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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老清阿叔(3)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3668 2018-03-19
淪陷區混亂、緊張、痛苦的生活促使孩子們普遍早熟,走馬燈似的一批批漸漸同老清阿叔疏遠淡漠。我十一歲那年,夏天和老清阿叔一起在村外靜靜的蘆塘邊頭佈網攔魚,偶然踩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泛起血色污水的麻袋。這就像火山口突然冒出了滾滾的濃煙,把我純淨如春天的心地抹黑了一大片。從那以後,稚嫩的軀殼裡跳著的已經不是潔淨的童心了。十三歲,我母親不幸死去,父親又在後方抗日,家中丟下我們四個孩子在一起過日子,既忙於爭吵,又忙於照顧。我再讀一年初中就畢業了,千方百計也得想辦法借錢去把它讀完。我肩挑的擔子、思考的內容把我一下子送進了青年時代。我已經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同老清阿叔親密相處。紛繁複雜的世事向我的腦袋瓜子衝擊過來,得寸進尺,蠶食和侵占地盤,一步步企圖把老清阿叔排除出去……我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常常想到他了。虧得我的學校是在農村里,在學校周圍,還常常能夠碰到提問、垂釣、把叉、架弓、設圈套之輩,便能聯想到老清阿叔,聯想到自己童年生活的情趣,心里便覺著溫暖香甜的滋味。我知道老清阿叔很苦。我又何嘗好呢,母親死下來,也是賣脫一畝水田才買得棺材人殮的。升人初三讀書,我走親訪友跑酸了腿也沒借到錢(誰有錢存著呢,都窮啊),結果只得強行入學,學費掛欠。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裡,也不知道因何而苦,甚至不知道究竟什麼才算真真的苦。也根本沒有見過奢華的生活。周圍雖然有比我好過的,但又何嘗沒有比我更苦的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能忍自安,知足常樂,好像人生無非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過下去而已。祖祖輩輩不就這樣過來的嗎。我實在還不懂什麼,能想的東西太少而且想得很幼稚。我天賦平庸,所以想到老清阿叔,也只是浮光掠影,一晃而過,並沒有多少感情的波動。

從初中到高中,一直到進入大學,我離開農村去到小城又進入大都市,雖然各方面同老清阿叔的距離越來越大,但是回想起童年的生活,老清阿叔的形像是那麼突出,明顯地超過了我的父親。 我已經只有暑、寒假才能夠回到家鄉去了,後來父親和後母搬到小城裡住,有時我暑、寒假也不一定全在鄉下過。有時在回去之前,先寫了信給姐姐;告訴了行期,到那一天乘船到了鎮上上岸,到碼頭來接我的總是老清阿叔。他穿得很破舊,冬天也裸著頭,臉總是習慣地朝天仰著,手裡提著一根扁擔,過分正經地大聲喊著我的名字。等我聽見了,看到了,跟他打了招呼,他才高興地嘻開嘴笑。然後不管我帶了多少行李,都上了他的扁擔,少了不說,若是多了,他就料事如神般說: “我說要來接哪,你姐姐還說不要呢。你看,這麼多東西,怎麼叫你拿得動!”他顯然平時不大上街,偶爾碰到熟人,人家就問:“老清呀,怎麼上街來啦?”他就神氣地回答說:“喏,來接我家侄子的,他學堂裡回來!”那樣子,好像很光榮很滿足。

他的生活越來越艱難,蒼老得也快。整個農村已經破產了,不是他一家困難,有些原來笑他種不熟田禾的人,比他更糟,竟有許多人吸毒上了癮。不買肥料不買農藥,蟲害蔓延,大面積欠收。有一年老清阿叔一畝田只收了十二斤稻子,其餘盡是白莠。通常年景,老清阿叔的米回到麥收時就空了,奸商趁機放米賬,講定一石米換三石麥,到冬天討賬時,一石麥價已等於一石米,轉眼三四個月就被剝削了二倍去。老清阿叔年紀一年大一年,又身虧,做事不能像小伙子那樣有使不盡的力氣了。他原有個大兒子全生,只比我小一歲,原可以是他的好幫手,可是國民黨抽壯丁,地方上的鄉長、保長,固然看我父親的面子,不會抽他去,他的壯丁捐是照例要繳的,一年沒有二石米過不去。他哪裡交得起?只得央我父親介紹全生去城裡學生意,省得在家得眼。這樣,壯了捐不交了,家裡也損失了一個勞動力。學徒沒有薪水,除吃飯外,老闆只給些零用錢剃頭洗澡,家裡得不到一點補貼。

儘管這樣,我每次回家,老清阿叔總還要請我吃一頓飯。有時候沒有米了(比如暑假),燒不出飯來,捉到了魚、“蝦、黃鱔。青蛙就送到我家讓姐姐燒給我吃。不讓親侄兒吃一點他的東西,就會內疚得不能自安。 我記不起是否曾經有過一次(哪管一次吧)對老清阿叔的款待做過回報。我仔細搜索過我心臟的每一隻角落,每一條縫隙,沒有任何“受之有愧”的記憶儲存,我居然認為理所當然,因為我當時還是一個沒有收入的消費者,我可以視而不見地在窮得沒有衣服穿的親人身上剝下一層皮來。生活中許多先例早就向我做了示範,只不過我自己沒有意識到這種影響並且自己也跟著幹出來罷了。 悠久的歷史形成的心態和習慣,使自私的人能夠在社會上不知羞恥地活得坦坦蕩盪。等到覺悟,人已物化,我也老了,悔之晚矣。

大學沒有讀畢業,我隨大流參加了革命。革命到了勝利的時候參加進去,也像我對老清阿叔的態度,那樣覺悟得過遲了。況且我又有一個國民黨員和科級幹部的父親,我的行動從壞處想,輕則是投機,重則是混進來別有陰謀。當時革命形勢發展如萬馬奔騰,一下子需要千千萬萬個工作人員,不可靠的人利用一陣也無不可,縱有陰謀也盡可讓它暴露出來了再說。要證實自己的忠誠自然並不靠語言,我參加了工作之後再也沒有回過家鄉,每次填寫表格,填到社會關係一欄,我便想到了老清阿叔,我就感到輕鬆,因為他在政治上是一清二白的。正為了這個緣故,我從來沒有把他填上表格。然而每一次填表,我總算又想念了一次我的老清阿敘了。有一次機關里需要增加一名炊事員,找不到人,我還曾想把他介紹來。竟不曾成功。原來他已五十出頭,哪裡還肯背井離鄉啊!金窩銀窩,不及家裡草窩,外邊千好萬好,不及全家團在一起好。他不但自己不肯出來,就連解放前在城里當學徒的兒子全生,在土改中也回到農村分了土地。五二年春天,全生還趕到省城來找過我,已經完全是個壯實的小伙子了,性格同老清河叔一樣憨厚。他來找我的原因,只是為了要買一本農村劇團的演唱材料,這種材料各地新華書店都有供應,全不用找我。可是全生有全生的理由,他像天真的孩子一樣對我說:“我要你幫我揀一本最好的。”可見他對我何等的信任。誰知到了五三年春天,我剛從農村蹲點回來不久,有一天傳達室傳呼有人找我,我走去一看,竟是老清阿叔。他一身舊黑布裝,面目黧黑,不僅過分地蒼老,而且像經受過一場大災難弄得枯敗了。他見了我,只說了一個“全……” 字,眼淚便籟籟落下來,泣不成聲。

原來這一年中,家裡起了大變故。春天裡我嬸嬸患了重病,看病吃藥,拖了一屁股債,當時雖然參加了互助組,也並不像宣傳的那樣就搭上了社會主義的大船,經得起風浪顛簸。他們少做了工分,全年收支差了一大截,再無來處。他們不曾抱慣債,又沒有把公家的東畫當成自己的那種主人翁氣魄,心理上受不住債務的壓力,急著要賺錢來還。那時候村上還有一爿私人開的小車油坊,兩爿豆腐店。依靠政府定量供應的一點大豆,開工不足。他們貪心重,嫌供應太少,站在資產階級的立場上,進行反限制的鬥爭。當地產豆量有限,農民私下里拿出來做交易的不多。於是油坊、豆腐坊老闆就唆使一些缺錢用的農民做私販子。全生中了糖衣砲彈,也去干那勾當,憑一副肩膀,兩隻腳板,花整夜工夫,來回走五十幾里地販一挑大豆,賺得三、二塊錢。出了絕力,還擔心驚。倘在路上被檢查的干部捉住,就會連本搭利一起充公。所以大路不走走田埂,田埂不走踩查壟,不知要多花幾倍力氣。全生就因為有一夜挑著一百五十斤的擔子逃檢查,逃脫了力,回來就病倒了。偏偏請來了一個中醫學不好,趕時髦改學了幾天西醫的全能大夫,誇口西法治病好得快。三言兩語,便拿出家甚來替全生掛鹽水。掛到一半,全生就發抖了。全能大夫說:“不要緊,有點反應是正常的。”後來抖得手臂都快把針頭摔出去了,全能大夫還硬捺住了他把鹽水掛完。等到針頭拔出,全生竟從床上竄起來,跳了幾跳,幾分鐘就死了。是什麼原因,也查不出來。許多人慫恿他去控告醫生,他想想,他雖然不敢高攀把醫生當朋友,總也是見了面就打招呼的熟人。他們之間,無冤無仇,更無財產糾葛。他老清有幾畝薄田已進了互助組,幾間破屋全不起眼,整個家產抵不上醫生一個腳趾頭,誰都不相信這是謀財害命,那還費神去追究什麼呢?誰能沒有失誤?木匠會截短一根料,瓦匠會砌斜一堵牆,農民會插歪一席秧,誰叫醫生面對的是人的性命呢?我老清阿叔嘆了一口氣,認了命。他想死的已經死了,再無辦法叫他活轉來,而活著的還在要死,還有什麼閒工夫去計較沒有意思的事情呢!我嬸嬸的病剛有點好轉,哪裡再經受得住這麼大的打擊,病情復又加劇,不幾天便又歸天了。老清阿叔連續死了兩個親人,一句話沒有,只是哭。後來不哭了,一天到夜發傻,給他吃就吃,不給就忘記了。他那比我大一歲的女兒已經出嫁,回來陪了他一陣,也沒法解他的悶。剛巧婆家村上有人到省城來走親戚,便勸老清阿叔跟著來找我散散心,老清阿叔倒肯,所以就來了。

聽了老清阿叔斷斷續續的訴說,除了微微點頭表示我在認真聽著之外,我竟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表達我的情緒。在老清阿叔談到全生挑著重擔拚命逃避檢查的時候,我非常激動,因為就在那個階段,我剛巧在農村里工作,也常常帶著幾個鄉里的工作人員在離家千里外的一處村道口巡夜,查偵私販糧食的“宵小之徒”。 這種莫名其妙的巧合,把原不相干、毫無牽連的兩件事聯在一起,像口同一樣罩住了我的思緒,留下了永生難忘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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