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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風眼淚 从维熙 13190 2018-03-19
銀鐘河終於走到了。 日影西斜。 鷗鳥低飛。 一股濃濃的水草氣息迎面撲來,兩個行者都急不可耐地跑到河邊,用手捧起河水咕嘟嘟地喝了個夠。當他們抬起頭來,同時遙望對岸時,發現了那隻小小渡船拴在一棵水曲柳上,竟然沒有擺渡人。秋風吹皺一河碧水,那小船隨著水波的起伏,上上下下地打著鞦韆。 河面很寬,拖輪和風帆穿梭往返,每條船的後尾,都翻起一道長長的水花,像犁鏵耕過去,留在大地上的一條條土壟。河灘上草尖已經開始發黃,但是那枚串紅卻開得艷紅似火,和野菊淡紫。淡黃、乳白色的花冠交輝,銀鐘河岸仍像一條五彩繽紛的彩帶。 “喊擺渡的人吧!”索泓一提議說。 “先歇會兒!”士兵把軍帽扔在草坡上,撩起河水沖洗著他的板刷頭,並問索泓一說,“你不洗洗?”

“不。”索泓一回答了一個字。順勢坐在了河坡上。 五匹馬組成的一支巡邏隊,沿著河坡呱噠呱噠地奔馳過來,褚大個兒遇到了同伍,便和他的伙伴聊天去了;河灘上只剩下索泓一孤零零的一個人。他順手掐了朵野菊,放在鼻孔下邊聞著;然後把這朵花擲進河心,看著這朵野菊隨波逐流…… 褚大個兒似在向戰友們述說他過河的任務,“右派……戲法……畫畫”一類的字眼,不斷被風送進索泓一的耳裡。管他呢?索泓一又掐起一朵野菊,邊問邊想著他自己的心事。 ……他對這兒太熟悉了,看蘆葦的那年冬天,他就常在這河灘上漫步。當時,河灘上有一間葦笆房,外面抹著一層黃泥,他身下舖著的是厚厚的干蘆葦,壓在棉被上防寒的也是乾蘆葦。在向陽的河坡上,前任看守員給他留下一具砌好了的鍋灶,他每天在河坡上,用鍋蒸煮他那份口糧。銀鐘河是條永不封凍的河流,他每天看船,看帆,看雲,看水,不知為什麼,這千篇一律的風景畫,他總是看個不夠。尤其使他愜意的是,河裡有魚蝦可撈。偶爾有船工把船靠到岸邊,借他的鍋灶煮魚蒸飯時,總是慷慨地給他留下一些吃的。這裡,既有答謝使用他的鍋灶之意,也有對這個骨瘦如柴的人憐憫之情。一冬過來,他的浮腫逐漸消退,體重猛增了十二斤。

最初,他把這些僅僅理解為“因禍得福”,仔細想想,卻也包涵著鄭崑山的苦心安排。一場席捲大地的飢餓,比一切都更有力地改變著人際關係。李翠翠和鄭崑山的距離本來很遠——儘管他們在一盤炕上睡覺——遠得就像天河兩岸的織女和牛郎星,但在飢餓面前,他們的心貼近了。表面上看,是鄭崑山正在馴服著李翠翠的野性;李翠翠也滲透和影響著鄭崑山,使“拿破崙”人性回歸;實際上飢餓以其無可估量的蠻力,改變著人的結構組合。在索泓一心裡,永遠也抹不掉在那片落雪的紅薯地上,鄭崑山和李翠翠相德以沫的畫面。那是悲慟而令人心悸的:女娃。瘦豬。一對土裡尋食的苦難夫妻。不要說李翠翠,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鄭崑山身上蘊藏著一種可貴的東西,他經歷了對他的懼怕之後,竟然覺得他真有些可愛之處呢!

那天,他心里火燒火燎地回到屋子裡,第一個動作就是把兜里的糖塊,拋給他的同夥;接著,他把政委楊緒給他的半包“熊貓”牌香煙,分贈給屋裡的所有成員。幾塊糖,半包煙就使得這間屋子,像是過了年節。 “這些寶貝你從哪兒變出來的?”首先說話的是只剩下半口氣的性變態狂。專政的威力沒能醫治了的奸屍犯,被大自然賜予的飢餓征服了。這個長著一張吹火嘴的多事之徒,最近很少談到女人。他的浮腫已經到大腿根部,好像上帝有意懲罰那個“愛溜韁的牲口”似的,連那家甚也變得虛泡囊腫。他終於發現了世界上有比女人更重要的物質——那就是糧食。沒有它一切都會枯萎,因而他首先倒著那半口氣,表述對索泓一的謝意。 “是家里人送來的?”第二個成員向索泓一提問。

“…………” “沒看見你家裡來人呀!” “…………” “……那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賣身錢!”索泓一被追問得無路可走,憤然地往炕上一躺。 “賣身?” “你被人雞奸了?” 索泓一含糊地回答:“差不多!”他把棉被拉開,往臉上一蒙,任憑同夥再問些什麼,他都如同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一聲不吭。第二天早上,隊裡有馬車去河灘裝運蘆葦,他把行李卷往上一扔,把吃飯用的盆碗裝進網兜往手上一提,就來到了銀鐘河。 他看河,河很清。 他看天,天很藍。 這藍藍的天和清清的河,突然讓他想起了爸爸。爸爸有藍天的深遠,有大河的清澈。不,爸爸不僅僅具有這些,還有大河發威時的滾滾濤聲。索泓一深感自己沾滿污穢,無臉以對大河藍天。他坐在河坡上,下意識地咬著一片桔黃的草葉,又琢磨起鄭崑山這個人來了,職業賦予他一個“門神爺”的綽號,也許正是他的光榮。儘管這位“拿破崙”,有著許許多多為知識分子所不能接受的陋習;可是他是個真正的人。是個挺著腰板,咔咔咔地邁著重步向前走路的人。他不僅對改造對象來說是塊“鐵”,對楊緒這樣的頂頭上司也同樣頂得上是塊鋼;也許正是他身上這些不規則的基因組合,李翠翠的生命重心才開始向這個“黑鬼”身上傾斜。難道不是嗎? !

第二天早晨,索泓一正在河坡上燃著了蘆葦熬高粱麵糊糊,河岸上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以為這是沿河巡邏的馬隊過來了,因而並沒在意,直到馬蹄聲突然在他頭上消失,他才停下手裡攪動著麵糊糊用的那節粗粗的蘆葦,不無好奇地向河堤上仰視。棕色的蒙古馬已經被主人鬆開了韁繩,在河堤上垂著頭尋找草根;索泓一迅速從馬鞍上垂下來的那雙鋥亮的馬鐙分辨出來——政委楊緒來了。 他很魁梧,身材比得上河坡上的老楊樹;他面孔白皙滾圓,就像剛出籠屜的白白的暄饅頭。他穿著一身區別於一般農場幹部的獵裝,雙筒獵槍槍口上挑著兩隻死兔子,似乎他是在獵歸時經過這裡,而非故意到這兒來找索泓一的。因而,他的兩眼並沒有註意索泓一,但是那雙高腰馬靴,卻緩緩地向河坡下這口鍋灶走來。

“楊政委!”索泓一雖然不想主動叫他,但受本能的驅使還是叫了一聲。 “你在這兒?”好像他剛剛發現索泓一的存在。 “我在熬糊糊。”索泓一看看葦子要燒完了,往灶膛又續了一把蘆葦。他盡量不去看楊緒的臉,專注地盯著灶膛裡升騰的火苗。 “吃得飽嗎?” “能吃飽。” “是實話?” “實話。” 嘩啦一聲,楊緒槍口上的兩隻死兔子,被他甩下來一隻,扔在了索泓一的葦堆上:“留你過個節吧!” 索泓一生怕這隻兔子,成為他重新去楊緒家的橋,便馬上把兔子,雙手捧給政委:“我不……不餓!” “撒謊!”楊緒順舌尖扔出來重重的兩個字。 “我嫌它有腥羶味兒!”索泓一說,“我從小就不吃羶,吃了渾身出疙瘩。”

楊緒笑笑:“還有這個講究?” “嗯!” “這麼說,古人說的'飢不擇食'這句話,就該作廢了?!” “楊政委,也許是我肚裡不缺食兒!” “好了,那就叫它去餵魚吧!”楊緒用靴子尖兒挑起那隻死兔,一揚腿就把死兔子甩進了銀鐘河。他臉上沒有一絲怒意,看了看在鍋裡咕嘟咕嘟冒泡的高粱麵糊糊說:“高粱面經煮,要煮熟它得燒旺火!” 索泓一覺察楊緒的弦外有音。但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一時還無法捕捉清楚,只好含混地應承著說:“是的,它比玉米麵。白面都吃火候!” “這兒的成員也是一樣,有的像一熬就熟的玉米麵,有的像煮不爛的牛蹄筋。” 楊緒緩緩地圍著灶台踱了幾步,依然面帶微笑地說,“專政單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施,只有靠加強火力,提高鐵鍋裡的水溫。”

索泓一攪動糊糊的葦棍,一失手掉進了糊糊鍋裡。 “誰叫你來這兒看堆儿的?”序幕已經過去,正戲開始了。 “鄭科長!” “你對他說過你另有任務嗎?” “沒說。” “為什麼不說?” “我的身分是服從。”索泓一回答,“再說,那事兒……那事兒……我覺得難以出口。” 沉默。 索泓一等待著楊緒的電閃雷鳴。 “其實,我之所以叫你去幹'那事兒',並不懷有什麼私心。”楊緒並沒有對索泓一大發雷霆,他依然緩緩地說,“我在農場愛才是出了名的,叫你到我那兒去'描金畫鳳',不外看你大消瘦了,想使你飽飽肚子壯壯身體。作為一個分場的政委,我懂得什麼是國家,什麼是個人,既然這個意思被你誤解了,那就把那張日曆翻過去吧!”

“楊政委,我感謝您的關心。”索泓一喃喃地說。 “不必了。”楊緒微笑地搖搖頭,“鄭科長完全有權利把你分配到這兒來,我尊重他的意見!”言罷,他掏出打火機點著了一支煙,轉身走向河堤。他站在大堤上,一手牽起馬恆,扭頭又對索泓一叮囑了幾句:“太陽都一竿子高了,快煮你那鍋高粱麵糊糊吧,牠吃火經熬!” 棕色的蒙古馬噠噠地遠去了,索泓一像丟了魂似的站在那兒,他反复琢磨著政委這幾句“叮嚀”,似在用難煮的高粱面,影射要對他點火加溫。他後悔剛才對政委態度有失熱度,說不定為這件事要承受什麼新的災難呢!望著馬蹄在大堤上留下的一股尖煙,他嗅到了一股焦糊氣味。低頭一看,那鍋高粱麵糊糊,因為火大已被熬乾了,變成了一鍋褐紅色的糊鍋巴。 “也許這鍋粥就是我未來命運的象徵。”他想。可是那懲罰的訊號,一直沒有傳來。直到逼近年節時給他運送口糧和鹹菜疙瘩的馬車夫,卻給他送來了另一個信息:長著吹火嘴的那個性變態狂,到天國去報到了。他的浮腫過了肚臍,渾身上下“胖”得像退掉了皮的大馬哈魚,死前他把棉絮都撕著吃了,夢吃般地說著他看見了菩薩娘娘脫光身子,在蟠桃宮旁的天池裡洗澡,她正向他招手呢!

“最近見到鄭科長了嗎?”他一邊幫著馬車夫往車上裝蘆葦,一邊詢問馬車夫。 “見了,這傢伙最近背興。”馬車夫說,“不知道為了個啥,都喊他鄭隊長了!” “什麼?” “被降職了唄!”馬車夫用繩子勒著滿滿一車蘆葦,嘻嘻哈哈地說,“活該,誰叫他整們整得那麼狠。這是報應!” “不是報應,是報復!”索泓一忿忿地糾正馬車夫的語失。 “變戲法的,他可是門神爺,誰能報復得了他?是你,是我,還是哪個不怕死的小鬼?笑話!” “大鬼!” “誰是大鬼?” 索泓一不再和馬車夫磨香根,他待馬車走後,取出鉛筆,摹擬著鄭崑山的臉型,畫了一幅想像中'門神爺”的肖像畫。畫面上鄭崑山頭戴唐朝時道人的方巾帽,他眉須豎立、雙目瞪圓,堂堂一副捉鬼的神態。畫上角,他寫上“當代鍾馗”字樣,下邊信筆由來地胡謅了兩句打油詩: 鍾馗雖會捉死鬼 活鬼也能戲鍾馗 他把這幅抒發對楊緒忿忿之情的畫,先是保存在褥子底下,後來想起《嘴上掛鎖的人》那幅漫畫的悲劇性命運,他把這幅畫從褥子底下拿出來,在蒸高粱面窩窩頭時,當作燃著蘆葦的引柴燒了。儘管如此,他頭腦裡總盤旋著那幅化為灰燼的漫畫。他猜不出楊緒究竟用了什麼手段,才把關老爺給貶為關平、周倉的。關於這個乾部之間的秘密,他詢問過好幾個來拉運蘆葦的車把式,個個都把腦袋晃得像撥浪鼓,索泓一隻好把這個疑問悶在心裡了。 到了來年的春末夏初,幹蘆葦被拉光了,一層嫩嫩的葦筍,在這片土地上織成一片新綠的時候,他才解開了這個謎。那天,天剛麻麻亮,索泓一照例地爬上河堤,看銀鐘河裡第一隻帆,看河裡的第一朵霞。然後,他沿著寬寬的河堤慢慢跑步。近半年時間,過往河上的漁人,給了他搓板一樣的胸膛以肌肉,銀鐘河的魚蝦,補充了他血管裡循環的血漿。一度枯萎了的生命細胞,像充了電的馬達一樣,使他在艱苦的環境中,重新萌生了躍躍欲試的動力。 他剛在大堤上小跑幾步,就遇到了迎面走來的鄭崑山。他馬上停下腳步,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鄭科長!” “今後,叫我鄭隊長吧!”他的臉板得鐵青。 “……”索泓一語塞地轉口說,“您是來安排我工作的?幹蘆葦已經拉完了!” “你先回你的葦棚一趟,有人在等你!”鄭崑山神色顯得十分急躁。 “誰?”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臉轉向了滔滔的銀鐘河。 一種不安的感覺,立刻鉗住了索泓一的心。這是誰呢?難道是李翠翠?這麼一大早,到銀鐘河來幹什麼?每次李翠翠和他見面,都是有意無意地迴避著鄭崑山的,這次鄭崑山能充當嚮導,把她帶到這兒來嗎?索泓一心神不定地往河坡下走著,兩眼直直地盯著那間看守蘆葦的小屋。 “瞅你走路像怕踩死螞蟻似的!快點!”屋門裡端坐著的李翠翠向他急急地招著手。 “你?” 索泓一剛進屋,李翠翠就把葦簾門放下來了:“坐這兒,聽著!” “這……不太合適吧!”索泓一指指屋外,又指指葦簾門。 “俺們那口子批准了,你放心吧!”李翠翠朝他撇撇嘴,“瞅你這股子酸勁兒,真是一輩子也難改了。” 索泓一稍稍安定下來,這時他才看見李翠翠肩上背著一個印花小包袱,馬上警覺起來:“你……這是……” “俺回蘭考!掌櫃的說了,允許我跟你來辭個行。” “回蘭考?” “哎!這也是楊緒兩口子逼的!”李翠翠長長嘆了口氣,“你知道老鄭挨整了嗎?就打那天他把你調離宣傳工作到河灘上來,那一對兒就給老鄭小鞋穿。” “誰不知道鄭科長是雙鐵腳,這小鞋怎麼個穿法?”索泓一半信半疑。 “楊緒拿俺開老鄭的刀,他不知從哪兒聽說,俺原來是河南蘭考縣的盲流。一個公安干部,收留盲流,並成家立業,楊緒說他嚴重違反了政策紀律。”李翠翠“呸”地吐口唾沫,“這不是一天結成的冰疙瘩,老鄭逮著過他老婆偷稻穗,給他往總場匯報過,這兩口子早就憋著收拾老鄭了。可俺沒想到……沒想到……老鄭吃了我的掛落!” “難道盲流就不能有個家?一輩子盲流不更增加社會負擔嗎?”索泓一憤然地站起來。 李翠翠一扯索泓一的袖子,把索泓一拉坐到地舖上,低聲地說:“俺想俺真是苦黃連籽凡脫生的,命太苦了。那些天,天天開會整俺的老鄭,俺心急火燎,因為是俺在那天夜裡闖進老鄭屋裡去的,他是為俺挨整。偏偏就在那幾天,天冷得吐口唾沫就成冰,俺不是不會偷——俺在礦山給你弄過雞鴨啥的;俺也不是不會扛,農場倉庫的稻穀麻包,俺能扛起來就走。俺和老鄭相處這段日子確實覺著他這個黑臉漢子,還是個男人,俺不願給他黑臉蛋子上抹白,所以俺規規矩矩地跟他過日子。可是……可是……就在那幾天,俺當小狗兒一樣拉扯著的黑丫頭,斷奶斷炊,吃了俺給她煮的苣蕒菜湯,就伸腿瞪眼!” 索泓一眼圈突然濕了:“翠翠……” “把眼淚擦了,你聽俺說下去。”李翠翠掏出她的一塊沾滿污漬的手絹,扔給索泓一,“要不,整老鄭的會,不知要開到猴年馬月,俺抱著黑丫僵直的身子闖進了他們的會議室。把黑丫往楊緒桌前一放,大聲喊道:'開吧!再開下去俺馬上去跳井!告訴你,俺是祖宗三代正經八百的貧農,你家裡能開糧店了,卻餓死俺這黑丫頭,這個是啥問題?'老鄭的會不但讓我給攪了,事兒還驚動了總場,總場下來人,把楊緒這老小子一下降到了我們老鄭的爵位上,楊政委變成了楊科長!真開心!真解氣!” “那你為什麼還要走?”索泓一激動地問。 “俺往哪兒走?俺在這兒待定了,俺和老鄭要跟那兩口子乾到底!俺這是去原地政府補辦一個同意結婚手續。”李翠翠說。 “何必呢!”索泓一詫異地說,“你們早就是夫妻了!” “老鄭這個人丁是丁,卯是卯。雖說補蓋那個公章沒啥意思了,他還是堅持要俺跑一趟,這就永遠封住那個娘兒們的嘴了。”李翠翠說,“再說俺從當盲流離開蘭考,已經兩年多了,老家還有俺的叔叔、嬸子,看看他們是活著,還是也逃了荒了!” “噢!” “俺回去還想給俺早死的奶奶和俺餓死的爺爺上上墳。”她的眉梢彎垂下去,樣子顯得非常憂傷。 “你爸爸、媽媽呢?” “俺沒有爹、媽。據奶奶告訴俺,是爺爺清早背著糞箕子去拾糞,在二郎廟後頭把俺給撿回來的,爺爺奶奶就是俺的爹。媽。”李翠翠話音哆嗦著。 “你沒有告訴過我這些事兒!” “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哩!也許就是因為俺沒受過親爹親媽的疼愛,俺從小就懂得剛強。”眼淚在她眼皮里打了打滾,順著臉腮淌了下來,“爺爺、奶奶都很疼俺,特別是俺奶奶在世的時候,給俺講過一個'雁娘織布'的傳說,俺一直記得很清楚。據說,古時候蘭考縣就是一塊兔子不拉屎的荒涼地方,有一年冬天,一個去樹棵子裡砍柴的窮後生,砍柴回來走在半路上,忽然發現了雪地上躺著一隻凍死的蘆花雁。這個後生心眼善良,便解開棉襖把這隻大雁揣在心窩悟著。當他睡到半夜時,覺得身子旁邊有什麼東西在蹭他,點燈一看,被窩裡躺著一個漂亮的大閨女。長話短說吧,他倆很快成了家。有一天窮後生對他媳婦說:'天底下要是有人能治窮就好了!' 媳婦說,'俺治不了天下的窮,能治咱家的窮!我能織布,你擺佈攤,咋樣?'窮後生笑笑說,'俺買不起織布的校機,布咋個織法兒?'媳婦答道:'這你就甭管了,俺只求你在俺晚上織佈時,你不能偷偷地看俺。'打這往後,這窮後生真地擺開了布攤,雁娘織出的布非常好看,布絲裡帶著古銅色的花紋!這些布很快就被買光了,這窮後生家境當真好了起來。有一天,這後生終於耐不住好奇,在雁娘織布的時候隔著門縫偷偷往裡看了一眼,立刻驚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雁娘是隻大雁變的,她正在拔著一根根帶血的羽毛,用這些羽毛,編織著一塊塊的布。她的羽毛已然快撥光了,枯瘦的身子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傷痕。這後生闖進屋去,心疼地說: '你快把羽毛安到身上去,俺甘願受窮了!'雁娘說:“拔下來的羽毛就像潑出去的水,是插不上去了! '後生埋怨她說:'你為啥這麼幹? '雁娘回答說:'沒有你,俺早就凍死在雪地上了'……” “別說了,我不願意聽這些。”索泓一說,“你給我那個窩頭幾塊鬼子薑的回報,已經太多了!” “可俺總覺著不夠。”李翠翠用索泓一擦過眼淚的那條手絹,擦了擦她眼角的淚痕,“對你回報得太少,對老鄭回報得也不多。你那窩頭解了俺的飢,老鄭把俺收留下來,結束了俺的盲流生活,可惜俺不是那隻蘆花雁,不能拔淨俺渾身的翎毛,為你編一把擋風擋雨的傘,為老鄭編一雙穿不爛的鞋。俺只是個鄉下丫頭;不,不是丫頭了,是個死了丫頭的娘——一個沒任何能耐的鄉下女人。” 索泓一剛想安慰她幾句,大堤上傳來了鄭崑山的喊話聲: “餵!渡船過來了——” 李翠翠驀地站起身,掂了掂肩上的印花小包袱說:“俺那口子喊俺了!俺要走了!” “什麼時候回來?” 李翠翠夾著眼皮,咬著下嘴唇想了想:“俺希望這是和你最後一次見面!” “這是為什麼?”索泓一怔了。 “鐵絲籠裡只能圈家雀子,你不該賴在這兒自輕自賤。”她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索泓一一眼,挑開葦簾,向大堤上快步而去。 索泓一很想跑上大堤,用目光送李翠翠一程,他看見鄭崑山站在渡口,只好拐彎跑到附近一個高土崗上,手扶著一棵老榆樹樹幹,向那飄飄搖搖的小船眺望。 李翠翠站在船尾,連連向鄭崑山叮嚀著: “黑丫她爹,心放寬點,俺不幾天就回來!” “黑丫她爹,那點土糧食你先用水淘淘,再去磨磨,省得牙磣!” “黑丫她爹,去給黑丫的墳頭多培點土,葦塘里有專扒死人吃的野狐狸!” “裡丫他爹……” 黑丫早就死了,她為什麼總喊“黑丫她爹”,而不喊他老鄭呢?索泓一從她這幾句叮嚀中終幹悟到,鄭崑山和她的生命已經溶合在一起了。銜接他們之間的彩帶不僅僅是飢荒,也不僅僅是苦難,更為重要的是這個黑臉漢子的一身鐵骨,以及他身上閃爍出來的堅韌和不屈。風順著寬闊的河面吹過來,索泓一那隻風淚眼,叭噠叭噠地滾落下淚滴;他的那隻好眼也好像受了那隻壞眼的感染,大滴滴的眼淚滾了下來。透過濛濛淚光,他眺望著李翠翠的背影遐想,她應當是屬乾一個真正男子漢的,而鄭崑山在這一點上受之無愧。 小船飄遠了,飄遠了…… 索泓一用袖口抹掉淚花,再也看不見那條船。只見大河東流,碧波閃閃…… “他娘的,撐船的是喝醉酒了吧!”士兵褚大個子手搭涼棚,向河對岸望著。 “班長,先吃乾糧吧!”索泓一從兜里掏出了紅薯面蒸的窩窩頭,啃著嚼著。 士兵也感到餓了,他拿出玉米麵蒸的黃窩窩頭,看著索泓一狼吞虎咽的樣子,扔給他一個黃的說:“換個紅的吧!” “謝謝班長!”索泓一把一個紅窩窩頭扔過去,“這個交換你可吃虧!紅薯面的可不抗餓!” “嚐嚐新鮮。” “你心眼真好!” 士兵回頭看看,見河坡上靜無一人,低聲說:“俺捱過餓,知道飢餓是啥滋味。俺知道入伍吃糧多,就堅決要求參了軍。” “想家嗎?”索泓一問道。 “這年頭糧食就是親爹娘,吃飽肚子就不想家了。說實話吧,俺那兒也和俺那老鄉的家——蘭考差不多,餓死——”士兵突然警覺地把後半截話貼在唇尖上,沒讓它滾出嘴唇。 索泓一併不想追問這些,他只關心對岸那條船。對這個渡口,他十分熟悉,如果這岸的過河人,不挑著嗓子喊那擺渡人,那隻船就會永遠地橫在河邊。道理非常簡單:這邊是勞改農場,那邊是自由世界,平日過往的行人就很少,值此秋忙時節,說不定那擺渡人為兒子娶媳婦去脫坯蓋房子呢!不過,這正投合了索泓一的心意,他想多看看這蘆花蕩,也許將來他再也難以看到這麼多的蘆葦,這麼清澈的大河了呢!不,就連這士兵也可能是最後一面,因為生活迫使他不得不另作選擇…… 士兵無聊地用窩頭渣兒,挑逗著河邊的小魚,他每撒下一把渣渣,就看見一群白條子魚喋水吐泡,那嫩紅的嘴圈一張一合,爭搶地吞噬著士兵的賞賜。索泓一看見大河的邊邊上,飄著一條半死不活的魚,它至少有半斤重。看樣子它是網下逃生的,很可能在它鑽網時,被魚網刮掉了一些鱗片,因而它的軀體上斑剝地露出鱗片下的肌肉。它在求生,身子不斷地蠕動,尾巴不斷地撥水,硬是游動不起來了。索泓一折了根葦棍兒,幫牠撥正了身子,想叫這條魚順水游動幾下,潛入屬於它的世界;可是他白費了心思,只要那葦棍子一離開它,它身子又翻轉過來。索泓一突然感到,這條魚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影子,李翠翠幾次催促他離開這兒,他硬是不願意離開這塊苦難的土地。他等待再等待,可是等待到了什麼呢?他最後才下決心,當一條鑽網的魚…… 幹蘆葦被馬車拉光了,他看守蘆葦的活兒也隨之宣告結束。這天,他謝絕了馬車夫拉他回場的好意,從河邊折斷了一根小柳樹,剃掉樹幹上的枝枝杈杈,一頭挑起行李,一頭挑著鍋碗瓢勺,返回離開了近半年的農場。這些日子他用鉛筆劃了幾十張風景畫,畫大河飛雪,畫長天落雁,畫旭日東昇,畫漁船夜泊。大自然以其無窮盡的魅力,還原著人的各種知能。這次他肩挑行囊雜什回場,有意用長途跋涉對自己的體力進行一次認真的考核——他不想再用板刷幹塗塗抹抹的工作了,他想到大田去乾重活,以汗水慰藉自己,以摘掉“幸運兒”這頂帶著花環的桂冠。 走走停停,幾十里路他幾乎走了整整一天。但無論如何,他是個意誌上的勝利者,匆匆走過了家屬區以後,離他住的那排宿舍已經不遠了。在他路過李翠翠刨過的那塊紅薯地時,他再次把肩上那根滾圓的“扁擔”放下肩來,一邊歇腳,一邊緬懷發生在嚴冬的往事。那時,這片地覆蓋著一層白茫茫的初雪,李翠翠背上背著那條“小狗兒”,腰里掛繫著繩兒,繩兒捆著那口當嚮導的瘦豬。此時已是盛夏時節,大地雖然更換了顏色,但那個令人心靈震顫的畫面,依然歷歷在目。他坐在柳木棍子上,順著一行行土城望著,土埂上新栽種的一茬紅薯秧,已舒展開綠色的葉蔓,在目光所及的綠色盡頭,隆起一個圓鼓鼓的土丘,他立刻聯想到,那一定是“小狗兒”的墳。 他先是站起身來,而後毅然邁步沿著土壟向這個土“饅頭”走來。他和那回土丘里的小東西沾親嗎?不沾;帶故嗎?不帶!可是索泓一硬是收不住自己的雙腳,蹣蹣跚跚向那土疙瘩走了過來。走近了一點,他才看見墳尖上還插著一根安魂的白幡,由於風吹雨淋,白幡的桿桿已經傾斜,白幡上的紙已經七零八落。索泓一暗自判斷:這安魂幡或許是李翠翠回故里探親前親手插上的,不,也許是鄭崑山在清明節時來掃墓插上的;不管是她的爹還是她的娘插上的,那隨風飛舞的紙片都像一把把利刃,在剜割他的心。他幾乎喪失了走到這墳墓前的勇氣,幾次停步,又幾次邁步,這個小小土丘像磁石吸鐵一樣把他給吸了過來。 當他屏氣走到土丘前時,一件使他意想不到的場面突然闖進他的眼簾。土墳的背後,一個頭戴著破沿草帽的人,在一把把地拔著墳坡上的雜草。儘管草帽遮住了拔草人的臉,索泓一還是從那乾瘦矮小的身軀上迅速地辨認出來:這人是鄭崑山。索泓一第一個閃電般的意念,就是轉身走開,匆匆離開這兒,閃到綠葦叢中去;但是另一個念頭馬上征服了第一個意念,為什麼要躲避他呢,他不也是在承受著他的不幸嗎?當然,他像拿破崙一樣檢閱勞教隊的隊列時,職業給了他以權威的榮耀,但是此時當他萎縮著身腰,在這兒拔著墳坡上的青草時,他變成了一個和自己生命價值近似的人。也許在這個人世間,從來就沒有什麼絕對的幸福和絕對的不幸,一場雷暴滾過天際,無論是高山大峒,還是參天大樹,都要和小草一樣接受暴風雨的洗禮;也許由於它們比小草身高,承受巨風搖撼所能產生的不幸,比小草還要大得多呢? ! 索泓一滿懷同情地望著他。他並沒發現索泓一的存在,只是默然地拔著,拔著,綠草的草汁染黑了他那雙手;間或他長長地嘆息一聲,像風箱吐出箱內封閉許久的幽門之氣似的。此時他想起了什麼呢?想起了楊緒主持的批鬥會?抑或是記起了李翠翠抱著僵直的黑丫咆哮會場的情景呢?不,也許他感到愧對了墳墓裡的那個小東西吧?他的手稍稍伸得長一點,在這荒漠的土地上也會變得應有盡有——就像楊緒家豐盛的家宴一樣。 大概是他的手碰上了草叢中的蒺藜狗兒,手臂猛然一抖,接著他站起身來,用嘴吮著被扎破的手指。在這一瞬間,他和他的目光碎然相遇,索泓一驚異地發現,鄭崑山的臉上,掛著幾顆豆粒大的水珠,迎著西沉的太陽,那幾滴水珠在他黧黑的臉上,像璀璨的琥珀,閃著晶亮晶亮的光。職業的自尊,促使他立刻背過臉去,並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歸隊了,路過這兒。” “葦子拉完了?” “完了。” “…………” “鄭隊長,我請求下大田乾活。” “…………” “我身體恢復得不錯了!” “…………” “銀鐘河的魚湯治好了我的浮腫!”索泓一為了表示這不是假鳳虛凰,彎腰摁了摁腿腕;被他手指摁下去的肌肉馬上恢復原狀,不再出現一個個酒盅似的浮坑。 鄭崑山分明看到了索泓一的動作,可是木然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索泓一突然感到他是個多餘的人,只好尷尬地轉身走開。他走出去約有二三十米遠了,身後忽然傳來鄭崑山悶聲悶氣的喊話聲:“你去找楊科長報到去吧!” “我願意留在你的隊裡。”索泓一停步回首。 鄭崑山抓了把黃土,擦著手上黑綠色的草漿,看了一眼土墳,大步朝索泓一走了過來。他把破草帽從頭上摘下來,搧著汗跡斑斑的黧黑臉腮。那雙深陷進眼眶的眼球,直直地盯在索泓一臉上。沉了會兒,他雙手捲著那頂破草帽,低聲說道: “索泓一,在你身上我真正犯了個錯誤。你知道提前摘掉你右派帽子的真正原因嗎?” 索泓一猶豫了一下:“我心裡清楚。” “這……也許是害了你!”鄭崑山說。 “怎麼能這麼說呢,我一直在感謝您。” 鄭崑山歪頭看了看落日,搖搖頭說:“你拯救過翠翠,所以在你摘帽兒以後,我叫你拿著板刷搞宣傳,這活兒輕鬆點,可以讓你恢復一下體力。可是……可是…… 你曾經在家屬區畫過壁畫吧?” “畫過,在楊科長的山牆上畫過一口豬。” “你為啥去畫它?” “楊科長叫我畫的。” “你畫的是公豬還是母豬?” 索泓一想了想:“肥豬。” “就為了這口豬,你不能再歸還我這個中隊了!” 索泓一驚愕地問道:“為什麼?” “你把它畫瘦了!”鄭崑山朝四處望望,聲音沙啞地說,“楊科長早就叫我把你從銀鐘河邊叫回來,我事忙沒辦;你眼下歸場了,是不是先去改改那幅畫?” “我不改。”索泓一回答得十分肯定。 鄭崑山吃驚地問道:“為個啥?” “這是他對我的報復。” “我看過那幅畫,你確實畫瘦了點。”鄭崑山表明自己的態度。 “比翠翠撿紅薯時,腰里拴的那口豬還瘦嗎?”索泓一激動地反問道,“那口豬瘦得皮包骨頭,鄭隊長你不會忘記吧!” 鄭崑山臉色陰沉下來:“他圈裡的豬是肥的!” “我沒拿他圈裡的豬當模特兒。” “你應該去改畫一下。”鄭崑山的口吻裡含有命令的意味,“那不會花費你多大工夫!” “鄭隊長,在銀鐘河我一個人反省了在勞教隊的幾年生活,我什麼苦活都願意去幹,可絕不再乾出賣眼睛的活兒!”索泓一一反常態地高聲說道,“我爸爸活著的時候,這麼教育過我;鄭隊長,您使我懂得了人活著應當廉正。” “索泓一……”鄭崑山嘴唇哆嗦了。 “您慢慢說。” “我命令你去修改那幅畫!” “我確信,這不是您的實心話。” “……”鄭崑山雖然臉色冷得伯人,但沒能說出半句話。他雙手用勁把破草帽一絞,那頂草辮子編成的玩藝,被他絞得變了形。散了架;他一揮手,那頂草帽成了一條條的草節,攤在了綠綠的紅薯秧上。他沒有再多看索泓一一眼,像自我懲罰似地咬了手背一口(在草料棚他也曾咬過自己的手),轉身向家屬區走去。 落日終於沉到遠山背後去了。 索泓一的心也隨著落日一齊下沉。是憂慮自己?還是憐憫鄭崑山?也許是兩種感情交織在一起了,使他久久地在原地站立。短短的片刻之間,他像是經歷了滑鐵盧戰役的惠靈頓將軍,一舉擊敗了鐵面鐵甲的“拿破崙”。沒有金戈鐵馬,沒有火槍火砲,而是用真理——這把鋒利的長矛揭開了“門神爺”的心。到現在,索泓一似乎才真正認識了鄭崑山這個人。當然,索泓一更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為把那口豬畫瘦了的問題,等待他的也許是十級風暴。管它呢!反正他戰勝了自己的卑躬與懦弱,向人的坐標邁了第一步,就像爸爸講述的“鹿回頭”故事中的小鹿,勇敢地奔上了陡峭的懸崖。 之後,是使他時而暈眩、時而清醒的批鬥會。 “你醜化了社會主義的豬!” “難道我們養的豬是那樣皮包骨嗎?” “你睜眼看看,楊科長圈裡的豬頭頭滾瓜溜回!” “你為什麼把豬畫得那麼瘦?” “這是右派立場不改!” “給他重新戴上右派帽子!” 相異的面孔。 相同的語言。 這些都不使索泓一感到驚奇,在五七年的批鬥會上他早嘗受過了。使他驚異的是,這個批鬥會本來該由鄭崑山主持,因為他畫這口豬的壁畫時,是屬於“門神爺” 手下的“兵”,可是這個銅鑄鐵澆從不生病的漢子,據說得了重感冒,楊緒只好披甲上陣,親自主持了對索泓一的批鬥。批鬥的方式也逐步升格,先是呼喊口號命令他低頭彎腰,當重砲一樣的轟鳴聲失去效能時,他脖子被墜上了幾塊磚頭;當那細細的鐵絲勒進他的脖頸裡,他真有點承受不住了,他幾次想表態:楊科長,我承認錯誤,我一定去改畫那口豬。可是每到這個時刻,他像抽瘋發吃症一樣,眼前總是看見翠翠背著“小狗兒”撿紅薯時,腰間繩子上拴繫著的那口豬。是眼發離了?還是鬧鬼?那口瘦豬搖身一變變成了往山崖之巔奔馳的小鹿,他立刻把求饒的話一下憋回到舌根下邊去…… 疲勞轟炸了五天,第六天早上就業人員在食堂門口排隊打飯時,發現了一張批判稿,個個伸長脖子觀看。全文如下: 稿題:索泓一,你為什麼不老實? ! 稿曰:索泓一,你這個摘了帽子的摘帽右派,簡直反動透頂。你的眼睛怎麼長的?楊科長圈裡的豬明明個頂個兒長得肥頭大耳,你為什麼偏偏畫別人豬圈裡的豬? 眾人看到這裡,不禁啞然失笑;再看看後尾的署名,個個目瞪口呆。原來質問索泓一的不是別人,正是索泓一自己。食堂門口頓時嘩然: “這小子把魔術變到食堂牆上來了!” “這是世界上最高級的魔術!” “他是吃了豹子膽啦?” “快去報告楊科長。” 不一會兒,這張小字報被沾著水的掃帚刷掉了。索泓一手裡捧著的那碗稀粥還沒喝完,就被專政的鐵掃帚掃進了嚴管班。嚴管班設在遠離場部的獄牆腳下,白天崗樓上有值勤的哨兵,夜晚高牆上的示警紅燈眨著眼睛。被送到這兒來的成員,除了他這堅持反動立場的摘帽右派之外,幾乎清一色是“二進宮”“三進宮”……的亡命之徒。這二十幾塊“特殊材料”,不屬於任何中隊,直屬管教科管理;這些亡命徒,嘻笑顏開地稱呼這個集體為楊緒的“嫡係部隊”。 內煉筋骨、外練皮肉——脫胎換骨的勞動改造開始了:炎陽似火的盛夏,索泓一和這些成員,在沒有一棵樹遮蔭的荒原上,挖掘著排灌大渠。有一天,天氣奇熱,由於溝渠裡熱得如同蒸籠,所有成員一律脫得一絲不掛。索泓一最初還以一條短褲保持自己的體面,後來索性入境隨俗,也光起身子乾活。這天,正好碰上楊緒來工地視察,別人光腚幹活,他似乎視而不見,只把索泓一一個人叫到堤岸上來——那兒有一個專為乾部和警衛搭起的遮蔭涼棚。 “你怎麼也光著身子乾活?”楊緒問道。 “熱。” “你該知道你是有文化知識的人,他們……” “我和他們一樣,都是被嚴管的反改造分子!”索泓一赤條條地站在那兒,毫不臉紅地說。 “你背過身去和我講話。” “我不理解!” “它臟。” “赤裸出來的東西都不髒,只有隱藏在心底的東西才臟哩!”索泓一回答。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隨便您怎麼理解。” “你可不要後悔!”楊緒側過臉去,目光從他光條條的身上移開。 “我早就不吃後悔藥了!” “真?” “真!” “你這是侮辱管教幹部,來人——”楊緒解下隨身帶的小細麻繩並把它扔給了跑上堤岸的嚴管班班長。 於是,在挖渠工地上,出現了一場光腚人捆綁光腚人的表演。索泓一被捆在支撐涼棚的一根木桿上,讓太陽暴晒。收工的時間到了,捆他的那個班長,來給縈泓一解繩子。細細的麻繩已經被汗水湮透。楊緒走上來,攔著這個班長說“他不是願意光腚幹活嗎?讓他在這兒光上一夜!” “楊科長,這……這……”捆他的班長為索泓一求情說,“葦塘里的黑蚊子會把他叮爛了!剛才我們不也光著身子乾活了嗎,您……” “他和你們不一樣!” “是!是!” 嚴管班的隊列,扛著鐵鍁,背著抬筐,叫著一、二、三、四的響亮口號回窩了。在水渠工地上,只留下索泓一和他的影子。索泓一微微閉著眼睛,靜待著夜幕降臨後花腳蚊子的懲罰。他不後悔剛才的行為,卻有點害怕婦女從這兒經過。這兒雖然比較荒涼,但堤下不遠就是一條小路。如果他赤身露體地站在溝渠之內,將沒有一個人發現他的存在;而他所站的地方,是一個制高點,小路上只要有過往行者,都會看見他這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原始動物。他忽然想到,進化的人類總是謫貶原始社會,那時候的人雖然沒有現代的物質文明,卻遠比現代人純真,就像他現在這樣袒露著生命的一切似的。後來,出於禦寒的目的,更出於怕醜的心理,老祖宗腰間開始圍上獸皮,又進化成各種時裝,不但遮蓋了人的本來面目,而且矯飾了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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