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高曉聲精選集

第11章 陳奐生轉業(7)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2515 2018-03-19
陳奐生回來了。 火車到達縣城的時候,已經萬家燈火了。陳奐生一點也不著急,他悠閒得很,好像已經到了家裡。不,不是到了家,而是陳奐生心裡太舒服,因此覺得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很親切,到東到西,都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他一路上碰到所有的人,都覺得很親愛;那些老人,那些孩子,那些老漢,那些婦女,都像是自己人。在火車上,坐在陳奐生對面的一個中年女人,漂亮極了,使陳奐生想起了自己的老婆;不錯,老婆是很醜的,但總覺得那個漂亮女人有些地方很像自己的老婆。是眼睛嗎?鼻子嗎?還是嘴巴呢?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總之吃準了有些相像的地方,不過是吃不准什麼地方像罷了。陳奐生因此就開心,想像著自己的老婆如果也和那漂亮女人一樣細細地打扮起來的話,一定也會把男人的烏珠兒吊出眼窩來的。

走出車站,陳奐生知道已經沒有汽車下鄉了。他橫豎不想乘汽車,也不要住旅館,早早晚晚只要兩隻長腳晃蕩晃蕩,到家極容易。所以他一點不急,像了結了人生的一切大事,可以隨便遊轉了。他走過一向擺攤賣油繩的地方,依戀地逗留了一會,好像在尋找那少掉的三角錢;他又去看了看那次病倒、落難困著的長椅,想起和吳楚的邂逅,誰知道這竟是他命運的轉機。咦呀,一個人活在世上,原不必窮凶極惡,苦也罷,樂也罷。總要憑良心過日腳,要吃、要穿、要錢用,就老老實實出力氣去賺,不要挖空心思去轉歪念頭。自己想發財去害別人,到頭來總沒路好走。吳書記這條路,大隊書記、廠長自己不能走,卻叫他陳奐生走,也就能看出“天意” 了。 想到這裡,陳奐生心裡坦蕩盪,無憂無慮;天氣雖冷,胸中滾熱。他劃著兩隻長腳,提著賣過油繩的旅行包,輕悠悠地摸黑走回去,看那夜空裡的寒星,也覺得明亮清爽。他確實很滿意,回顧自己的生平,也找不出一件快事能和今天比較。他不禁想起大隊裡那個說書的陸龍飛,講過薛仁貴征東,岳武穆抗金;大將軍旗開得勝,班師還朝,也不過像今天我陳奐生這樣吧!當然,那些人是騎了高頭大馬回來的,不像自己靠“11”號;威風雖然威風,其實大官也不容易做,從來伴君如伴虎,皇帝一變臉,午朝門外就殺頭,真不及自己安穩呢。

陳奐生手裡拎的旅行包,裝得滿鼓鼓的,不是金,不是銀,也不是油繩;而是老阿姨送給陳奐生老婆穿的幾件舊衣裳。陳奐生把它看成了寶貝,不是值錢,而是情重如山哪!這是他用勤儉老實換得的關切和尊重,憑這就證明了吳書記一家對自己的情意。他回來的時候,吳書記還在外面檢查工作;假使吳書記在家,也許會有更多關心的表示。因此,陳奐生竟然想到了買上一斤塊塊糖,他要告訴老婆和他的孩子,這糖是吳書記給孩子們的禮物。這不是騙人,因為吳書記定會這樣做,這叫知情著意,方稱得上知己呀! 勝利是勝利了,但是陳奐生覺得自己實在幹不了這個行當。外面的世界這樣複雜,如果碰到壞人,把自己賣掉了,也會不自知。他決不想吹牛皮,他在外面一共十六天,除了整理好一塊菜畦之外,什麼事情都不是他幹出來的。沒有吳書記、劉主任、老阿姨以及新交的朋友林真和的幫忙,他會連屬屎都摸不著茅坑的,還能幹什麼。所以,林真和那一噸材料,不給他還有良心嗎!

…… 果然,回來以後,書記、廠長都把他捧得幾乎上天,工交辦公室原來也並不真指望他能辦成功,不想居然也拿到了兩噸,也喜出望外;拿他做例子,在全公社的採購員面前吹噓。陳奐生成了香狸貓的卵子。 但是,陳奐生在外面出了大力氣乾的一件事情,回來卻碰了壁。那是開了提貨單以後,要把材料運到火車站去托運。叫一輛汽車,要六十元錢,叫板車拉,算算也要五六十。按林真和的意思,根本不在乎,橫豎回去報銷。但陳奐生捨不得,他想想,這六十元錢,一個農民要辛辛苦苦做上二三個月才賺得到。這五噸材料,自己借一部板車來拖,頂多兩天也拖完了,與其讓別人把錢賺去,自己不好賺嗎!所以他主張和林真和兩人動手拖。板車他早已看在眼裡,地委大院裡有幾部停在那兒,問劉主任借一借,不會不肯。林真和不同意,說是多花掉的力氣;自己拖了,沒有發票,回去報銷會說不清。會計根本不會肯報。陳奐生哪里肯聽,沒有發票有啥關係,難道材料沒人拖,它自己能跑到火車站去嗎。會計又不是呆大,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即使有意見,他陳奐生也可以便宜些,不要六十,算個三十、四十,也好嘛!這樣廠裡、個人都沾光,為什麼不干。說來說去,林真和見他不肯聽,也只好隨他。但朋友交情,又不能不幫忙,只得跟在板車後面幫他推一把。聲明自己不想要這腳錢。兩個人整整拖了兩天,汗水流了幾碗。可是陳奐生向會計報賬,會計竟然一文不付。氣得奐生罵山門,問會計可是吃飯長大的?會計也不示弱,聲明製度如此,誰也不能破壞。還笑奐生小算,貪小利,誰叫你出那麼大力氣去運呢,都像你這樣,運輸公司不要關門嗎!你只想獨吃飯,飯也應該留點別人吃吃嘛!公說公理,婆說婆理,鈔票還在會計抽斗裡。陳奐生火也沒用,只好破口罵娘,說什麼“早曉得行了好心沒有好報,倒不如省點力氣同老婆困覺”。唉!真不相干。

哪知過了三天,會計竟把他叫了去,拉開抽斗,數出一大疊鈔票,一共五百八十三元二角,叫奐生當麵點清,說這是按廠裡規定,付給他的獎金:一噸獎一百五,連工交辦公室的一共四噸,就是六百元,扣除了陳奐生十六元八角預支的路費。 陳奐生驚呆了,不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攤在他的面前,不由他不信。他數著那票子,兩隻手瑟瑟地發抖。他活了四十八歲,從來不曾數過這麼多的鈔票。更別說佔有了。假使在農業上,就算現在工分單價提高了,至少也要起早磨夜做一年。陳奐生把錢拿回去,好一陣心裡不落實,他反反复复在想:“難道這是應該的?” 村子上的人都羨慕他,誰也沒有說他不該拿。陳奐生卻比以前更沉默了,他認定這一筆飛來橫財不是他的勞動所得。他拿了,卻想不出究竟有哪些人受了損失。

為什麼出力流汗拖板車卻沒有報酬?為什麼不出力氣卻賺大錢?為什麼吳書記寫條子求援兩噸搞不到?為什麼劉主任跑一趟就答應了五噸?這些問題在陳奐生腦子裡轉來轉去,像擺了迷魂陣。沒有人向他解釋,他也不好意思請教,怕別人說他笨。常常半夜裡醒過來,推推老婆嘮叨這些話,也不過是想讓心頭輕鬆些。但是老婆看見家裡有了錢,心寬了,夜裡困得特別沉;好不容易被推醒了,聽奐生一嘮叨,就罵他十敗命,只配做一“漏斗戶”!然後翻一個身,又睡著了。 1981.1於常州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