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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跌跤姻緣(中)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8561 2018-03-19
已經交代清楚了,魏建綱他還敢嗎! 該他上班的時候,他規規矩矩地去,低著頭坐在那兒,像已無顏見人。一下班就灰溜溜地把自己關在單人宿舍裡寫檢查。 忙著吧!組織上,行政領導上,都在等著看了他的檢查才決定怎樣處理他呢。 團支部當然抓得更緊,專門為他開了幾次會,有時候黨支部也派人參加指導。氣氛極其嚴肅,極其沉重。一到這種場合,不必別人開口,魏建綱已經無地自容。 批評極尖銳,而且政策性很強,有說服力。沒有牽強附會的地方,青年人可不可以找對象?可以。該不該談戀愛?該。要不要婚姻自主?要。這些全不成問題。這些成問題豈不滑稽!豈不是封建了!壞是壞在一個革命幹部,一個青年團員,找對象什麼人不可以找?偏偏竟同一個資本家的小老婆搞到一起去!實在不像話。是可忍,孰不可忍!甚至還有更壞的,那女人連做資本家的小老婆都不夠資格,已經是被拋棄了的。革命幹部、青年團員魏建綱居然會抬得來當寶貝,真把同志們的心都氣傷了。傷心得不願意同他坐在一條板凳上;因為同他坐一條板凳,就等於同那個資本家都不要的女人坐在一起。有人指責魏建綱中了糖衣砲彈,有人則說他是本性如此。這些意見在會上並未發生爭執,但會後卻有引申和過分的議論。比如說到糖衣砲彈,有人就認為那女人也不夠資格,只能算砲彈殼。給糖衣砲彈打倒了還別說它,魏建綱被個砲彈殼就打倒了,也實在不起眼,鄙薄得很,畢竟是內地小城裡出身的人。再比如說到出於他的本性,便有人建議再查一查他的家庭成份,並詫異當時怎麼會把這樣的人吸收到團裡來。

等而下之的議論就更多了,甚至說到“犯錯誤也要犯得值得……”“竟饞得揀破鞋……”之類不登大雅之堂的話。最後則有一致的公論,斷定魏建綱並非沒有認識,而是明知故犯。所以一開始就私偷賊摸,遮天瞞地,居心不良,理應罪加一等。 總而言之,魏建綱做到了老老實實交代問題,誠誠懇懇接受批評,徹徹底底承認錯誤,規規矩矩低頭認罪。他實在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也對不起在一起革命的同志,如果打他的屁股可以消同志們的氣,他馬上會主動趴下來湊著。 還能再去看看趙娟娟嗎?他敢! 那麼,愛情呢?這斬不斷、關不住、研不碎、理不清的、說不明白的東西,難道就完結得這樣容易,這樣簡單,這樣快? 要真是這樣,就不叫愛情了! 那麼,愛情究竟是什麼呢?牠呀,它就是滿滿的一桶,它就是重重的一挑,它就是長長的一生。

假使用桶來盛,那麼,雙方都有一隻;假使用秤來稱,那麼,雙方都有一擔;假使用時間來計算,那麼,雙方都有那幾十年。 最好是一樣的滿,最好是一樣的重,最好是一樣的長。 然而這不可能,天底下沒有完全一樣的東西。總有滿一點。淺一點;總有重一點、輕一點;總有長一點、短一點。如果他往淺裡減,你就要往滿裡添;如果他往輕裡卸,你就要往重裡加;如果他往短處縮,你就要往長裡伸。不要讓一滴掉在地上,不要讓一片飛到空際,不要讓一寸變成亂給、你要把自己當做海,準備他把那桶水全都倒進來;你要把自己當做大地,準備他把重量全部壓上來;你要騰出你全部的心房,準備貯藏他源源送來的歡樂或痛苦。 也許這些話都是白說,愛情的精義就妙在說不出。

但是,至少有這麼一個趙娟娟,她就像上面說的那樣去做了。 魏建綱第一天沒有回來,趙娟娟等到燒在鍋裡的夜餐冷了才吃。但並不擔心,因為這種情形常常有,為了掩飾,有時不能不在單位裡住一住。不過往常總先要告訴娟娟。這一天卻不曾。 魏建綱第二天沒有回來,趙娟娟把熱了又冷、冷了再熱的夜餐燒了三次,等到女兒餓得哭了才吃。但還不是太擔心,因為這種情形過去也有過,那是單位裡搞什麼突擊,忙不過來開夜工。 魏建綱第三天沒有回來,趙娟娟燒的夜飯,就只有小女兒一個人吃得下了,這種情形還不曾有過。趙娟娟擔心了,一夜沒睡著覺。 魏建綱住到她家來,左鄰右舍都知道。有人問起,她就直截了當說是她的男人。還有人認出就是那天摔傷的,不問就猜到了,以為奇緣,十分稱讚。說從前綠珠墜樓是悲劇,現在娟娟墮樓定終身。在這個大城市裡,要是在解放前,這種男女關係,鄰居是不過問的。近在颶尺而老死不相往來,也是常事。解放以後,彼此才互相關心。大家都知道趙娟娟受過資本家的欺侮。棄婦孤女,又沒有職業,縱有點積蓄,也無非是一點首飾,貸換不著幾個錢。能靠它過幾年?用個一尺來寬、二尺來長的木盤子,在街頭擺一個香煙攤,兩張嘴巴靠在上面也極難。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買她的香煙是為了同她胡調。她板面孔,有人還諷刺她假正經,笑她是“被老闆用舊了丟到街上來的貨色”。她不得不保衛自己,日復一比也學會說髒話,敢撕破臉皮以牙還牙。這樣的日子當然不好過,更不是長久之計。現在重新愛上一個男人組成家庭,絲毫也不奇怪。況且大家看到魏建綱是個有根基的正派人,所以都稱讚趙娟娟選得好。他們夫妻倆也確實恩愛。娟娟自不必說,只要魏建綱願意,她什麼事情都盡心盡力做到他滿意。魏建綱則得到了許多想像不到的歡悅,迷醉在幸福之中。他們愛得很濃,比四十三度的蜂蜜還要濃得多,所以,很快就結晶。趙娟娟的肚子,已大得誰都看得出。那時候《婚姻法》頒布不久,群眾還沒有“登記”的習慣。已經同居了,就算結婚了,就算造成了既成事實。趙娟娟沒有讀過馬列主義的書,又不懂什麼叫組織生活。自然沒有一點組織觀念。並不曉得《婚姻法》上寫明的“婚姻自主”的條文,還有不曾寫出來的內容。總以為是合法合理的了。魏建綱當然意識到並不這樣簡單,這裡邊存在著立場、觀點問題。戀愛問題,在舊社會裡完全是亂搞,新社會則不允許胡來,對於要求進步的人來說,尤其顯得莊嚴而神聖。他們心目中認為必須遵守的原則,無法列舉,如數牛毛。人民的生活,國家的大事,倒有人肯漠然無動於衷,若看到在這方面有所表現,就很少不過分地關心。而且總肯多往壞處想,絕不錯過指責或幫助當事者的機會。很可以譽為“國德”。因為此事不比遺傳工程;聖賢和盜寇,巧人和傻瓜,天生都懂一點,有這個本領。 “婚姻自主”當然已經成為法律,惟其如此,便只能是最起碼的條件,僅僅對全國人民適用;而對於一個革命幹部,一個共青團員,自然應該有更高的要求,用更高的標準去衡量,不能降到群眾的水平。所似,魏建綱是不容易過關的。君所愛者,人將惡之;你眼裡的西施,會在別人眼裡變為畫皮。君所認為愛者,人們認為這並不是真正的愛。他們責問:“你們的愛情建築在什麼基礎上,同資產階級的臭婊子(就是這種極有教養的口吻)混在一起,搞什麼名堂?”……興趣極為廣泛,糾纏無窮無盡,影響無邊無岸,後果也可大可小。所以魏建綱寧願瞞天過海,私結姻緣。麻煩是省掉不少,可是心裡總懷著鬼胎。因為他並不超脫,也是這塊土地上長出來的一株。別人不來幫助他,他會先幫助自己;別人不來打倒他,他會先打倒自己,他實在是非常的能於。所以趙娟娟愛之彌深,也深信魏建綱愛她不疑。

到了第四天下午,趙娟娟再也忍不住了。她曉得魏建綱不曾同單位裡講過,不講的原因也明白。她原不該到單位裡去找他,以免惹出麻煩來。但心愛的人不明不白一去不回來,不去找他還能有情緒做別的嗎?攤頭上的香煙,昨天就被誰偷走了兩包,她都不曉得,大概那小偷已看出了她走神的樣子才下手的。所以,她決定把攤頭早收兩個鐘點,到單位去問問他是怎麼回事。總不見得又被別的女人從窗台上掉下來壓壞了吧。 心中急得無法安寧,她也就顧不了許多。遮瞞也不是長久之計,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孩子都在肚裡了,還有什麼不能說。合法的事情,怕什麼,乾脆攤開來就算。她就拿了這個主張。對著衣櫥上的大鏡子換衣服、梳頭、搽面油。塗口紅,按照自己的設想盡量打扮得漂亮些,因為這還是第一次到他的單位裡去,第一次讓她丈夫的同事看見她,她得讓別人稱讚,可不能坍了丈夫的台。

打扮妥帖,正要出門,聽見樓梯上雜雜沓沓響上來,像有幾個人的腳步聲,女兒在喊:“媽媽,有人來!” “誰?” “陌生人。” 房門並沒有關上,說話間,陌生人就已經走進來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都年輕,女的比男的更年輕。 在趙娟娟家裡,以前也有陌生人來過;但來過的陌生人,和這兩位比起來,就不算陌生。這兩位才真正陌生。他們走近來,儼然像兩根柱子般木立,臉鐵板著,眼烏珠盯著人不轉,也不打任何招呼。就像花三元錢買了一張票看稀奇,進來一看,發現上了當,三角都不值,氣得想把那看的吃了才夠本。 趙娟娟是見過世面的,並不怕。但也敏感得很,腦殼子裡閃電般一亮,馬上想到恐怕和丈夫有關係。便問:“兩位是哪裡來的?找誰?”

那男的嘴巴一張,倒想說話。可是那女的卻使了個眼色,回身就走。男的也就閉了嘴,兩個人噔噔噔下樓走了。 氣得趙娟娟把窗子打開,朝那兩個人喊道:“誰得罪你們了,自己摸錯了門,客氣話都不會講一聲嗎?”那兩人全不理睬,只顧走了。只見隔壁的老太在向她把手,娟娟就下去。老太便告訴她,剛才兩個人是魏建綱的單位裡來的。來調查。問別的也罷了,還問有哪些男人和趙娟娟有往來……什麼都問了,最後是要親眼看一看趙娟娟。 趙娟娟氣壞了,破口就像罵流氓一樣罵了句髒話。抬頭喊女兒把房門關了,在家看著,不許出去。又托老太照應照應。自己就奔丈夫的單位。她曉得一定出了事,莫非魏建綱捉去吃官司了?他犯了什麼法?定了什麼罪?怪不得不能回來呢!她要去問一問清楚。

沒有人能猜出趙娟娟重新見到魏建綱是在什麼時候。 知識分子的思想情況是如此復雜,動不動就出大紕漏,所以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一時一刻都得抓緊,要真真能把他們改造過來,談何容易。像魏建綱這樣的人,歷史清白,成份不差,又有專業知識,黨和人民是很需要的。他平時工作也還認真勝任,肯聽話,是一個培養的對象,可是忽然撲通一聲下了河,實在可惜。因此大家下了決心要挽救他。在一次全體工作人員會議上,一位原則性很強的領導同志懷著深厚的階級感情對這件事發表意見說:“我們平時常常講:資產階級用盡種種手段在和我們爭奪下一代。究竟怎樣爭奪法?體會不深刻。這一次,大家都親眼看到了。就是這個樣子!的確無孔不人,防不勝防。但是,我們畢竟發覺了,清醒過來了,採取措施了。我們不會讓自己的同志落水淹死,被他們拉過去。我們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用最大的熱情和耐心把我們的同志從資產階級的手里奪回來。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們還能建設共產主義嗎!”

所有到會的同志聽了這番話無不動情,充滿了幸福感和自豪感,覺得我們生活在新社會,就像生活在保險箱裡一樣安全。即使難免失足落水,也是落在一個不沉的河裡;跌進去了,總是浮在水面上,決無滅頂之災,很容易救上岸來的。所以,單位裡的同志們,立即就行動起來,無私地伸出自己的手,爭著去拖魏建綱。拖著什麼就是什麼,拖著手的就拖手,拖著腳的就拖腳,拖著頭髮的就拖頭髮,拖著耳朵的就拖耳朵,牢牢不放,免得他被資產階級拉過去。當時那一股勢頭,稱得上一個搶救運動。魏建綱並不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多少也接受過幾年黨的教育,有那麼一點覺悟和革命的感情。看到由於自己的錯誤,使組織上耗費那麼大的精力,感激得簡直不知說什麼好。那時候還沒有發明請罪的種種儀式,古代的五體投地又不適用,所以那感激就無法表達出來。只得誠惶誠恐,捺在心裡。

的確,為了使魏建綱受到教育,幡然悔改,連領導上事先也沒有估計到要花那麼大的代價。如果把這些精力和時間用到業務工作上去,全年承擔的任務,也許早就能夠完成了。這次資產階級對魏建綱所施的拉力,竟有一種垂死掙扎的拼命精神,又軟、又硬、又粘、又韌,無窮無盡的糾纏,反反复復開展拉鋸戰,一直拖了三四年之久。魏建綱感受到的還只是一小部分,可是也已經足夠他心悅誠服了。作為一個青年團員,把自己的思想行為提到兩個階級,兩種立場,兩條道路,兩個前途的高度去認識,還有什麼不通的?當然通!沒得話好說。不過人有天生的弱點,大概也是應該承認的,否則聖賢也太容易做。男人對於女人的需要,確有無可代替的方面,而魏建綱又已經經驗過了,特別又是趙娟娟那樣一個女人,儘管說得她一無是處,在魏建綱心目中卻比一切女性都更女性化,所以儘管決心要斷絕關係,但思想上的鬥爭,則既激烈又有反复。有時是英雄氣長,有時是兒女情重,特別是那肚子裡的一塊肉,又調動了“不孝有三”這個皇皇古訓。固然“大義滅親”可以流芳百世,可是“棄妻殺子”而遺臭萬年的,不乏先例。天平究竟哪一頭翹起來?哪“頭垂下去?魏建綱好像又覺得糊塗而沒有把握了。

說服教育畢竟不及讓事實說話起的作用大。漂亮的趙娟娟,做夢也沒有想到竟做了魏建綱的反面教員。她一趟趟往單位裡跑,要求同丈夫見面,要求讓她的丈夫回家。接待她的人,早就料到沒有一番折騰,她決不會死心塌地。所以有充分的準備。但是這準備竟不曾有用,不管是多麼正確的道理用多麼合適的口氣說出來,趙娟娟完全不接受。在她聽起來就極簡單,無非是一句話,要她同魏建綱斷。她能听就不來了,她來就是為了不聽這種話。雙方都有良好的願望,一方是為了搶救同志,一方是要求夫妻團聚,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究竟誰有理?就要看講的究竟是什麼理?從誰嘴裡講出來?何況小道理還要服從大道理。所以講個理也十分複雜。趙娟娟注定要輸,因為她是為私,那一方面是為公。趙娟娟就認輸算了吧!她偏又不認。不管有理無理,天天到單位來胡鬧。表現也越來越潑,開始同接待她的人吵架,發展到拍桌子、罵人、說髒話,把所有接待她的人都得罪了。因此引起公憤,弄得有時候許多人不得不丟開急待完成的工作來參加這現實的鬥爭,這時候趙娟娟寡不敵眾,就要無賴,形狀是不能算漂亮的。最後則門衛這一關不許她通過去了。起初她也不買帳,動手掀胸脯,但也無非是匹夫之勇,何況又是女流之輩,自然用不到幾個回合,就被轟出去了。 總而言之,隨著鬥爭的越來越激烈,趙娟娟的本性就赤裸裸的暴露無遺。這一個過程,從頭到尾也延續了四個多月,研究所的同志,大都親眼目睹,確實受到教育,書呆子習氣有所改變,公開的輿論是一致的(不公開的就听不到),沒有一句話同情趙娟娟。魏建綱非常自覺,只管埋頭本職工作和寫思想檢查,不敢超越雷池一步去同趙娟娟接觸。但如山一般的輿論卻壓過來,趙娟娟種種醜惡的表現,他總沒有失去耳聞的機會,而且聽人說得非常詳細,比親眼看到的印像還鮮明。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耳濡目染,感情自然會有所變遷,否則豈不成頑固派了。所以那思想檢查的虛假和敷衍成分逐漸減少,越來越多地接觸到了靈魂深處的骯髒,也像趙娟娟一樣得到了盡情暴露的機會。這期間使他最震動的是兩件事,一是有人告訴他,團支部書記李瑛接待趙娟娟的時候,苦口婆心曉以大義,趙娟娟不但半句沒有聽進去,反而倒栽贓,竟然說是李瑛愛上了她的丈夫,把她的丈夫搶走了,要李瑛還出人來。魏建綱一听就心驚肉跳。立刻想起他和趙娟娟有一次夜半無人私語時,確曾講到過李瑛。當時他是怎麼講的呢?心裡很清楚,原話也不能再說出來了,反正一方面表示並非沒有人愛他,一方面又讓趙娟娟明白得到他的愛就值得誇耀。而趙娟娟對著李瑛會怎樣講呢,如果把他的原話搬出來,豈不是等於挖了他的舌根嗎!為此提心吊膽了好一陣。還有一次是被帶到臨近大門的一座樓上,被吩咐朝窗口下面看,那里站著七八個本單位的同志圍成一圈,圈子裡是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坐在地上,一面哭,一面罵人,呼天搶地,口口聲聲要討還她的男人。樣子無賴極了。領來觀看的人對魏建綱說。 “你看看,她來討丈夫,如果你是她的丈夫,你就下去見她,跟她回去。免得她在這兒吵,影響極壞。”魏建綱低下頭,不動。於是那個人又接下去說,“這種女人是什麼貨色,看清楚了吧!真不懂你怎麼昏了頭,會糊塗到這種地步。你說,究竟算是搶了她的男人呢?還是算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呢?” 魏建綱肅然動容,點點頭,聲稱:“我哪裡曉得她的脾氣這樣壞。”於是那人拍拍他的肩膀,稱讚他還不失為一個青年團員。 一陣風浪就這樣過去了。魏建綱的身子也像他的靈魂一樣,躲躲閃閃羞於見人。單位裡的保衛工作很成功,儘管趙娟娟窮凶極惡地表現出種種醜態,也沒有能見到魏建綱的面。魏建綱也嚇得不敢出門,一則怕出門碰到趙娟娟,二則怕單位裡的人懷疑他去找趙娟娟;橫豎都不好交代,左右都難以做人。活在世界上可真不容易。有許多時候,幹倒是憑著血氣之勇幹出來了,過後就並不那麼心安理得。也不是永遠能夠找到理由寬慰自己的。試看歷史上許多英雄豪傑,逐鹿中原,屠殺無辜,笑喚人肉,渴飲人血。他們的腦袋瓜,自然都是鋼鐵鑄成,不會有一點軟弱處。卻也往往做“還我頭來”的夢。可見也有天良發現的時候。因此就不得安寧了。何況魏建綱這樣的書生,除了軟的肉之外,剩下來的骨頭也並不硬。即使認識了真理,做了理直氣壯的事,過後腿肚子也往往發軟。真理總依其對立面而存在,魏建綱所堅持的真理的對立面,又是一個漂亮的,溫柔的,香軟的,崇拜他、愛他的女性,這個女性已經把一切都給了他,並且會直到終生。魏建綱難道就真能站穩立場,同她一刀兩斷嗎?那逐浪高的心潮,有時候也會退得很淺,淺得愁船擱著過不去呢。道高還是魔高,起伏不定;後浪推前浪,越推越遠,覺得像苦海無邊了。因此就有“回頭是岸”的誘惑。稍有空閒,腦袋裡就放電影,從跌倒、住院、被香味刺激得醒過來、接觸到手心的溫暖……住進她的家,困上她的床……該死的老片子,一遍一遍放不完。 “不要垂頭喪氣,有什麼捨不得!”有人這樣開導他,“你拋棄的不過是一塊絆腳石,這樣你才會進步,年紀輕輕的,還怕找不到好對象嗎!” 不錯不錯,魏建綱也未始不這樣想。但是那好對像在哪兒?李玫嗎,早得罪完了。退一萬步說,就算人家從前對他真有點意思,現在也消散了。難道能被趙娟娟道著,真搶了她的男人嗎!何況李疾做夢也沒有想過呢。還有那個胡麗玉,其實同趙娟娟一比,她就不算漂亮,現在倒神氣了,看見他就繞道走,好像怕哈著臟或聞著臭似的。姑娘家似乎都在他面前擺架子。 “那個人下作。同壞女人搞腐化。”她們私底下就這麼議論著,因此就覺得自己畢竟有值得驕傲的地方。其實感情也很複雜。要說是隔著一條河,總量得出有多寬,要說是隔著一重山,總量得出有多少高。可是隔著的不是河也不是山,而是一個趙娟娟。那就沒辦法說清楚。 趕走了她的人,趕不走她的影子,儘管把她說得多麼壞,她還是擱在大家的心上。 “拋棄的不過是一塊絆腳石。”魏建綱有時候回味這一句很有教益的話時,竟會想到那個逃走的資本家。那時候,他大概也認為“拋棄的不過是一塊絆腳石”吧! 他真不大敢深思下去。一個搞自然科學的人,對於政治思想天生有幽微難明的恐懼感。 他既害怕堅持下去,又害怕自己動搖。他弄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陷入這樣的困境。 幾個月過去了,再沒有人提到趙娟娟,好像風暴已經過去,一切歸於平靜。解放以後,趙娟娟雖然被資本家遺棄,但確實也有一種解脫感。從自主的生活中恢復了自尊、生活雖然苦一點,精神倒是向上的。她和那個資本家搞在一起,至少不是出於愛情。所以離開之後也並不眷戀,無非是回過頭來做點小生意過日子吧。但今後的終身大事,究竟落到何處,總覺焦慮。想不到意外碰著了魏建綱。她是一心一意愛他的,而且也真感到還是第一次真正愛上一個人,第一次真正被人愛。她想不出有什麼不正當,她非常吃驚於那些單位裡的人怎麼這樣聰明,會想出那麼多理由來活拆他們夫妻。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要同他們鬥,她一個女人家憑什麼鬥得過人家呢。果然她只有失敗。可是她死不甘心,她雖然同魏建綱生活在一起不長久,但也曉得他是個怕事的人,斷定他躲著不見她決非出於本心,她相信他是愛她的,她只要能見他一面,招一招手,他就會回到她的懷抱裡來。吵吵鬧鬧,沒有結果,她苦得心都碎了。左鄰右捨了解她的底細,都很同情她。便有人幫她把經過情形寫出來,印了幾十份,有的貼在街邊牆上,有的寄到報館和法院裡去,呼籲主持正義。她怎麼懂得,這就是搞資產階級民主,是煽動群眾鬧事。幸虧群眾覺悟高,不曾鬧。否則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收到材料的單位,當然也為此花了些工夫的,看法也不見得一致。大概也正因為不一致,也就只能研究研究再說。那麼趙娟娟還能怎樣呢?她不能夠再一天一天地到那個單位吵下去,她和她的女兒要生活,那個雖然賺錢很少的香煙攤子不能不照料。她沒有條件無限制地白白浪費時間,白天沒有空,於是每天吃過晚飯,她就和她的女兒一同跑到那個單位的附近,悄悄地站在一旁,不讓單位裡的人發覺,期望這時候魏建綱能夠走出來。那麼她就可以見到他了。她相信這種機會一定是有的,魏建綱總有一天會在這個時候走出來,總有一天會碰到。這種信念比之那一次墜樓巧遇,就顯得很現實而有把握。所以她就一晚一晚的按時到那兒去等他,等到很晚很晚,孩子吵著要睡了,才眷戀地拖著疲倦的身體走回去。 如此一直等到快要臨產,也不曾見到魏建綱的影子,但是她並不曾灰心。她是打定主意要等下去的,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她務必要等到他,哪管要等到死。 孩子生下來了,是一個男孩子,很可愛很可愛的。趙娟娟看著孩子,就越發想念孩子的父親。她想魏建綱應該知道孩子已經出世,他一定也是非常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的,也許他會悄悄地偷跑出來看一看自己的孩子吧?可是三朝[注]沒見來,五朝沒見來,滿了月還是沒見來。難道單位裡的人竟把他看守得這樣緊嗎?還是病了呢?趙娟娟真想再吵上門去,然而她知道那是沒有結果的。她還是只有到那兒去候他。滿月以後,她就抱著孩子每天晚上仍舊站到那兒去。她還沒有給孩子起名字,名字要留給孩子的爸爸起。爸爸是個有學問的大學畢業生,會給孩子起一個很好的名字的。 就這樣,又是一個晚上,又是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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