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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風眼淚 从维熙 10676 2018-03-19
堤下的小路上,當真有人走了過來。他完全能估計到,別人發現他時的驚訝表情,最好的辦法不去看來者——不管他是乾部還是就業人員,或者是囚徒以及勞教分子;只要女勞教隊不從這兒經過就阿彌陀佛了。腳步聲越來越近,那聲音就像餃子下鍋,顯得零亂而無章法。在勞改農場生活久了的人,聽這聲音就知道是右派隊走過來了。他很想睜開眼,看看昔日和他同窗的那些好友。還沒容他啟開眼簾,堤下的聲音就飛到了堤上: “餵!快看,那不是'幸運兒'嗎?” “他為啥光著身子站在那兒?” “是在表現男性的曲線美吧!” “哎——偉大的公民你怎麼不說話?” “幸運兒”“偉大的公民”這兩個稱呼,像針尖麥芒戳進他的耳鼓,他心裡一陣酸痛,兩隻緊閉著的眼睛立刻湧溢淚水。他不想讓夥伴們看見眼淚,蠕動了一下手背想抹掉它,這時他才意識到他的手是無法動彈的。他扭動著脖頸,用肩頭蹭著臉腮上淌下來的淚水,同時自己對自己下著嚴格的命令:索泓一,你不能哭,要是在這時候流眼淚,當初何必冒充男子漢呢!

好奇心重的伙伴,順著大堤的斜坡跑了上來,直到距離他二三米遠的光景,才發現他不是向大自然展示一個男性的曲線——他是被麻繩捆在棚柱上的。 “你……” “你們不要解繩子,那是一根法繩!”索泓一向夥伴們示警。 “為什麼?” “別問了,給我揪幾把茅草來,塞在我必須遮擋的部位就行了。”索泓一請求。 茅草沒有送來。有人到溝渠裡拿來索泓一的衣褲,小褂斜披在他肩上,褲子蒙在他的腰胯之間,再把兩條褲腳管打個結系在涼棚的木柱上。這就算是對索泓一最誠摯的幫助了,至於那根繩子,無一個右派敢於問津。多虧了這塊遮羞布,因為右派的隊伍過去之後,一群光著腳板的婦女就走過來了,她們是去稻田施肥的,有人提著化肥袋子,有的手裡拿著臉盆;不知哪個眼尖的婦女,發現了他,一聲尖叫過後,有人用手遮住眼睛,有的用臉盆擋住了自己的臉。

“缺德鬼!” “臭流氓!” “好像是那個變戲法的。” “別看了,誰看誰長眼疒丁!” 在婦女的叫罵聲中,索泓一隻是像死人一樣地聽著,等女工班的腳步漸漸遠去,他才睜開他那雙眼睛。他定睛搜索著這群婦女的背影,生怕其中有李翠翠在內,他寧願那群娘兒們把他看成畜牲,卻不願李翠翠眼皮子裡沾上一粒灰塵。索泓一失望到了極點,因為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穿藕色小褂的人——那正是她。她走在人群最後,雖然沒有回首張望,但顯得步履蹣跚,顯然她是看到他了。此地,此景,她如同又喝了一杯意想不到的精神苦酒吧? ! 索泓一記得,他初進嚴管班那幾天,在出工的半路上,他曾遇到過她一次。她站在十字路口,貌似在等後邊的女伴,實則專為在等候他,因為她有意揚了揚手中的草帽,草帽上用紅墨水寫著一個偌大的“走”字。當時隊列中的同夥,只認為這個俊俏婦女在用草帽搧風,只有索泓一知道,她是在示意他離開這塊受難的土地。他微微晃了晃頭,李翠翠頓時蛾眉高挑,狠狠地在地上跺了跺腳。那些色迷瞪眼的成員,以為她是“呸”他們的,頓時收斂了輕佻的目光。索泓一卻難過地垂下了頭。

索泓一盼著落日早點下山,夜幕降臨後他就會變成烏有,但苦於盛夏晝長夜短,那太陽遲遲不肯謝別天幕。好容易熬到天色昏黑,蚊子開始搔擾他這充滿汗腥氣味的身體,他手腳不能動彈,只能任憑這些東西在他身上吮血。為了轉移渾身的騷癢,他盡量想些有意思的事情,用精神來抑制癢痛,想來想去,有意思的事情不多。童年的搖籃雖然令人回味,但距離自己十分遙遠;抗美援朝時跳進江水搶救那個女文工隊員的往事,固然激起他的興奮,但在他整個生命中只像一道流星之光;對了,在市內在文工團裡,蘇雪這個姑娘值得回憶,她透明得像白雪凝成的冰,但因為她太透明了,留給索泓一咀嚼的東西反而顯得很少;只有當他想到了在石灰窯的那個晚上,他的思緒才掀起狂瀾:“雁娘”不就是她自己的投影嗎?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也許只有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們,才把它信奉為生活羅盤。塞外的狂風吼叫之夜,他不情願地奉獻給她兩個窩頭幾塊鬼子薑,至使她蔡繞於懷至今念念不忘……

夏夜的熱風吹了過來,索泓一那隻眼睛盈出了淚滴。他喜歡這陣風,風可以驅散聚攏在他周圍的蚊子。風聲中傳來電鈴的聲響,那是大牆裡的犯人開始學習的訊號;風聲中傳來了堤下行人的腳步聲,他不再害怕這種聲音,因為沒有人會看到他的存在。他是一株衰草,他是一塊淤泥,他是荒原上一株不吐花的蘆葦,他是被砍掉了枝條的一根樹樁。沒有人會注意他,他也不需要別人的注意,只有一鉤彎月和滿天星斗對他眨著眼睛。它們像對待人世間的萬物一樣,給予他應佔有的一線柔光……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索泓一終於分辨出來:這不是個過路的夜行者,而是沿著渠堤的斜坡,弓身向涼棚走來的人。是楊緒?他的行動總是伴隨著馬蹄聲的,他不奢望楊緒對他施捨善心;是夜班沿著渠堤去稻田放水的人員?可是來者肩上沒扛改畦口的鐵鍁。忽然,一個念頭闖入心扉,難道是她來了?索泓一頓時睜大了眼睛。

正是她。 在離涼棚幾米遠的堤捻上,她停住了腳步。 “你回去。”索泓一難為情地低頭看了看遮羞布。 “…………” “你不該來這兒!”索泓一再次提醒她。 她依然沉默無聲。 “我在赤著身子!”索泓一急切地告誡她。 “俺是過來人了,俺不怕!”李翠翠嘴上這麼說,可是並沒有移動腳步。她顯得有些躊躇,站在堤上對他說:“俺原來不想來,剛才場部有線廣播喇叭廣播,說你侮辱了乾部。俺一想,一定是那個姓楊的給你小鞋穿了,俺猜想不會讓你一個人在河堤上罰站,一定是給你上繩了!” “鄭隊長知道你來這兒嗎?” “他去東北伊春接逃號去了。你記得有個餵馬的'頭人'叫劉鵬的嗎?”

索泓一心裡驀地一跳:“他被抓住了?” “他在林區當了幾個月的黑戶伐木工,被當地公安機關查獲了!” “他已經是解教釋放的就業人員了!怎麼……” “你不也是解除教養摘了右派帽兒的人了嗎?” 索泓一啞了。 李翠翠兩步邁過來,繞到索泓一的背後,動手解著木柱上的繩扣。她邊解邊說: “老鄭對那'頭人'印像不壞,可這是他的職業,你要當真跑了,他也要下令抓你!” “你別解?!” “為啥?” “我願意在這兒接受懲罰!” “你願意俺可不願意,俺看著心裡難受。” “眼不見為淨。你還是走吧!” 李翠翠把解開的麻繩往地下一扔,背過身去說道:“抖落抖落胳膊踢踢腿,省得哪兒淤著血。把褲子快蹬上,俺嫌你這樣太寒磣。”

多虧那個帶班班長積德,繩套捆得不算太緊,索泓一稍稍活動一下,胳膊大腿就恢復了知覺。他匆忙地穿上那條汗漬斑斑的短褲後,才感到渾身癢痛難耐。他蹲下身子,拼命撓著自己的雙腿。李翠翠從背後助陣,用尖尖的指甲抓撓著他的後背說:“要是還不解癢,你就像卸了車的騾馬那樣,躺在堤坡上打個滾吧。渾身裹上泥巴,蚊子就難下嘴再叮你了!”說著,她從兜里掏手電筒,朝地上照了照。 “這兒地挺平,沒有草裸子蒺藜狗扎你。” “我不癢了。” “渾身這麼多大包,咋會不癢哩!” “我不習慣!”索泓一袒露了心聲。 “俺看你們這些喝多了墨水的人,就是有一股子酸氣。”李翠翠說,“真驢兒都當了好幾年了,還怕當一會子假驢兒?”

“我幹不來!” “俺真想罵你幾句,可那管個啥用,又把你罵不出農場去。”她嘆了口氣,狠狠地在索泓一後背撓了一陣,直到撓破了皮肉才罷手。她走到堤邊,提過來一個柳條籃子,往索泓一眼前一放,“餓死鬼,吃吧!” 索泓一藉著她手電筒的光亮看了看,籃兒裡有幾張玉米麵貼餅子,兩塊鹹菜疙瘩和一個空碗。李翠翠說:“俺在籃裡裝了一碗雞蛋湯,夜路難走,撒了個淨光,要渴我給你去灌渠舀碗水去!” “用不著!用不著!”索泓一邊說邊抓起餅子往嘴裡填。他餓急了,挖土方的活兒最容易飢人,特別是和這群剃著光葫蘆頭的亡命徒幹活,索泓一全力以赴還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從渠心往大堤上挑的泥兜,裝泥人用鍁拍了又拍,直到拍成一個小山頭,才允許他挑走。楊緒對這些光葫蘆頭有過關照:索泓一是個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的臭知識分子,要給他肩膀上增加分量,才能叫他脫胎換骨。因此,索泓一一個下午就挑折了兩條扁擔,兩個肩膀連同後脖梗子,被磨得血跡斑斑。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一趟趟從渠心把泥兜挑到堤上,衝闖著勞動上的鬼門關。此刻,他肩上解除了沉重的負荷,身上剝掉了捆綁的繩索,大口大口地吞噬著李翠翠送來的食物,不禁潸然淚落……

李翠翠看到這般情景,聲音也變了調兒: “別……別……哭!” “沒哭。” “俺看見你淚花都掉在餅子上了。哎!這事兒想前想後都怨俺。”李翠翠機械地搖晃著索泓一的小褂,為他轟著嗡嗡叫的蚊子,嘆著氣說,“當初,俺要是不在石灰窯跳車,碰不上你這'白無常',也許不會在礦山落腳。俺要是役在礦山落腳,你那頂右派帽兒也被風吹不掉,也許這時候還頂在你腦瓜上和右派們一塊生活哩!俺和老鄭是一片苦心,倒結了個苦果子!讓你遭了這麼大的罪!” 索泓一再也咽不下去玉米餅子了,他說:“這怎麼能怨你們呢,都怨我手裡的畫筆。當初,戴上帽子送勞教怨它,現在遭罪還是怨它。我要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就免災免禍了!”

“你要是那號人,俺就是拿這籃餅子去餵豬,也不會給你挎到這兒來。”李翠翠抱怨地說,“這兒的豬多的是,只會吃喝拉撒睡。” “難保我幾年後不會退化成一隻四肢發達的豬。”索泓一悲憫地自語著。 “俺早就對你說過了:離開這兒!”李翠翠高聲地說。 “走?”索泓一仰起了頭。只有在今天,這個怕人的字眼,才喚起了他內心的迴聲,“往哪兒走!” “俺早就對你說過,哪兒的黃土都埋人!” “劉鵬不是又被押送回來了嗎?”索泓一猶豫地問道。 “該他倒霉”。 “…………” “別三心二意的了,你要是膽子小,俺送你到銀鐘河。” 索泓一站了起來,匆匆穿上褂子,李翠翠把籃裡剩下的玉麵餅子,塞進他的衣兜,打開電棒,尋找下堤的小路。索泓一走了兩步突然停住說:“翠翠,我……我…… 我……我不想走了!” 李翠翠厲聲問道:“咋了?” “我想再等一段時間,對摘帽右派的政策也許會落實下來的!”索泓一惶惑地低聲說。 李翠翠咬牙切齒地說:“好!那俺再把你捆上!”她不由分說地把索泓一拉到涼棚立柱旁,用繩子在他身上繞了三圈,突然把麻繩一扔,怨聲怨聲地罵道:“你自個捆自個兒吧!俺不願意再碰你身子一下!”說著,她氣忿地把柳籃用力一擲,柳籃飛進了堤下蘆葦塘,扭身朝堤下走去。走到堤下,她又折身回來,掏出索泓一口袋裡的餅子,拋進了溝心的爛泥中。她把手哆哆嗦嗦地伸進自己小褂口袋裡,掏了半天,掏出個紙包來;她打開紙包,抖出幾張鈔票,嘴唇也哆哆嗦嗦地說:“瞅,這是俺苦苦地攢下的三十八塊錢,給你裝來打車票用的,你倒縮了脖兒了。要是骨頭這麼軟,何必跟那姓楊的裝好漢?!” “我是個矛盾體。總是陷入矛盾之中,你罵我吧!”索泓一木然地說。 “走不走在你了。在礦山那條河溝子裡,你曾經想塞給俺打車票的錢,叫我到別處去盲流;今天俺把這錢留給你,算俺最後的一點心意。今後,俺倆在農場,是兩旁路人。你就在這兒挨蚊子叮吧!叮死你,也沒人給你來收屍!”李翠翠一邊詛咒索泓一,一邊抹眼淚,說到後來她竟然哽咽起來,把錢塞進索泓一的口袋,就向堤下跑去。 “翠翠!”索泓一喊著。 她沒有回答,不一會兒,身影兒就被夜幕遮蓋住了。 索泓一茫茫然不知所措。他不知該怎麼處理眼前的問題,繩子已解掉了,衣裳穿在了身上,自己走回嚴管班,沒有接到這個命令;繼續留在這兒?那還有什麼實際意義?他抬頭看看那鐮彎月,彎月如同鉤在天上一動不動;他抬頭看看星星,星星也好像睡著了。他坐在涼棚角角上,後背靠著立柱想平靜一下自己狂亂的心情,心神和肉體的疲憊一齊向他襲來——困魔迅速征服了他,他流著口水睡去了。 據生物學家論證:人之所以稱為萬物之靈,夢是它的顯著特徵之一;而索泓一度過的這個夜晚,是個沒有夢的夜晚。他像個沒有精神反饋作用的低級動物,蜷縮在大堤上大睡了一夜。黎明時分,尖嘴巴的花斑蚊子隔著衣衫把他咬醒了。他沒有用手去撓痒,真地像驢兒那樣在堤坡上打了個滾,草葉上沾著夜露潤濕了他的衣裳,一陣涼意穿透他的胸背——他的頭腦頓時清醒了,首先想到的是準備應付楊緒的提問。 上午,嚴管班的光葫蘆頭們照舊乾著挖渠的活兒。索泓一就地接受審訊: “誰給你解下的繩子?” “我自己掙開的。” “你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你曾看見過我演出的'仙人脫衣'!” “你是光著身子被捆上的,無衣可脫。” “這涉及到魔術的秘密,我無可奉告!” “繩子呢?” 索泓一低頭一看,繩子確實不見了。便信口胡謅說:“可能是叫他們拿去剪斷拴泥兜用去了!” 楊緒對這根繩子的丟失十分認真,他甩下索泓一,親自到泥水湯漿的渠底,仔細檢查抬筐和泥兜上的繩索,沒有發現勞動工具上掛繫著他用的細麻繩,狐疑地走回涼棚,立刻開始第二輪的追查:“有人到過這兒?” “是的。” “誰?” “過路人。” “我問你他的身分!” 索泓一玩世不恭地回答:“普通的老就(就業人員)敢為我解開法繩嗎?那個人的身分反正比你顯貴!” 楊緒微笑中流露出一絲怯意:“你首先侮辱了乾部。我不過是用繩子煞然你的傲性!做得併不過頭。” “我如實向那位幹部禀報了。”索泓一索性假話真說。 “他說些什麼?” “為我解開繩子,就是他的發言。” “為什麼他不叫你當夜返回嚴管班?”楊緒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在指甲蓋上磕著一隻煙卷。 “出於人道和安全的考慮,他怕我深夜回去,被崗樓上的哨兵誤認為是逃跑的犯人,開槍擊斃!”索泓一回答得天衣無縫。 “他姓什麼?” “我人微言輕,不便於詢問總場領導姓氏!” 楊緒失態地劃著火柴,卻沒有去點燃他手中的煙卷:“你怎麼知道他是總場的干部?” “我去那兒變過魔術。” “你不是在對我變魔術吧?”楊緒扔掉那根燃盡了的火柴,嘴角閃露著不安的笑意,“要是核實出來你在蒙哄幹部,咱們嚴管班可緊挨著'大牆'!” “憑你發落。”索泓一孤注一擲地說。 “那麼說,繩子是他拿走了?” “此話不假。” “好。那你去幹活吧!”楊緒揮了揮肥胖的手掌。 “我不能去幹活,牛馬干完活還要吃草料呢,我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吃飯!” 索泓一原地不動,不卑不亢地說,“我不要求你什麼恩賜,只要求人的待遇!” 楊緒略略沉思了一下:“好!滿足你這個要求。” 索泓一徒步而行。楊緒騎在馬上。一個低頭走路,一個仰面青天,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地奔獄牆的崗樓走來。索泓一嘴角閃過一絲苦笑:真有意思,魔術演到生活裡來了,我居然演得惟妙惟肖。這固然是我索泓一墮落了,但並非我自覺自願,而是命運逼著我踩這根鋼絲。至於後果……他媽的聽天由命好了。他不記得是哪個大哲人說過這樣一個信條:遇見狼最好你也學狼叫。他學了,學得還有幾分像,而且發生了效果;不然的話,楊緒怎麼能痛痛快快地讓他來喝早粥呢——沒那麼便宜。 喝罷早粥,楊緒對他施行了第二次寬大,叫他在家睡覺。索泓一覺得蹊蹺,門口值班的“老就”,偷偷地告訴了他這個秘密:就在他喝早粥的時候,總場部打來了一個電話,說是有人提著麻繩去總場告狀了,告楊緒把一個摘帽右派捆在工地的樑柱上過夜。值班室和辦公室只隔一道泥巴牆,這個老就听見楊緒一邊挨克,一邊向總場解釋。真是鬼使神差,索泓一拉大旗作虎皮的胡謅,居然歪打正著地應驗了——他頓時想到干這個營生的不會是別人,一準是李翠翠。很可能是在他睡著以後,她又返回大堤,沒有叫醒他就把那條麻繩撿走了,並連夜趕到十五里以外的總場部,向總場提供了楊緒捆人的物證。值班的老就規勸他說:“這地方關押的能人有的是,無論你有多大能耐,都要夾著尾巴做人。你光著身子和楊科長講話,等於是罵他;他捆了你一繩子,讓你挨一夜蚊子叮。半斤八兩,你還沒算吃大虧。今後,你這有能耐的人,可不能和那群光葫蘆頭賣一個價錢。” 索泓一連連點頭。對這位好心人表示了謝意。他仰面朝天躺在土炕上反躬自問,覺得自己雖然以自輕自賤的方法向楊緒展示了人的尊嚴,但也給他未來的生活,增加了危險係數。過了初一,還有十五;過了十五,還有三十,生命的車輪究竟那天才能轉到“平安里”呢?也許李翠翠的告誡是對的,真到了自己下決心的時候了。 他雙手枕在後腦勺下,低頭看了看他裸露著的胸脯,那條麻繩的痕跡還沒有消失,那一條條盤胸而過的烙印,就像一條條蛇咬噬著他的心。他猛地從炕上坐起來,在兩面炕之間的狹窄空間來來回回地踱步,像關在回籠裡的野獸,尋找著出籠的缺口。他看一眼繩痕,增加了一分活力,他脫掉小褂對著惟一的一塊破玻璃照照自己,經過近兩個月的嚴管磨練,他的胸膛顯示出強健的肌肉——他有條件去當個流浪漢了。 臨近中午,一個偶然的事件,把他的思緒統統地打亂了——“頭人”劉鵬被送進嚴管班。他是戴著手銬走進這間屋子的,當他發現索泓一也在這兒,並沒流露出過多的驚奇,只是朝他微微一笑。索泓一卻無法遏制自己的驚喜,連忙握住他那雙被套在鐵鐲子中的大手: “我已聽說你從伊春被接回來了!” “我也聽說你進了嚴管班了!” 索泓一感到奇怪:“你聽誰說?” “'門神爺'。我的事你是聽誰說的?” “……”索泓一避開李翠翠的名字,轉口說,“這兒都這麼談論。” 劉鵬毫不在意地笑笑:“說起來也怨我。本來,我在林區一個伐木隊已經當上了小頭頭,還戴上了先進生產者的光榮花。只因為一個星期天,在伊春的小酒館裡多貪了幾杯白乾,酒後吐了真言。在酒館裡有個穿便衣的雷子(警察),我便被帶進了派出所。我一不會搶劫,二不會偷竊,就這麼簡單。看樣子,命裡註定我是吃這碗勞改飯的了!” 索泓一毫無一絲笑意,動情地望著劉鵬的臉。他似乎消瘦了一些,顴骨顯得比昔日要高聳一點。他的眉毛、鼻窩……都蒙著一層塵土汗漬,顯然是剛剛歸場,就馬不停蹄地被送到了這兒。索泓一拉下吊竿上的毛巾,給他擦臉,又給他倒上一缸子涼開水,送到他的掌心:“喝吧!” 在劉鵬雙手捧杯喝水的當兒,索泓一心裡得到一點安慰,儘管劉鵬戴著“鐵鐲子”,兩隻手腕的肉皮卻完好無損。在嚴管班他多次見過押送回來的逃號,個個手腕子上血跡模糊;更有甚者,腕子上翻起一圈內醬。劉鵬察覺到索泓一的目光,解疑地晃動了兩下“鐵鐲子”說:“感謝'門神爺',過了銀鐘河渡口,才給我戴上這家甚。” “在押解途中沒給你戴上它?” “沒有。” “也許'恨透鐵'被熔化了!” “沒那麼容易。他雖說沒給我戴刑具,我上廁所,他跟著;我躺著睡覺,他坐著看書。我也不知道這個'魚乾',是什麼玩藝鑄造的,他好像不知道勞累。”劉鵬侃侃而談,“只有當我們面對面地坐在火車的靠椅上時,這隻黑老虎才打盹;可是我看見,他一隻手總摸著別在他腰里的手槍。” “幾千里的旅程,你們沒說過話?” 劉鵬略略想了想:“只說過一回。” “說什麼?”索泓一對鄭崑山很有興趣。 “他說:'你是“內矛”,辦了“敵矛”的事。你在馬棚偷吃馬料,我批評你幾句,可並沒一個勁地克你,後來你咋會跑了呢?'我說:'到了大田隊,我感到肚飢。''餓?''餓!'他陰沉著臉自語說:'那天,我要不去馬棚牽馬就好了,偏偏場部半夜開會……'從打這次對話以後,在沿途上他再沒張開過他那兩片黑紫的嘴唇,可是每到打尖吃飯的時候,都給我多買饅頭。對了,在天津火車站,他給我買了三兜包子遞給我,我說:'鄭隊長,我肚子再大,也塞不下!'他問聲悶氣地回答道:'吃不了帶上,你還記得有一個變戲法姓索的人嗎?他也在嚴管班!' 我琢磨著他這兩句話,好像是叫我把包子帶來給你,可我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便問:'您是說把這些包子留給……'他卻陰沉著臉閉口無言,真他媽的是個怪物!” 劉鵬說完這番話,就示意索泓一幫他把肩上的背包取下來。 包子是用紙袋包著的,斑斑油漬透過紙背,索泓一毫不客氣地拿出一個包子。 “吃吧!開開葷!”劉鵬催促著。 索泓一剛咬了一口,就皺起雙眉:“真糟糕!包子餿了!” “怨我手上戴著這玩藝。”劉鵬帶有歉意地說,“沒法兒讓它通風!” “餿的也沒關係,告訴你吧,去年我浮腫的時候,還吃過死耗子呢!”索泓一邊吃邊說,“一場飢荒,造就了多少人的鐵胃,在醫學上,簡直難以找到解釋。” “我在東北,一頓能吃一頭野狍子。信嗎?” 索泓一突然停止了嘴巴的蠕動,兩眼專注地盯著包著包子的紙袋。 “吃呀!都把它吞下去。” 索泓一急切地把沾著油漬的紙袋拿到眼前,神往地望著。 “怎麼了?” 索泓一把嘴裡的食兒嚥下去,眉眼中露出喜色:“老劉,你真是顆吉星,不但給我帶來解饞的包子,還給我帶來喜訊,你看——”索泓一指點著紙袋上密麻麻的鉛字。 “我看不出什麼名堂。” “這是一張今年六月底的舊報。”索泓一從報紙的角角上查到了日期。喜形於色地說,“看!XXX,XXX的名字,在報紙上露面了。這兩位大人物曾被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沉了底兒,現在又飄上來了!” “嗐!那不是大人物嗎?”劉鵬搖頭笑了笑,“我是大老粗,可也懂得兩句俗話:混龍鬧海,魚蝦遭殃。你趁早別做夢娶媳婦,天底下沒那宗便宜事兒!你甭看別人,就看我這'內矛'手上的'鐵鐲子'就行了!” 索泓一神不守捨地凝思著。 “你願意想就想吧,想好事能解心煩!我一路上太累了!”他打了哈欠,囫圇個兒倒在索泓一的舖位上,不一會兒就響起他的呼嚕聲。 索泓一望望帶著手銬就入睡了的劉鵬!心裡飄飄搖搖地打開了鞦韆。走?那也許意味著劉鵬的命運,後果可能不是進嚴管班,而是被擲進大牆的鐵門。他又拿起報紙仔細看著: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都平了反了,對右派能不能也開個天窗?手銬和那張舊報紙,動搖了他早晨下定的決心——他陷入了惶惑之中。 苦夏匆匆走過去了,蘆葦吐穗開花報告了蕭瑟秋天的來臨。劉鵬手上的鐵鐲子早就摘去,他的心卻戴上了沉重的鐐銬。一天,他肩上扛著鐵鍁,在“一二一”的行進隊伍裡,繼續幹他那永無休止修理地球的活兒。在路過家屬區的時候,他在牆壁上看見一張寫著歪七扭八字體的批判標語,上寫:李翠翠為摘帽右派鳴冤叫屈,去場部提繩告狀欲意何為……他頓時想到這一定是窩瓜娘娘在婦女群中,對李翠翠發起的圍剿。索泓一的腦袋頓時轟鳴了一聲,身子踉蹌地靠在挨著他走路的劉鵬身上。 “你怎麼了?” “沒什麼!” 劉鵬扭臉看見了那幅標語,忿忿地低聲罵著:“他媽個X,這年頭到處雞吵鵝鬥,連娘們圈裡也不得安寧。” “別說了。”索泓一制止他說下去。 “她包庇你了?” “別胡說。” “怎麼是胡說呢,右派隊不是只有你這麼一個摘了帽子的'幸運兒'嗎?” 索泓一頓時語塞。到了挖渠工地,劉鵬看看只有警衛在遠處放哨,沒有隊長看管,便對索泓一說:“你挖的四米活段我給你包了,你就坐在河坡上休息。你要是看得起我這個趕大車的把式,就對我抖落抖落心裡的亂麻刀,省得心裡難受。” 索泓一實無心思幹活,但又不敢坐在堤坡上休息,便一邊拿著鐵鍁慢蹭蹭地挖土,一邊向劉鵬簡要地陳述了他和李翠翠相識的經過。劉鵬聽得直眉瞪眼,索泓一話音一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表態:“我說索老弟,你這人確實少了點男人氣,還猶豫個什麼,趁早遠走高飛。” “往哪兒飛?” “你有一身手藝,在哪兒都能活。” “政策真是不能拐彎了?” “你是個什麼人?報紙上印得清清楚楚:右派就是反革命。也許有那麼一天,天下會掉下餡餅來,依我看那要你熬到白了頭髮。”劉鵬赤裸裸地發表看法,“一句話,我百分之百地贊成李翠翠說的,就看你拿主意了。” “咱們倆一塊走吧!”索泓一突然說。 “我是逃號,眼珠子都盯著我,沒人想到你會逃跑。”劉鵬顯得很有經驗,給索泓一出招儿說,“你要爭取一個人出外幹活的機會。 這天索泓一藉著歇歇兒的工夫,到堤邊折了一把乾蘆葦,晚上開始用葦稈和葦坯插一個小玩藝。三天以後,這件小小的工藝品完成了——這是一掛全部用葦子插成的小風車。只要風一吹,葦坯編成的小輪子就嘩啦啦地唱歌。劉鵬感到詫異,責怪他說:“你還有這閒心?” “我拜託你辦一件事!” “說。” “我不能再給李翠翠一家人找麻煩了,等你離開嚴管班後,記住把這個小風車插到黑丫的墳頭!”索泓一感傷地說,“那塊紅薯地緊靠家屬區,我去那兒叫娘兒們看見不合適。讓我以祭悼那條'小狗兒'的形式,表達對這家人的謝意吧!” “你下定決心了!”劉鵬轉了轉小風車,把它插到窗櫺上。 “跳河一閉眼,決不再動搖。” 第二天晚上,楊緒在隊列前訓話以後,索泓一走進了他的辦公室。他規規矩矩地站好,向楊緒報告說: “楊科長,我一切都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你對自己有什麼認識?” “我反動立場未改,導致了一系列錯誤!” “高粱面經熬,還是能煮成粥泥吧?” “楊科長的話完全正確,我請求去重畫那頭豬,由於我思想上有了轉變,我一定能夠把社會主義的豬畫好!” “不必了!” 索泓一心裡涼了半截:“為什麼?” “幾場大雨過後,山牆上那口被你醜畫了的豬,已經被雨水沖刷掉了。不過— —”楊緒認真地看了看垂手而立的索泓一,似在審查著他的誠實,“不過,還有個更重要的任務,想交給你去做!” “我一定竭盡全力去完成。” “這才像個摘帽右派的樣兒。”楊緒欣然地站起來,慢條斯理地向索泓一佈置任務,“明年是一九六三年,三四月間全國要進行第五屆普選,金盞鄉大隊要畫一幅迎接普選的街頭宣傳畫,他們點名要你去畫。我一直沒答應,現在……” “我不會辜負楊科長的希望。”索泓一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感情,莊重地回答。 “好。明天早上你就去。” “我可以走了嗎?”索泓一謙恭地請示。 “一定把這幅牆頭畫畫好,不能叫貧下中農挑出毛病來。如果你圓滿完成這件任務,我們準備結束你的看管。”楊緒眼球轉了兩轉,試探地問道,“你看,把你安排在哪兒好呢?我想……我想叫你還回到鄭隊長那個隊去。” “不。我請求留在您手下搞宣傳。”索泓一看透了楊緒的心思。 “好吧。你回去早點休息,明天早晨上路。”楊緒微笑地拍拍索泓一的肩膀。 “再見——”索泓一含蓄而禮貌地道別。 回屋之後,他就把已然入睡的劉鵬叫到了廁所的牆根。 “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我要走了。” “上次你送我,這次我送你。”劉鵬握住他的手,使勁地搖著。 “這兒不能多站,省得光葫蘆頭起疑。” “是不是先到我叔叔那兒去?那兒是大森林!” “還沒想好。反正我要想辦法去看看我媽媽。” “楊緒會派人去那兒掏你的,你不能大意。”劉鵬低聲叮嚀著。 “學習狡兔三窟吧,這是生活向我出的課題。”索泓一神色黯然地回答,“當然,也有可能像你那樣被銬回農場!” “你一定要戒酒。” “我記下了。”索泓一點點頭。 “跟什麼人都不能說實話。” “我記下了。”他鼻子有些發酸。 “還有……還有……你要多穿點衣裳走。當個流浪漢難保要蹲車站,站碼頭,住小店,入秋了容易著涼!” 索泓一眼淚終於墜落下來:“謝謝了!” “對了,遇見什麼困難也不能哭!” 索泓一突然哭出了聲。 劉鵬用手摀上他的嘴,又幫他擦掉眼淚,“睡去吧!”劉鵬硬是把他推離牆根——他們分手了。 早晨,索泓一套上絨衣,外穿一身乾淨褲褂,離開嚴管班。剛剛出門,他就被嚇了一跳,一個荷槍的高大魁梧士兵在等待他,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只好使自己盡量裝得歡快一些,以免士兵途中生疑,好在苦中作樂對他並不困難,他每次登台演出魔術時,不是經常逗得乾部們捧腹大笑嗎? “你早!”索泓一笑瞇瞇地向他問好。 “走!”士兵頭蠕動了一下,示意他少囉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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