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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陳奐生包產(1)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3172 2018-03-19
採購員陳奐生,首次出馬,便大獲全勝,班師還朝,也不虧是一員福將了。人貴有自知之明,他在回來的火車上,就已經曉得採購員這飯碗不是他端得長久的,應該適可而止,功成身退,仍舊去干那種田、賣油繩的老本行。這主意原是打定了的,但回來之後,出乎意外,一次竟拿到了六百元的獎金。他高興之餘,總感到不自在。覺得這麼容易得來的錢,多少有點不正路。現在沒有人說什麼,將來政策一變,說聲“退賠”,你陳奐生就逃不脫。 “文化大革命”的樣子還沒看見過嗎!弄不好還要害吳書記呢。將來打倒吳書記,就會從你這條藤藤摸上去。還是趕快洗手不干妥當。但是鈔票的誘惑,也不是輕易能夠擺脫的。窮了大半輩子的陳奐生,難得碰上一個發財的機會,如果打錯了主意,放了過去,以後懊悔都來不及。這樣的大事,是不能隨便甩手的。加上老婆也像扭股糖似的纏著他,一個勁兒慫恿他幹下去,活著也好享點福。所以,陳奐生便像蚊子粘在蛛網上,掙扎著想飛,可飛來飛去飛不脫。廠長、書記又不斷鼓動他。因為吳書記那裡,原來是兩扇鐵門關得嚴嚴的,如今好容易靠陳奐生去擠開一條縫,正要靠他繼續努力把門打開(最好是把門都掮下來,做到夜不閉戶),工廠才能大發展。所以,對陳奐生十分照顧,說他立了大功,辛苦了,叫他回家休息休息,橫豎目前沒有任務。又教育他不要以為拿了六百元錢就發了大財,可以用一生了。愜意日子還在後頭呢!六百元算得什麼,夠造房子還是夠買彩色電視機!你兒子也十五六歲了,眼睛一霎就要娶媳婦了,你能拿得出什麼來?想做公公,還要出把力呢!現在這好機會,赤了腳也找不到。奐生呀奐生,你是個四十九歲頂在頭上的人了,為什麼一直生活不及別人好過?你懶嗎?浪吃浪用嗎?還不是因為你太笨,腦子不靈巧,不會打算盤! ?現在總算走上正路了,你倒還想打退堂鼓!

陳奐生被訓了一頓,回頭想想,人家也是一番好意。看來,這件事只好拖一拖再說了。陳奐生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竟被一些人當成了香狸貓的卵子,被一個勁兒吹捧起來。不但在本大隊被說得神乎其神,公社的主交辦公室也大會小會表揚他,那主管工業的李書記還特地接見他,談了幾個小時的話,央他細細地把吳楚書記如何招待他,吳書記家中的情形等等講來聽。連公社的頭把手趙書記,見了他都笑呵呵地主動打招呼。陳奐生上一趟街,來迴路上同他搭腔的人就數不清。陳奐生上街回到村里,別人也不再問他“今天街上怎麼樣?”他也不再說“人擠,豬行里有豬,青菜賣不掉。”等一類的話。卻一問一答講些:“去工交辦公室沒有?”“去的。” “見到趙書記沒有?”“趙書記不在。”“下次碰著了,那件事請你同他講講。” “好的。”……等等。有人還惋惜陳奐生出山遲了一年,否則穩選上鄉人民代表。有一次,趙書記要廣播員王小蓉在廣播里通知在鄉下蹲點的副書記張和生回公杜開緊急會議。當時她正在聽人家講陳奐生的業績,回身進去,對著話筒反复講了三次要陳奐生迅速來公社開緊急會議,而竟沒有發覺錯誤。一直到陳奐生暈頭轉向趕來,她還莫名其妙。幸而張和生恰巧回來,才沒有耽誤工作。可見在王小蓉的腦子裡,陳奐生竟把張和生趕跑了。廣播的時候,群眾正捧著飯碗在填肚子,大家聽得清清楚楚,簡直就轟動了。全公社果真形成了“陳奐生熱”。陳奐生的腦殼子並未經過冷處理,於是也就有點發熱了,有點飄飄然了。在家裡不大肯做事,一天三餐,要老婆端到桌上來吃。擺起家主公的架子來。隊長王生髮,是個見錢眼紅的人,尤其看不得社員發財。他不管陳奐生有多紅,橫豎還是他手下的社員,犟不到哪裡去。一再放出話來,要陳奐生表示表示。陳奐生心裡雖然不滿,也只得請了他一次客,才算安穩。盯著陳奐生錢包的人,也不止一個,試探著想開口借錢的人,不斷放出風來。陳奐生幾乎失了主意,倒還是老婆厲害,常常在大庭廣眾之間,罵丈夫沒有算計,手裡有幾個臭錢,就東借西借,躉檔打成零碎,要買磚頭修房子都湊不全,才把別人的口塞住。但是,到了年底,陳奐生的堂兄,小學教師陳正清,還是跑來開口。因為他家缺乏勞動力,負擔又重,掙幾個工資,生活已夠清苦了。沒想到今年縣里規定口糧提價,要照國家收購的糧價付。他原來準備的錢就不夠了,還缺六十元,口糧還押在生產隊的倉庫裡,不得不借。陳奐生一直同他要好,念著兄弟之情,不顧老婆嘰咕,滿足了他。就在這個時候,公社里又掀起一個浪潮,要搞生產責任制,陳奐生知道了,不免又擔心起來。

陳奐生早就听說過農村里要起大變化,怎麼變法搞不清。幹部也不宣傳,問問他們,他們眼一瞪說:“把田分給你自己種,你要不要?”那神態和口氣,就像他們的腰包被動了一動,正要查扒手呢!陳奐生看著聽著就難受。他雖然笨,也曉得共產黨歷來主張集體化。土地、土地,種了幾十年田的莊稼人充分懂得它的好處;為牠喜,為它愁,為它笑來為它哭,它是社員心頭一塊肉。哪個不想把它抱在懷裡困覺。好容易經過二十幾個年頭,才勉強斷了私情。雖然有時候看著它受糟蹋,弄得肚子吃不飽,心裡又會枯並重波。但單乾就是反對共產黨,陳奐生餓死也不會唱這對台戲。他已經考驗過來了,何必吹鬍子瞪眼睛!這樣大的事情,能開玩笑嗎?聽到謠言,問個清楚不應該嗎?不該問,不問就是了。分也罷,不分也罷,橫豎他又不作主。真要分的話,他也不會第一個伸手接,也不怕少了他一份。他要想那麼遠做什麼。狗捉老鼠,多管閒事!這兩年吃飽了肚皮,穿暖了衣,安穩日腳不過,找什麼麻煩!分了就鑿定好到哪裡去嗎? !弄不好會煩死,壽也要矮几年!陳奐生從此把它丟在腦後。一動不如一靜,捏牢鋤頭柄就算。過一陣又聽說真要分田。而且是中央的政策,要社員包種生產隊的土地,讓社員有更多的自主權,有更大的積極性。陳奐生倒犯愁了。他想,這田叫我如何包法?記得二十歲前,那時單幹,倒也獨當過一面。後來集體化了,自己一直吃的蔭下飯;隊長指東就東,隊長叫西就西,跟著他的屁股轉了二十八年了。自己只管做就是。至於各種稻、麥品種的特性,栽培技術,不同性能的化肥、農藥的使用方法,要說心裡有譜,也都搞亂了弄不清。一年兩熟,弄錯了收不著,又不能重來,吃西北風!還有那種田家甚,在隊裡勞動呢,十樣缺八樣也不礙。隊長把工種派給你,你沒有家甚,就改派別樣,工分照樣賺。如今夫妻兩個,家裡只有鐮刀兩把,鋤頭一把,鐵囗一把,罱網一口,鐵鍁一把,扁擔一條,土筐一副。碰到下雨,只有笠帽,沒有蓑衣,也照樣一年一年混過去。若要一變,還得了!光是禾場上用的,就有翻耙、掃帚、丫槍、搔耙、大小備箕、籮筐、小扁,……買一半也要幾十塊,哪裡來的錢!還是大呼隆隆,混混算了,橫豎大家的事,我又不想過好日腳。何必另起爐灶,既沒有本錢,也煩不來那種心思。他把這想法,說給老婆聽,這位賢德的夫人,一口贊成。還說她上次回娘家,娘家村上東邊的生產隊,就在鬧分田。出頭的人盡是些“尖鑽貨”,只想自己發財。最後還撂上一句:“你看好了!他們'想發財,必倒霉!'”她真是陳奐生貼心的好同志,無愧是困在一頭十多年的人。

陳奐生擔心了一陣,後來只聽雷聲響,不見雨下來;一忽兒又說要收了,接著又有叫做“不要一刀切”的話。陳奐生雖笨,也琢磨出乾部不贊成,頂住了。陳奐生這才放心。他覺得好,中央在北京,天高皇帝遠,管不著。只要幹部不動,蔭下飯照吃。 這已是將近一年前的話了。後來陳奐生忙著賣油繩,早就丟光忘記。誰知如今當了採購員凱旋榮歸不久,“陳奐生熱”還未過去,忽然異軍突起,全公社熱火朝天地宣傳起包產責任制來。原來他老婆娘家村上的東頭生產隊,包產一年大增產,不僅是幾個“尖鑽貨”突破了歷史上最高產量,百分之九十三的人都大幅度增加了收入。全公社的干部群眾都轟動起來,原來反對的人也只得服貼。可是陳奐生一打聽,那百分之三減產和百分之四平產的戶頭,竟有兩家和自己的人品、條件差不多,於是他的心頭頓時沉重起來,好像擱上了一塊磨盤大的疙瘩。

那就難啦!要是不當採購員,到明年年底,不就歸進那百分之七里頭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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