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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泥腳(5)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2366 2018-03-19
朱坤榮有一條適宜繁殖任何菌類的熱線,能夠一直通進陳洪泉的靈魂裡去。他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老婆,老婆便告訴女兒金秋,金秋便告訴禾生,讓禾生去央求自己的爹。這些嘴巴和耳朵都絕對保險,總是暢通無阻,毫無後顧之憂。人類歷史上靠了這一類熱線曾經創造出奇蹟,但比奇蹟多出萬倍的則是骯髒。面對這夫妻、母女、戀人、父子、未來的翁婿和親家這一連串至為親密的關係,一個人的靈魂幾乎總是赤裸裸顯現出來。 朱坤榮交代老婆說:“你同金秋講的時候,不要說是我的主意,是你的。我只當不曉得。”他對金秋同禾生的關係,還不曾拿定主張,不肯留下把柄。否則,萬一將來陳家不爭氣,自己不讓女兒嫁禾生,人家會罵他過河拆橋。再則就怕陳洪泉知道了是他的主張會起反感,本來肯幫忙的事也不肯了。

母親交代女兒說:“他對你究竟好不好?真好還是假好?就看他答應不答應幫忙,能不能辦成功!乘這機會也算是考他一考。如果連這樣的事情,在你們還不曾鑿定[注]的時候就不聽你的話,將來你過了門,還有什麼事情會聽你?我女兒可不到他家去做丫頭!” 金秋卻向禾生說:“這都是我爹娘作的孽,眼皮薄,見識淺,生了兒女,不會替兒女前途打算。哥哥小學畢業時,成績挺好。老師都來動員他升學,我爹拿定主張不讓讀。他說:'一個人書讀得越多,越容易變壞,你看共產黨一次次搞運動,揪出來的人,十九都是知識分子。可見讀了書能做好人的不多。就算我兒子好,但在壞人溝裡待久了,總沾不著光。弄不好連祖宗八代都挨罵,親戚朋友受牽連,還不知到哪一代子孫才能安穩。算了吧,頂好還是不識字;像我這樣,儘管他們割我的尾巴,就不能叫我寫檢查。我不會寫嘛!光這就省掉好多麻煩呢。'結果我哥哥現在就變成這種樣子,只知道死做,別的計算一點也沒有。其實他心地好,老實又勤快,不過世面見得少就是了。真正了解他的人,誰都不會嫌他,你說不是嗎?”

“我能說'不是'嗎?”禾生開著玩笑。 “誰強迫你了?” “你最民主了。”禾生繼續開玩笑說:“我們兩個正在民主地商量干涉別人的婚姻大事呢。” “這不是乾涉,是幫忙。” “幫一方乾涉一方。” “你頂壞了。不肯就拉倒!” “別'拉倒、拉倒'的,我在爹面前不香,你朝'公公'說去。” “你壞死了。” “你說聲我頂好。” “你頂壞!” “頂好!” “頂壞。” “壞就壞,壞得剛巧配得上你。” 過了三天,吃晚飯時,陳禾生才碰到從城裡建築工地回來的爹,他一面吃,一面就把這件事簡單地告訴了陳洪泉。然後笑著說:“我聲明,我把話傳到就算了。你肯不肯幫忙,與我無關,別當同我有啥利害關係。”

這父子倆的關係,就這麼顯得不大協調。兒子像老子,都是硬性子。 陳洪泉平靜地聽著,一直沒有開口。等到吃完晚飯,洗了臉,坐到矮凳上抽了幾口煙,這才眼睛看著別處說:“同你有關係,我也沒辦法。” “就是。”兒子說:“別讓人家背後說你是為了兒子才幫他忙的。” “那倒沒有什麼大不了!”陳洪泉有點生氣地說:“不靠關係,也要出賣勞動力!他們同你說清楚沒有,'長工'該做到那一年?” “哎呀,老一套又來了。”兒子不屑地笑著說:“我幾時耽擱了家裡的事情了?” 陳洪泉鼻子裡哼了一聲,心裡煩,真不想多說,隨口指點道:“我是叫你清醒點!”這意思,陳禾生早就明白了,無非是因為朱坤榮在等著他家能不能造三間新屋。而自己卻吊兒郎當,去幫朱坤榮掙家業,完全沒有自己的算盤。

陳禾生哈哈一笑,針鋒相對回答說:“我清醒著呢!”這意思是說,我同金秋完全有力量、而且能夠提早完成結婚任務。諸位父老千萬不要糊塗,自尋煩惱。 陳洪泉可不懂兒子的意思。想了想,認真地說:“你告訴他們,我倒不是怕議論。我倒是有點覺悟了,靠包辦辦不好事情。一個生產隊,我管了十七八年,花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汗水,總是巴望辦好的,誰知道會出毛病!包辦辦不了,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信仰集體化的人,害了集體化,自己的年紀丟在水里流走,一事無成。早知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出去做瓦工好得多。現在大家的事大家辦,搞責任制,就好了。我這就叫想通。朱坤榮要人家的姑娘做媳婦,謝謝他想到要我做介紹人,這自然是曉得我從前搭救過這寡母幼女,我總算也還做了這麼一件好事,我可不願讓她再被我毀了,讓她自己作主吧。”

道理雖簡單,但陳洪泉是經過了整整一年半時間痛苦的思索之後才想通了的。世界上難事不算多,真能認識錯誤卻是其中之一。要說不錯也難,事實在駁斥你,你的哨子不吹了,出勤卻比從前早;你的拳頭放鬆了,把握卻比從前牢,算盤不再包打了,完成任務卻更好,……事實勝於雄辯,已是無話可說。說落後,陳洪泉是落後了,能幹的人開始富起來,一般的人已經跟上去;等到他想通了,時間又錯過了那麼多,現在朱坤榮他們睜著眼睛看著他,這個領導他們近二十年,幾次三番保證社員生活逐年高卻高不起來的能干人,現在能不能趕上來?別弄得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那才是一個真正的笑話——或者說悲劇呢。 然而,一旦想通了的陳洪泉,覺得自己損失了那麼多寶貴的東西之後,回過來再想著如何個人發財實在毫無意思了。說真的,這二十年里當幹部發財的真有一批呢,別看生產隊長官兒小,他想發財,只要心一黑,也早就發了,不至於會窮得年年超支、欠生產隊的錢;也不至於使老婆累得不能睡午覺,去撈水草淹死在河浜裡,把一個家搞得散散落落,淒淒惶惶了。失去的這一切都不是有錢就能贖回來的。

那麼,經過努力,能夠讀得回來的東西是什麼呢?也許是想方設法使全隊社員盡快地超過像朱坤榮那樣先富起來的人吧!是要讓朱坤榮們看到集體有力量比他富得更快些吧! 但這又是多麼困難的事情啊! 而且,現實又是多麼無情,過去總覺得勞力缺乏,耕作誤農時。責任制以後,偏偏勞動力竟有剩餘了,包下幾畝田不夠種,當隊長竟也有時間加入公社修建站去重操舊業當瓦工。 這頂好,多幾個收入不是小事,兒子眼睜睜望著成家呢。再說,在城裡砌房,聽到的事情多,他真希望多看看這偉大時代的各個方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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