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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節

煙壺 邓友梅 5198 2018-03-19
一跨出刑部大牢,烏世保看街街寬,看天天遠,看人個個光潔鮮麗,看整個世界都明亮繁華,這才襯出來自己頭髮長、面色暗、衣裳破、步履艱。走道的人拿白眼往他這一看,自己先就軟了八分銳氣。不等人斥撻,不由得就學黃花魚往邊上溜,低頭急走,惟恐讓熟人碰見。康熙年間,曾有旨意,八旗兵營在北京各有駐區,幾百年下來,人了消長,房產買賣,有了不少變化,烏家倒還住在燒酒胡同沒動。幾輩子的祖居還能認錯嗎?可烏世保進了胡同竟找不著自己的宅子了。他順著胡同來回走了幾遍,最後在他隔壁谷家門口停了下來。谷家是正白旗牛錄佐領,跟烏家住了幾代鄰居。烏世保還和谷家大少是同窗,這門是認不錯的。他就上前拍了幾下門環,裡邊一陣響動,拉開了一條門縫,是門房周成。周成掃了一眼,馬上把門又關上了,厲聲說:“走走,快趕個門去吧,我們歷來不打發要飯的!”

烏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麼連我也不認識了?” “誰?”周成再打開門,定睛瞧了半天,發小聲自問了一句:“這是保大爺嗎?” 接著就大聲問候,打起千來,“大爺好!您的災滿了?” “唉,好,好,可我怎麼找不著家了呢?這剛搭的天棚、新油門柱、上了灰勾了縫的磚牆是我們家麼?……” 周成被問得張口結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好。這時後邊走來一個穿洋縐短打、辮子打得鬆鬆的,手拿折扇的中年人,問道:“周成,跟誰說話哪?” 烏世保湊上一步打千說:“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這身打扮是怎麼啦?聽說你跟蒙古王爺去山東發了財呀,怎麼打扮得跟金松似的?要唱跪門吃草呀?” “二叔,你玩笑,我這是……”

谷二爺把臉一板,冷笑道:“當過拳匪,坐過大牢,你還有臉上這兒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哪。怎麼攤上了這麼個街坊!周成,關門!” 大門噹啷一聲又關上了。 烏世保氣得渾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動。正覺得頭暈眼花,那門又開開了,仍是周成,卻壓低了嗓音: “烏爺,快走吧。你這宅子早已經賣給太平倉黃家了!” “那我們家的人呢?” “大奶奶去年冬天就歸西了。少爺叫劉奶媽抱走了。” “您……” 這時谷大爺在裡邊喊周成。周成擺擺手,把一吊大錢扔在烏世保腳前,蔫沒聲地把大門又掩上了。 烏世保只覺眼前發黑,胸口發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籠統往前走。剛走到南小街北口,從東邊來匹頂馬,兩個戈什哈護著,一頂藍呢大轎過來。人們一見就喊: “快迴避,豆芽胡同馬老爺回府了!”眾人躲還躲不及,烏世保卻眼中無物耳邊無聲仍直著眼珠往前闖。恰好一個地保走過,怕他犯了鹵簿,出於好心,上去啪啪兩個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煙舖大幌子下邊,按他蹲了下去。這兩個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心裡輕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裡去呢?

他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襤褸,心想這副蓬頭垢面的樣兒見誰也不行。天也黑了,腿也軟了,腹也空了,不如找個地方先住下來,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盤算。這裡距朝陽門不遠,那裡有不少騾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裡去。憑手中這串錢,吃幾兩面,蹲一宿大炕或許還夠。 烏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個騾馬店前,剛要進門,一個伙計迎了上來,問道: “您找誰哪?” “住店。” “往裡請。”小伙計剛說完,一個端著水煙袋、趿著鞋的中年人從帳房迎了上來,攔住烏世保問:“上哪兒去?” 烏世保說:“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兩眼,冷冷地說:“沒房了!” “不住單間,夥住。” “大炕上也滿了,您趁著還沒關城門,到關廂看看去吧!”

烏世保剛轉過身去,就听那人念叨說:“作生意要長眼,你招這麼個人進來誰還敢來夥住?一臉煙氣,幾天沒過瘤了,這種人手腳能乾淨嗎?” 烏世保打個冷戰,退了出去。木木地順著人流出了城,來到護城河邊上。看這城門內外,人來人往,竟沒有一個為自己解憂之人;大道兩旁,千門萬戶,找不出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自己是真落到孤苦零丁,家敗人亡的地步了,不由得長嘆一聲,說道:“天啊!天!我半生以來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義之財,有何罪過,要遭此報應呢?公正在哪裡,天理在何方呀?” 那從城門口廂處傳來如風如潮的市井之聲,隨著他一步步彳亍遠去,也低了下來。天暗了,回頭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盞兩盞風燈,亮起一扇兩扇窗櫺。他覺著心發沉,腿發軟,口髮乾,氣發虛,便扶著一個歪脖柳樹,在護城河岸上坐了下來,望著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問自己:眼下連個住處都找不著,往後又怎麼謀生活呢?於是那些敗了家、除了籍、流落街頭的窮旗人的種種狼狽景象,一古腦兒都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問自己:要活下去,這種苦吃得了吃不了?若算能吃,這口氣忍得下忍不下?氣或能忍,這個人丟得起丟不起呢?

想來想去,越琢磨這世界越沒有戀頭,越尋思越沒有活路。不由得便抬頭看了看那至脖樹,兩手摸了一下腰上的搭包…… 您可聽清楚了,我僅僅說他一時覺著死比活著容易,死比活著好過,有點想死,可沒說他已經下定非死不可的決心。想跟做這中間還差著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厄運逼得難以忍受時,總要找各種手段來進行抗爭。別的手段都找不著,死已不失為一手絕招了。但是這一招只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價太重,人們輕易並不肯用它。 “想一想”的時候可是常有的。 “想一想”意思彷彿是對自己說:“甭怕,大不了還有一死。兩眼一閉,千難萬苦又奈我何?” 烏世保正這麼想著,雙手鬆鬆搭包,以此來向厄運示示威。剛一解扣兒,就覺得腰間一動,嘩啦一聲,沉甸甸一樣東西砸在腳上。

“什麼,莫非我還有用剩的銀兩忘在身上?” 他用手朝那包東西一摸,噢,原來是聶小軒交給他的那副包金鐲子。 “哎呀,淨顧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聶師傅託的事忘了個一干二淨。”烏世保一邊把鐲子揀起,小心揣在懷裡,一邊自語:“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聶師傅家我還沒去,這件事赤口白牙答應下來我還沒辦,怎麼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鄉台,也該等把這件事辦妥當再走呀。” 想到這,烏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來。 …… 烏世保這自言自語是心裡話嗎?他這人能為了別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嗎? 烏世保說的倒是真話。他這人雖然遊手好閒,擎吃等喝,可一向講信義重感情。不過,這還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還有一半,剛才我們已說過,他雖有對自殺的嚮往,但並沒有決心去行動,暗地裡正想再找出個充足的理由來壓下想死的情緒,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見這鐲子,當然立刻回心轉意,打起精神尋客店去了。

他心想這朝陽門是走糧車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東直門,那裡專走磚車,店小勢微,不敢欺人,便奔東直門而去。快到掌燈,才找到了個偏僻冷清的小店。這店臨街三間穿堂,門口掛著個帶紅布的笊筒,門外用土坯砌了幾個長條高台算作桌子,擺了幾個樹墩、拗軸算作機子。烏世保坐下,先要了四兩餄餎吃下肚,才問掌櫃的說:“我要進城,天晚了,你這可有方便住處?”掌櫃見這人穿戴雖舊,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帳時還給伙計兩個鋪子的小費,便滿臉堆笑地說:“有有有。東耳房一舖大炕,現在就住著一位趕車的把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伙計領他進去,還特別叮囑伙計給沏壺高末,打盆水洗臉。 車把式正盤腿坐在炕上,就著驢肉喝燒刀子。見又來了客人,忙欠欠身說: “來了你哪。喝我這個?”烏世保從走出監獄快一整天了,到這時才碰到個說人話、辦人事,並把他也當個人看的地方,而這地方竟是他幾十年都未曾到過的。他衝這位素不相識的車把式深深打了一個千說:“偏了您哪!”

這車把式本來也是行個虛禮兒,見烏世保正經八百地謝他,索性跳下炕來拉住烏世保說:“菸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緣的,說出大天來您也得賞我個臉。”烏世保聞到酒味,本也動心,經這麼一勸,一邊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便坐到炕桌對面去。伙計一看這位客人人座了,上前邊拿筷子時順便把這新聞就告訴了掌櫃的。掌櫃的既好熱鬧,這種半鄉下店主也尚存幾分古風,特意刮了兩條絲瓜爆炒出來,端到屋裡說:“聽說二位一見如故,給小店也帶來喜星,和氣生財呀,我敬二位一個菜!”車把式拉店主入席,店東稍客氣兩句,也打橫就炕沿坐下。從烏世保一進門,他就覺得這人有些蹊蹺。幾杯入肚,烏世保眼神有點活泛了,店主便打聽烏世保的來歷。烏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話無處可講,便把怎麼受冤,怎麼坐牢,怎麼出獄後尋家不著,怎麼到城關投店不收,一一講了一遍。北京人向來管燒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烏世保借酒傾述一完,那車把式就借酒大罵起來,聲稱他要見徐煥章敢抽他鞭子,碰上谷佐領,準罵他祖宗。店主直等他拍著桌子把一肚子的俠肝義膽抖落淨,這才插話:“我說這位爺,您眼下打算怎麼辦呢?”

烏世保說:“天亮我頭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搖搖頭說:“您頭一件事是刺剃頭,打打辮、洗洗澡,光光臉,然後藉也好,賃也好,換一件潔淨行頭,就您現在這副扮相,進城找誰也找不到,弄不好淨街的許把您當遊民再抓起來。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東廟門口那叫街的都比您這身打扮囫圇!” 烏世保說:“您說的滿對,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慚愧。” 店主說:“有東西還愁變不來錢嗎?” 烏世保說:“我蹲了一年多牢,連個送飯的都沒有,哪兒來的東西?” 店主說:“剛才在外邊您付飯錢,我看見你從懷裡掏出個煙壺來,茶晶背壺,隱隱約約像是裡邊藏著圖畫文字,這可是有的?” 烏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聲說:“喲,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說:“開店的,這眼睛是乾什麼使的?正經客人帶著貴重財物,我得經心點,照應點;黑道上朋友帶來行貨,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貪官司。要沒這點分寸敢貿您老住下嗎?我是個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萬歲爺的一畝三分地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知道這不是個等閒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現在這穿裝打扮,這東西帶在身邊准給您招禍。見財起意也好,誣良為盜也好,這世界上什麼人都有,黃鼠狼可專咬病鴨子。不說別的,就來幾個青皮無賴,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勢把東西搶走您能怎麼著!依我說,不如賣了。像您這樣的世家,這些玩物必不止這一件。明兒找到少爺,你玩什麼沒有,何不用它救個急呢?” 烏世保聽他講得有理,並且也想趁機試試他這內畫技藝,就點點頭說:“那明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們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憑您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銀子使喚,他們能不壓價嗎?” 烏世保問:“你說該怎麼辦?” 店主說:“我替您找幾個熟人看看,他們要,咱就省事了,他們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兒走一趟,不過醜話說在前頭,私下買賣,傭錢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兒可就憑您自個兒賞了!” 這店主原是個替人跑合說生意的行家。 當年往兩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運河。通縣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陽門外,這東直門的關廂是個冷落所在。在這一帶開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們銷贓落個水過地皮濕。這種買賣是進不得高台階大字號明來明去作的。店主聯絡下的主顧不過是當舖老西和鬼市兒上夾包打鼓的,所以他不勸烏世保去古玩鋪。他已相信烏世保不是賊了,但在作生意這點上他還得拿他當賊對待,好賺兩個傭錢花花。他見烏世保贊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烏世保把煙壺拿出來過過目。 “好東西!”車把式見烏世保掏出煙壺來。搶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了出來,“這枝枝葉葉的,您說可怎麼畫進去的?有這個您還愁換不了行頭嗎?我趕半年車怕也趕不出這麼個煙壺錢來!”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連車帶馬賠進去!”店主開個玩笑,把煙壺奪了過來,仔細地品鑑。店主是粗人,這方面二五眼。但那年頭時興用這種東西,更何況他還常替人倒騰貨,見的多了,自然就懂點門道。內畫技術自嘉慶末年道光初年至現今,已有了七八十年的歷史,人們也看熟了。甘恆、馬彤、桂香谷、永受田等人,玩煙壺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內畫家有幾個簡直是家喻戶曉。如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壺內恭楷書寫全篇“九成宮”;業仲三畫的紅樓人物、聊齋故事被稱為一絕。而玩煙壺的人若不知道周樂元的名字就像書家不知王羲之,簡直要被人笑掉大牙。這周樂元把龔半千的樊頭被杖法用到了內畫壺上,所畫的“寒江釣雪”、“風雨歸舟”和“竹蘭圖”,人稱神品。店主曾經手替人賣過一隻“三秋圖”壺,剛才瞥了一眼烏世保的煙壺,覺得與那壺很像,是周樂元的作品,所以緊抓住不放。看了一會兒後,他卻“唉”了一聲,搖起頭來。 烏世保問:“您看出什麼包涵來了?” “沒落款!” “那'長白舊家'四個字也算款!” “沒有印!” 烏世保心裡想:“大獄裡弄到墨就不錯了,上哪兒弄紅色去?”便說:“馬少宣的壺也常不押印。” 最後店主說:“別的壺都是磨砂地、暗茶地,您這壺怎麼透亮的?” 烏世保不由得“哦”了一聲。他一直覺著自己畫的畫跟通常的內畫壺有點什麼地方不像。店主這一點他才明白,別人畫的壺畫畫面透明,壺壁並不透明;他這全是透明的,所以線條不精神、色調沒光彩。他想起見過早年甘恆畫的一個壺,也是這麼透明的,但人家那是白水晶坯子,看得清晰。他便說:“這個你不懂。道光年間畫的壺多是透亮的。這才證明我這壺夠年頭!” 車把式困了,又聽不懂他們的話,便說:“你們在這爭有屁用,明天市上看行市要價唄。我後半夜就套車去黃寺,你們要跟車可早點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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