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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勞改隊紀事(1)-從“土城”發配塞外(上)

走向混沌 从维熙 10517 2018-03-19
1988年春,與被台灣關押多年的台灣作家王拓先生會面於北京惠中飯店。是巧合?還是……台灣中轉囚徒的收容所,也叫“土城”。 “土城”,顧名思義就是土屯之城。據史料記載,公元1272年時,元朝改金中都為元大都,北京首次被定為都城。土城即元大都時的遺址。其城牆皆由夯土而成,這個收容所的赭黃色殘破圍牆就是古老土城中的一段。它外表已然十分古老而斑駁,標誌著它的年輪久遠。為了掩人耳目,土牆外幾十米遠的地方,圍上一圈高高的紅色磚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門口矯飾得如同一個普通機關,陌生行者只觀其外表,絕不會想到裡邊是個“勞教收容所”。 來土城之前,我們已在東城公安分局扣押了10天。張滬去了女號,我和趙筠秋押放在男號。那是一間十五六平米的屋子,面對面有兩排木板大通舖,室內沒生爐火倒也感不到冷,因為這間屋子關押著14口子人。屬於知識分子的只有趙和我,其他一律是流氓、地痞、小偷、盲流……使我十分費解的是:在這方寸之地他們仍然十分逍遙,似乎房屋四壁,對他們並不是一種間隔。他們談吃,談喝,談倒賣糧票,談玩弄女人……只有我和趙各在房子的一角,蹲在那兒揪著頭髮,想各自的心事。

中午時分,看守員送飯來了。兩個拳頭大的小窩窩頭,外加一塊鹹菜。我滿腹愁思,毫無半點食慾,那些“同號”見狀,便蜂擁般地搶我那兩個窩窩頭。我著實不能理解他們,何以會如此失態。同時頓感自己已跌入社會的最底層,也許將來要永遠和這些流裡流氣的人為伍了——我感到深深的悲哀。 “餵!你是吃屎(知識)分子吧?” 我拒絕回答。 “別想不開嘛!笑一笑,十年少,於嘛總耷拉著腦袋!” 是啊!難道我哭就能哭回來自由嗎?我感謝他們的提示,苦澀地笑了笑。 我很後悔,12月19日的清晨,沒有親吻我小兒子一下。當時,他還在孩提世界的幻夢之中,圍著一條紫花小棉被,均勻地呼吸著——他在夢中,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的爸媽此去將是長長的別離。我更對不起我的母親,自從我4歲喪父,母親一直漿養著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為了我能求學,她來北京給一個有錢的人家當過保姆,我這獨根苗苗是她用血汗澆灌起來的(我是獨生子,無兄弟姐妹)。現在我和妻子都突然離開了她,又把一個兩歲多的小孫子留給了她,她將重新像老鳥餵育幼雛一樣,負起保護和漿養第三代的任務。這,對一個苦命的中國婦女——我敬愛的媽媽,不是太殘酷了一點嗎? !

我潸然淚落…… 又慌忙把眼淚擦掉。 張滬關押在找對面的屋子裡。那是一次男號放風去廁所時發現的。我隔著塗著白漆的玻璃空隙,看見了她那頂紅色的毛線帽子閃動了一下,從而斷定了那就是她。由於這個生命磁場的發現,我常常情不自禁地踮起足跟,探長脖子朝對面屋子裡看,心裡虔誠地祝愿她,能夠堅強地活下去,並能回視我一眼。但我只能看到那頂紅毛線帽,偶爾移動一下,而無法看見她那張清瘦的帶有病容的臉。 那些“同號”比猴兒還精,他們很快發現了我的舉動。隱瞞是毫無意義的,我告訴他們對面屋關押的是我愛人。為了滿足我的精神需求,他們由兩三個人用胳膊搭成腳墊,叫我像運動員那樣,登著他們的胳膊,登高眺望;我著實欠缺他們的勇敢,怕被警察看見挨訓。其中,一個臉膛黑黑名叫張嘯虎的東北人,譏笑我說:“像你這種人,只配在度荒的年頭餓死。看一眼咋的了?他們是能給你加兩年刑,還是能摳掉你的眼珠?”在他鼓勵之下,我斗膽地登高朝北屋望了一眼。由於居高臨下,我看清楚了:那空蕩蕩的“號子”裡,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她圍著棉被端坐在牆角,像在吉普車上的神情一樣,緊緊地閉合著雙眼…… 19日早晨,她是帶病去報社開會的,看樣子,現在她的病還沒有好。

看不到想看,真正看到了,又加重了我心中的愁楚。兩扇門,兩把鎖,儘管我和她不過幾米距離,卻若同遠在海角天涯。我自幼不信神鬼之類巫說,卻總是想起那天晚上去看的夜戲。我倆都遠去了,家裡一老一小又該如何度日呢?前兩天的一個下午,警察把我和她的行李,各自擲進我們的號房,老母親和孩子想必已經知道了我們的厄運,此時這一老一小又在想些什麼?此時的我如亂箭穿心,常在夜間如犯囈症一樣,突然從床板上坐起身來。我想大哭一場,想歇斯底里地大喊幾聲,可是那些“同號”,睡得那麼平靜而香甜,我只好強壓下心中的焦躁。 其實,我母親在這幾天裡經受的精神折磨,比我還大(這是後來才知道的)。 1960年12月20日——我們迸了分局的第二天下午,張滬的父母聞訊來我家看望一老一小。張滬父親——這位延安來的老布爾什維克,頭上雖然也頂著一頂右派帽子,但他還是義憤地向我母親表述了他的心聲:“滬兒和維熙很可能又評議什麼國事了,難道我們的總路線、大躍進,真像報上吹得那麼好嗎?怎麼敢講實話的人,就要給關起來呢!”他又安慰我母親說,“這不是他們一兩個人倒霉的事兒,是我們國家的災難。你們一老一小要活下去,還要活得結結實實,經濟上有困難,我們接濟你們!”

兩個老人還沒走,家裡就闖進三個人來。這是報社保衛科的兩名幹部,會同一名街道幹部,來家裡進行搜查。他們翻箱倒櫃,把桌子抽屜以及書箱中,每張帶字的紙本和紙片都裝走了。不知是因為臨時突擊搜查之故,還是由於他們的馬虎,竟然沒有帶來麻袋一類的東西,臨行前還向我母親借了一個大大的包裹皮,把這些東西包走,裝上了汽車(我寫的長篇小說草稿《第一片黑土》,就是在這天被裝走的)。 三個老人在另一間屋子坐著,靜待他們的搜查,我的小兒子不了解發生了什麼事,還跑去幫助他們拾撿遺落在地上的紙片,並伸出小小巴掌: “叔叔!給!” “這是我媽媽給我畫的帶小辮的無軌電車!” “好看嗎?” 沒有回答。 沒人理睬。

我母親詢問他們我倆的確切去處,得到的回答是三個字: “不知道!” 我岳父也詢問他們說:“他倆究竟又犯了什麼錯誤?” “沒錯誤就不會處理他們!”這算是回答。 至今,我母親仍然記得那天的悲涼場景:那間屋子被翻得亂七八糟,書籍和碎紙片攤了一地。三個老人愁鎖眉梢,一直呆坐到深夜。 第二大,一個好心腸的街道老太太,悄悄地告訴我母親,說我倆關押在東城分局。出於同情,她自願為我母親帶路,為了防止別人說三道四,她和我母親約定走在路上時,要拉開距離,裝成兩旁路人的陌生樣子,以遮人耳目。我母親把小兒子安頓給街坊鄰居,找出來推小孫子的小推車,上邊裝上臉盆及衣物等雜什,蹣跚著兩隻白薯腳(她幼小纏足),跟著那位老太太給我倆送來衣物。分局的門警比較通情達理,除了收下給我倆送來的東西之外,還告訴我母親,這兒不允許“接見”,將來把我們送到勞改農場或勞改礦山時,她才可以去探望。至於我倆究竟被送到哪個勞改點,他無可奉告。

是的,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何方。據同號“二進宮”的扒竊犯說,我們先要進土城(又稱北苑)收容所,那兒是勞教分子的集中點;然後,從那兒發配到各個勞改隊,最遠的地方是中蘇邊境的興凱湖。 我真是不寒而栗。 1955年,我作為一個青年作家,曾去北大荒和大、小興安嶺深入過生活,那兒距離北京千山萬里,雲水迢迢。如果命運真把我拋向了那兒,老母和幼子就難得相見了。我喜歡北國,尤其喜歡北國的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風光,我不懷疑我這個囚徒能夠生存,但我憂心北京的一老一小。張滬已然“自絕於人民”一次了,真要是到了那兒,她…… 大概是到了第四天,我才開始進食。警察送進來的窩窩頭,我不再分發給“同號”,而是把它送進自己的腸胃。這是神經歷經巨大刺激後開始麻木的信息,也可以解釋成感情逐步冷卻後帶來的理智甦醒。記得,老岳父張宗麟昔日曾不止一次地叮嚀我倆:“既來之!則安之!”事已至此,任何感情的自我折磨,都無濟於事,就像那一朵朵繖形的蒲公英,它們命運無法由自己主宰,只能聽任狂風對它的擺佈和戲弄。

到了第七天上午,我和“同號”被分別叫到審訊室。分局的警察沒有對我進行審問,而是叫我伸出兩隻巴掌,把手掌和十指都蘸上黑墨,往一張厚厚的白紙上按手印。我的掌紋和手紋,以及我作為人的尊嚴和權利,都留在那張白紙上了。在這一剎那間我清醒地認識到,我的靈魂己墮落到霧的深谷,我的肉體已淪落到社會的底層深淵,我這份區別於人民的特殊的檔案,將存入專為罪犯建立的特殊檔案館。同時,我還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這是即將送我們到土城集中的一個信號,公安分局似在完成他們應當完成的程序。 第十大早晨——那是1960年12月29日,我們先是被命令捆綁行李,然後列隊在院內站好。報數。點名。最後點到的名字是張滬。十大的“號房”囚禁,使她本來就蒼白的臉,又增加了幾分菜色,因而她回答那聲“到”時,語音十分微弱。押送我們去“士城”的警察姓田,矮矮的個頭,微胖的身子,他似笑非笑地對我們說:“我提醒你們注意兩點:第一,沒有行李的人,要幫助手中東西多的人。改造思想就要從腳下開始,這叫互相幫助。第二,沒有卡車送你們,要乘公共汽車去'土城',如果在途中有逃跑行為,別怨我們不客氣!” 他先亮出手銬,又拍拍腰間別著的一支手槍。

至今我還念念不忘那個叫張嘯虎的漢子。他北京無家,因而手中無物可拿,出於對我們夫婦憐憫之情,他跑到隊尾,抓起張滬的行李,就扛在了肩上。有一個犯偷竊罪的年輕人,又替她提起網兜——裡面裝著臉盆,臉盆裡裝著女人用的雜什。還有的“同號”爭著為我扛行李,我回拒了,因為我意識到,更為艱難的路還在前面,我要在艱苦的生活中自立,而不能依靠任何人。 正值年末歲尾,我們頂著凜冽的寒風踏上了為囚之路。馬路上的行人,對我們側目而視;公共汽車上的乘客,都向我們投以窺測的目光。你們看吧!我是曾在50年代初,寫了幾本歌頌新生活小說的青年作家,她是16歲就為黨出生人死,把青春熱血獻給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青年記者。只不過我們又講了一些不屬歌頌的大實話,現在是加碼處罰。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這是但丁寫下的至理名言,20世紀60年代輪上了她和我。張滬則還是閉合著眼簾,不看汽車上的乘客,也不看我一眼,像個修女那樣,但是眼角卻在滴落著淚水。

我摸摸分局發還我的背包,裡邊還有一包煙卷。我偷偷掏出來,塞給那個黑臉朋友張嘯虎一支,又傳給另外同號每人一支;當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公共汽車上下來,迫不及待地點燃了煙卷時,警察老田不滿意地看了看我們,大概是考慮到他的押送任務即將完成之故,才沒有製止。我們(除張滬一個之外)每個人鼻孔裡都吐著煙龍,扛著行李,蹣跚著向“土城”緩緩而行。 “土城”的外形像個機關大院,進了大門走了幾十米,才見大牆和崗樓。男號的箭頭指北,女號的箭頭指東,我和妻子一路無言,此時到了分別的路標。 我停下腳步。 她也停下腳步。 四目對視,久久無言。 還是我先開口:“身體不如我,要格外愛護自己身體!” 她點點頭,低聲說:“我不會那麼輕生了,我要等著看看'明天'!”

“到了地方我給你寫信。”我說。 “誰知道我會到哪兒,誰又知道你又到哪兒?”她說,“還是往家裡寫信吧!再由家裡轉告你我的勞改地點!” “你考慮得比我周到。” “再見吧!”她腳步並沒有移動。 “再見!但願不會太久太久!” 我在公共汽車上撫摸自己的背包時,除了摸到了煙草之紙還摸到一塊包著錫紙的太妃糖。這些紙菸和糖塊,是我當“糞車夫”時,在漫漫的行車路上吮食的,此時我把剩下的最後一塊遞給了她。 她接過糖,剝去了糖紙,用牙把糖塊咬成兩半,把一半遞還給我。這時,崗樓上的士兵,向我們喊話了。他可能不知道我們是走進囚籠的一對苦命夫妻,因而口氣十分嚴厲: “搞什麼流氓活動哪!走!走!走開!” 兩隻勞燕從此各奔東西。 剛才幫助我妻子扛行李的盲流張嘯虎,此時分出手來搶過我的行李,同時對我耳語說: “多看她幾眼吧!你們不定啥時候再見面哩!” “崗樓上的武警,已經訓我一頓了。”我說。 “給他一雙耳朵,讓他朝你喊吧,反正他不敢朝你開槍。”張嘯虎把行李橫扛肩上對我說,“我是'二進宮'了,這裡邊的事,我都門兒清!” 我當真地回過頭來,窺視著順界標朝女號走去的張滬,剛才有幾個小伙子幫她拿東西、扛行李,此時行李和雜什都由她一人拿著,顯然是螞蟻扛山。她像拖死狗一般在地上拉著行李,另一隻手提著網兜中的臉盆及洗漱用具,走兩步,停一下。她是個有潔癖的女人,此時任行李在泥土路上蹭著,拖過行李的地方,揚起股股黃塵。她比我更富有理性,只顧拉著行李走向羅網,我站了好一陣子,她都沒有朝我停步的方向看上一眼。 當然,又招來持槍武警的一頓訓斥。也許從這個時候起,就應開始訓練聽力和中樞神經的分離。訓罵由他們去,我則心神安之。我記起張滬曾向我講起她的一段往事:東北戰役開始以後,國民黨駐上海的警特部門加緊了對地下共產黨的搜捕,她是黑名單中被搜捕的一員。為了安全,上級組織通知她連夜撤出上海,通過旱路和水路從鎮江——揚州——淮陰— —直到鹽城。在揚州到淮陰的日子,她得了傷寒病,便在一個小村里養病,蘇北農村很苦,是稀粥米湯使她起死回生的。她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起當時同誌之間的生死情誼。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同樣是中國共產黨,同樣還是她母體上的一顆細胞,此時卻變為承受折磨的階下之囚,她不得不強撐著虛弱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拖拉著行李走向監牢。 這兒是和文化古都近在颶尺的北郊,在磚牆和土牆的雙層圍牆裡,聳立著一座座像蒙古包一樣的圓頂棉帳篷。我們這“五毒”一行六人,走在奔往“蒙古包”的路上,甚至有一點空曠之感。因為目光所及之處,除了“蒙古包”和幾排簡易的紅磚房之外,幾乎沒碰到活人,一群嘰嘰喳喳的老家賊,在“蒙古包”周圍的空地上覓食吃。約莫走了有十分鐘左右,我們在一排紅磚房外停下。那幾個流氓、盜竊犯自動一字排開地蹲在地上,我正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突然聽到一聲吆喝: “蹲下——” 喊話的人是個白面書生,他身後站著面孔黧黑的中年人。原來那幾位都知道這裡邊的規矩,只有我是個雛兒,不知道“蹲下”是何意思(後來,我在收容所才從“同類”嘴裡打聽到,這就好比過去的罪犯進了衙門,那些刀斧手和衙役們高喊“堂威”一樣,先殺殺你的威風)。我順從地蹲了下來,心內頓覺自己矮了半截。噢!我明白了一點,這是區別公民和罪犯的身價——我已然是階下之囚了。 還是那個白面書生模樣的人,先翻弄著花名冊,後來開始點名。當點到“從維熙”三個字時,他目光分明在我臉上停留了瞬間,然後又去呼喚另一個罪犯的名字。我當時狐疑地亂猜,可能這個小白臉在區別刑事犯和思想犯的差別,不外是對我這個右派加強警惕之意(後來在“蒙古包”裡才聽說,這個小白臉並非收容所的干部,他也是被囿於“土城”裡的右派,他原是一所名牌大學的中文系助教,進“土城”的原因是劃右派後偷拿過一次別人的派克鋼筆)。他點過花名冊後,畢恭畢敬地把罪犯名單交給一個臉膛黧黑的中年人。這個貨真價實的勞改幹部,開始了對我們訓話:“你們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這兒叫北苑,也叫土城。說句粗魯話,這是社會垃圾的收容所。今天把你們收容進來,因為你們是社會上的垃圾。你們想想,當初你們剛出生的時候,你母親把你從屎窩挪到尿窩,又從尿窩挪到干淨的被褥上,要操多大的心?養你們這麼大,你們都對得起當老人的嗎?偷、盜、流氓、打架,搞右派反革命,你們拍拍心窩問問,你們對得起誰?告訴你們,這兒是專治惡人的地方,是龍你給我捲起鬚子,是虎你給我趴下,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對那些反改造分子決不手軟。現在,你們首先要交代罪行,學習好了,才能送你們去各個勞改點,在勞動中改造反動的資產階級世界觀。” 至今我難忘那個黧黑臉膛的勞改幹部,因為他是我身陷囹圄後的第一個監管人員。坦率他說,我對這個帶有北方濃重地方口音的干部印象並不壞,他不像機關人事室或保衛處的干部那樣,對人橫眉豎目;他訓斥我們蹲成一排的“五毒”時,除了炫耀專政的威力之外,不忘以人性來啟示人的良知。很顯然,他的文化不高,不然他不會找一個勞教右派當他的文化拐棍兒,那條右派“拐棍兒”姓張,而今,我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他的名字來了。 在監管幹部訓話之後,“張拐棍”宣布我們每個人住的帳篷編號,在拘留所相聚在一起的“五毒”,各自去了各自的住處。我住的是三號帳篷。離訓政的地方最近,扛起行李沒走上幾分鐘,就到了地方。時值冬日,天氣冷如刮骨,“蒙古包”的棉門簾緊緊下垂著,在北風中顯得十分荒蕪寂寥。但是當我挑開門簾的時候,不由地吃了一驚,原來地舖上坐著里三層外三層的罪犯。 “怎麼不喊'報告'就進來?”坐在帳篷中心的值班班長對我喊叫。 “我……我……我不知道規矩。”我木訥地解釋。 “記住,以後無論進哪個號子都要先喊'報告'!” “是。” “把你的行李放在角角上。” “是。” “就在那兒原地坐下。” 我又應了一聲,把行李靠在帳篷角角上。仿照那些老號的樣子,盤腿坐在地舖上。屁股反饋給我的信息是:地舖上沒鋪木板,只舖有一層稻草,稻草上鋪著的是老號們的行李。冷鼻子傳導給我的信息是:稻草似乎已經發了霉了,那霉爛氣息摻雜著骯髒被褥發出來的潮濕臭氣,就是一個化學家也難以羅列出這氣味的化學分子式。好在帳篷角角上,有縫合不嚴的地方,我把鼻子伸向那兒,可以嗅到帳篷外吹進來的清冷空氣。 “你總往外瞎看什麼?”值班班長見我經常歪頭吸氣,以為我在向帳篷外邊窺視,對我進行管教說,“身子進了土城,心也應該跟著進來,不管你在社會上是乾什麼的,到這兒一律是罪犯,留戀過去是沒有用處的,進土城就是勞動改造的開始。” 帳篷裡幾十號人的目光都轉向我,我的臉騰地燒紅了。那值班班長不容我說話,對我繼續進行開導:“現在,你首先要學習好坐著的姿勢。第一,兩眼前視;第二,挺胸收腹;第三,盤腿坐正;第四,把雙手搭在膝蓋上。你看,就這樣坐——”他做了個示範的姿勢給我看,“你看明白了嗎?” 我看看周圍的“同類”坐姿,雖說沒有值班班長那麼標準,卻也不亞於一尊尊羅漢打坐,我只好應了一聲,強打精神挺直了腰身。帳篷裡的讀書聲重新開始,那標題我已忘記,但內容卻記得十分清楚,大意說階級鬥爭越來越尖銳,為加強無產階級專政的威懾力量,必須對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實行嚴管。讀過報後由值班班長佈置討論,講明發言時必須聯繫每個人犯下的罪行。那些流氓、小偷類型的老號,搶先發言,在讚頌政府改造政策偉大英明的同時,還不斷檢查自己不該把個人幸福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云云,如此這般,周而復始。他們好像對這兒的環境已十分習慣了,發言時喜笑顏開,毫無痛苦之表情。不知是哪個小子喊了一句:“讓那'新號'交代一下罪行吧,今後好能彼此監督。” “對!”七嘴八舌地響應。 我對此毫無準備,推脫著說:“我還不懂這裡邊的規矩,先讓我好好學習兩天再發言吧!” “應該搶先脫褲子割尾巴嘛,沒有一點自覺性,你還能夠改造得好?”值班班長說道, “也不難為你這新號,簡單交代罪行就行了。是愉了?是摸了,是亂搞男女關係了?是書寫反革命標語了?是……” “我是右派。”無奈,我只好亮了字號。 “右派?”值班班長狐疑地問道,“右派都在社會上改造,怎麼會被送到土城裡來?” “不認罪錯,並且重複了新的右派言行。”我說。 “那就是反革命嘛!”有人打響了批判的第一槍。 “右派本來就是反革命,又重新反黨反社會主義,那就等於是雙料的反革命!” “交代罪行時干嗎往臉上抹粉!” “這新號態度不老實。” “樣兒倒挺斯文,是只披著羊皮的狼!” 至今,我對初進“蒙古包”時的被迎頭批判一頓還記憶猶新。其實,那些老號是在帳篷裡悶得難受,彼此之間的車軲轆話已經聽膩味了。每每帳篷裡來一個新號,都是如此這般一番,用十分莊嚴而又堂而皇之的表象,掩蓋幾十口人內心的愁苦之情。包括那個值班班長,他來自清華大學,1959年因為書寫了一張攻擊大躍進的大字報,以不戴右派帽子的反動分子身份進了土城。 替我解圍的是那頓中午飯,飯簸籮一進帳篷,批判聲立刻雲消霧散。一雙雙眼睛都盯向那冒著熱氣的窩窩頭。收容所的窩窩頭比拘留所的窩窩頭大一點點,白菜湯稀稠和拘留所沒有差別。分窩頭和湯、鹹菜疙瘩的任務,由值班班長執行,在我看來分配是十分公平的,但每每遇到窩頭缺個角或窩頭被籠屜布粘去一層,都會引起麻煩。 “為什麼給我缺了皮的?” “趕上誰是誰。”值班班長說,“沒看見嗎?我如同瞎子摸像一樣抓窩頭。這裡邊沒厚沒薄,全看你的運氣好壞了!” 值班班長兩眼看著頂篷,像賭徒玩弄賭具一般摸著窩頭。沒過一會兒,抗議聲又響起來: “我這個窩窩頭眼兒這麼大,換一個吧!” 值班班長笑道:“伙房大師傅的手指有大有小,有粗有細,誰趕上張飛的手捏的窩頭,誰認倒霉。” 我很驚奇這些老號的心態,他們就好像幼兒園的娃娃觀察玩具一樣,評判著窩頭的分量,窩頭眼兒的大小等等。雖說1960年是天災加謊禍的荒年,社會上許多家庭多了一桿稱下鍋糧的秤,但還沒有因飢荒而使心態變得畸形,來土城的第一天,我就看到飢餓帶給人的精神變態;清華大學來的那個值班班長喝完菜湯後,還像貓兒舔碗一樣用舌頭把碗上的菜葉舔得乾乾淨淨,真比水洗的菜碗還要乾淨。 我本來就心情鬱悶,加上帳篷外的“蹲下”和帳篷裡的“見面禮”,心情灰到了極點。兩個窩頭我讓給了挨著我坐的老號,只把菜湯倒進了自己的肚腸。我口乾舌燥,學習時就想喝上一杯開水。可這兒甭說開水,連冷水也沒得喝,那碗稀稀零零的白菜湯,正好當白開水解我心中之焦渴。然後,我往帳篷邊行李上一靠,傷神地閉上雙眼。 好比一隻生命之舟,當它已被擱淺在無水的沙礁,心裡反而比在海霧之中苦渡要安心多了,因而我靠著行李就昏沉沉地睡著了。醒來睜開眼看看,帳篷裡一個緊挨著一個躺著,鼾聲粗細不勻,那值班班長用一張報紙蓋著臉,身子斜靠在帳篷門口打盹;每次頭往下一低,那張報紙便從臉上滑下來,他睡眼迷朦地再把它抓起來蓋到臉上。 帳篷裡只有一個人沒有睡,就是剛才吃了我那份窩窩頭的老號。他是個精瘦精瘦的小老頭兒,坐在地舖的鋪沿上呆呆發楞。 “你怎麼沒有休息一會兒?”我悄聲問他。 “是想躺一會兒,可是伸腿的地方被你佔去了。” 我悟性頓開,在這張方圓二十平米左右的帳篷裡,躺著有幾十號人;人挨人,人擠人,由於我往行李上一靠,只留給他屁股大小的一塊地方,他只能在那兒和尚打坐了。 “來,你躺下,我坐會兒!” “不,快吹哨了,哨聲一響都要爬起來學習。” “對不起,我佔了您的地方。” “你還給了我窩窩頭吃呢!”老頭兒小聲說,“不過,今後你再給我窩窩頭得背點人,剛才值班班長接到一張告狀紙條,說新號拉攏老號。在這里人和人不能有來往,不能夥吃夥喝!” 我愣了。 “沒關係。值班班長睜一眼閉一眼。下回你把手背到身後給我,別讓那些混蛋王八羔子看見就行了。”接著,老頭兒開導我說,“到哪站說哪站;你別愁眉苦臉的,我初來時也和你一樣,不思茶飯,現在肚子就成了無底洞。” “您什麼罪條進來的?” 老頭兒看看帳篷裡的人都睡得像死狗,便緊挨著我的耳梢,低聲說起他進土城的緣由。這老頭兒原是北京郊區一個公社社員,論出身三輩子貧農,論資歷土改年月鬥過地主老財,可算得上根紅苗正了。飢荒年間,他到大隊長的自留地裡(社員沒分自留地)去偷青,被大隊長的小崽子發現了,於是叫他背著偷的青玉米敲鑼遊街,一開始,這老頭兒一邊敲鑼一邊作踐自個兒,喊著:“我餓得肚皮挨了脊梁,犯了偷青罪,鄉親們千萬不要學我,當好吃懶作的'三隻手'!”喊著喊著老頭兒覺著不對味兒,說我他媽的偷青犯罪,你他媽的這塊自留地不是偷社里的麼,他媽的你當隊長就能比社員多一塊青莊稼地?我是暗偷,你他媽的不是明吞嗎?老頭兒一時來了火性,便擅自改了遊街時的詞兒:“我偷青固然不對、可是我沒進社里的莊稼地去掰青玉米;我是進大隊長自留地去偷青的。許州官明著放火,還不許我暗中點燈?人家把幾畝地劃歸自己,我只不過掰了幾畝地上的半麻袋青玉米呀!”老頭兒的調門兒一改,惹出了麻煩事,遊街示眾倒是停止了,但是沒過半月,公社政法幹部找上門來,人家不說自留地的事幾,只說他偷青是破壞青苗的反動行為。壞分子的帽子戴上不說,還押送他到了土城。 “他姥姥的,在哪兒不是乾活吃飯,我想開了,吃勞改這碗飯還省心哩!” 老頭兒朝我笑了,算是抖落淨了他的悄悄話。 這是我進了勞改隊以後,結識的第一個同號。 “第一個”永遠印象深邃,而這“第一個”就有滿腹冤情。 哨子聲終於尖利刺耳地鳴響起來。這死去了一般的蒙古包,又成了活的世界,於是“認罪”守法之類的詞兒,不斷從每個成員嘴中吐出來,就連我身旁的這位老頭兒,也能扮演兩面人,說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詞兒。這位老農民姓汪,我之所以能清楚地記下他的姓氏,因為他在“認罪學習”中,把他的姓氏和大漢奸汪精衛曾勾聯在一起,儘管這是十分荒誕而荒唐的聯繫,但是“蒙古包”裡沒有人笑。人們好像悟出了一點道理,罵自己越狠越好,綱上得越高越好。這精瘦精瘦的老農民,最後把偷青行為比喻成拿著鐵鍁去挖天安門城樓的地基,是和反革命同一個鼻子眼出氣兒的反革命行為。當然,他在交代批判自己的罪行時,省略掉了是偷大隊長自留地上青苗的情節,在眾目睽睽之下,隱藏起了他內心的憤懣和悲哀。 煩悶的,枯燥的,千篇一律的認罪學習終於完結。天黑了下來,帳篷裡亮起了燈火。偌大的帳篷裡,只懸掛著兩隻二十瓦的燈泡,光線幽暗得如同地窖。我蹲在地上正在解行李扣兒,睡覺的命令就下達了,待我把行李扣兒解開,已經沒了我睡覺的地盤。在值班班長強令下,好不容易把我的左鄰右舍呼喚起來,但剛剛容我鋪好被褥,忽啦一聲那些成員就搶先躺倒!只留給我能側身躺下的一條窄縫。這時,我才發現所有成員一律顛倒著身子睡覺,甲頭朝里,乙頭朝外;丙頭朝里,丁頭朝外,依此排列順序,是幾十號人在方寸之地惟一能臥睡的辦法。因而每個人的頭部兩側,都有四隻臭腳相陪,機會均等,不偏不倚,無論你向左右哪邊側臥,都有腳臭可聞;而仰臥佔地面積又太大,不被左鄰右舍許可。奈何?但是側臥膝蓋又沒有彎曲的餘地,只能像倒地的旗桿一樣直溜溜地躺著,所以我索性爬起,背靠帳篷半坐半臥。很快我的地盤就被擠沒了,這個姿勢我一直堅持到天亮。 進公安分局的第一夜我徹夜未眠,進土城收容所第一夜我也徹夜未眠。這不僅僅因為帳篷中的腳臭熏天,更使我不得安寧的是這一幅入睡圖,地地道道,不折不扣地像密閉的沙丁魚罐頭,身軀一個挨著一個,首尾相依相接,令人愁思頓起,人世間最底層的賤民,竟是這等睡相。男號如此,女號可以想像,我難以預料我妻子張滬的病弱之軀,能否經受得住這種苦難,能否把這條苦難的驛路走到頭!或者說這條路就沒有頭,像一首無休止符號的悲愴樂章,不知哪兒才是脫胎換骨的彼岸,哪兒才是這首苦難樂曲的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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