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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陳奐生包產(2)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3133 2018-03-19
公社里雖然出了一個包產責任制的好榜樣,但等到大家曉得,秋種早已過去,麥田都加工了兩遍。這時再分田包產,本無不可。但陳奐生生產隊的那個工隊長,主張要包就該在下種之前,如今種上了,麥苗出得好壞不等,分著好的沒話說,至於壞的,哪個肯舔屁股?再說已經花的工,下的肥料,沒法算帳,還是拖到麥收以後包產為宜。陳奐生聽了,十分贊成。可是急著要分的人不同意,不管陳奐生紅到什麼程度,人家搶白他說:“你倒靠著吳楚,撈得到外快;我們呢,就別想過好日子了!”陳奐生馬上吃癟,無話可答。他們又同王隊長吵起來。王隊長罵他們是“尖鑽貨”,想發財想得等不及了,不死有得發呢。別人也罵王隊長“尖鑽貸”,多吃多佔慣了,捨不得變。鬧來鬧去,沒有結果,便告到大隊裡去。陳奐生很放心,他知道大隊周書記也是反對包產的。記得兩個月前,周書記動員他出山當採購員,就曾在他思想上打過防疫針。周書記說:“你別賴在家裡等分田,那是劉少奇路線(天曉得,那時少奇同誌已經平反過了),要弄得富的愈富,窮的愈窮,兩極分化。像你這種胚子,弄得過那班'尖鑽貨'嗎?”

想不到過了一天,周書記就到隊裡來開會,一出口就表示贊成包產責任制,而且支持大家積極去搞。這可叫陳奐生大吃一驚。接下去周書記才談到這個工作不容易做,要充分醞釀,做好準備工作,確實需有一段時間。只希望在麥收以前,把包產任務落實到戶,就可以了。這和王隊長的意見相同。陳奐生這才覺得周書記仍是周書記,又放下心來。 誰知會議結束之後,周書記便拉了工隊長到陳奐生家來交換意見。這就是有心同陳奐生表示親暱了。因為通常應該是到工隊長家去坐的,現在移到陳家來,說明在周書記眼裡,把陳奐生看得比王隊長還重。這種榮耀,就連奐生的志同道合的老婆都感覺到了,高興得連忙抹桌子、掃地、燒開水。 兩個乾部交換意見,想不到竟也頂起牛來。陳奐生這時才明白周書記確實變了。他很嚴肅地指出,。包產責任制是中央的政策,一定要搞。麥收以前一定要做好這個工作,不能藉口麥收以後再包產就把準備工作拖下去,弄得夏種又包不成。王隊長反問他:“什麼叫'不要一刀切'?”周書記說:“要看社員願意不願意,社員要搞,就該搞。”王隊長吵嚷道:“周書記,這'一把刀'究竟捏在誰手裡?捏著刀把子去切什麼人?以前你不贊成包產,就說'不耍一刀切',頂住上面,這刀把子是你捏的。現在你頂不住了,就把刀把子交給社員來切我,我是刀砧板上的肉嗎?那就切吧!”

王隊長一吵,周書記倒笑了,說:“意氣用事。我幾時頂上面的?啥叫'頂不住'?人總是跟形勢走的嘛!不信你就一直這樣啦?” 工隊長氣咕咕地坐著不響。片刻,站起來說:“好了,不說了。你想得通的原由我也曉得,我想不通的原由你也曉得,還不就是那麼回事。”說罷,把頭一搖晃,走了。 陳奐生不曉得他們彼此互相曉得的是什麼,也不便問。王隊長走後,周書記也沒多坐,他關照陳奐生:“你看看你們生產隊,就是搞了包產,要上軌道還有幾年呢!橫豎現在不關你的事,你替我安穩點跑跑供銷吧!”說完,也就走了。 這兩個人,從前都罵過陳奐生“漏斗戶”,陳奐生也都憤慨過,現在都同他平起平坐了。 “君子不念舊惡”,總還要念新惡的。陳奐生比君子更勝一籌,他連新惡也不大念,打了他之後馬上替他拍拍背,他立刻就不怨;罵他的時候只要態度好一點,他就認為你是好心,而不抱怨。所以他是個超級的君子。一個使勁拉他在工廠裡,心腸好得讓陳奐生有苦難言。假使真有能力把供銷幹下去的話,他肝膽塗地也要報知遇之恩。另一個雖然最近還敲過他的竹槓,但頂住不包產,使陳奐生真要不干供銷時照樣有大鍋飯吃,這交情也就不淺了。

果然,書記、隊長沒講妥,王隊長屁股一拍,甩手不管。雖然有人著急,但如礱糠搓繩,起不出頭來。加上年關腳下,許多人都想收拾點農副產品,上自由市場去賣,撈點過年盤費,東竄西竄很忙;至於娶親嫁女的人家,置備喜事用品,早就前門後門,搞得七葷八素,包產的準備工作,眼看也只好擱一陣再說。 陳奐生雖然心裡有個疙瘩,但他從來就不是擔得起憂愁的人,他若要擔憂愁,過去早就愁死了。他這個人碰到憂愁,擔著擔著就丟光了。 “管它呢,船到橋下自然直!”“愁什麼,活著就快活點,誰曉得幾時死!”家裡沒得米下鍋,只要眼看田地還能種出糧食來,為什麼要發神經尋死!所以,陳奐生很快就把“疙瘩”挖出來當(米困)子給狗吃了。哈,你們看,八○年江南農村年底年初是什麼情景呀,豬滿圈,魚滿糖,咕咕呷呷是雞鴨,白白胖胖有兔羊,到時候都成了砧上肉。缸里米酒沉清了,東鄰西合,三朋四友,碰在一塊,高興就吃,隨便那家都一樣。等到大年夜,還要紀念紀念祖宗,然後拆豬頭;小孩子東家西家亂竄,進廚房揀豬骨頭啃,到一家吃一家。家家燉酒,吃年夜飯,愛熱鬧的成年人又串門,一家家把酒吃過去。最後吃到蘿蔔湯,老年人輕鬆地舒口氣,總算無災無病,一年又活到了頭;做父母的輕輕敲著孩子的後腦勺,過門交代清楚:馬上又長一歲啦,乖點!等到炮仗一響,新年來到,一律穿新衣,戴新帽,著新鞋。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如龍燈,東邊西邊團團轉,然後在親戚朋友家團團坐下吃年夜飯,講山海經……來回往復,日復一日,直到吃光了準備好的年菜。這時如果還有客來,那麼,有句老話,叫“新鮮(米困)子醃鹹肉”,只得從簡了。

這種熱烈豐盛的境況,雖然每年都有(只是程度不同),但陳奐生的家境能和大家融和一致的,還只是第三年。今年是在上乘了,有米、有肉、有酒、有新衣不算,枕頭邊還有一厚疊花花綠綠的鈔票,五百多塊。確實從未有過。陳奐生哪裡還愁得起來!他樂,還不止是這樣的樂,更有勁的是人家把他看成檯面上的人物了,請客的時候都要拉他去坐坐。陳奐生從不拿架子,一拉就去,這實實在在不是貪嘴(以前他就不肯去),倒是想到別人看得起他,不能不識抬舉。他從不曾因為別人捧他就真的以為自己了不起,倒是覺得人家把他捧錯了,有點誠惶誠恐。所以,別人拉了不去,就更對不起人家了。況且他也有力量回請,並不白吃。這樣一來,整個年底年初,陳奐生幾乎天天有餚饌吃,光自己家裡,就請了三次客,有一次書記、廠長都來了。有個老吃客,當面稱讚陳奐生的菜餚豐盛,肉有簸箕大,一塊就把人打倒了。周書記大笑說:“今年能這樣不錯了,明年就有細貨吃。”陳奐生沒聽懂,光知道是說的好話,開心得很。

這樣吃了一陣,陳奐生覺得很精神,睡覺脫衣服,撫撫身上的皮膚,比以前光滑。有一次在東屋山頭曬陽光,他堂兄陳正清坐在旁邊看他,看著看著就笑起來。陳奐生問他笑什麼,陳正清說:“從前有個張良,騎著紙鳶飄到女兒國。女兒國里的人看他白白胖胖的,想殺來吃。張良說,我不胖,應該養胖了再吃我。人家問他養到什麼程度才算胖,張良說,要等肚臍眼凸出來。”說罷,戳戳陳奐生的肚子,問道:“凸出來沒有?”陳奐生這才覺得自己真的胖了。 真的胖了。陳奐生想起這一陣的生活,也頗得意。特別是小除夕那頓夜飯,是廠裡聚餐。乖乖,那個吃法:整雞、整鴨、整蹄、整魚,八大盤炒頭都是細貨,不識得名堂。陳奐生一面吃,一面想到過去社員請幹部吃東西,幹部去了,說起來就是歪風邪氣。其實社員哪里辦得起這樣的餚撰!現在辦了工廠,才吃得更好呢。

說來也巧,酒酣耳熱之後,周書記講話也特別提到這一點。他說:“今年馬馬虎虎聚一聚算了。明年大家出點力,把廠辦好,有得吃呢。現在農業上包產了,我可以少管些,集中力量來辦廠。”接著重點突出,竟點了奐生的名:“奐生呀,現在就要看你的啦!” 陳奐生聽了,肩胛上頓時像被千斤重擔壓了一壓,幾乎叫出來…… 等到吃完,陳奐生已經八分醉,腦子裡已經不能連續想什麼了。哪裡還把書記的話放在心上。 回到家裡,燈還點著,老婆已經睡在床上,見他歪歪斜斜走到床邊,乜眼瞪著他罵道:“醉了。少灌點!”陳奐生瞇眼望望老婆,沒搭理她,順手一拉燈線,上床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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