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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勞改隊紀事(1)-從“土城”發配塞外(中)

走向混沌 从维熙 8975 2018-03-19
姓汪的老頭大概前列腺有毛病;一夜起來解小溲幾次,有一次他見我靠壁靜坐,曾提出互換位置叫我在他的地盤上睡一小會兒,我謝絕了他的一片好心。和在公安分局的拘留所一樣,帳篷裡也不關燈,一隻偌大的尿桶擺在靠近帳篷門簾附近的地方,不時有尿鹼臊氣鑽鼻。除我之外,那些老號們睡得都很香,似乎他們的鼻子對這混濁的臊臭之氣已經司空見慣了;間或有人起來嘩嘩地撤一泡尿,帳篷裡依然是座不起波瀾的死城。 倒尿桶差事按舖位輪流。按道理講,一個星期以後才能輪到我。是不是因為我是剛來的新號,值班班長點名要我去倒尿。這倒挺合我的心思,因為藉機可以到帳篷外面去透透新鮮空氣。吃早飯了,粥桶放在尿桶擺放的地方:在這“蒙古包”內,“裝車”和“卸車”在一個地方,食物裝進肚子,黃尿排泄出去。但是,隊長講起人道主義來卻毫不含糊,飯罷那面孔黧黑的管教幹部發布命令說:“政府對俘虜都講人道主義,對你們也不例外,今天上午給你們衣裳消毒,用蒸鍋蒸煮蝨子。帶來衣裳的換衣裳,沒帶進來衣裳的,圍上棉被。快入'九'了,別著了涼鬧感冒。”

一聲令下,紛紛脫衣。有衣可換的拋出自己的髒衣裳,沒衣裳可換的圍被而坐。在一片混亂中,鄰居汪老頭對我耳語道:“這是擺花架子,棉被縫裡都成了蝨子窩,煮衣裳有屁用?”說著,他從棉絮上捏出一個大黑蝨子,放在掌心裡讓我看。 “瞅!喝血喝得像口小肥豬了。” “蝨子多了不咬,賬多了不愁。”我說。 大值班發現我們在交頭接耳,立刻說道:“你們昨天就搞窩窩頭的拉攏,今天又搞啥名堂哩?” 我忙扭回頭坐直了身子。 那汪老頭兒一伸巴掌:“沒搞什麼拉攏,我讓他看大個兒的黑蝨子!” 大值班伸頭看了一眼:“捏死它!” “這是棉被裡邊的。”老頭兒說,“是不是把棉被也拿出去凍凍!” 有人說:“蝨子不怕凍。”

又有人說:“去曬棉被,我就得赤身露眼兒了。” “流氓——”值班班長訓斥同類道,“政府為我們蒸煮衣裳,已經是為我們健康著想了,別扒著房檐上房,不知天高地厚。都坐好,現在我們開始認罪守法的學習。” 於是周而復始的學習開始。穿衣裳的和往常並無異樣,披棉的像一個個披袈裟打坐的和尚。後來,管教幹部覺得這實在有礙觀瞻,給那些只有一袍一褂的人(大多屬於盲流犯罪的)發了一套黑色棉祆棉褲,說是到了勞改單位後還要把棉衣錢扣回。 不管怎麼說,寒天送衣還是解急的行動。結合實例,“感謝政府關懷”和“一定努力脫胎換骨”之聲,在帳篷裡不絕於耳。 帳篷內透骨奇寒,我不屬於無衣之列,身上穿著的是一件趕大車人披著的破皮襖。老母親曾告訴我,這是我姥爺穿過的,幾十年的風蝕蟲蛀,破皮襖的板面已經脫落,老母親怕我冷,在燈下一針一線把那些殘破的皮塊連結成一體,外邊罩上一層黑布面兒,在帳篷裡的同類中還不失為衣著體面人物,亂茸茸的毛皮中是藏蝨子和窩生蟣子的好地方,因而坐在那兒打坐念經,渾身不斷發生搔癢。我自知這件破大氅已經是蝨子繁衍子孫的大本營,幾次想過要扔到帳篷外邊去,但始終下不了決心。我不是惜憐這破皮板子,我是惜憐老母親的心!

唐代詩人盂郊留下名篇《遊子吟》。詩曰:“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件爬滿蝨子的破皮襖上,凝聚著母親的心血,母親的眼淚。因為她不是為出行的遊子縫的這件破皮祆,而是為發配勞改的兒子,縫就的這件衣裳。 更有紀念意義的是,這件破皮祆,成了我身為囚徒的象徵。有一天,值班班長傳下指令,上午免除學習,排隊去照像。在收容所照哪門子像,我真是太幼稚太不識相了,公民有公民的檔案,罪犯有罪犯的檔案,在公安分局的拘留所,我的手蘸滿黑墨按上了手印和掌印,留在那張白紙上的活像一隻糞叉和狗熊爪子,那是為了罪犯手印存檔用的;在土城照像當然也不會例外,是為這些另冊公民編撰另冊檔案而用,果然不出所料,當我排隊等候在一間紅磚房之外時,值班班長拿來一疊長方形紙條,上邊沒有姓名,只有阿拉伯數字的編號,塞到我手裡的數字是273,這就是我在特殊檔案館裡的姓名和編目。我彷照同號的辦法,用大頭針把這個號碼別在我破皮襖的胸膛部位,這一霎間,我覺得自己似乎是等待槍決的死囚,已經和人類訣別,惟一不同的是押赴刑場的死囚草標插在背後。這個號碼雖只是輕薄的一張紙條,壓在胸口部位卻無異於沉重磨盤,在磨盤下的我,可能被絞成肉泥,擠成粉齏。

“273號!”值班班長呼喚著我的代號。 “有。” “進來照像。” 出於習慣,我攏了攏頭上亂蓬蓬的頭髮,走進那問紅磚房。沒有座位。沒有木凳。我背靠著磚牆頹然而立。沒有鏡子,因而無法看到自己的面部表情,但我知道此時的眉字之間,一定凝聚了卑瑣和淒惶。我在青年時代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許多著作,其中一部名叫《死屋手記》的長篇扉頁上,印著陀翁面部的特寫照片。他半低著頭,臉上沉沉的憂鬱,那是一幅死囚等待死刑來臨之照。想到陀翁的臉,我心頭似乎輕鬆了些,儘管我也是等待發配的囚人,但畢竟不是等待斷頭,我還能像螻蟻般地活著;活在這混沌不清的世紀,活在這知識分子欲哭無淚的年代! 這次照像給了我很強烈的精神刺激。使本來就憂鬱的我倍增了愁楚之情。記得,有一次收容所全體人員集合,幾百號人排在帳篷之間的空隙上聽勞改幹部訓話。我正低垂著頭想心事,有人偷偷拉我的破皮祆袖,回頭一看,是在來收容所的路上幫我扛著行李的盜竊犯張嘯虎。他悄聲地對我說:“別耷拉著腦袋和老二算賬。愁也是活,樂也是活,你就是有天機妙算,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哩!”

“謝謝!” “聽說快要發配了!” “去哪兒?” “遠到中蘇邊界興凱湖,近的地方也許在市郊。全看命了。” “女號呢!”我想起了張滬。 “沒聽說。反正不會跟你去同一個勞改點。” “碰巧了也許會……” “沒那麼善心的菩薩,別做夢了。” “萬一……” “我是'二進宮'了,對這裡邊的事門兒清。女號不是去通縣'小五金廠',就是去清河農場。那兒是大勞改農場,裡邊關著萬八'五毒'呢!” 我仍懷有僥倖之心:“就沒有照顧一下的可能?” 張嘯虎低聲笑了:“雷公打豆腐,無產階級專政還講照顧夫妻?要是那麼慈善,何必送你倆進土城收容所?”

眾目睽睽,身旁有耳,我不敢再多談什麼,便朝他點頭致謝(後來,他被送往北國邊界興凱湖改造)。在我的記憶裡,邁進勞改隊的門坎,走進大牆牆圈之後,他是第一個為我指點迷津的朋友。他說的“愁也是活,樂也是活”,給了我一點阿Q式自我平衡的本領。古來早就有“逆來順受”的喻世名言,他只不過把它更加具體化了而已。 另一個對我有影響的人,是個右派同類。他名叫徐恭瑾,原是中央戲劇學院聲樂系教師。他在土城的任務是指揮各個號篷裡等待發配的人唱歌。徐臉龐消瘦,下巴頦尖尖,但卻有一雙圓而明亮的大眼睛。 60年代初期,社會還不太時興留長發,他腦後留了長長頭髮,在他指揮“五毒”合唱的得意之時,不時甩動一下披落到額頭的散發,無遮蓋地顯示著一個落難藝術家的風姿。他年紀大我一輪開外(1960年我27周歲),眼角眉梢佈滿了中年人早來的褶紋,儘管他指揮牛鬼蛇神合唱時,眉字間,總要表現出喜悅的神色,但我仍然能看出亢奮背後隱藏著悲涼,就像舞台上的悲劇角色偶爾也露出歡顏一樣。

記得50年代,我走上北京日報記者編輯崗位時,在文化生活版曾讀到過艾青一首詩作。詩的大意是這樣的,那白人的小女孩子明明過著天堂般的生活,卻咧嘴在哭;那黑人的小女孩明明過著極為貧困的日子,卻偏偏在笑。由此詩推斷開來,“逆來順受”是人類生存下去的哲理之一,也並非中國所獨有;只不過在世界的一角土城,這種生活哲理得到了強化,也只有強化這種本能,知識分子才得以生存。 後來,我逐漸知道了徐恭瑾的身世。解放前夕,他就步入了歌壇,並取得社會上的承認。解放後,中國舞台上許多的後起歌壇名流,都受過他的指點。他音域寬厚而洪亮,音質中還有劈裂感,很適合於演唱男中低音,但在這裡他要走串每個帳篷,指揮著那些音盲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一唱再唱,唱個沒完;間或有集合之際,徐恭瑾則站在土台上,指揮土城裡的“千軍萬馬”,齊聲高頌偉大領袖毛澤東。這時,他顯得英氣勃發,真像個樂隊指揮那般巍然。他的身旁站著的管教股長。勞改隊長,也對他投以讚賞目光——在這一瞬間,他真成了羊群中的駱駝,群山中的珠穆朗瑪峰了!

這種情緒對我是個強烈的啟迪。他啟迪我要堅強地活下去。至於那爬滿破皮祆的蝨子,只能吸血,但咬不死一個健康的人,讓它拼命吸吮血漿就是了。同時,心頭升起了強烈的願望:走吧!只要不去黑龍江,無論去哪個勞改點都行,在這不見天日的棉帳篷裡打發日子,憋得心裡難受。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願望,而是所有在土城等待發配的人的共同心願。終日的盤腿打坐,整夜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使帳篷裡凝聚了煩躁的氣流,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占卜去處,有的在半夜的睡夢中叫喊起來:“叫我去勞改吧!黑龍江興凱湖我也願意去!” 我不知土城的勞改幹部是否有意等待這樣的契機。就如同被久困在籠子中的野獸,一旦出籠,它們會產生千百倍的瘋狂奔力;只有到了這個時刻,待發的囚徒才會自願地奔向條條驛路,心甘情願地去接受各種苦難的懲處。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是在1961年的元月16日,離開土城的訊號終於傳來了:先是在空曠的院子裡響起哨子聲,接著傳下口令,各帳篷裡的人一律到空場集合,聽候訓令。

那天天空陰沉,天上還篩著雪粒,我穿著那件破皮襖,站在三號帳篷的隊伍當中,遙看周圍,同類們個個面露期待之色。彷彿大家面臨的不是去經受長期勞役,而是馬上要釋放回家似的。這天隊伍排列得十分特別,不像往常集合要站成方塊的密集隊形,而是單行排列,每個單行之間,都留有約兩米寬的空隙,好像有什麼人要從這空隙間通過,就如同國賓檢閱儀仗隊的那種陣勢,我們每個人都要接受不知什麼人的檢閱一般。 汪老頭舖位挨著我,站隊也緊挨著我。他低聲說:“真要離開土城了,還不知你我運氣咋樣呢!”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他的話。 “這是勞改隊來挑人了,只是不知哪兒來的!” “不是'連鍋兒端'嗎?”

“哪個勞改隊也不願意要老殘!”他在為自個兒憂心。 原來行列之間的空隙,是為來挑人的勞改幹部留的路,並不是所有的土城人,都能離開這地盤的。我不禁產生了一種惶惑感,萬一要是挑選不上,還要在棉帳篷里呆下去,那簡直是一種最嚴酷的懲罰。 一些“二進宮”、“三進宮”的流氓、扒竊,倒是神態自若。他們在隊列裡探頭探腦地張望,好像對他們能被來者選中,從而離開土城充滿自信。他們關注的焦點,不在於去留之間,而在於去的地點。團河、清河……是帶有“河”的都願意去,因為這些勞改隊都離北京不遠;他們最怕帶“湖”字的勞改隊,比如興凱湖勞改農場地處黑龍江的中蘇邊境上,冬天雪飛像“大煙炮”,一年有半年過冬天。嚴冬零下三四十度的奇寒,使他們望而生畏。更使他們心悸的是,興凱湖遠離鐵路公路,到了那兒再想逃跑難如上青天,而這些年輕的刑事罪犯,雖然認起罪來是賣盆的進村———套一套的,但又不甘心於在勞改隊受苦,不然怎麼會有“二進宮”、“三進宮”呢! 我也十分怕去興凱湖。我並不怕那裡的嚴冬,50年代我跟隨北京青年墾荒隊去過北大荒,體驗過那兒的冰天雪地。對於感情上無牽無掛的人說來,那兒是一塊遠離凡塵的綠洲淨土,無論是冰封雪飄的冬天還是炎熱的夏季,那兒的風光都是很迷人的。我之所以怕去那兒,是為老母親著想,興凱湖和北京相距幾千里,她去探望一次兒子,至少要有半個月的行程;弄得不好,她那條命會埋在漫天飛舞的“大煙炮”裡。要真是興凱湖勞改隊來挑人,那也只能感嘆自己的命苦了。 土城勞改幹部出現在隊列的盡頭,旁邊走著一個陌生的人。矮矮的個子,車軸一般粗壯的身體,他沒穿著和土城勞改幹部一樣的藍棉大衣,而是披著一件綠色的山羊毛的大皮板子,頭戴一頂毛茸茸的狗皮帽子。他那穿著打扮和他的身段以及威風凜凜的神氣頓時使我想起電影《林海雪原》中打虎上山的楊子榮。我的心一下子如同結了冰,渾身每個毛孔似乎都在往外冒著寒氣。還用問嗎?這一定是興凱湖來挑人的勞改幹部了,那些“佛爺”(小偷)及“氓爺”也從來者的打扮上,好像預感到了什麼不吉利,用行話低聲地罵開了大街: “×他媽的,咱爺們儿怎麼這樣倒霉!” “是'湖'裡來的'雷子'!哥幾們認命吧!” “該在'湖'裡淹死的,進不了'河'漢子!” “從'大輪'(火車)上撒丫子!” “黑棗(子彈)會叫你腦瓜開花!” 來土城不過半個多月的光景,我已經能聽懂這些“行話”的意思了。這些“二進宮”、 “三進宮”的“天不怕”,雖也是網中之魚,但是他們敢於鑽網。用血肉之軀作賭注,去幹他們想幹的營生,可是隊伍裡的知識分子,卻少有這樣的“勇士”。他們乖乖地站在隊伍之中,惶惶然地轉動著目光,如同一隻只即將擺上祭壇的羔羊,端肩縮脖地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土城的那位面孔黧黑的干部,陪同那個外地來客開始在隊列中穿行了。那“楊子榮”目光像打量擺在兩邊的白菜、蘿蔔一樣,用手指點哪個,哪個就是被他選中的貨物,要離開隊列向前跨上一步。倒也省事,不問姓名、案由、職業……一切刪繁就簡。不一會兒,單行隊列就變成了雙行,甩下的盡是老、弱、殘、缺。當“楊子榮”披著山羊毛大衣出現在我們帳篷的隊列中時,我仔細地看了他一眼,除了威嚴如故之外,我發現他臉上生有許多麻子。我迅速地低垂下頭,盡量裝出卑瑣的病號神態,心裡默念著:老天有眼,千萬別讓他選中了我。 “抬起頭來!” 誰知道他在喊誰? “叫的是你!… 我只好抬頭。 他目光如同一道閃電,在我臉上燒了一下。接著,用手指點了我一下:“站出來!” 我被看中了。 往前跨了半步。 當天晚上,睡前來了兩道指令。第一道是被選中的成員和沒被選中的成員分家。那個汪老頭兒和我分開——他屬於老、弱、殘、缺之列。第二道指令是明晨早起,先把行李裝上卡車,人員隨行李車開拔。到底是不是去興凱湖,不知道;沒人告訴你,勞教機構任何一次人員調動,都是個悶葫蘆,進行沒有必要的例行保密。 記得,第二天清晨,我們是乘大轎子車抵達火車站的。土城用大轎子車送我們,絕非出自於怕我們承受不了五更苦寒,而是有車窗玻璃,可以防止囚犯跳車逃號。令人費解的是,車行方向沒有朝“北京站”和“永定門”車站行駛,而一直駛向了西直門車站。車站上,武警戰士架著機槍,如臨大敵般地早已嚴陣以待,沒容我們在站台上停留,就被強令立刻上車。 第一件事就是點名。土城勞改幹部和領人的勞改幹部,每人手持一本花名冊逐個地清點人數。這一工作完成以後,意味著收容所的任務完結,車上如有跳車的逃號,那是領人方面的責任了,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故,車廂兩旁的汽門,早已站好了押送我們的武警。直到這時,那個長相很像打虎上山楊子榮的勞改隊長,才向我們透露一點口風,他跳上車廂的坐椅高聲宣布說:“我是來接你們去改造的隊長。聽說,你們心裡一直打鼓,說我是興凱湖來的,現在,先出第一張安民告示,我不是興凱湖來的。至於從哪兒來的,又領你們去哪兒,到地方你們就知道了。我只告訴你們一點,那地盤離北京不算遠也不算近,反正比興凱湖要近得多。”他發布完安“民”告示,緊接著是一項通牒令:“你們都放老實一點,車窗一律不許開,開一條小縫也不許可;現在是冬天,打開車窗容易感冒。告訴你們,誰要是找開車窗,哪怕是一條小縫,就要按逃跑論處。我們不怕個別壞蛋跳車,你跑的再快,也沒有子彈的速度快。聽明白了嗎?” 先是安撫。 後是警示。 這一切都為了在行車途中不發生問題,即使大腦屬於低智,也能對這剛柔並濟之策有所體察。特別是第一道安“民”告示,對喧囂騷動著的列車,顯然起到了鎮靜作用。只要不去興凱湖,這就是最大的喜訊,因而車廂裡還升騰起一點點歡快氣氛。那些對勞改單位並不陌生的刑事犯,掰著手指頭算計著我們的去處;幾經議論,終於揣摸出來我們要去的地點:那兒既非“湖”,也非“河”,而是地處居庸關外新建的勞改點——營門鐵礦。我們要在四面來風的山口子康莊下車,據說營門勞改礦山,離康莊有四十多華里。一出關就是塞外,我們是要去塞外山洞洞裡去脫胎換骨了。 有個亡命之徒迅速打開車窗看了一眼,說這列火車是開往張家口方向去的,去張家口又必經康莊,我們要去高山大峒開鐵礦是定而無疑的。果然,不一會兒站台上架設的機關槍搬走了,旅客開始湧上站台,也登上了我們這列火車,同時女廣播員的婉轉歌喉鳴響在車廂: “各位旅客請注意,這次列車有幾節車廂是專列。上邊的成員是被押送去勞改的專政對象,對此乘客們要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搗亂破壞!” 我不禁啞然失笑。專政對象乘坐的幾節車廂內兩頭都有持槍把門的武警,何以會到其他車廂裡去搗亂破壞呀?不知歷朝歷代被流放塞外的人,除了木枷和押送的武士之外,是否也要製造出一種瘆人的氣氛,使你的靈魂時刻處於驚顫之中? ! 列車徐徐開動了。我落淚了。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重返京華!也許砸死在勞改礦山,也許病死在什麼改造驛站;即使能活下來,也可能意味著和文學的徹底訣別。在車輪的滾動聲中,我的思緒異常複雜,老母親、病妻子、小兒子……以及許多文友的面孔,都映現在那塊車窗玻璃上。我不知妻子張滬是否還在土城等待發配,前幾天晚上,在一次晚點名之後,那位皮膚黧黑面孔敦厚的勞改幹部,點到我的名字時,曾停頓了一會兒,他說: “你過去是個青年作家?” 我受寵若驚,站得筆桿條直地回答說:“是個記者。” “你老婆也在土城?” “是。” 他剛要繼續往下點名,我突然像乞丐一般問道:“能叫我見一面嗎?她身體有病……” “當初你們不堅持反動立場,何至於有今天的下場!”勞改幹部不正面口答我的請求,反而朝我心臟部位刺了一刀,“記住,這兒不是什麼施捨仁慈的地方,更不施捨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惟一的前途就是脫胎換骨,等你們改造好了,才能有那一天!” 聽了訓政本該知趣地坐回地舖上,但是不存在的幻覺仍然支配我講了這樣幾句話:“隊長!能不能把我們送到同一個勞改隊去,不然我母親探視兒子和兒媳,還要跑兩個不同的地點!” 回答是可想而知的。 坐在發配塞外的火車上,我為自己的懦弱而渾身發燒。扭頭看看武警,武警頭戴國徽莊嚴而立,那閃亮的手槍插在皮帶間,一隻手緊握住槍的後把。回過頭來看看窗外,八達嶺起了風,夏日那蔥鬱的綠色蕩然無存,七八級的大風搖撼著枯枝枯乾,穆桂英點將台蒙在一片混飩之中。影影綽綽可見山巔上的烽火台,它像個歷史證人一樣,看徵人出關,看犯人遠行。今天,它又冷眼看這列爬行的火車了,它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裡裝運著幾百名不尋常的旅客吧? ! 大山巍峨! 大關雄渾! 我甚至後悔自己沒有在春日來過長城。從進入《北京日報》,我就為當好記者。編輯而忘我工作,稍有閒暇,我還要提筆寫描寫新生活的小說。從進入京城之日,雖知長城近在咫尺,但捨不得抽出時間來瞻仰這條盤臥在山尖上的龍。這次倒是見到長城了,卻是在這寒風凜冽的冬日,沒有春色,沒有詩情,有的只是蕭蕭萬木和在萬木蕭蕭中出關服勞役的囚徒。 早晨登程之前,每人發了兩個窩頭。此時在沒有暖氣的車廂裡,凍得石頭一般。我機械地嚼著窩窩頭,品味著人生的苦澀。當初,秦始皇修築長城時,這兒走著數不清螻蟻般的民夫和苦力,據說那是為了抗禦外侮之必需;今天送我們這些打入另冊的人們,又是保衛“鋼鐵長城”之必需!是“把北京變成水晶城”之必需…… 強權即真理。 無權即無理。 別了!未來的“水晶城”! 我等待著這位大人物的諾言兌現。 列車穿過了大山,關外塵沙飛揚。這兒風更凜冽,遠遠看見一個旋風擰成的通天上柱。當車停在康莊車站時,我們這些成員面面相覷。像西直門車站一樣,武警早已在站台架上了機槍恭候。由於風太大,士兵們那綠色棉軍帽下邊的帶子,一律緊緊地系在下巴頦上,有的怕風沙迷眼,還戴上了風鏡。 我們搖搖晃晃地先搬運行李,把卸下來的所有行李搬上卡車後,才被通知登上無篷卡車。沒有泯滅盡淨的羞恥,使我在搬運行李時,一直低垂著頭,因為我怕列車上的旅客中,有親友或相知的目光。在這方面,我很欽佩那些刑事犯的勇氣,他們在搬運行李時還不忘和車窗裡的旅客逗樂,因而不斷招來戰士的怒斥: “低下頭來走路!” “沒臉沒皮的傢伙!” 那位“楊子榮”此時嚴然就是圓睜二目的門神,他在大風中屹立著,一動不動地監視著我們這些搬運夫。直到我們最後一個成員登上卡車,他才鑽進卡車的駕駛室。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那條黃塵滾滾的驛路,它從康莊曲曲折折地向東北方向延伸,十幾輛卡車中只有頭一輛是幸運兒,後邊一串都要吃前邊輪下滾起的黃塵,所有車上的成員一律面向車尾;即使這樣,我頭上一頂繫著扣兒的破呢面棉帽子,還硬叫大風給刮去,不知飛向了何方。 “這是好事。”一個東北小盲流對我說,他叫那德廣。 我無心回話,把頭埋在蝨子成堆的皮襖領子裡。 “到那兒就摘你的右派鐵帽!”這個小土猴兒,閃著一對大眼睛對我唱著喜歌。 在土城帳篷裡他年紀最小,初進上城時我不理解為什麼一個大孩子,也被關在“五毒” 當中。後來在他交代罪行時才知道,他是吉林某地(是否那拉氏宗族的後裔記不准了)的一個浪兒,在飢荒年間流入北京,公安機關幾送幾來,後來他偷拿一個副食商店的蛋糕,當場被抓,便以屢次盲流加偷竊為由,送到土城來了。他長著一張娃娃臉,一笑露出虎牙尖尖。他常常自動去抬飯簸籮或倒尿桶,帳篷裡的成員卻對這偷嘴吃的“小家雀”印像不錯。那次隊長點名無心地露出我的原來職業以後,他特別顯得和我親近。一次,在廁所里大便時碰在一起,他便問我:“寫書這活兒好學麼?”我說:“我已經被開除出那個行列了,別談它了。”他說:“隨便聊聊,我又不給你打小報告。”我說:“算了!別學這一行,這行挺害人的!”他聽不懂,刨根問底沒完沒了地問。我心緒很壞,提起褲子走了。在帳篷裡他坐在我對面的地舖上,每每望見他那雙晶黑晶黑的童眸,我就覺得我虧待了他似的,便有意躲開他那雙幽亮的目光(十幾年後,當我在山西伍姓湖勞改農場的窯洞裡,偷偷寫小說時,他成了我搭七巧板時的模特之一)。此時,在黃塵滾滾的路上,他渾身上下雖成了土人,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而動人。他不該來這兒——他進來的太早了。 風勢彷彿漸漸小了一些。回頭望去,是一座高山擋住了風路。汽車一路上盤,我們終於看到了目的地。那是依山勢而起伏的排排紅磚房,紅磚房的周圍站立著高高的崗樓。 “到了!”興奮的聲音。 “到了!”疲憊的聲音。 “到了!”歇斯底里的叫喊。 土猴們的臉上開始有了喜色。我的心也從空中掉在了地上。總算是到了“站”了,這兒雖屬塞外,離北京還不算遠;離北京近一寸,彷彿就和母親的心貼近了一尺。別的都丟了,離老母親和小兒子近些就成了我惟一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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