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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九

雪落黃河靜無聲 从维熙 5504 2018-03-19
“有可能。” “不是可能,是一定。” “一定。”我心酸地望著手銬下晃動著的鐵鎖。 “假如真有那麼一天,我將站在黃河之濱,對我的古老祖先說——我是古老黃河的子孫。”說著,他激動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彎腰拾起被他抖落在地板上的呢大衣、重新給他披上,把他強接在座位上。並把這封疊成船形的信,從他手裡拿過來裝進呢大衣的衣兜——因為隔著車門玻璃,我看見崔隊長已經點名歸來,這是他返回幹部車廂的必經之途。這個可氣的呆子,顯然不知道我的用意,還用兩隻手死死地捏著那隻“船”。似乎還想再端詳一會兒。我低聲向他喊著:“拿給我!快——” 晚了。 崔隊長已經站立在我們面前了。 范漢儒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封信會有什麼風險,他兩眼依然望著那隻“船”。在他看來,改造“右派”的政策條文上,並沒有規定“右派”只能獨身生活。因而這封信即使被崔隊長抄走,也構不成什麼問題。何況這一車廂裡裝的都是摘了帽子的右派呢? “摘帽右派”應享有充分的戀愛自由!可是我的心跳得像一面鼓,因為這封信裡不但涉及陶瑩瑩,更重要的是涉及受人尊敬的田隊長;這位正走紅運的左斜眼,是不難用這封信對“黑姚期”夫婦下蛆的。山西——渤海灣雖然雲水迢迢,但他只要給那邊胳膊上戴“紅箍”的一封函件,說他們同情犯罪分子,就會給他們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事已至此,我已不能再從范漢儒手里索取這只“船”了,以避免招起崔總指揮的懷疑,只好呆呆地坐在那兒靜待命運的審判。

崔隊長一手就把范漢儒手裡那隻船奪了過去,他用眼角睨著他說:“剛才我對你說啥子話來?叫你老老實實反省錯誤!你幹啥子事情,戴著手銬還疊紙船玩!真是反動透頂,甘心當花崗石,去見上帝唆!” “崔隊長!這個紙船是我疊的。”我站起來,用身子擋住了范漢儒,生怕他再惹出什麼風波,“您想,他戴著手銬能疊這玩藝嗎?我不該影響他集中精力反省罪行!您……您把它還給我吧!”我屏住氣,兩眼盯著那隻“船”,生怕他突然把它打開,那就等於我引火自焚了。 “留著這東西幹啥子用?嗯?”他抖擻著總指揮的威風,雙手用力一絞,就把幾層紙疊的“船”撕成碎片,往車廂角一拋,雙手叉腰訓!斥我們說,“你們應該對范漢儒展開積極的鬥爭麼!范漢傑的親弟弟,一窩兒反革命!要是放在社會上,早該送他上火葬場了!他還不感激文化大革命的恩德,還有心玩……玩啥子紙船。你要坐船上哪兒去?去台灣?還是去美國?別做那個夢了!等著你的是嚴管隊……” 他說盡了革命詞彙,又抖盡了威風,直到他說得口乾舌焦,才披著棉大衣風風火火地走了。

阿彌陀佛!范漢儒在這次挨訓的過程中,一聲沒吭。也許是手銬,讓他多多少少清醒一點了吧!我長出一口氣,掏出手絹擦著汗。 夥伴們從車廂角,把那隻撕碎了的“船”——一堆紙屑,給范漢儒找了回來。 范漢儒——這個從不落淚的男人,眼角忽然閃爍出淚花;接著淚水滴滴嗒嗒地墜落在他手裡捧著的紙片上,掉在他腕子戴著的手銬上…… 這是我和他相處的幾年中,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 我替他摘下眼鏡,把我的手絹遞了過去: “事情已然過去,別難過了。” “真不吉利,第一封信就……”他喃喃地自語。 “這也許是個喜兆。”我搜腸刮肚地尋找安慰他的理由,“你看!列車正駛過洪洞縣界,'蘇三'曾在這兒受過苦,但是結局不是大團圓嗎?”

“可是她在被押解的途中,碰上個好心腸的'崇公道'啊!誰知他……他…… 怎麼發落我呢!” 跟著“跳蚤”榮陞“天堂”,范漢儒下了“煉獄”,直到那四隻橫行 的螃蟹,進了歷史的蒸鍋…… 列車不知疲倦地奔馳著。那車輪單調的聲響,好像不斷重複地提示我:“快要到了——快要到了——快要到了!” 不,這兒離河濱農場還有著不算近的一段里程,因為我還看不見象古城堡式的圍牆和崗樓,還看不見我在這兒耕耘了幾年的土地。一九六九——一九七六,這短暫而又漫長的歲月,我的黑髮裡出現了銀絲,范漢儒眼角、額頭出現了深深的皺紋——我們從風華少年,一下邁進了中年的門檻! 嚴峻的歲月,對於得意於一時的崔煊(崔隊長的大號),也沒有任何寬容,幾年時間過去,他不過才三十多歲吧,但在他的頭頂上,出現了一個光圈——他過早地謝了頂。可是他初到河濱農場時,是何等威風啊!到了山西以後又如柳絮般升飛起來,小小的烏紗帽上又插上了艷麗的翎毛翅。河濱農場原場長兼政委的薑大琪,其中的政委頭銜,竟被這位“啥子隊長”——實則啥子也不懂的崔煊弄到手了,他當仁不讓地坐在了這把金交椅上。

范漢儒的境遇,隨著崔煊的榮陞“天堂”而墜落到“地獄”的底層。本來, “摘帽右派”與囚犯是有嚴格界限的;但每次批鬥范漢儒的大會,都把囚犯拉來,以壯新政委的聲威。至於罪名,早就羅織好了:“轉移途中打破窗玻璃,企圖逃跑”、 “范漢傑的弟弟”、“拿著紙船發呆,是妄圖坐船越境”……范漢儒對於前兩條罪名,似無觸動,當崔煊宣布他企圖越境時,他梗起了脖子,瞪圓雙目,吼叫了一聲: “我是炎黃子孫,就是拿棒子往外轟我,我也不離開養育我的中國大地。這是對我的侮辱!”活音未落,囚犯們呼喊“打倒”“嚴懲”的口號,像天上的雷鳴滾滾而起。儘管花白頭髮的薑場長和場裡主要幹部,用公開退場以示對崔煊踐踏法律的抗議,可是崔煊視而不見。幾次批斗大會之後,他給范漢儒換上了狼牙手銬,送進了犯人嚴管隊,並煞有介事地派人外調他的歷史。

范漢儒搬進“大牆”的那一天,正是七一年的春節,陣陣冷風刺骨,大地一片蕭殺。由於他戴著的那副狼牙手銬,越動越緊,為免使他受皮肉之苦,夥伴們都主動為他整理行囊。我為了給他精神上增加熱力,把陶瑩瑩那件衣裳,也打進行囊中去。他走過來,以不容辯駁的命令口吻對我說: “把它拿出來!” “你該把它帶在身邊,它會給你……” “叫你拿,你就拿出來!”他暴躁地說。 “為什麼?” “我不願意髒了這件衣袋。” “放在哪兒?” “你給我保管。”他說,“還有……你如果有可能打聽到她的地址的話,寫封信告訴她,就說她出來了,我進去了。她碰到合意的人,我祝她百事如意,生活幸福。” “你瘋了?”

“何必耽誤人家呢!我準備在崔煊掌管的監獄裡坐一輩子牢了。” 我倒不那麼悲觀。我認為姜場長和場裡那些幹部,正在冷眼觀“螃蟹”,是不會任其長期踐踏法律的。我低聲地對他說:“前兩天,姜場長以找我們個別談話為名,幾乎和每個人都問到了你。” 范漢儒並不顯得有任何激動,他說:“昨天,你們都出工了,他來到這間宿舍,我以為是要看我的反省材料,為了少費唾沫,我送給他一張白紙,上邊寫著兩個大字——'清白'。他把我問了個底兒朝天之後,冷冷地對我說:'你明天就出工幹活。'沒有流露出一點對我的同情。” “傻瓜!'黑姚期'的臉色不冷嗎?這是工作需要。”我把我的分析講給范漢儒聽,“特別是這年頭,泉在地下湧,水在冰下流;他叫你參加勞動的意思,不正是為了以合理藉口卸下你腕子上那副鐵鐲子嗎?你在勞改隊這麼多年,怎麼這點見識都沒有?”

范漢儒略有所悟地:“真?” “你等著瞧吧!” 幾天之後,我們大隊人馬扛著鍬鎬,去引黃工地上開凍方挖大渠時,我這個“估計參謀”的估計應驗了:在獄牆外大約一里多地的平場上,我看見了范漢儒。他和幾個穿著囚衣的“老號”,正在鐵絲網圍起的一個圈圈裡,清理著瓦礫和積雪。此時太陽剛剛出山,范漢儒冒著料峭的春寒,已經光著脊梁揮鍬大干了;陽光照在他的結實的胸脯上,晶瑩的汗珠象斷了線的珍珠,從他赤裸的軀體上滑落下來。當我們的隊伍經過鐵絲網時。我禁不住歡欣之情,含蓄地向他打著招呼:“餵!東邊日頭西邊雨!” 他回地頭來,立刻回答:“道是無睹卻有晴。” “分配你幹什麼活兒?”我壓低話音問。 他的詼諧和豁達的性格,隨著雙手解禁而復活。他打著啞謎說:“餵你!餵我!”

“這是什麼意思?”。 “咯咯咯——”他伸長脖子學了聲雞啼,然後嚴肅地說道,“姜老頭叫我領著幾個犯人,在這兒建立一個養雞場。” “那不是觸犯了政委的神威了嗎?”我有點擔心。 “姜老頭說了,'他搞他的政治,我抓我的生產。'”范漢儒悄聲說,“牛蹄子分兩瓣,各彈各的調兒,各走各的道!” 我為范漢儒高興:“這麼說。你有盼頭了?” “人世間總是好人比壞人多。”他咧開厚嘴唇,笑了,“不然的話,那個新權貴會把我給整死!” 我笑了。但笑得太早了。第二天我們經過鐵絲網時,范漢儒和那幾個“老號” 的影子就不見了。我心裡惶惶不安。可是幾天以後,范漢儒和那幾個老犯人又出現了。我剛長出一口氣,范漢儒和那幾個犯人又不見了;之後,又復出了。這種變幻莫測的情況,終於使我明白了:崔煊政委並沒有睡覺,他正和姜場長進行較量;范漢儒能否解禁來勞動,只是這場鬥爭中的一個投影而已。因此,我和我的伙伴們都用路過鐵絲網,能否碰到范漢儒,來判斷農場氣候的陰晴——不,應當說是用它來揣摸我們國家的命運。儘管我們襤褸的衣衫上無一例外地都補著補丁,但那雙雙眼睛上沒有補丁——它們的亮度賽得過探照燈。

時間,象火車車輪飛快地滾動…… 時間,像大河流水奔騰而過…… 幾年的光陰過去了,那個養雞場也沒能落成,忽兒停工,忽兒開工;忽兒“月缺”,忽兒“月圓”;忽兒“寒流”,忽兒“暖流”……在巨變的氣候風中,范漢儒就像置身於旋風中的一片樹葉,一會兒被拋上九霄雲天,一會兒又墜落到地面。有一次,是農場“陰轉晴”的日子,我獨自一人,從引黃工地上回來取生產用具,在鐵絲網邊碰到了他。 “有消息嗎?”他很著急。 “沒有信來。”我知道他說的“消息”是什麼。 “ “你沒有想辦法打聽一下嗎?” “我問了,其他幹部不知道女隊的落腳碼頭。我乍著膽子問了一回崔煊,碰了一鼻子灰!” 他失望地搖搖頭:“完了!”

“你可以和姜場長說說你的事麼!” “談過了,他說現在顧不上考慮這些閒事。” “怎麼是閒事呢?”我不解地說, “你知道'左斜眼'為什麼來山西,來了山西根子又這麼硬嗎?太原有個大造反派,是和他一塊從部隊轉業下來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崔煊這個小小芝麻粒大的干部就不可一世了。姜老頭每天應付他還應付不過來,怎麼能顧得上管兒女情長的私事呢!” 我沉默了。 “只當是場夢吧!” “別這樣想,接不到陶瑩瑩的信,一定有我們意想不到的原因!” 正是這樣,直到那震驚寰球的“十月雷鳴”,范漢儒結束了“候補囚犯”生活時,這個不解之謎,才算是解開了。有一次我和范漢儒正在一邊對飲,一邊緬懷往事,不知什麼時候,崔煊出現在我們那張自製的小桌旁了。我很掃興,裝作視而不見;范漢儒則反其道而行之,斟滿一杯酒舉給崔煊說: “政委!喝下這杯酒吧!這是喜酒。” “啥子酒我都不會喝喲!”他尷尬苦笑著,“今後,你們都不要叫我啥子政委了,我已經向姜場長寫了辭職報告。” “不行,您可不能辭職,我還等著您領著犯人開我的批評大會吶!”范漢儒含而不露地,把酒杯遞到崔煊手裡。 崔煊自我解嘲地咳嗽兩聲:“我今天,是特意來告訴你一件事情。” “是不是通知我再次搬進監號?”范漢儒火辣辣地說,同時站起身子,“我馬上就跟您走!” “你這是說啥子話喲!我是來告訴你那個叫啥子……啥子陶瑩瑩的事情。”崔煊木呆呆的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氣,“當時,你正被審查,她給你來了一封信,按照規矩這信是不能給你看的;後來,工作忙忙亂亂,這封信找不到了。” “地址還有嗎?”范漢儒頓時忘記了一切。 “她在……晉北曲莊磚廠醫務室。”崔煊背書似的回答。 范漢儒立刻掏出小本子。崔煊阻攔說:“不用記了。你不是和姜場長談過這件事嗎?他今天上午給磚廠打個長途電話,想把她從磚廠調來。我麼,也表示同意。過去麼,啥子話都不用說了!今後……”他謝了頂的頭髮裡,爬出幾滴汗珠。 范漢儒被突然降臨的喜訊佔有了。他想說兩句感謝的話,實在說不出口;他想發洩一下幾年的積怨,但崔煊站在他面前的樣子是那樣尷尬狼狽,就像一個面臨著被洪濤淹沒的人,向他呼籲救生圈一樣。范漢儒沉吟了老半天,重新把那隻酒杯遞給崔煊說:“我雖然當了六年多'候補囚犯',那畢竟是昨天的事情了!政委,你今天正好碰上我們喝酒,就把這杯乾了吧!” 崔煊毫無生氣的臉上,露出一絲呆呆的笑意,他木然地端起酒杯,喝了那杯酒。隨著形勢的巨變,似乎有許多“堵窟窿”的善後差使等他去做,他沒敢多在我們宿舍停留,匆匆地走了。 此時此刻,我們才知道了范漢儒和陶瑩瑩之間的隔音牆是崔煊築起來的。嚴峻的歷史沒有寬恕他,幾個月後,這個湖上高樓頂上的小跳蚤,被時代的鐵掃帚打了下來,先是去幹他在河濱農場幹的角色——管理窩頭、白菜;沒過多久他從食堂裡消失了,姜場長在全場大會上宣布,送他去了他應該去的地方。從此“啥子隊長” 從我們生活中消失了……” 事隔不久的一個公休天,范漢儒一大早就把我叫醒了。他對准我的耳邊說: “葉濤,快起來!” 調動陶瑩瑩的事,麻煩得很!這幾天他一直念叨這事,因而我認為又是有關她的事:“離列隊迎接她的日子還早著哩!” “不,不是這事!” “……” “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去找了姜老頭,並且替你請了假,咱倆一塊去看看黃河。” 他欣喜地說,“本來,我昨天晚上就該告訴你這件事的,怕你因激動而失眠。我…… 我一晚也沒睡好、快起來吧!” 我看看手錶:“上午的火車趕不上了!” “姜老頭借給我們一輛公家自行車,我帶你一段,你再馱我一程。幾十里地,兩個輪子一轉就到。” 時值初秋。群山蒼翠,稻穀金黃,通往風陵渡的公路上人歡馬嘯。范漢儒用自行車馱著我,行駛在寬敞的公路上。藍天深遠,就連迎面吹來的風,似乎都溢著香甜氣息,真是愜意極了。 “有那麼一天,我們能騎著車,在長安大街兜一圈風……”我嚮往地說。 “不,如果那一天到來,我準備留在這兒。” “為什麼?” “你想,陶瑩瑩除了'右派'的問題,還有因醫療事故判過刑的問題。即使將來安排工作,她恐怕也要長期留場就業了!”他說,“更重要的是我喜歡黃河。濱河小鎮上工作有的是,養雞也行,在學校裡教外語也行。苦我不怕,再苦也苦不過勞改,但有一個條件,這個地方,必須我一翹腳就能看見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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