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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節

煙壺 邓友梅 3296 2018-03-19
天交四鼓,車把式就套好了鐵箍大車,順著護城河往北往西,奔德勝門外而來。 在德勝門外,天亮之前有兩個市集,一叫人市,一叫鬼市。兩個市挨著,人們常常鬧混,說:“上德勝門曉市兒去!”其實這兩市的內容毫不相干。人市是買賣勞動力的地方,不管你是會木匠,會瓦匠,或是什麼也不會卻有把子力氣,要找活兒乾,天亮前上這兒來。不管你是要修房,要盤灶,要打嫁妝——那時雖不興酒櫃沙發,結婚要置家具這一點和當代人是有共同趣味的——天亮前也到這兒來。找人的往街口一站說:“我用兩個瓦匠、一個小工!”賣力的馬上圍上去問:“什麼價錢?”這樣就講定僱傭合同。那時鐘錶尚未普及,也不講八小時工作制,一律日出而作、日人而息。這交易必須趕早進行,大體在卯時左右,幹這個活兒的人稱“賣卯子工”。

鬼市可是另外一套交易。這裡既不定點設攤,也不分商品種類,上至王母娘娘的紮頭繩,下到要飯花子的打狗棒,什麼也有人買,什麼也有人賣。不僅如此,必要的時候還能定貨,甚至點名要東西。你把錢搭子往左肩一搭,右手托起下巴頦往顯眼的地方一站,就會有人來招呼:“想抓點什麼?”“隨殮的玉挂件,可要有血暈的。”“有倒是有,價兒可高啊!”“貨高價出頭,先見見!”這就許成就一樁多少兩銀子的生意。當然也有便宜貨。 “您抓點什麼!”“我這馬褂上五個銅鈕掉了一個。”“還真有!”“要多少錢?”“甭給錢了,把您手裡兩塊驢打滾歸我吃了就齊!”這也算一樁買賣。在這兒作買賣得有好脾氣,要多大價您別上火,還多少錢他也不生氣。 “這個錫蠟杆儿多少錢?”“錫的?再看看!白銅的!”“多少錢?”“十兩銀子!”“不要!”“給多少?”“一兩!”“再加點。”“不加!” “賣了。”怎麼這麼賤就賣!蠟扦是偷來的,脫了手就好,晚賣出一會兒多一分危險。因為有這個原因,在這兒你碰到多重要的東西也不能打聽出處。也因為有這個原因,確實有人在這兒買過便宜貨。用買醋瓶子的錢買了件青花玉壺春的事有過,有買銅痰筒買來個商朝的銅尊這事也有過;反過來說,花錢買人參買了香菜根,拿買級子薄底靴的錢買了紙糊的蒙古靴的事也有。但那時的北京人比現在某些人古樸些,得了便宜到處顯擺,透著自個兒機靈!吃了虧多半間在肚裡,惟恐惹人嘲笑。所以人們聽到的都是在鬼市上佔了便宜的事。自以為不笨的人帶著銀子上這兒來遛早的越來越多。有人看準了這一點,花不多錢買個料瓶,磨磨蹭蹭,上色作舊,拿到市上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故意裝作是偷來的,單找那燈火不亮處拉著滿口行話的假行家談生意。若是旗人貴冑,一邊談一邊還裝出份不想再賣、急於躲開的模樣,最後總會以瑪瑙、軟玉的高價賣出去。天亮后買主看出破綻,鬼市已散。為了保住面子,反而會終生保密的。

四更多天,烏世保和店主坐大車到黃寺的西塔院。車把式告訴他,這塔院是當年蕭太后的銀安殿,烏世保很流連了一會兒。前些年在慶王府堂會上,他聽過一次楊月樓的“探母”,梅巧伶扮演的蕭太后。他設想那胖胖的蕭太后要在這院裡出入走動,可未免有點淒涼。因為這時北京的黃教中心挪到雍和官了,黃寺已經冷落。 店主領著烏世保往西走了裡把路,往南一拐,就遠遠看見了燈火如豆,人影憧憧的鬼市,而且聽見了嘈雜聲。他們急走幾步,不一會就到了近處。雖然是臨街設市,但是極不整齊,地攤上有掛氣死風牛角燈的,有掛一隻紙燈的,還有人掛一盞極貴重又極破舊的玻璃絲貼花燈。攤上的東西,在燈影裡辨不大出顏色,但形狀分得出來。鍋碗瓢盆、桌椅板凳、琴棋書畫、刀槍劍朝;索子甲、釣魚竿、大煙燈、天九牌;瓷器、料器、銅器、漆器;滿族婦女的花盆底、漢族貴婦的百褶裙;補子、翎管、朝珠、帽頂……有人牽著剛下的狗熊崽,有人架著夜貓子,應有盡有,亂七八糟。

烏世保問:“咱們也沒帶個燈來,怎麼擺攤呢!” 店主笑道:“到了這兒您就少說話吧!嚼著我別走丟了就行。” 店主走到一個攤前停下,蹲下來看攤上的貨物。這攤不大,一塊藍布上擺了兩個筆洗、一方硯台,幾個酒杯,還有三四個瓷煙壺。店主拿起一個盤龍粉彩的壺問: “要多少?”賣的人伸了四個手指頭。店主把它放下,站起身來。那人問:“你給多少?”店主說:“大爪龍也能賣錢嗎?”那人馬上說:“要好的說話呀!”便從腿下抽出個錢搭子,從錢搭子裡掏出個綿紙包,輕手輕腳打開綿紙包,又拿出兩個用棉花裹著的煙壺來。烏世保伸過頭湊近去看,只見一個是馬少宣內畫壺,畫著譚鑫培戰長沙的戲裝像;另一個竟是模刻上彩的“避火圖”。店主問那內畫壺的價錢。賣主說:“少二十兩不賣。因為是料坯,若是水晶坯怕加倍你也買不來!”店主說: “二兩賣不賣?”那人說:“好,大清早先來個玩笑,抬頭見喜了。”店主使個眼色,招呼烏世保又往前走。他們又走了幾個攤,見到煙壺就問價,然後走到路燈下一個大攤前,店主悄悄說:“剛才打聽下行市,您有底了吧?咱這個壺多說能賣十五兩銀子。”烏世保假裝嘆口氣,心裡卻十分高興。他這茶晶壺當初是十兩銀子買來的。他有生以來,凡賣東西總要比買價賠一點,這回竟能掙幾兩,這可改了門風了。

這個大攤,擺的多是文物擺設:有幾個粉彩帽筒、鬥彩排瓶、大理石插屏、官窯的繡墩、幾套石章子,一些玉挂件,也放了幾個煙壺。其中有兩個內畫的是蠻人仕女(那時庚子才過,人們管畫上的西洋人還一律稱作蠻人)。這時正有一個瘦高個兒。弓腰駝背的蹲在地上掂量這兩個蠻人壺。賣主要五十兩,他出三兩一個。賣主落到四十兩,他每個壺加半兩,給七兩銀子買一對。最後竟然用十五兩銀子把這一對壺買了下來。這人付了錢,用手帕把壺包起來走了。店主就一步不離地緊跟著。走出四五丈遠之後,他往前湊了一步,橫擋在那人身邊說:“這位爺,我剛才看了半天,見您是個實打實要買貨的人,我這兒有點東西您看看怎麼樣?”說完也不等那人應允,徑自從腰里掏出煙壺遞了上去。那人握在手中用大拇指上下撫摸了一下,大略看了看,敷衍地說:“好壺,好壺!要多少錢?”店主說:“不打價,您給二十兩銀子!”“值,值!您再找別人看看。好東西,不怕賣不出去!”說著把煙壺塞回店主,繼續走路。店主又緊追幾步說:“您再看看這東西,不要沒關係,出個價麼?”那人無奈,又站住了腳,第二次把煙壺拿到手中,比較認真地看了一眼,這才看出茶晶瓶壁上還有內畫。他舉起來迎著路邊一盞風燈看了看,認真地又問了一句:“要多少錢?”

“剛才說了,不打價,二十兩。” “要有印就值了,沒印。” “您給十八兩!” 那人又把煙壺舉起來看,忽然“哦”了一聲,仔細端詳一陣,急迫地問道: “你這壺是哪裡來的?” “哪兒來的?您是真不懂這兒的規矩還是起哄?” 那人把壺攥得緊緊的問:“別誤會。你告訴我這壺從哪兒來的?” “甭管哪兒來的,不是偷的就得了!” “我沒說你偷!我問你哪兒來的?這壺經過我的手,是我賣出去的。我正要找這個買主!” 這時烏世保從黑燈影裡闖了出來,拉住那人說:“壽大爺!我看著像您,可不敢認,在後邊看了半天了。” “你?烏大爺,您出來怎麼也不給我個話兒呢?今天再不見您,我要上刑部去打聽去呢!”

烏世保掏出手絹來擦擦眼:“我正要找您哪!可您瞧我這扮相,能上街嗎?這才打主意賣點東西換換行頭……” 壽明問煙壺哪兒來的,把店主嚇了一跳,他以為這壺確實是烏世保偷的叫人認了出來,正想溜開。現在看到不是這麼回事,他就又從黑地裡鑽了出來:“噢,二位早認識呀,久別重逢,大喜大喜!” 烏世保忙向壽明介紹這位店主。壽明聽後問烏世保:“你店裡還存放著東西嗎?” 烏世保說:“沒有。”壽明從懷裡掏出一吊大錢給店主說:“我們哥倆總沒見,我接他到我那兒住幾天,您沒少為我這朋友操勞,這錢拿去喝碗茶吧!” 店主嘴上稱謝,心裡好不懊喪。認為這壽明是個古董販子,看上那煙壺有利可賺,把烏世保挖走好獨吞利錢,搶走了他掙佣金的機會。

烏世保問:“您怎麼今天也上鬼市來了?” 壽明說:“我這是常行禮兒。” 烏世保說:“您倒有閒心。” 壽明說:“我不搗騰點買賣吃什麼?你進去這一年多,外邊的情形不知道,讓我慢慢跟你說吧!國家要給洋人拿庚子賠款,咱們旗人的錢糧打對折。人慌馬亂的也沒人辦堂會請票友,我這買賣也拉不成了。旗人也是人,不作買賣我吃什麼呀?” 烏世保說:“我家的事您知道嗎?” 壽明說:“我全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到家裡我慢慢跟你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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