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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老清阿叔(2)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3273 2018-03-19
孩子們跟在長伯伯的屁股後頭轉了幾年,隨著年齡逐漸增大,長伯伯在他們心中所佔的地位就越來越微不足道。一旦成年,便覺得長伯伯忠厚,無用,可憐,可笑,反過來認為長伯伯是個小孩子,自己倒比他成熟得多了。好在孩子們長大了一批,又有一批小的來接班;所以長伯伯的日子過得依舊還熱鬧。不過這一批批來了又去的孩子全都一個樣,到頭來很少不叛離長伯伯的。長伯伯全然沒有覺察這一點,不是氣度大,不是有修養,而是他從來沒有想到一個人活在世上還要同別人去比什麼長短。儘管村上的人無不有意無意同他比長短,他卻連“這究竟是為什麼”也從不曾想一想。 我也從沒有想到要拿老清阿叔去同別人比,荒唐的是,突然之間跳出來一個不相干的人,竟拿我和老清阿叔比上了。

那時我還只十一歲,是日本鬼子侵入家鄉的第三年。大概是秋季吧,有一天下午,老清阿叔要我幫他划船一起把肉豬運到鎮上去賣。那時候都是私商開的肉舖子,老清阿叔的肉豬就賣給他認識的一位肉舖老闆。老闆買下了,付錢給老清阿叔,叫他當麵點清,免得差錯。那也不過很薄一疊鈔票,多少我也記不得了,按照當時斗米三斤(肉)的例價,就算一百五十斤豬,殺得九十來斤肉,最多也不過三石米的價錢。可是老清阿叔接過了那筆錢,錢就在他的手上活起來,要翻翻不動,不翻它亂動。老清阿叔的手很大,繭很厚,勁很足,幾百斤重的石碌碡,他翻得輕飄飄;七斤重的大鐵囗,一天鋤到夜;握刀殺得雞羊,提叉叉得魚鰲,空手捉得雉雞,兩指捻得蛇尾……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手這樣窩囊,拿了票子就發抖了,抖得那麼厲害,再也數不清究竟是多少錢。我本來不想驚動他,讓他心定下來慢慢數就是了,總能數清的嘛!可是,我看見那老闆翻著白眼,一臉瞧不起人的樣子,實在忍不住了。於是我就說:“老清阿叔,讓我來幫你數。”老清阿叔把錢給了我,我很快就數清了。 “不錯。”我對他說,“我們走吧!”

我們已經轉身前鋪子外面走去,想不到就在這時候那老闆取笑老清阿叔說: “你還不如你侄兒!” 這句話使我終生難忘,它把我們叔侄兩顆心全都刺傷。從此以後,我們彼此的看法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或無心,或有意,身不由己。 不久以後,老清阿叔夫妻又吵架了。這種吵架是常常發生的,吵架的理由也極其簡單,或是因為沒有錢買油鹽肥皂了,或是水缸乾了沒有及時挑,或是孩子被人欺了不曾幫,或者是燒好了飯等他回來吃他卻在外玩得忘記了,或者是被三朋四友拉去賭博,或者上街多用了幾個錢,或者什麼都不為,光想著他不及別的男人精明能乾就有氣,就忍不住埋怨,嘮叨……從這些可以看出我那嬸嬸是個極平庸的人,沒有知識,心胸狹窄,卻又總不知足。這種女人原沒有自立的能耐,出嫁了就要靠丈夫過日子,只要丈夫當得有校有角,她就服服帖帖,夫唱婦隨,做個奴隸。她嫁過來頭兩年,原也不識得老清阿叔的脾性,看他人高高的,力氣大大的,脾氣好好的,同孩子們玩得歡歡喜喜的,跟他過日子倒也滿滿意意的。後來出於一些好心人的告誡,大概也包括我母親在內,私下里要她多看著點兒丈夫,因為他是個沒有心計的人。總說“吃勿窮,著勿窮,沒有計算一世窮。”“不識字還有飯吃,不識人就要餓肚皮了。”所以,做了他的妻子,如果不多幫他盤一點心思,就會出大大小小的纟漏,不得太平。除此以外,嬸嬸自然也聽到一些風風雨雨的背後談論,也嚐到了丈夫對於家庭漫不經心的味道,特別是頭胎女兒生下來,老清阿叔趁她坐月子,被三朋四友拉去賭輸了兩百米錢,傷透了她的心,確認這家庭的重擔不能讓他挑下去。看他種地不像種地,玩耍不像玩耍,成人不像成人,孩子不像孩子,過日子隨隨便便,衣服髒了不曉得脫下來洗,破了不補也無所謂,沒有葷菜吃素菜,沒有素菜醬油湯,沒有醬油鹽花湯……捉了魚蝦野味回來,大人小孩子一大群呼嘯而來,你一筷他一筷,嘻嘻哈哈一掃光……她如果不挺身出來當家,如何得了。這莊嚴的使命,便歷史地落在了她的肩上。然而她既非能征慣戰的將軍,也不是運籌帷幄的謀臣,所以,她那莊嚴的歷史任務也是命定不能完成的。她的唯一基本家策,就是管住丈夫。要管住丈夫,第一就要抓財政大權。這也罷了,反正老清阿叔全不在乎。比如賣了肉豬,絕對百分之百內交。如果肉舖老闆不叫他數一數,他絕對不數。他輸掉過兩擔米錢,那是賭場裡的朋友借給他的,然而當時每擔米價多少?他不知道,朋友給了他多少錢,他也沒有數,所以老婆願意管財政,他還求之不得呢。可是我嬸嬸管的是死錢,她決無辦法把一個錢變成一個半或者兩個,她絕無開源的能耐,只有節約的美德。說穿了也無非是讓全家過得更苦一點就是了。即使這樣,她還怕丈夫不甘心,會陰謀篡奪她的領導權。比如錢由她管轄以後,丈夫要用自然得朝她伸手,她就看作是危險的信號,圖謀復辟的新動向,絕不願滿足他的要求,總是千方百計把他擋回去。實在擋不回去的時候,起碼也要打個七折八扣才給……她出於婦女具有的那種傳統自卑心理,不自覺地去打擊丈夫的尊嚴來提高和維持她的地位。因此她常常為一些很小的事情同丈夫吵架,儘管老清阿叔不會鬥嘴,難得同她糾纏,她卻總要大吵大鬧,以為不同她拌嘴也是看不起她,而老清阿叔有什麼本事敢看不起她呢?神氣些什麼呢?不就是個成不了大人的孩子嗎!不就是個種不熟田禾的懶漢嗎!不就是個家都當不了的暗敗子嗎! ……這些話,別人只是背後暗底里說說,到了她嘴裡就像戲一樣唱出來了。老清阿叔在眾人眼裡本來位置不高,但總還是個堂堂男子漢,如今被老婆說得一無是處。過去背後的議論都被經驗過的老婆證實,當然是毫無疑問的了,於是刻薄的人便又用他老婆說出的話當面取笑老清阿叔,沒有什麼顧忌了。尤其難堪的是,老清阿叔賣了肉豬,或者新谷登場糶了些谷(儘管不夠吃,總得某一點,才有得零用),捉了魚蝦賣出了……別人知道他有了錢,手頭緊的人往往來開口借幾個,這也是人情之常,總有往來的,老清阿叔當然答應。但這時候錢已經到了我嬸嬸袋裡,老清阿叔得向她討出來。她的逆反心理作怪,十九不肯,硬叫老清阿叔丟失信用。而藉錢的人,看出老清阿叔無能,乾脆跳過他,直接找我嬸嬸商量。她偏又慷慨得很,總肯借給。她信得過別人,獨獨信不過自己的丈夫。真算是把老清阿叔的臉皮都剝了。於是他有時突然也狂怒起來,便砸鍋摔碗,卻從不打人,這樣可以嚇得嬸嬸暫時閉上嘴。到了明天,老清阿叔便仟悔地悄悄從鎮上把鍋碗再買回來。這更給人家瞧不起,說現成話諷刺他道:“準備買,還砸什麼呢?不是白砸了嗎?何必把鈔票丟到江水里去呢!”

那時候我還是孩子,全不曾想到這些,有許多情形也不知道(比如借錢的事)。我只是出於本能,總是站在老清阿叔的一邊。我從不曾覺得他窩囊,倒反像英雄一樣崇拜他。他有那麼多能耐,我全學會了就好了。我從不聽人們的那些誣衊之詞,他們憑什麼呢?誰能夠像他那樣幹出許多使孩子們神魂顛倒的業績來?我也極欣賞他對嬸嬸的寬容態度。他肚量大,好男不與女鬥,要不然,只一拳頭不就把嬸嬸的嘴巴打癟了嗎!可是從那次賣豬以後,我的看法就變了,覺得老清阿叔老實得可憐。這一次,同樣是看到嬸嬸罵他,全不以為他大度,確認被可憐地欺負了。 就在下一年冬天,嬸嬸又生下了第五個孩子,坐月子的時候,老清阿叔竟被人勾搭去賭場,一夜天輸掉了一畝田。

那是落下了紙筆的。 嬸嬸曉得後,吵得烏天黑地,鬼哭神號。但木已成舟,無可挽回了。 老清阿叔一聲不吭,變傻了。有一次我背著草籃別草,經過他輸掉的那塊土地,看見他佝僂著背,低頭坐在麥田一角,一動不動。我有點害怕,悄悄地走近去看,才知道他在哭,一點聲音都沒有,那眼淚卻像潮水般湧出來,把一片麥苗都濕潤了。我年經雖小,也有過幾年農事的經歷,也曾幫著老清阿叔在這塊地裡勞動過多次,這裡的每一粒泥土我都撥弄、撫摸過,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的手印足跡,都浸潤過我的汗珠。它是我的寶貝,也是我的命根啊!我的心頭湧起一股酸楚,跟著老清阿叔大哭起來。 我和老清阿叔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我的情緒越哭越複雜,想起了許多大人們的事情,那麼窩囊,那麼尷尬,那麼殘忍。說有理人人有理,說無情個個無情。善善惡惡,不可開交;模模糊糊,難辨形影。我還來不及去想我自己,我只為他們傷心。我是為前輩而哭。而在這裡面,我當已感到了人世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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