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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反右回憶錄(5)-“四路通”通向了“大牆”

走向混沌 从维熙 15069 2018-03-19
這是一個村不村、鎮不鎮的地方,緊靠著永定門外的鐵道,每日可見綠色鋼鐵長龍,吐著團團白煙風馳而過。每次列車隆隆駛過,我都意識到自己是個在列車拐彎時被甩出車廂的乘客。好在這兒離家近了,每個星期六的晚上能回家,與家人團聚。 但是過剩的憂愁,始終像影子一樣追踪著我。使我心靈震撼最大的是梁沙軍之死。記得張滬躺在病榻上時,他曾去探望過她,並笑嘻嘻地對我說了好多寬心的話。張滬過了死亡的三八線,他卻叩打死神之門了。 他生性樂天,一不會去像王守清那樣用刀片割自己的喉管,二不會像張滬那樣去服用過量的安眠藥。他追求生——但是他偏偏第一個離開了右派群體,不知是不是命運使然,他的屍骨果真埋在了他曾留戀過的八寶山人民公墓。

對於剛剛返城的我們來說,這無異於一顆炸彈。當時,正值1959年底,右派集中於報社大樓,作年終改造總結,梁沙軍之死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們的話題。之所以如此,還與沙軍的死因有關,因為他是非正常死亡,而是死於非命。我和張滬以及駱新民、趙筠秋等都心如吞鉛般的沉重。首先對沙軍之死憤憤不平的是駱新民。他是留在報社內部勞動的,最了解他死於非命的詳情。他悲慟地告訴我們:沙軍是被一輛小臥車撞死的。 9月9日他下班從東單騎自行車回家,當自行車運行到燈市東口附近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旁邊,見綠燈向左拐時,迎面一輛小臥車闖過紅燈急駛而來,梁沙軍躲閃不及,連人帶車被撞出幾米遠,他的頭沉重地摔在了馬路和人行道分界的石階上。

在我看來,梁沙軍和王復羊在右派群體中,品質屬於最純的兩個。在反右派鬥爭中,我有懦弱和患得患失的毛病,這種品質上的霉斑絕對和他倆無緣。批判別人時他倆或緘默元言,或稱“不知其詳難以發言”,決不講什麼違背天良的話以求自保。此時,這兩個人一個去了邊塞,一個去了天堂,我的愁楚之情簡直難以言表。我妻子張滬尤為動容,她為粱沙軍的妻子曉英的處境而潸然淚落。在一個星期天,我們和趙筠秋、駱新民一塊去梁家探望曉英,沙軍老母神情呆槁,銀髮散亂;而曉英嘴唇翕動,泣不成聲。這個悲苦的家庭中只有老母和兒媳兩人,本來曉英曾懷孕在身,未足月的胎兒因病流產,從此再沒生養。望著這老母和兒媳,我仰心碎;聽曉英講起梁沙軍身亡後的善後處理,又使我們憤然不平。現將當時談話追記如下:

“沙軍騎車違反了交通規則嗎?” “是汽車闖的紅燈。” “是什麼單位的汽車?” “說是公安局的。” “怎麼處理的?” “一埋了事!” “肇事司機呢?” “沒聽說給什麼處分。” “難道撞死右派就可以不承擔法律責任?” “說……是……說是執行一項緊急任務!” 屋裡的空氣頓時凝固了,我忿然說:“我去找報社領導!” “你是什麼人?”張滬說,“你和沙軍身份一樣。” “難道右派就不是人?撞死一條狗也不能這麼處理問題呀!”駱新民說,“這事情最好由曉英本人出面,她是人民,有權利講話。” 趙筠秋提議說:“草草一埋不行,要求按法律辦事!” “法律在哪兒?”張滬反問趙筠秋,“你犯了哪條法了?說你是右派你就是右派!”

難道不是嗎?法律究竟在哪兒?我們泛泛地空議論一番,竟元一條良策獻給曉英。最後大家理智甦醒之後,覺得要求處理司機,等於白日說夢。因為懲處與不懲處司機,沒有人通知你,還是我記起來沙軍在人民公墓觀看墓碑時,曾開玩笑他說過,倘若他真的死了,要我們為他集資修個石棺或水泥棺柩,讓開車肇事撞死沙軍的單位,給他弄個水泥棺柩,沙軍在九泉之下或許會安心些吧?我們把這一點告訴了曉英,曉英也認為可以帶著這個最低要求,去和報社商量。 我們等待著她的消息。我甚至認為肇事單位即使出於低標準的人道主義考慮,也會答應下來的。因為這只要幾袋水泥,幾個工匠澆灌一下,並不需要多少成本。但是兩天之後,曉英慌慌張張地跑到老右的休息室,告訴我們說:“真糟!報社×××問我為什麼早不提出這個問題,偏偏現在才提出來。我……我……這個人不會講話,說到聽你們談起沙軍生前有這個要求。×××頓時火了,說這是右派搬弄是非,還要找你們個別談話哪!這可怎麼辦?”

怎麼辦?我們幾個頓時瞠目結舌。其中。尤其以駱新民最為惶恐,因為沙軍死於非命的詳情是他對我們講起的。第二天上午,×××出現在我們的總結會上,他的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臉板得如同一塊石頭,說:“在思想總結期間,還有那麼幾個反改造分子撥弄是非。這不僅僅是兔死狐悲的階級感情問題,更是煽動梁沙軍家屬鬧事的大問題。” 會場鴉雀元聲,大家都被這種無限上綱而威懾住了。右派中的那位“頭人”帶頭髮言說:“在我們這個改造集體中,確實有那麼幾個害群之馬。這幾個人不僅僅對梁沙軍之死沒縫也要下蛆,對大躍進,對總路線……都有他們的反動看法,在這次年終總結會上,希望這些人竹筒倒豆子,把這些都抖落出來,加以認識批判。蒙混過關是不行的。”

大家都沉默著。 “頭人”又沒有明確地點名,沒有人自作多情地去對號入座。可是,坐在長桌對面的駱新民,第一個紅頭漲臉地站起來說:“組織上及時地提醒我們,是對我們的關懷。我在這裡表示,一定深挖自己的思想,借年終總結的機會清洗自己的靈魂!” 老實說,我當時對駱新民的舉動,並不感到意外,道理有二:一、在兩年改造的生涯中,駱新民每次學習會上都是搶先表態,但是一到會下,又是他第一個顯示他的目光尖銳,對社會現實生活評頭品足。二、駱新民因向我們傳達了沙軍之死的經過,首當其沖地感到壓力,為此,他主動表態也是合乎常情的。在這裡,暴露了我對知識分子弱點的完全無知,沒有全面地。歷史地剖析人的習慣和水平。以駱新民來說,在反右鬥爭初期,他揭發過同一個美術組的李濱聲和王復羊;後來,又參與了對老實的美術編輯鄭熹的批判鬥爭。當時能乘人之危以自保的人,在壓力面前就不能故伎重演嗎?

昔日,我們一起在下莊大隊改造時,王復羊曾對我談起過駱新民的人品缺陷。但是,在一起改造的日子,他對大躍進、總路線、人民公社的“怪話”,總是比我們先說,並且語言非常犀利。久而久之,王復羊和我都把他的人品劣跡給淡忘了。在年終總結會上,駱新民首先“揭竿起義”,他寫的關於沙軍之死的檢查中,拉上幾個墊底的:王復羊、張滬、趙筠秋和我皆在其中。 這個戲劇性的突變,是我(包括張滬和趙筠秋)的命運轉折點。我們都作了長長的自我檢查並彼此“互相幫助”。從對反右鬥爭的“錯誤認識”談起,一直深挖到對大躍進、總路線、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的“反動觀點”。還要從馬、恩、列、斯的書中——更多的是從毛澤東的著作中摘取詞句,進行自我鞭撻。

張滬的思想檢查,比我還要多一部分內容。即:批判妄圖自絕於人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自殺行為。她檢查之後,右派中的那位“頭人”點名要我首先批判,因為我是她的丈夫。用語稍稍溫和一些,就是“同情花崗岩”,就是“和張滬住在同一反革命營壘”。古典戲劇中有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了頭髮的典故。在那段思想總結的日子裡,實比當年的伍子胥過關,步履還要艱難。因為伍子胥只要闖過劍戟之林,騎馬落荒而逃就可以了;但是中國知識分子整起知識分子來,那種不扒掉你一層皮不鬆手的勁兒,實在超過攔截伍子胥闖關的那些蠻勇之夫。比如:那個右派“頭人”,他明明是個投機分子,卻總是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衛道神色。以他的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何以會看不出大躍進中的種種反科學的盲動行為,但他在總結中頌歌高唱。而管理我們右派改造工作的×××,十分愛聽這種頌歌。另一方面,這位“頭人”卻把對生活提出真誠看法的老右,在會上嚴加討伐,用我們一個個被整倒的橫屍,壘成他一塊塊的墊腳石。他以此取寵取信於領導,而領導也有著愛聽頌歌的時代病,所以,我們那位“頭人”獲得了第一批摘掉右帽的實惠——從右派分子變成摘帽右派——所謂的“人民”。

在我的記憶中,這位“頭人”對同類手段是十分嚴酷的。鬥爭李濱聲的凶相,前文已有所披露。到了四路通農副業生產點之後,因其已是“雞群之鶴”,身份上高於這些老右,因而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當時,生產點養著剛從內蒙古弄回來的一匹劣馬,由一名叫老溫的退伍海軍幹部飼養著。這匹馬野性難馴、經常踢人,連晝夜給它喂草餵料的老溫,也對這頭牲口畏懼三分。有一次,老溫回家休假去了,這位“頭人”派我去拉那匹蒙古馬,任務是套上大平板車,去永定門附近的一個城豁口,拉拆下來的城牆磚。 “生產點要砌豬圈,用這些磚頭壘豬圈牆。你要多裝快跑!”他說。 “我擺弄不了這頭牲口!”我老實地解釋。 “知識分子就是要工農化。”他振振有辭地回答我。 “要從嚴從難要求自己。”

“趕馬車是需要技術的,萬一出點問題……” “辦事不能瞻前顧後的,叫你去你就該去。” “我只是講明理由。”我爭辯著。 “這兒都是沒擺弄過馬車的人,你說該派誰去?”他一板起面孔,眼睛就拉成一條直線,窄小的上下眼皮之間,閃爍出火辣辣的光,“活兒難,正是考驗自己的最好時機。” “趕馬車不是開玩笑的事情,我怕承擔責任!”我說。 “活兒反正是分派給你了,幹不干由你!”說罷,他轉身走開去菜園了。 我木樁子般地愣在那兒,前思後想了一會兒,明明知道是給我穿小鞋,可這雙夾腳的小鞋還是要穿。我走近馬厩,那匹棗紅色的兒馬蛋子,立刻豎起耳朵盯著我。 老溫告訴過我,這頭牲畜不但踢人還會咬人,他第一次牽它出馬厩的時候,它一口就咬掉了他制服上的兩顆鈕扣。我悄悄解著馬槽上的韁繩,生怕驚擾了它,使它發出野性。儘管這樣,它還是冷不丁地來了一口,我往後一閃身,它長長的馬牙撕壞了我外衣衣襟。這一下,反而激勵了我征服它的勇氣,索性貼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給這匹兒馬蛋子戴上鐵絲籠頭,然後,拉緊馬韁,把這傢伙給拉出了馬厩。新華分社的老右張辛城,幫助我給它戴上套具,我拔了根樹棍當作馬鞭,硬是冒充車把式,把車趕出了生產點的院牆。 前不久,老右趕車曾發生過一段笑話。那是戴著近視鏡的趙老夫子,趕著一頭小毛驢車去玉米地送肥,歸來時發生的。本來毛驢比兒馬蛋子馴服得多,一般說來趕毛驢車並不困難。只是1960年的飢荒席捲全國,我們都常以瓜菜代糧了,毛驢很難吃到料。那天,趙老夫子送完肥,趕著小毛驢車回生產點。他口袋裡偷偷藏了幾個青玉米,在無人的地段便掏出來啃著、嚼著、咽著……不知是趙老夫子偷青刺激了毛驢的腸胃,還是他那狼吞虎咽的架式使毛驢感到眼饞,反正這傢伙拉起小車就往生產點連蹦帶跑。在大路往生產點拐彎的丁字路口,有一個用碎磚頭壘起來的公共女廁所,那驢兒可能想到糟頭吃草的心情太急切了,在拐彎時硬是不聽趙老夫子的鞭杆指揮,拉著車沒去拐90°的死彎,直接從馬路上斜衝了下來。 這一下可不要緊,公共廁所的牆被小車給撞倒了,裡邊兩個婦女正蹲著,一下驚呼起來,“啊——”“哎呀——”她倆一邊往上提褲子,一邊破口大罵: “你會趕車嗎?” “怎麼把車往女廁所的牆上趕?” “流氓——” “帶眼鏡的四眼流氓——” 趙老夫子操著南方口音,連連道歉;“真對不起,不是誠心撞牆,是我頭一次趕車— —” 當時,正是老右收工吃飯的時候,大夥都看見了這幕戲劇。於是,趙筠秋趕車撞倒女廁所這段不光彩的歷史,便成為解憂排愁的笑料。右派陳德貴還把它編成了謎語,叫大家猜: “趙老夫子趕車撞倒女廁所,打一中國電影名字。誰能猜出來,獎糖球兩個!”我們都覺得這個謎語十分費解,因而無人應對出來,陳德貴只好抖出謎底說:“這部電影名叫《姐姐妹妹站起來》。” 此時,輪到我趕車了,可是我趕的車不是小驢車,而是一輛地地道道的大膠輪平板車。拉著這掛大車呱噠呱噠走著的,不是小毛驢兒,是一匹紅鬃烈馬;趙老夫子趕著車是往僻靜的野道運肥,而我趕著車是走向鬧市拉磚;他偏腿坐在車轅旁,顯得異常悠閒;我不敢坐上馬車,一隻手拉著韁繩走在兒馬蛋子旁邊,心裡緊張得怦怦亂跳。 還算不錯,這匹蒙古馬只是在“窩裡反”,出門拉車倒顯得十分安分,到了城牆豁口,我把草料口袋扔在它嘴邊,才想到這等於是假情假義,因為我不敢給它解下鐵絲籠頭。生怕它再犯野性,咬了路旁的行人。 我衣衫襤褸。出於自尊,盡量不看路旁的來往過客,我從1946年進入北京,市內的熟人和親友為數不少,生怕被人看見我的酸楚之相。我彎腰搬起一塊塊沾有灰漿的城牆磚,往大平板車上運著碼著。本來這個活兒應當是兩個人幹的,我們那位“頭人”偏偏照顧我,叫我又搬、又運、又裝、又碼,美其名曰“嚴格要求”。等這一車磚頭裝完,已過了中午的吃飯時間,如果僅僅肚子餓還可以挺過去。待我吆喝牲口剛離開城牆豁口不遠,突然有個脆脆的聲音喊道: “餵!你是……不是……從維熙?” 我停住車歪頭看去,路旁站著一個穿花格外衣的婦女,她充滿驚奇地凝望著我。 “是我,我是……”我顛三倒四地回答。 “我叫梁佩瑜,你忘了嗎?我們在學校時是一個文學小組的!” 我頓時記起她來了。當年在“北師”上學時,她是個愛說話的“機關槍”,每每討論一部作品,她總是發言最多。後來,學校裡成立了宣傳通訊組,課餘我們在一起工作了一年多。她性格好動,我曾把她看成女性中的“別林斯基”,因為她很喜歡評議社會和人生。這真是哪一壺不開,偏提哪一壺,為什麼偏偏在這兒遇見昔日的學友呢? “你怎麼……” “拉磚砌豬圈。” 待她還要詢問我別的問題時,我以攻為守地反問她了:“你這是去哪兒?” “我家住天津,去永定門火車站正好經過這兒,左看右看很像你,就停住了腳步。”闊別幾年,她性格依舊,一說就是一串兒,“畢業後,我分配到宣武區××學校教書,你不是調到報社去了嗎?”她邊說邊用探尋的目光打量我,毫不掩飾她驕傲公主對“落魄才子”的同情。 這場景使我想起了《保爾·柯察金》電影中,保爾和冬妮亞在一個無名小車站的相遇— —儘管在學校期間,我和她只有友情,而無超越友情的東西。 “還沒摘帽子?”她問。 “輪不到我。” “為什麼?” “改造表現不好!” “簡直是活活糟踏人。幾年前,我還給學生們朗讀過你的散文《故鄉散記)呢!那篇文章,編印在語文教材之中……” 我看她的話越來越多,提醒她說:“你去車站吧!別誤了火車!” “沒關係。”她說,“這兒每天有好幾趟路過天津的火車,誤了這趟,坐下一趟好了!” “不行。我還有任務哩!”我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嚕嚕地直叫了。 “難得見面,多聊一會兒吧!” 我指指那匹負重的棗紅馬:“它該吃草料了!” 她遺憾地皺了皺眉,無可奈何他說:“你把地點留給我吧!有空我去看看你!” “這……這不大方便。我們後會有期吧!”我舉起柳棍兒轟趕牲口,極無禮貌地拒人於門之外。 奈何? 我怎麼能讓昔日的學友,到“四路通”來呢?那兒除了少許幾名幹部之外,都是清一色的老右——中間還有一個陰陽人,他是既不能稱之為乾部,又不能稱為右派的摘帽右派—— 我們的“頭人”。 歸途上,我彷佛是受了侮辱似的,心情十分鬱悶。其實,老學友梁佩瑜絲毫沒有流露出對我的輕蔑之情,實因我過於自尊,過於敏感,才產生這般的怪誕心理。我不禁羨慕起這匹蒙古馬來了,它無痛苦,更沒有人類具有的種種思緒。它套上夾板和套具,埋頭拉車,卸了車打個滾,進馬厩去吃草料,周而復始,單調如一。也許我的生命退化成一匹馬,或者說那頭毛驢,就獲得了永恆的平靜和自由。 不管“頭人”出於什麼動機,應當說是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我不再俱怕那匹蒙古馬了。我能搖鞭趕馬車了。這在知識分子工農化上,算是一個進步。俗話說:“藝多不壓身。”至於文化是否在工農化過程中退化,那是哲學家們的課題,我無需多來饒舌。從此以後,只要老溫不在,車把式的任務非我莫屬。記得,已是1960年的深秋時節,“頭人”分配我趕著馬車去北京東北郊的九龍山釀酒廠拉稀酒糟。大平板車上用繩索固定住一隻大洋鐵桶。當時,報社。出版社和新華社北京分社的機關食堂,已經出現了玉米核搓成漿液後摻真正玉米麵蒸成的窩窩頭,飯桌上已出現了代替真正肉食的人造肉。 1958年大躍進吹牛吹出的謊禍,在北京各個機關和家庭的餐桌上已然呈現出惡果(山東、河南……包括“天府之國”四川,餓死了數以百萬計的平民百姓)。因此,拉稀酒糟養豬,成了飢餓年代中的特殊任務。我身為一個戴帽右派,黎明前披星戴月套車而出,直到烏鴉繞樹飛鳴的黃昏才歸。 身穿舊狗皮大氅,頭戴一頂遮顏破棉帽,懷裡摟著一桿轟趕牲口用的皮鞭,日行車幾十公里(因四路通離九龍山十分遙遠),而且要穿過北京的建國門大街、崇文門、虹橋、金魚池、天橋、永定門大街等幾個鬧市區。 至今,我回憶起其中某些鏡頭來,還心驚肉顫。一天老詩人晏明當我的跟車助手(報社幹部經常來生產點參加短期勞動),和我一起奔赴九龍山去拉稀酒糟。當馬車行至金魚池大街向虹橋路拐彎的丁字路口時,這匹蒙古馬彎子拐得太直了,直直地向北衝去。好傢伙,大車的左輪子不偏不斜正好撞到街心的交通指揮台上。紅色的交通指揮台被撞得挪了窩,交通警察險些葬身於車輪之下。 我拼命勒嚼子,馬車停下了。 那交通警察怒斥道:“你這是怎麼搞的?” 說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事情發生在短短的瞬間,我只好愣愣地聽著訓話。 “你會趕車嗎?” “為什麼偏偏衝撞交通指揮台?” “你是哪個公社的?” “我一定要通知你們公社。” 交通警察臉氣得煞白,我尷尬得滿臉滴汗。這時,多虧老詩人晏明跳下車來,為我解了圍。他說:“真對不起,他是我們報社的下放乾部,過去沒趕過馬車進城。初學乍練,撞了指揮台,請你多多原諒!” 他沒有通報我的右派身份,而冠之以“下放於部”的美稱。那警察拍拍腿上的塵土,狠狠地瞪了我兩眼,警告我說:“撞交通指揮台犯法,要是碾壞了警察,罪上加罪,懂了嗎?” “懂了!懂了!” 我懂了什麼?我完全是機械地回答。等馬車繼續上路之後,我連連感謝晏明同志說: “多虧了你,不然也許會把我拘留幾天呢!” 生活真他媽的充滿了戲劇性。是不是我在光天化日之下遇見了“鬼打牆”了? !黃昏時分,當我趕著馬車,拉著一大桶稀酒糟回來,走過狹窄的虹橋路時(當時虹橋路是北高南低的緩坡,中間有一條有軌電車道),一輛叮鈴叮鈴作響的有軌電車,從馬車後駛了過來。電車司機可能是出於好心,怕撞上馬車。豈不知我趕著的這匹內蒙古來的兒馬蛋子,還沒有聽慣城市的嘈雜音響。這突然響起在我們身後的一連串鈴聲,使這匹馬先是豎起耳朵,然後是邁開四蹄狂奔。我的天!車上拉著的是一車稀酒糟,車上還坐著我和晏明。尤其糟糕的是,這段路是下坡,欲停車而不能。車鈴早在我們身後啞下去了,而車卻越跑越快,這匹受了驚的烈馬,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一口氣拉著我們跑下了虹橋路,才逐漸放慢了速度。值得慶幸的是,當時已過了上下班的高峰期,街道上自行車和行人都比較稀少,算是鬧了一場虛驚,沒有傷及行人。 之後,不知是不是晏明向生產點的領導,談及了馬車穿行鬧市可能產生的危險,反正從這天起,拉稀酒糟改換了毛驢車。由於冬天已至,這個起五更爬半夜的活兒,十分清苦,趕車的仍然是我。馬車換驢車,大砲換烏槍,險象叢生的事兒少了,但因牲口畢竟不是萬物之靈,撞倒路旁騎車人,或者堵了汽車司機的道,被司機開口罵上幾句“混蛋”之類,還屢屢發生。記得,那是一個冷風刺骨的冬天下午,毛驢拉著滿噹噹的一桶稀酒糟在歸途上路過東單。那天,不知國家領導人接待哪位重要外賓,北京站附近的大街上沿途警哨林立。平日,我趕著這輛毛驢車穿過街市時,已使很多人怒目而視或掩鼻而過了,這是由於灌稀酒糟時,滴落在鐵桶外的黃黃顏色,就像一片黃黃的稀屎湯的模樣,人們總是把我趕的車當成糞車。 “餵!糞車繞路走!”警察朝我喊著。 我懵懵怔怔地望著衣冠楚楚的警察,說道:“我這輛驢車天天走這條路!” “少廢話!”他一揮白手套,“走開!” “往哪兒走?”他的傲慢架勢,刺傷了我埋得根深的知識分子自尊心,“這兒只有這一條大路!” “往胡同里拐!”他比我聲音高出幾倍。 北京站口到東單一段,看上去沒有胡同可拐,但在南側有一個小小的豁口,那個豁口直通《北京日報》,我實在不願意將這“糞車”趕進報社大院,因為我不願意這副窮酸相,被報社的人看見。看上去那交通警察對這段地理不太熟悉,不知南側有個豁口;何況我這輛毛驢車離東單的十字路口已經很近,他便一改剛才的成命說:“算了!別磨蹭了!趕快把車轟到路口,奔崇文門!這兒要過迎賓的車隊!” 我狠命地給了毛驢一鞭杆,想讓它走得快些。毛驢吃了一鞭杆,冷不丁往前一躥蹄,一下子把肚帶給拽斷了,肚帶一折,拉著稀酒糟小車打了天秤,兩根車把像高射機關槍一樣,戳向了天空,毛驢從套具裡鑽了出來。 我頓時急出了一身汗。 交通警察氣呼呼地訓我:“你這是咋搞的?” “肚帶斷了,怨得著我嗎?” 他著急地看了看腕子上的手錶,“哎呀!哎呀!”急叫了幾聲,走上來想幫我套車。但那鐵桶上黃糊糊的玩藝使他又停下腳步。還是我急中生智,解下腰間繫著皮大氅的那根麻繩,把它和斷了的肚帶銜起來,然後讓那交通警察幫助我按下朝天的小車車把,把毛驢重新戴上套具和夾板。阿彌陀佛,那桶傾斜了半天的稀酒糟,幸虧塞兒塞得很緊,沒把黃屎湯一樣的東西溢到馬路上。但是這麼一折騰,時間拖了足有十分鐘,還沒容我重新揮鞭趕車,迎賓的紅旗轎車車隊,已經拐過北京站路口,風馳電掣地向東長安街的方向駛去。車隊裡每輛車上都掛著窗簾…… 一場虛驚之後,我坐在小驢車車轅上,猛想起許多許多的事情,不禁暗自啞然失笑。那是兩年前我們在八寶山下勞動的日子。有一天我和駱新民、王復羊三個人,奉命在革命公墓附近的菜園裡摘豆,突然,韓隊長風風火火地來豆地裡,他說:“今天下午放你們三人半天假,回宿舍下棋去吧!”我們都非常驚愕:“豆子都爆開了,不是叫我們搶收嗎?”韓隊長嘆了口氣說:“政治任務高於一切,誰叫我們大隊正好在革命公墓旁邊呢!”走在收工的半路上,他才告訴我們:今天下午市長××同志來革命公墓,不知是視察,還是來掃墓,或是祭悼故去的戰友。反正上邊來了命令,要加強保衛工作。韓隊長知道我們三個人不會去搗毀汽車,也不會呼喊反動口號,更不會……但是,他還是要按指示執行,右派分子要遠離公墓退避三舍。這件事情和警察轟我趕走毛驢車性質驚人的相似。要是他知道趕“糞車”的是個“五類分子”,或許會把我先“保護”起來,待等車隊駛過大街後再把鞭杆子交給我吧? 回到永定門外的四路通,天色已經大黑。 卸車,飲驢。把稀酒糟放進洋灰池子時,三星已經高照。洗淨手臉去伙房吃飯,吃著玉米麵摻代食品的窩頭,如吃美味佳餚。這真是應了平時說的:“餓漢吃糠甜如蜜,飽漢吃蜜也不甜。”一覺醒來,準時5點半之前,我實不知生物鐘有如此精密度,它總是元聲無息地把我喚醒。接著老三樣:用繩子勒緊皮氅——準備草料口袋——趕車奔赴九龍山。由於長時間和那輛“糞車”打交道,我渾身有洗不掉的酒糟氣息,我進城回家休息時,儘管換上乾淨衣裳,兩歲半的小兒子還是朝我喊著:“爸爸身上有酒味兒!爸爸身上有酒味兒!” 頭上白髮日漸增多的母親,在1960年買了一桿秤,像北京市的許多底層家庭度日那樣,按秤星稱糧入鍋,生怕到月底吃虧了糧食。家裡定量供應的每月二斤凍蛋,總是等我放假休息時食用。日子雖然清苦一些,但每月能夠團圓兩次(休息大禮拜),這是我母親的最高精神享受了。 當時,我的家仍住在北京魏家胡同39號內院。院內有個不大不小的花壇,花壇周圍的空場鋪著方磚,小兒子平日無伴可玩,我就是他的大伴兒。夏天時節,他喜歡逮蜻蜓,我幫他從花叢中逮下來,他就把它們拿到屋內的紗窗上,看它們撲拉一陣子,然後張開小巴掌放生。我常常下意識地感覺到,那些被放生的小生命,應該是我和妻子。我們雖然是萬物之靈,但人類並不都具有孩提的童真和善良。冬天來臨時,花壇中的幾簇花草和向日葵一齊凋謝了,院內無蜻蜓、蝴蝶可逮,我就和兒子玩大皮球,我把球踢得遠遠的,看他抱回皮球時的憨笑神情。我和張滬在和兒子嬉戲的時候,彷彿忘卻了內心沉重的負荷,和小兒子一塊放聲大笑…… 此時,我和她並不知道厄運漸漸逼近了我們。張滬在報社裝訂房工作,經常受到張老師傅的表揚;我趕驢車起早貪黑勤奮地工作,也受到過生產點黑板報的嘉獎。一切似乎都很平靜,就像一池不起漣漪的死水,我們是浮在水上一動不動的水蛭,只任時光流逝就是了。當然,有時也拿出《第一片黑土》的手稿本,翻翻看看,倘有激情,也揮筆續寫上幾章。 母親常像禱告一樣,緩緩他說:“幹活吃飯平平安安就行了,你倆千萬可別再出啥差錯!” “出不了!”我說。 “您放心吧!”妻說。 當然,我們也有憂心之處,最大的憂患不是報社,而是那位摘了右帽的“頭人”。昔日,他把我們當成墊腳石,達到了第一批摘掉帽子的目的;到了四路通以後,他的手段變本加厲,無所不用其極。 使我終生難以忘卻的有兩件事: 一、1960年盛夏,“頭人”派我和趙筠秋去割豬草,並專門為我們兩個人設立了一塊小黑板,回來經人過了磅秤之後,把豬草的數字登記在黑板上。在“四路通”改造的老右有二十多位,都沒受到這種“照顧”,惟獨對我和趙老夫子另眼相待。 一天,早晨起來,細雨迷離,我穿上一件雨衣,背著一條空麻袋,拿著了把鐮刀冒雨出工。原野灰濛蒙的,望不見一個人影,我在雨幕裡尋找著能填飽豬肚子的青草。鐵道兩旁雜草叢生,但能當豬食的灰灰菜卻寥寥無幾。因為在謊禍年份,灰灰菜都被老鄉割走,當作代食品塞進了人的癟胃飢腸(我們生產點的食堂,就曾把曲曲菜、苦麻菜和灰灰菜當作蔬菜,煮炒給我們吃過)。好不容易在鐵路旁一個臨時廁所後邊,找到了一片灰灰菜,我抽鐮便割。雨中的萊葉是光溜溜的,我剛砍了幾鐮,鐮刀就打了滑,一下割在我的左手中指上,血立刻流了出來,我的左手成了血手。同時,一陣鑽心的疼痛,使我渾身顫栗,我只好捨棄了這片難尋的豬草,挑起麻袋和鐮刀“打道回府”。 “頭人”的臉色異常難看,他不看我兩隻手上的鮮血,劈頭問道:“改造兩年多了,還怕雨水?” “我砍傷了左手中指。” “為什麼往手上砍?” 我不禁暗暗冒火。他不問疼不問癢倒也罷了,何以惡意度人?我氣急他說:“你這話裡缺少了一點人味兒,谁愿意往手上砍!” “那為什麼會砍在手上?” “雨水打過的草葉是光滑的,你知道嗎?” “怨你鐮刀磨得不快!” 是的。早晨起來我口袋裡忘記了裝上小磨石,但即使是裝在口袋裡,也無助於鐮刀不砍著手。雨中的青草像抹上了一層油,稍不留意就會砍傷手掌。 “咱們辦公室有常用藥,你去抹點紅藥水吧!” “或許砍傷了筋骨”,我說:“我直接去醫院。” “有那麼嚴重嗎?”“頭人”滿臉狐疑之色。 我真壓不住火氣了,拉下吊竿上的毛巾擦擦臉,沒向他請示,就從永定門坐公共汽車,去了同仁醫院(此醫院為報社合同單位)。骨科醫生告訴我:“筋骨已經折了,接接看吧!”老大夫給我手指上打了石膏,胳膊上套了個夾板,並叮嚀我說:“一動不動地靜養,也許還能把指骨接上。否則,你的中指一輩子都是彎曲的了!”他給我開了一周的假條,叫我一周之後再去複查。 同仁醫院離報社很近。我到報社去找張滬,並告訴她“頭人”的非人心腸。她也火得不行,但當我提出直接回家休息時,她還是勸我先回四路通,把假條交在“頭人”手裡再回家,以免他無縫下蛆。 這副傷兵的模樣,確實使“頭人”吃了一驚。他連聲說著“想不到會傷筋動骨”的低語。是他的良心在反躬自問?還是對我脖子上垂下來的繃帶和胳膊上的夾板表示懷疑?我無法猜測清楚。當我提出回家休息時,他居然視醫生診斷證明為一紙虛文。他皺了半天眉,說:“咱們生產點很忙,你就在這兒休息養傷吧!” 我還沒作出反應。他又說:“咱們生產點那塊玉米田,不斷發生丟青的事兒!乾脆,你白天睡覺,夜裡去護青好了!” 我不悅地回答他:“我還要按時吃藥呢!” 他說:“那好辦,下地時帶一個水壺,到地裡去吃藥!” 我驚愕地望著這個兩條腿的冷血動物,面對一個中指骨折患者,竟然如此不通人性。我肝火上升,忿然地問: “這是算我休息?還是算我出工?” “這個嘛……改造思想就得要對自己狠點!” “我認為你的話違反改造政策!”我終於耐不住火氣了,嚷了起來,“就算我是個俘虜,政策裡還有人道一條,你怎麼這樣對待人?” “你不是俘虜,別自我降低身份!”他抓住我的話柄,振振有辭地批判我,“你時刻該注意往人民立場上靠攏,而不要自外於人民,甘心與敵人為伍。” “你太過分了。”我喊著。 “是你太過分了。你手指用石膏固定起來,還有腿能走吧!要物盡其用。”他也指著我咆哮起來。 “好,我可以去護青。”我退讓了一步說:“夜裡如果有偷青的老鄉,我這帶著夾板的傷手,對付得了他們嗎?青玉米被掰走了,是我的責任,還是誰的責任?” 他避而不答實質性的質詢:“你要是腿勤一點,那些想偷青的看見電棒光就溜走了。當然,你要是在窩棚裡睡大覺,偷青的就會乘虛而入!” 我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只要是丟了青莊稼,罪責仍然在我。真是欲罵無詞,欲喊無聲,欲哭無淚。 夥伴們目睹了這場殘酷的戲劇,卻面面相覷。待“頭人”離開屋子,老右劉波泳(小品文作家楊凡)不無感嘆他說:“唉!還不如一頭野獸!”他雖然直接發洩了對這件事的憤慨,但還是悄聲勸告我:“按'頭人'的命令去辦。因為'頭人'已摘了帽子,按詳細的階級分類,他的身份已在我們之上,得罪了他,他隨便弄上幾條,就夠你喝一壺的。” 黃昏,我用繃帶和夾板,托著那隻打了石膏的手掌,另一隻好手提著水壺,口袋裡裝著乾糧。電筒以及止痛消炎藥物,離開生產點。我們那塊玉米地,離生產點約三四華里,是誰和我一塊去執行看青任務的,我已經回憶不起來了。反正我們一夜都圍著這塊青紗帳轉來轉去,只有夜裡吃乾糧時,才到那地邊的小窩棚裡坐了一會兒,夜間的露水,打濕了我披著的破棉祆和繃帶,連五指上裹著的石膏都變得濕漉漉的了。 夜望茫茫星空,我深感人生之嚴酷和悲涼,不禁又想起郭小川的長詩《望星空》。為吟誦此詩,在一擔石溝時我曾挨了一頓批判,怎奈此詩對於我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常常使我觸景生情,不免又低吟起來:“千節橋,萬節道,不如銀河一節高……” 天亮了,我提空暖壺的時候,不小心碰了傷口一下,頓感鑽心的疼痛。歸途上,通過一片洋白菜地,見一條野狗在追逐菜壟裡的什麼東西。那條狗一身黃色,神態甚是兇猛,它跑跑停停,似在捕獵時不斷受阻,走近看去,原來它是在追捕一個刺猬。那刺猬呈灰褐色,每當那條狗走近它身旁欲伸嘴咬它時,刺猬便“嗬——”地一聲,渾身劍刺倒豎起來,使那條狗不敢下嘴叼它。這一大一小兩個動物,就這樣追追停停,直到那刺猬鑽進一座孤墳的洞穴之中…… 夥伴說:“這洞不會深,扒出來燒著吃吧!” 我搖頭:“它夠可憐的了,還是以慈悲為本吧!” 一個星期過去了。我手上裹著的白色石膏變成了烏黑色。到醫院一複查,大夫驚訝地望著我:“你是怎麼搞的?” 我坦然地承認:“我是右派,這幾天沒有休息!” 他無言以對。沉默了老半天,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手指恐怕要落殘了!” 我這個中指的命運,被大夫言中了。緊挨指甲的第一骨節沒有復原,那兒隆起一個肉瘤。直直的中指,從此一生彎曲如弓,像總在低頭認罪…… 我的手指彎曲不久,又發生了第二件令人心靈顫栗的事情。那是夏未秋初,因我喜歡赤著脊梁幹活,得了感冒發起燒來。 “頭人”對我去醫院看病仍不放綠燈,我悲忿至極,朝他喊叫了起來,他刁難我說:“可以先試試體溫計嘛!真發燒你再去也不遲!” “我渾身哆嗦你看不見?” “小病堅持嘛!活兒這麼忙。” “你去找體溫計吧!” 這時,出版社另一個摘掉右派帽子的陳德貴,告訴“頭人”生產點沒有體溫計,並說情叫我火速去醫院診療。可是“頭人”兩隻小眼睛一下瞪圓了,糾正陳德貴的話說:“誰說沒有體溫計,那兒不是有隻豬用的肛門計(注:肛門計是給病豬檢查體溫的,用時把溫度計插入肛門。)嗎?” “混蛋——”我終於罵出聲來。 之後,不等他的放行令,我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出生產點。到醫院一量體溫,體溫高達39.3℃。這次,我接受了骨折的教訓,拿了假條直奔家裡,沒有返回生產點,進了家門就拉開棉被睡在床上…… 我這只溫順的貓,頭一次扮演了刺猬的角色。 我是兩條腿的人。不是四條腿的豬。 “肛門計”這三個字,使我永生難忘四路通的歲月。當然,更難忘懷那個摘了帽子的“頭人”。 由於有這兩件事情,我在平靜中常有不平靜之感。很快,這預感就被證實了。當時,社會各單位自上而下貫徹了“嚴管五類分子”的決定通知。有一天,“頭人”把我找到了做飯的伙房——那兒靜無他人。我們開始瞭如下的談話: “入冬以後,你拉運稀酒糟的活兒乾得不錯。” 我知道這是帽兒戲。 “可是你們幾個人(指張滬、趙筠秋、駱新民、王復羊)的事兒,還沒交代清楚;交代了的,也還沒有徹底批判。希望你重新交代、認識、批判!真正扭轉右派反動立場!”他說。 在1959年思想總結會上,報社負責管理右派的領導已向我們明確他說過:向黨交真心,是要求進步的表現,時間過去了一年,怎麼又算開了舊賬? “可以告訴你,駱新民已經重新交代,重新批判自己的問題了。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應拿出主動的態度。” 我決斷他說:“我無意去投這個機!” “咱們沒有共同語言。”“頭人”臉上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氣,一字一板地告誡我,“這是對你最後一次爭取,你要是堅持這個態度,你將悔恨終生!” 他走了。 事後,老右辛大明急急忙忙地找到了我。他把我拉到附近一個木材廠堆放木料的僻靜角落,對我說:“小從,這可不是你任性的時候,社會上對五類分子要嚴加管束了,你和他(“頭人”)抗膀子,胳膊能擰得過大腿嗎?你還是主動找他談一次話,表表你的態度吧!”我很感謝辛大明對我誠懇的幫助,但是在這3年改造生涯中,我已不再是1957年以前懦弱的書生,因而我謝絕了他的一番美意。進城休假時,我向妻子陳述了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她沉默了許久,憂鬱他說:“報社也要抓五類分子中的典型了,我'自絕於人民'的賬還沒清算,也許到了算賬的時候了!” 1960年12月18日,是星期天,天氣奇寒。張滬因患感冒,早早地睡下了。我內心苦悶不堪,當晚拿著一張房東送的戲票去看京劇。年輕時我酷愛京劇,我和劉紹棠對葉盛蘭的戲,幾乎是場場不漏。什麼《白門樓》、《呂布與貂蟬》、《羅成叫關》,後來竟然發展到對杜近芳和葉盛蘭配的每場戲,都必須過目:《柳蔭記》、《白蛇傳》……不過,這天去長安戲院看戲,純屬排悶解憂,而無任何欣賞的雅趣。當晚演員是誰我回憶不起來了,但我當晚看的戲一直銘刻在心,那是關漢卿的名作。 這齣戲成了我們命運的象徵,因為第二大一清早,我們剛剛起床一會兒,報社裝訂房的張老師傅就來到我家傳達指示,要張滬和我吃過早飯去報社開會。張滬因感冒尚未痊癒,本想在家休兩天病假的,但是老師傅親自登門,不便推辭,便穿上藍咔嘰面的皮大衣,戴上防寒的紅毛線帽,和我一塊離開家門。 在電車上,張滬覺得有些發燒,和我耳語說: “是不是有什麼事?” “可能是傳達文件。” “不會真演一場吧?” “不會。” “哪個年代都有屈死鬼!”她說。 正值上班時間,電車上人很多,一些乘客不無好奇地窺視著我們。這是因為我倆的著裝,實在太懸殊了。她完全是知識分子的打扮,鼻樑上還架著一副眼鏡;我則穿著一件破舊的狗皮大氅(這是趕車時穿的),頭戴著一頂帶耳扇的舊呢面棉帽子,渾身散發著酒糟氣息。張滬緊閉著雙目,斜斜地靠在我身上——她無法發現那些奇異的目光。 我記得非常清楚,是我攙扶著她爬上報社四樓的。當氣喘吁籲的我們,推開四樓會議室的玻璃門時,頓感氣氛不同尋常。門口有一身著戎裝的武警,報社領導已提前到會,端坐在主席台上,趙筠秋、駱新民身旁空著兩個位於,是給我和張滬安排的)仔細地去描寫這個會議,對我說來今天也仍是十分痛苦的。我只想告訴讀者,領導宣讀了我們的反動罪狀(主要是對反右運動的看法,對“三面紅旗”的言論,閱讀《南共八大會議綱領》,以及傳播傅聰“叛國”的消息等。當然,不會忘記把我寫長篇小說《第一片黑土》也列入了罪狀之內,還有張滬的“自絕於人民”問題等)。結論中指出,這是右派當中有綱領的“反改造小集團” (南斯拉夫在中國的別動隊),必須嚴加懲處云云,一張桌子上已經擺好了簽字的筆。會議主持人當即叫我、張滬和趙筠秋簽字,眾目睽睽之下,任何爭辯都是毫無意義的,我們只能俯首就範。駱新民不在簽字畫押之列——他揭發“小集團”有功,又佔有海外歸僑的便宜,將功折罪,免於勞動教養的處分。 這是短促而又漫長的一個小時。在這個時空中,我若同被五雷轟頂,被五馬分屍。我的靈魂已出七竅,會場上只留下一個我的空殼。麻木昏沉的腦子。恍恍惚惚記得在1957年的這個季節,剃光了頭以示抗議把他劃為右派的徐鍾師,是從這裡押走的——三年過後,又輪到了我們。 進會議室門時看見的那名武警,是為我們而來的。他命令我們三個人爬上一輛有對面座位的吉普車,然後車子鳴笛啟動。那武警當即對我們發出警告說:“你們都是知識分子,想必明白政策,要是誰在車上不老實(可能指跳車之類的舉動),我們可是不客氣的!”說著,他把一副手銬,在我們面前晃了兩晃。 吉普車上肅然元聲。 “送我們去哪兒?”我想起家中的老母和幼子,急切不安地問道。 “到那兒你們就知道了。”武警回答。 我抬頭看看我的妻子,她緊閉眼瞼一動不動地坐在我的對面,那神態,若同已經死卻了一般。我可以承受下地獄之苦,但不禁可憐起她來了。妻子是發著燒來報社開會的,沒想到再也回不了家了。再看她時,她仍然像木雕般一動不動,既不看我,也不看車廂裡的一切,但是有兩行冰冷的淚水,從她緊閉著的眼角流淌了下來。她不擦它,任其順著臉腮滾滾而下,一直滴落到皮大衣上…… 我的麻木的心,頓時被攪起了波瀾。在這一霎間,她究竟想起了什麼呢?是兩歲多小兒子的笑靨?還是老婆母叮嚀時的神色?不,她或許是記起了當年在上海灘,剛剛16歲的她參加了學生運動,並在地下黨支部舉行的入黨儀式上舉起拳頭宣誓時的情景?抑或是她想起了在小小年紀時被國民黨警察局抓了去,被國民黨警察狠狠地打耳光的事情?往事如煙似夢,都已成為她的過去。而現在她和我正坐在不知通往何處的吉普車上呢!押送我們的人,帽子上戴著閃亮的國徽! 沉默。死寂。 我們走進了一片混沌之中…… 脫稿於1987年2月21日 小孫子從磊二歲半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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