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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泥腳(4)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1774 2018-03-19
朱金發不像陳禾生那麼樂觀、浪漫,他比禾生大兩歲,“對”的“象”還同受高頻干擾的電視圖像一般,模糊不清。 那個姑娘讀到高中畢業,相貌普普通通,朱金發本來不存妄想,自認配不上她,因為他只讀完小學,人家不會把他放在眼裡。可是朱坤榮看中了她,覺得她會做,有耐心,又是獨女,家中就隻母女兩人,沒有什麼拖累。一旦成事,把岳母養起來,那邊一份家業也就歸女兒女婿了。有一件事情朱坤榮一直感到遺憾,就是不曾讓兒子、女兒讀中學。那時候眼看上學也是亂彈琴,倒不如讓兒女在家養羊養兔。想不到亂中也有穩的人,那姑娘倒有真學問,去年一筆賬,會計不會算,還讓她算清了呢。朱坤榮明白兒子的弱點就是不大會謀劃,只會死做;要能有那麼一個賢內助,就文武全才了。這件心事,前幾年一則內虛,一則“資本主義的尾巴”抓在人家手裡,沒有條件說話。近年來兜底翻身,錢也有了,屋也造了,心也寬了,人也香了,就自信娶那麼個媳婦,也不算高攀。於是就叨唸起來。一家人稍稍交換意見,自然無不贊成;所以就託人傳過信去。那邊倒也客氣,雖未允諾,也未拒絕;只說女兒還小,家里人少,要過幾年再說。朱坤榮聽了,一來合理,一來也提高了信心。他設身處地想想,這姑娘十九還是嫁在同村最好,母女隨時有個照顧。過幾年就過幾年,橫豎自家今後條件會越來越好,越來越能使姑娘動心,那就耐心等一等吧。因為兩家傳過這種信息,之後表面上很客氣,暗底里倒很注意動靜。

農村里的青年男女,大都是這樣先說破了再談戀愛的。雙方一開始似乎也都有意要接近。可是朱金發三趟一跑,就不敢去了。一則嘴拙,找不到幾句話說,二則姑娘文化高,說的事他不大接得上茬,像學生上考場,發虛了。朱坤榮知道了,心裡說,對,這就是我的兒子。談戀愛什麼的,本來就不是空口說白話。老婆不是靠嘴巴騙得來的。歸根到底要講條件。老話總說'柴米夫妻',很實在嘛!因為我們都是凡人,不能吃西北風過日子。現在兒子年輕力壯,碰上了這個好時代,第一就是要把家底墊紮實,這就叫根基。家底有多厚,根基有多牢,屋頂上的毫光就有多高,額頭上的皮膚就有多顯!不用宣傳,別人一看就曉得。別怕沒有媳婦,到那時候,送上門來的有的是。

朱金發不敢去,並不是不想去,他同姑娘待在一起,心裡覺得甜、覺得實在、覺得有一股清泉在潺潺地流,也許這就叫做幸福吧。他就怕這幸福不長,才不敢去。到了這時候,他才同妹妹金秋一樣埋怨他父親了。為什麼你不讓我們多讀幾年書?現在連談戀愛都不夠用啊! 他心裡覺得苦,就發狠幹活,省得多想。朱坤榮給他安排的生活是永遠幹不完的,朱金發陷了進去,永遠也拔不出來。他也常常想要趕快做一陣,把一切做完了之後就去探望那位心上人。但逐漸變成了一種不斷延期的託辭,是自己安慰自己,自己給自己希望。要等空下來了再談戀愛,他父親決不會作出這個安排。他能說什麼呢?為了他的幸福,父母都在拼老命,他能不發憤圖強嗎?世界上有“捨己”、 “忘我”的說法,但“捨己”、“忘我”都有一個“為什麼”?那麼,朱金發這種“捨己”、“忘我”是為了什麼呢?是為自己。這有多矛盾呀!可世界上都有這樣的事,而且自認為很值得。為了別人的事,多乾了會喊苦;可為了自己,倒是做死了也不怨。真叫為自己而毀滅自己。為什麼呢?就是朱坤榮那句話;只要手裡有錢,就有老婆送上門。

事情就這樣拖下來了,姑娘始終不曾像陳禾生那樣自動送上門,朱金發的吸引力顯然不及朱金秋。如意算盤不好打;而且也有難題,例如手裡究竟要有了多少錢之後,才會有老婆送上門?有幾個?有幾等?錢數、個數、等數的比例關係怎樣?恐怕大數學家陳景潤也算不出。朱金發就不知道自己該有了多少錢之後,心愛的姑娘會送上門。也說不清自己到什麼時候才能有那麼多錢;因為人家不曾開過口,就沒有價。倒是事情在向相反的方向發展,村子裡起了謠言,有說金發是個呆子,連談戀愛都不會;有說金發眼睛大,談戀愛都擺架子。更叫人不安的是鄰近村上看中那姑娘的不止金發一個,人家可活動得厲害呢。眼看這橋不但造不成,連砌了的橋墩都要拆了。朱坤榮這時才慌了,他不怕肉痛,叫老婆慫恿金發花工夫去纏住對方。金發不去,他沒那一手本領,去了更尷尬。他問聲不響,誰說都不聽,一個勁兒埋頭扎掃帚。真是一個好勞動力,朱坤榮這時候總算嚐到滋味了。

到了這個關鍵時刻,朱坤榮心裡明白,村子裡只有一個人最能幫他扭轉局面,但要請得動他,卻不容易。 這個人就是陳洪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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