧是在被頭窩裡做出來,當然就輕而易舉赤棵棵馬上暴露了。這很醜惡,自不必說,但反复的次數多了,神秘性和稀奇感卻在遜色,有議論也不怎麼熱烈了。單位裡邊原來純潔的姑娘如李瑛和胡麗玉,現在都結了婚,生了孩子。自己經驗得多了,竟也淡然不以他們的事動心了。至於黃卓正,雖然並不放棄自己的職責,但更多的已是灰心失望,認為魏建綱自甘墮落。 “有什麼辦法,教育也不是萬能的。”有時候,黃卓正這樣為自己辯。 “光靠教育也不行,教育並不是萬能的。”有時候,黃卓正又這樣為自己爭,磨刀霍霍。 不久便碰到五七年整黨,運動伊始,黃卓正畢竟是黃卓正,別人還沒有覺悟,他就覺悟到自己對魏建綱過去是處理不當了。看到有些地方已經鳴放,生怕魏建綱不會放過他,不如主動轉個彎,別弄得難堪。於是便在接近魏建綱的一些群眾中間,隱隱約約放出了話風,表示出一種歉意。然後又選中了老周(這一選就看出黃卓正之明察秋毫了),重點地個別交換意見,意在請老周把信息正式傳遞過去。做了這些以後,發現魏建綱的態度大出意外,不但沒有向他提意見,反而仍舊口口聲聲承認自己的錯誤。黃卓正倒有點摸不著底了。他研究來研究去,覺得按魏建綱的性格,確有可能既往不咎,會習慣地就那麼過下去。但又怕到了火候上,突然來一下子,那就吃不消。比如門外邊那個擺香煙攤的女人,就不是省油的燈芯。還是動作大一點,姿態高一點,畫個圈安穩。所以,他決定親自出馬,找魏建綱誠懇地談一談,打消他的顧慮,讓他把意見提出來,自己適當做幾句口頭檢查。有誤會就解釋清楚,有過頭的地方也可以說一說當時不得不過頭的客觀原因……反正兩個人談心,人面對著肉麵,總得留幾分情,是容易和解的。況且從主觀上來說,他也是為魏建綱好,並不是一腳踢開他,踢開他還勞這麼大神幹嗎! 這位黃同志正打著腹稿,謀劃找魏建綱談些什麼話。沒想到他還不曾想妥,就有幾位老工人出來說話了。工人階級是我國的領導階級,他們的權威性無可爭議,現在他們開口了,再好沒有,省得黃同志再說。到了這時候,魏建綱還算什麼東西呢?清清楚楚,不就是一再甘心做資產階級俘虜的胚子嗎!幸虧是早就把他看穿了,花那麼大力量挽救他。他還能怎麼樣?他是應該肝腦塗地、報答救命之恩的!還好,讓他翹尾巴的時候他不曾翹,這就是平時教育抓得緊的效果了。媽的,說到底還是好了他! 真的,算魏建綱運氣好,竟沉得住氣,肯死心塌地把虧吃下去。除了承認錯誤,任什麼意見也沒有。饒了他吧,況且並不是缺,已經超額了。缺呢,補他頂省勁。超了就讓他沾點光。橫豎尾巴那麼粗,鳴放固然不曾鳴放,但那一陣他也趁著亂,同趙娟娟明目張膽往來。這是用行動來反黨,要算帳隨時可以算。下一次還有百分比要完成呢,倉庫裡不能一次都出空了。 這個預見英明極了,不過那一批走了幾個月,就又接著了任務。這一次,魏建綱就被用上了。 有一天下午,黃卓正同志踱著方步,含著笑意,悠悠然走到趙娟娟的攤頭跟前,買了一包香煙。這是一個不同凡響的行為,趙娟娟心里馬上想到要出事了。這些時候,她一直提心吊膽,怕魏建綱逃不過去。她的老顧客裡邊,有好些個買過最後一包煙…… 甚至連老周也不曾同她說明白,就再也不見了。原來這看不見動刀動槍的太平世界裡,是有另外的險情伏著。趙娟娟怕了,早就不敢對黃卓正同志放肆,可現在他竟來買香煙…… 黃卓正不急,買了煙,拆開,抽出一支點著,吸了一口,把煙輕輕地慢慢地吐出來。然後再吸一口,再吐出來。兩隻眼睛瞧瞧趙娟娟,嘿嘿笑著說:“好了,你算吵到頭了,以後不必再吵了。” 這兩個人,雖然不曾有過一次友好往來,但交道已打了好幾年,彼此沒有一天不關心對方是否還存在,因為這關係已經非同一般。他們自然也曉得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所以也盡心著意研究對方的一舉一動,便於有一個相應的措施,警惕心向來是很高的。現在趙娟娟一聽這話,就曉得魏建綱出事了。她像怕黃卓正逃走似的一把拉住他說:“你說清楚,他怎麼了?” 黃卓正大度地說:“沒有什麼,不戴帽子。我們是按政策辦事的,不搞打擊報復。” 趙娟娟搶著說:“打擊報復也沒有關係的,不必洗身清。我只要曉得他怎麼了?” 黃卓正把一口煙朝天慢慢吐出去,臉色變得很正經地說:“沒有辦法呀,按他的情況,不能留在無產階級的上層建築裡面。” 趙娟娟這就吃虧了,她不懂什麼叫上層建築。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逼著他繼續說下去。黃卓正倒並不故弄玄虛,因為反正大局已定,便直截了當說:“已經批下來了,同意讓他回家。” 趙娟娟一想,大概就是“歇生意[注]”的意思了。趙娟娟明白這打擊不小,從前老闆“歇”掉職工的“生意”,同現在的情況不一樣,因為現在全國就只一個“老闆”(這該死的趙娟娟竟這麼說),“歇”了就找不著另外的“生意”了。但想著天無絕人之路,年紀輕輕的,好手好腳,不信就會餓死。況且自己還有這個攤子呢,夫妻倆在一起幹,除了香煙再批點糖果賣,也活得下去。反倒自由自在,省得受他的氣。想罷,就覺得不值得愁,更不值得在他面前顯出愁來。她把手一拍說: “回家好,我巴都巴不到,真謝天謝地。” 黃卓正陌生地望著趙娟娟,覺得這女人畢竟簡單,便衝冷水說:“不要高興,他沒有工資了!” 趙娟娟這才開心地大笑了。 黃卓正明白自己說了蠢話,惱羞成怒說:“不要笑,你當他回哪兒的家?回老家!” 趙娟娟一怔,認為這分明是故意刁難她,魏建綱老家裡根本沒有人了,她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順應該回到她那兒去。否則命也拼得的。現在可不比從前了,橫豎飯碗已經砸碎,還受什麼氣! 於是趙娟娟破口大罵。把黃同志罵逃了。 過了不多一刻,單位有老顧客來買煙,趙娟娟就把這消息告訴他,請他馬上告訴魏建綱,叫他別忍了,骨頭硬點,一定不能回老家去,夫妻倆死也死在一塊。 魏建綱到了這一步,果然也硬起來了。 後來居然如願以償,魏建綱同趙娟娟合用一個戶口簿了。但這並不是他們拼來的,黃卓正同志絕不會因他們爭吵就手軟。問題是魏建綱的老家沒有人接受他,當地的老百姓誰也不承認和這個人有什麼關係。而上面對這類人的規定,也明明只說“處理回家”。按情況是應該和趙娟娟在一起的。 這件事不管怎麼處理,也並沒有什麼議論。這樣的事要有議論,那議論的事豈不太多了! 不過,凡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包括黃卓正在內),有時內心也不免有各種疑問。究竟是誰勝利了?究竟是誰失敗了?也許是這一方勝了,那一方敗了。也許是那一方勝了,這一方敗了。也許雙方都勝了,也許雙方都敗了。也許連雙方都沒有…… 那就玄了。 後來呢?後來一直沒有發生過震撼人心的大事。包括“文化大革命”在內,這一家子都普普通通,不聲不響地度過去了,寫出來也不惹人看。當然,夫妻常在一起,恩愛得過頭的時候也有,埋怨得吵架的時候也有,都不及從前同黃卓正交鋒時熱鬧。魏建綱讀的專業,在小攤上當然沒有用處,但是香煙很緊張的時候,他也做了捲菸機捲煙。後來攤子擴大,兼售水果,他還改進過買來榨甘蔗的榨汁機。所以,嚴格地說,這也還和他的專業有點關係呢。 因為他的遭遇,好像和各項運動沒有什麼關係。過去反正叫他走,他就走了。不但走,趙娟娟還搶他呢。二十三年以後,又有人想到了他,要替他平反。但平反什麼呢?沒得內容。若說他同趙娟娟搞了腐化,誰說這話,誰的兒女就會懷疑誰神經錯亂了。即使是那位黃卓正同志,也沒法說,要說也說不清了。何況,要他說清楚的已經不是這個問題,還有他自己的問題在麻煩他說清楚呢。 所以就別計較了,本來魏建綱做夢也沒想到要計較什麼。他被請回原單位,搞他原來的專業。 現在可到了他發揮專長、大顯身手、拿出成績來的時候了! 結果並沒有。舊的忘記了,新的學不會。雖然發憤,精力不夠了。儘管很多人同情他,卻也不免失望。他不像有些小說裡寫的科學家,離開專業工作幾十年,一旦歸來,就又是權威,又是尖子,又成了台柱子,甚至全靠他才攻下了某某尖端— —這樣的人才叫棒,經得起折磨。再搞他幾下都沒關係。若都像魏建綱,以後就沒得搞頭了。沒得搞的了。 其實呢,魏建綱也不是完全沒有用。他努力過的,是實情。效果不大,也是實情。因此也苦惱,找刺激,常喝點酒。喝著喝著便總結自己的生平,說出這篇小說開頭那個警句來。還真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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