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高曉聲精選集

第8章 陳奐生轉業(4)

高曉聲精選集 高晓声 3096 2018-03-19
這天晚上,陳奐生平生第一次失眠了。那軟軟的被子,軟軟的枕頭,比家裡的好得多,偏偏竟覺得手腳無處安放;橫翻一個身,豎翻一個身,橫豎總是不舒服。想自己從不貪玩,難得放任一次,卻誤了大事。吳書記是個忙人,此番出去,幾時才能回來。他對自己這件小事,會放在心上嗎?說不定過幾天就忘記了。豈不糟糕! 清早起身後,陳奐生心緒不寧,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也沒有心思出門去玩,想找個人商量商量,卻一無親戚,二無朋友。問得發慌,便幫著阿姨淘米洗菜,把地面掃得乾乾淨淨。吃過飯,困了一個午覺,起身後找不著事情做,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吹涼風,消散那胸中的悶氣。坐了一陣,又不舒服,渾身肌肉緊繃繃,催他出力。他看看空地,忽然想起上午掃地時東屋裡有一把釘耙,立刻高興起來,便拿了去鋤地。這地裡碎瓦斷磚極多,鋤了兩耙就得彎下腰去拾了丟在旁邊;也不敢用力,怕碰壞了釘耙;所以乾了一陣,使不出力,出不得汗,照樣不痛快。第二天不想鋤了,但沒有事,想想吃了吳楚的飯,不幫他做點什麼,總過意不去,還是翻地吧。翻著翻著,想起事情不曾辦好,書記。廠長還在等回音,在外耽擱久了,空手回去不好交代;又想起老婆、孩子、豬、羊,不禁歸心如箭。這陳奐生除了小時候舅舅娶舅母在外公家住過一夜,再就是在招待所耽擱半夜之外,從不在外住宿,自然不習慣了。

第三天一早,儘管阿姨殷勤挽留,陳奐生千恩萬謝,說要回去看看再來。然後上樓別了吳楚的爹媽,把吳楚送給他的呢帽和裝山芋來的布袋,塞進從前賣油繩的旅行包,走出堂屋。在天井裡,又看到那隻雞婆悠閒地在他翻過的土地上覓食。不禁深情地戀戀留眼,唉,他不是捨不得送給吳書記,而是習慣了和它在一起呀! 出了小弄,他摘下棉帽塞進包裡,把新呢帽戴在頭上。跑過百貨公司,他記得那裡有一面大鏡子,特地彎進去端詳了一下自己的“尊容”,果然神氣了不少。陳奐生笑了一笑,然後揚長而去。 …… 回到大隊,陳奐生滿懷未能完成任務的歉意,唯恐受責;他家都未到,就先找書記、廠長匯報。誰知書記、廠長聽了,把手一拍,勁道十足地說:“哎呀,奐生你呆,回來做啥呢!吳書記待你這麼好,還怕他不替你想辦法嗎!快點再去,快點再去!今天來不及就明天一早動身,你給我坐在那裡,十天八天,半月一月,也要等得吳書記回來。”

“去了沒事做,等他回來了再去不好嗎?”陳奐生不願意。 “你知道他幾時回來?你不去等他,他還會等你嗎?他東一天,西一天,錯過了機會你就尋不著。快去快去!” 陳奐生聽著也對,只得答應。回去住了一夜,不顧老婆嘀咕,帶了幾斤上白米,一捆大青菜,又匆匆就道。 此番已是熟門熟路,原不必再有周折了;但陳奐生下了火車,經過一家旅館門口,卻觸動了心機:人貴有自知之明,吳書記家雖然有吃有住,也該知趣;況且不是一天兩天,不如住在旅館裡妥善。橫豎費用廠裡可以報銷,何必去揩吳書記的油呢。躊躇半晌,便走進旅館,在服務台旁看了片刻,學會了辦理手續;便拿出介紹信來登了記,說明要一個最便宜的舖位;付一元錢鉀金,拿了鑰匙,住進了214號房間。那房間放了六張單人鋪,擠得很;陳奐生不打算在那里拉場賣拳頭,自然不嫌。躺了一會,想起那一捆鮮嫩的青菜,應該當天送到吳家,吃個新鮮。便提著走到吳家。書記還不曾回來,阿姨拿了菜,聽他說住了旅館,想他是個老實勤快的人,有心幫忙,勸他還是住到這裡來,因為吳楚萬一夜裡回來,早上又跑了,住在旅館就碰不著,白等。奐生覺得有理,連忙答應。吃過夜飯,就到旅館去取東西。拿了東西,到服務台去還鑰匙,服務員告訴他,舖位每天一元二角,鑰匙押金一元,還應再付二角。奐生不懂,服務員才告訴他,這舖位不管他住不住,都應付一天的錢。陳奐生心裡叫聲:“苦呀,又碰到鬼了!”他不肯吃虧,賭氣不還鑰匙,決定住一夜再走。又怕阿姨等他,只得再跑一趟,順便把米也帶了去。

等到回來,房間已經有兩位旅客在那裡交談,一個年輕的,呢制服筆挺,皮鞋賊亮,長頭髮在電燈底下油光閃閃,派頭十足。一個中年人,打扮得平平常常,面容卻和善,見奐生進來,還微微點了點頭。奐生不會交際,無話可說,便往床上一坐,看著電燈發呆。聽了一陣,聽出那兩人也在談生意經,不禁問道:“你們也是採購員嗎?” 那兩人見問,回頭細細看了他一眼。年輕的便說:“你也是?”陳奐生點點頭。年輕的又問:“乾了多久了?”奐生回答:“剛剛頭一趟。”年輕人便看不起,再瞧他那寒酸相,更不入眼,頭就別過去又和中年人談話了。那中年人雖不說什麼,眼裡卻漾著關切的笑意,好像要同他攀談。只是在聽那年輕的講,不便張開嘴來。 後來,年輕的有事出去了,中年人便坐到陳奐生的床沿來,先自報家門,姓林名真和,是×縣×公社×大隊×廠的採購員,然後請教了奐生的姓名、單位,笑道: “我們是同行嘛,要搞的都是那種原料,現在很緊張。剛才那年輕人,也和我們一樣。不過他們廠大,手段大、路子大,搞起來是有把握的。陳老兄,你搞到沒有?”

“沒有。”陳奐生高興地說。他覺得林真和很看得起自己。 “局裡邊、廠裡邊有熟人嗎?” “沒有。” “你沒有路,又不曾搞過,廠里為啥叫你出來?” “不瞞你說。”陳奐生輕鬆地舒了口氣,“我有個朋友在地委裡。” “做啥?” “書記,管工業的。” “喔!”林真和恍然說,“怪不得,怪不得。”便從袋裡摸出一包大鳳凰,抽出一支敬奐生。奐生推不過,只得接了。林真和便喀峻打亮火機,幫他點著,自己也燃了抽起來。然後又問:“老朋友嗎?” “他以前一直在我們那里工作。” “你跟他交情怎麼樣?” 陳奐生見人家這樣看重自己,就像殺豬的給豬吹了氣,自覺脹得大了。忍不住要擺一擺海,便把自己同吳楚的關係,吹了一遍;末了,又把帽子摘下來指指說: “這就是他送給我的。”

林真和聽了,著實羨慕,對陳奐生十分看重,一連請他吸了幾支香煙,說碰巧認識他,也是緣分。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以後大家要互相幫助,奐生有什麼為難,只管找他。又聲明,他曉得奐生是初次出馬,他不指望靠奐生搞什麼,倒願意幫奐生出出主意;因為他多少有點經驗,山是高的)江是長的,吃虧沾光,不在一朝一夕,能夠真心實意交上一個長遠的朋友,大家都有好處。 陳奐生見他說得動聽,倒反有點疑心,因為他也常常聽說外面有騙子。但看看林真和,額頭寬闊、臉色正派,特別是那雙善良的眼睛,好像流露出一種委曲求全、叫人憐憫的光彩,想來不是壞人。也就欣然贊成了。 臨睡之前,林真和端來一盆水,問奐生洗過腳沒有?勻了半盆給他。等到奐生洗好,林真和已穿了鞋,隨手就把兩盆水並在一盆裡拿出去倒了,做得非常自然。陳奐生十分過意不去。便也拿出自己帶來從未抽過的“牡丹”,抽出一支硬要他吸,這才安心睡覺。

早晨起來,見那年輕人還在打呼,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林真和早已起身,兩人又熱絡了一番。 ”奐生說了吳楚的地址,叫林真和有空就去找他,然後走了。 從此,陳奐生住在吳楚家裡,等書記回來。他是個閒不住的人,清早起來,就代阿姨上街買菜,家裡事見什麼就做什麼。阿姨非常高興,幾天下來就覺得臉上胖些。每天下午,奐生就鋤那空地,揀出的碎瓦斷磚,一齊搬到南牆下,堆得整整齊齊。地翻過來,曬了幾天太陽,便做了壟,上街買菜時,買了些高在秧和三月白,種了幾壟。林真和來看過他兩次,還幫他拾磚瓦。他晚上也去看林真和。最後一次,林真和著急地悄悄告訴他,那年輕人厲害,幾爿大廠都答應給他貨色,如果吳書記再不回來,到時候貨色給別人弄走了,面子再大,也只能以後有了再說,那要等到幾時?林真和又說那年輕人習,看不起人,請他幫點忙,硬是不肯。林真和只搞到半噸,再無辦法,自己都不夠,所以也不能幫奐生的忙。

陳奐生聽了,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早盼夜盼,望穿了眼睛,吳書記卻影踪全無。那省裡的會,一正不知要開到幾時。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