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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

雪落黃河靜無聲 从维熙 7919 2018-03-19
“你爸爸、媽媽會同意嗎?” “會同意的。因為我爸爸深愛黃河。” “陶瑩瑩呢?” “當然這是她求之不得的。你想,她在農場當就業職工,會願意我范漢儒離她十萬八千里嗎?當然,我只怕人家攀了新枝,搭了新窩,我'六點鐘'就玩完了!” “要真是那樣的話……” “那我也不想離開這裡。黃河能使我奮進,使我心胸開闊,它能使我永遠記住我是黃河的子孫!”他一手扶著車把,把腕子伸出,“你看,狼牙銬給我腕子上留了一圈疤疤,可是我想到黃河的胸襟——那是我們偉大母親的胸襟!” “陶瑩瑩絕不會變。”我把話題又拉回到他和她的事情上,“只怕你將來處境一變,礁不上勞改農場裡的女職工,當個陳世美!”

“你胡說些什麼呀!”他回頭瞪我一眼。 “那我打保票了: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調來!”他嘆了口氣。 “幾年都等了!現在你怎麼倒沉不住氣了?” “老弟!你進勞改隊前,就有了兒子了!我呢?” “將來總會有的,當然,也可能是個女兒。” 他神經質地說道:“如果生了男孩,就叫範黃河,假如是個女兒,就叫陶黃河。不過,現在八字還沒一撇,真是有點癡人說夢。” 我笑了:“不是夢,是明天的現實。” “瞧!”范漢儒突然在自行車上伸長了脖子,高喊起來,“我們能看見黃河了,你看它多寬闊!”說著,他兩腿蹬快了自行車的踏板,並旁若無人地扯開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了《黃河頌》:

…… 啊!黃河! 你是我們民族的搖藍。 五千年的古國文化, 在你這兒發源! 多少英雄的故事, 在你的周圍扮演! 啊!黃河! …… 亙古,黃河兩岸自發生過無數悲慟的故事,今天的故事,不過是昔日 故事的續演…… 這是范漢儒唱的歌嗎?怎麼唱得那麼動聽?我凝神細聽,不禁自己對自己笑了。這是在將要過風陵渡黃河鐵橋時,列車廣播室裡播放中央樂團的《黃河大合唱》。 列車員顯然是太性急了一點,這兒剛剛駛進我曾灑過汗水的河濱農場地界,離黃河邊小鎮,離橫跨黃河的鐵橋,還有兩三站地呢!這兒我太熟悉了!透過車窗外零亂飄舞著的雪花,我看見那閃亮的地方,是沼澤形成的湖;那高高隆起的地方,是我們和囚犯共同挖成的黃河大堤;那一排排象豆腐塊一樣的地方,是曾經留下我們無數噩夢和美夢的宿舍。對!就是在那排宿舍裡頭的一間,是我和范漢儒、陶瑩瑩告別的地方。

那次我和“六點鐘”瞻仰黃河歸來不久,春風第一次吹到了我的身上——我接到調我回城工作的調令。本來,在我離開勞改農場的時刻,范漢儒是準備為我收拾行囊的;怎奈那天是雞場購買雛雞的日子,范漢儒責無旁貸地到雞場挑選雞種去了。我正在獨自收拾東西,外邊有人叩門。接著,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了進來:“請問,范漢儒住在這兒嗎?” 我驚喜地回過頭來:“請進。” 正是她——范漢儒在夢話裡多次念叨的陶瑩瑩來了。她穿著一身最常見的灰的卡製服,頭上圍著一塊鴨黃色的圍巾;由於此時正是早春時節,那張白皙的臉被風刮得緋紅,顯然,她是剛剛調到農場醫務室,就匆匆奔我們的宿舍來了。從她和范漢儒在夜車上分別,才不過短短幾年的時間,她明顯地變老了;致使她站在離我四、五米遠的門口,我仍然看見了她白淨的前額上那淺淺的皺紋。她彷彿發現了和我似曾相識,稍稍思忖了片該,不無拘怩地說:“你是……在列車上為范漢儒找醫生的……”

“對!我是葉濤!”我伸過手去,“范漢儒的朋友,你剛到場吧?” “坐夜車來的,真遠!”他和我握過手,坐在炕沿上。 “來!喝杯熱水。”我給她倒了一杯水,“老范出工了,我待會去雞場中他,他盼你來盼得眼發藍!” “你……這是……”她避開了我的話鋒。 “我在準備北上,回城去工作。” 她敏感地低下了頭:“老范為什麼不走?” “他向落實政策單位打了報告,請求把他分配在黃河邊上的小鎮。”我笑了, “什麼原因?相信你……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應該回北京!”她淡淡地說。 我驚愕地望著她:莫非這幾年她真的有了屬於她的新星座?既然是這樣,她為什麼不拒絕調來這個農場呢?她很聰明,好像立刻意識到我目光中的含意,仰起頭來對我說:“你也許誤解了,該怎麼把我的意思向你說清楚叱?!概括地說,我認為老范是個素質很純的人。儘管在這個環境裡,我們沒有花前月下的談心機會,更沒有彼此深入了解的條件,但我看不見他身上的一點雜質,透明得就像我們醫藥上常用的蒸餾水。”

我興奮地說:“你很了解他嘛!” 陶瑩瑩莞爾一笑:“可是我……” “你太自卑了。”我爽直地說,“你疊成小船的那封信裡,就一連寫上幾句'不可能'。其實,老范並不計較你犯過刑事錯誤,因為偶然的醫療事故並不說明你不愛我們這個國家。他的選擇標準很簡單,只要是一個熱愛我們國家的人,不管她犯過什麼錯誤……” “葉濤!我走了。”她突然站起身來。 “別走。”我只當是自己哪句話挫傷了她的自尊心,忙勸阻說,“你坐一會兒,我去雞場叫老范回來,他的活兒我去幹。讓我說一句粗話,他在夢裡都呼喊過你的名字。” 她臉“撲”地紅了,心情矛盾地絞著雙手,在地上轉了一圈,又坐在了炕沿上。我匆匆向雞場跑去。剛剛拐過牆角,差點和迎面跑來的范漢儒碰個滿懷。他大腦門上掛著豆粒大的汗珠,氣喘吁籲地問:“是她……她來了?”

“你怎麼知道?” “姜老頭到雞場去喊我了,他頂替我在那兒驗收雛雞哩!”他擦了一把腦門上的熱汗,笑成個銀嘴葫蘆,“怎麼樣?她還像先前那樣嗎?” “稍稍老了一些,但還不失為漂亮!” 他邁腿要走,我一把抓住了他:“站住!” “我的心都冒煙了,你……” “我要告訴你,她好像比在火車上更消沉了。估計是看見'右派'紛紛落實政策,她聯想起了自己。”我再一次充當他的“估計參謀”,指點范漢儒說,“你要想辦法醫治她的自卑感情,就像她在火車上給你治病那樣,最好能手到病除。” “有什麼好的偏方?”他呆愣地問道。 “表示你對她堅貞不渝!永遠留在她的身邊。” “還有……”

“讓她振作,讓她樂觀,切忌捅人家的傷痕!” “走。和我一塊回屋去,我在這方面沒有一點經驗。”他央求著我。 “像你摸索養雞規律那麼認真地去探索你遲暮的愛情規律吧!”我說,“這事兒,我可不能當你的貼身'保姆'了!” 他激動地跑向了宿舍——只不過百十米遠。我歡快地走了——卻是千里迢迢。那天晚上,天下著濛濛春雨,他和她以及夥伴們,和我在細雨中告別。吉普車都快開了,我忽然想到還沒向他倆說兩句古利的話,又匆匆跳下車來,兩手分別握著他倆的手說,“我祝愿你們幸福!到'那一天'我一定從北京趕來!” 范漢儒笑著——眼裡湧出激動的眼淚。 陶瑩瑩好像是哭了——不,那也許是天上降下來的雨滴!

一切都朦朦朧朧:天,地,田野,車站。就在春雨瀟瀟之夜,我登上了北行的火車。 三年、整整三年,現在,列車又停在這個小站上了。走時,濛濛春雨送行;來時,飄飄雪花迎接。我是多麼想在這兒下車,去尋覓一下我留在這塊土地上的腳印啊!但是范漢儒在河濱小鎮焦急地等待著我——我想起了信裡夾著的那根翎毛。 火車又緩緩地開動了。初雪還在徐徐地飄落。 我望著車窗外團團旋轉的雪花,心裡也像捲起了旋風。我不知道在他和她之間,一究竟發生了什麼不幸:范漢儒真地沾染了世俗習氣,處境一變一切都變了?這不太可能。那麼說是陶瑩瑩拋開了“六點鐘”,心上有了“七點鐘”“八點鐘”了?似更缺乏依據。 我百思不得一解,重新從背包裡拿出范漢儒的“雞毛信”。就在這時,忽然一隻手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並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驚異地轉過臉來:“漢儒,是你——”

“我串了好幾個車廂了,”他喘著氣說,“終於找到了你!” “為什麼不在河濱小鎮等我,而在中途上車?” “一言難盡。”他快快不快地嘆口氣,“還是讓我先看看老朋友吧:葉濤:幾年不見,你的臉胖了一圈。” “你可瘦多了。”我凝視著他,“惟獨大腦門還是不顯小。” 他解下脖子上的圍巾,撣撣肩頭上的雪水,坐在我對面的舖位上:“我的心亂極了,想不到真是一場夢,虛幻的夢。”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話使我深深吃驚。 “我考慮當著她的面,很多話不太好說,就到前兩站來登車找你。”他拿起我放在小桌上的茶杯,把半杯茶咕嚕嚕地灌進肚子,掏出手絹擦擦嘴唇,沮喪地皺起眉頭說,“一句話——我們只能當個'同路人'!”

我馬上火了:“到底還是你見異思遷了!你……” “你聽我說嘛!”他急忙打聽了我的話,“我們相處了多少年了,你看我是見異思遷的人嗎?我要是那樣一個兩條腿的動物,何必留在這漫天風沙的黃河套?” “那麼說,是她變了?”我已經急不可耐了。 “她還是過去的她。” “你是在搞什麼名堂?” “老弟!說來活長。”范漢儒掏出一盒“大光”牌煙卷,從中抽出一支點著了, “從你走了以後,我就照你給我出的主意辦;我不斷地給她鼓勁,要打消她的自卑感。我也和你的想法一樣:蹲過監獄的人,都有一種本能的憂鬱症。何況她又是個女人,筋骨總不如男人硬。我時刻告誡自己,不要去碰撞她的傷疤,以免傷害人家的自尊心;好讓她挺起胸膛走路,直起腰桿作人。老弟!我在這方面付出的心血,真不比我教外語付出的少。可奇怪的是,一直沒見多大成效。總像有什麼重大事情,壓在她心上似的,她常常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我心裡暗暗納悶:瑩瑩是怎麼了?也許她心裡還有更大的隱痛沒有吐露出來吧!” “我幾次想詢問她,都把話咽了回去。我想,愛情的力量無堅不摧;早晚有一天,她會向我傾吐出來的。因而我裝作視而不見,用一個男人所擁有的全部熱力去溫暖她那顆心。她很感動,對我也很體貼,公休天她從農場跑到小鎮上來,為我拆洗被褥,收拾房間,就是閉口不談結婚問題。” 我說:“我們的年齡都不小了!是不是……” 她總是轉移話題:“學生的外語作業本在哪兒,我幫你批改吧!” 我說:“葉濤的孩子都二十多歲了!咱們……” 她說:“你過冬的爐子煙筒,該換幾節了;萬一破煙筒漏了煤氣……要不要早點把新煙筒買下!” “我談東,她談酉,反正她總是躲避談那個問題。老弟!你知道人生活在世界上,既靠精神,又靠物質。一喘不淡漠物質生活,但更看重精神生活。因而,儘管她對我生活上百般照顧,還是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了小小的空隙。特別使我心情不快的是,她一直不和我一塊去黃河邊散步。你知道,我所以留在這風沙小鎮,一個是因為她,一個是我喜歡黃河。有一天,我實在壓抑不住憂鬱之情了,問她:'你,為什麼不和我去看黃河?' “她搖搖頭:'我……我怕水。'” “稻田拔草,你不是站在水里嗎?” “那水太淺了、剛淹沒腳背。” “咱們只是去散散步。又不是到黃河裡去游泳?!” “她連連搖頭:'不,不去。在這間小屋多安靜!我們就這樣對面坐著;你也別去!啊?'她的眼裡流露出怯懦的光,真使人難以理解。” “我依了她。我又給她講我爸爸被日本人抓去,在黃河背纖的經歷。她流露出不安的神色,用手摀著我的嘴說:'老范!我求求你,不要講這些了,你爸爸和你都是優秀的黃河子孫。我……怕聽這樣的故事,因為……' “'這為什麼?'”我覺得她無意間洩露了一點心聲。 “因為……你別問了,好嗎?” “我偏要問!”我來了犟勁,“難道你不是我們黃河兒女?” 她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了:“我早就對你說過,我們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哭了,“你偏要追求我。我是……我是很喜歡你的,但終究……你不會喜歡我的,所以,我始終……始終沒存奢望能和你一起共同生活!” 我的心頓時亂成一團麻,一邊給她擦淚,一邊握住了她那顫抖的手,安慰她說: “我等了你這麼多年,怎麼會不喜歡你呢!我們在苦難的土地上相逢……” “苦難中播下的種子,未必都能結果!”她癡呆呆地望著牆角說,“我何嘗不想有個家,永遠和你在一起!可是,理智早就告訴我這是一朵虛幻的花。我還是經受不住感槽的煎熬,從磚廠到這兒來了——這是我的過失!”她默默地垂下了頭。 “瑩瑩!” 她看看我沒有回音。 “瑩瑩!”我再次呼喊她。 她站起來,用我的手巾擦著臉上的淚痕。 “瑩瑩!”我第三次用生命呼喊她了,“你今天怎麼了?” 她對著我桌子上那塊破鏡子,拍打一下自己零亂的頭髮,圍上那塊鴨黃頭巾,淡淡地對我說:“老范!我們都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了,讓我們做一個永久的朋友吧!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我在門口擋住她。 她心情矛盾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一直癡呆地看著我。她的目光專注而深邃,就好像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我一樣;然後,她突然緊緊地擁抱了我,吻我的前額,吻我的臉頰,吻我的嘴唇……同時,在我耳邊喃喃地說:“原諒我吧!一個不配愛你的人,一個不值得你愛的人,打擾了你這麼多年的平靜!現在,我不能……不能…… 再瞞住你了。我……” 我們面對面地站著,連彼此的喘息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看著她。 她看著我。 “瑩瑩!你剛才說些什麼?”我問。 “沒說什麼!”她低垂著頭,胸膛起伏。 “你不是說有什麼瞞住我的事嗎?”我頭腦開始清醒了,索性一竿子插到底。 “你最好不要聽!” “為什麼?” “因為截止到現在,陶瑩瑩的形像在你面前還是完美的,儘管臉上有了皺紋!我希望你永遠保持這個形象。不然……不然……”她眼角潮濕了,“你會後悔的!你會恨我的!” 我猜測地說:“你不是錯劃右派後,又犯有醫療事故而判刑的?” 她沒有正面回答我,反問我說:“如果我因為流氓犯罪……” “只要是改了,我不計較!”我說。 “如果我曾經是個小偷呢?” “只要是改了,我也不計較!”我重複地說。 “如果我……我……”她目光悲涼地盯著我,“……我是……曾經有罪於祖國的人呢?”她捂起了臉,埋起了頭,似在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只要不是叛國犯,我都能諒解。”我脫口而出,“別的錯誤都能犯了再改,惟獨對於祖國,它對我們至高無上,我們對她不能有一次不忠。瑩瑩,你你……你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我……我就是一個叛國犯!”她抬起了頭,臉白得像一張紙。她嘴唇哆嗦著,不,連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了,“我早就想告訴你這一點,但我總怕因此而失去我已經獲得了的東西;今天,我應該把不應該得到的東西交給你了。” 我如受雷擊,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她哇地一聲哭了,從我屋裡跑了出去。 我追出院子,喊著:“陶瑩瑩!你站一下!” 她聽見我的喊聲,反而跑得更快了。 “你在騙我,這絕不會是真的!”我似乎是瘋了。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一直跑向了河濱小站。 小站上熙熙攘攘,人和人接踵擦肩。那些旅客可能真地把我當成了瘋子,互相交頭接耳;認識我的學生,則把我圍攏起來: “范老師,您這是怎麼了?” “您準備乘火車到哪兒去?” “是啊!我是準備到哪兒去呀?”我昏熱的頭腦清醒了一些,“如果她真是…… 我該怎麼辦?”我沮喪地坐在站台的長椅上,垂下了頭。我希望陶瑩瑩坦露的東西,都不是真的;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將承受信念和愛情的嚴酷折磨,它就像兩個人在我心上拉著一把大鋸,我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經得起心河滴血的痛苦。 “我認為無論是男人、女人都有貞操,一個炎黃兒女最大的貞操,莫過於對民族對國家的忠誠。基於這個不可動搖的信念,我在漫長的苦難歲月中沒有沉淪。難道在冰河解凍,春暖花開的時節,我反而把我視若生命的東西丟開嗎?我沒有別的幻想了,唯一的冀求,是保存著陶瑩瑩昔日留給我的形象,而不是一個曾經背叛過祖國的人!不,這不是冀求了,而是對命運的虔誠析禱。為此,我特意去找了政委兼場長的薑老頭,但是我的希望破滅了,姜老頭告訴我,陶瑩瑩確實有過逃離祖國的行為。她不是什麼小偷、流氓犯,五七年她被錯劃右派後,並沒有出過什麼醫療事故,而是和另一個醫生一起從國境叛逃。她的同夥,游過了國境河,她游到河心,被邊防軍抓獲。葉濤!我如同害了一場大病一樣,在這風沙小鎮上又沒法跟人說,所以給你發了一封急信……” 我沉默地低下頭,說不出一句話。他手指夾著那支早已熄滅的煙蒂,竟忘了把它拋進煙缸。 火車奔馳著,奔馳著…… 列車員又在播送著《黃河大合唱》了。 “後來呢?”我自感聲音裡充滿苦澀。 “姜場長讓我自己抉擇。” “你怎麼打算?” “你是了解我的,儘管我們歷盡滄桑,卻沒做過一件有損於國家的事情。我常想:屈原受了那麼大的冤枉,並沒有離開生養他的楚國土地呀!最後,還是跳進了汩羅江,被後代稱之為千古忠魂!陶瑩瑩儘管五七年受了委屈,怎麼能離開生養她的母親,養育她的大地呢?這個楔子打在我們中間,我和她怎麼能再繼續下去?— —雖然,這對我比刀剜心還疼,對她來說如同失去生命;但隨著歲月的更迭,也許這一切都會過去的。”范漢儒摘下那副眼鏡,下意識地擦來擦去,“我把你叫來,是傾吐一下我心中的苦水,聽聽你的意見。“ “陶瑩瑩經受得住這個致命打擊嗎?”我憂心忡忡地問。 “別看她外表懦弱,她是個很堅強的人。我們是一度同路的朋友,將來也想保持這種關係。 “她不一定願意。” “那怎麼辦呢?” “她命運也夠苦的!” “苦瓜未必都能長在一棵蔓上啊!老弟!” “我了解你的固執。” “這種固執很廉價嗎?” “它很可貴。”我說,“但是你應當看到,因為過去的畸形政治而逃遁國外的人,有的今天回國參加建設……” “我尊敬這些同志的回歸,象尊敬陶瑩瑩一樣。”他打斷我的話說,“可是尊敬畢竟不是感情,我是和你談我和她的愛情問題。” 我隱入了苦思之中。 “我幾次去農場看她,她對我說他想離開這兒回磚廠去。我告訴她,你最近要來海濱小鎮,她說她很想見你—面;現在她正在學校宿舍等候我們。” 列車喘著氣,終於在濱臨黃河的小站上停下來。 范漢儒替我提著旅行包,我倆匆匆走下被初雪覆蓋著的站台。當我們來到他這間宿舍時,他的辦公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大概是怕涼了,飯菜上都扣著盤子和飯碗——但她卻不見了。 范漢儒去廚房——沒有。 范漢儒呼喊她的名字——沒有回應。 我突然從桌上的小鬧鐘下發現了一張信箋: 漢儒、葉濤: 原諒我不辭而別吧! 我很怕見你們——雖然我很渴望和你們在一起;但我走錯了一步,無顏以對“江東父老”了。 我對不起祖國! 我愧對生養的父母! 父母和我斷絕了關係,是他們潔身自好,我很崇敬他們的行動。昨天下午,我突然接到縣政委轉給我的一張原機關重新審查我問題的結論:劃我右派是錯誤的,但我的出逃同樣是錯誤的。考慮到我的出逃“事出有因”,決定恢復我的公職—— 成為農場正式的醫生。對著這張打字紙,我哭了;我不是委屈,而是感到無地自容。祖國寬恕了我,但我不能寬恕我自己。老范那兩句話說得多麼好啊! “別的錯誤都可以犯了再改,惟獨對於祖國……”我,正是在這個問題上犯下了不能自我寬恕的罪過。今天早晨,我來小鎮以前,拿著我的結論去找了姜政委;你們能猜測到,我是請求他把我調走的。去哪兒?哪兒都行,只要離開河濱農場。姜政委最初很猶豫,但他理解了我的痛苦之後,當即和磚廠通了電話,決定下午用吉普車把我送回磚廠。 漢儒、葉濤同志,我從磚廠到河濱農場來,就是個錯誤。現在,理智告訴我,與其和老范離得這麼近,不如遠在天涯的好。令天,我懷著矛盾的心情來小鎮和老范訣別,當然想見葉濤一面,但是見了葉濤我該說些什麼呢!講我為什麼怕水—— 我是在出逃時的國界界河中被捕的;講我為什麼從不去黃河邊上散步——我是黃河的不肖子孫!我很珍視漢儒同志給予我的感情,但我沒有資格來獲得!希望你們從頭腦裡抹去陶瑩瑩的影子吧! 我走了。 你們不要再返回農場來送我。來小鎮前,我已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回農場後即刻奔赴晉北磚廠。原諒我,使老范為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但我要說,我不是存心欺騙一顆赤誠的心,而是因為我的錯誤實在難於啟齒…… 祝你們重逢愉快! 祝老范能獲得幸福! 陶瑩瑩行前匆匆 宿舍內靜極了,靜極了…… 只有桌上的小鬧鐘,在嘀嗒嘀嗒地鳴響著。 我們沒有心情吃陶瑩瑩給我們準備下的午飯,一口氣跑上黃河大堤。是想尋覓陶瑩瑩的踪影呢,還是想抒發一下感慨萬千的情懷呢?也許二者兼而有之吧!我們站在我們偉大的母親——滾滾東流的黃河之畔,極目眺望著被初雪覆盆了的原野。 雪越下越大了……天是白的。地是白的。 片片品瑩的雪花溶入了黃河,匯成黃河身影,織成了黃河的年輪,鑄造成了黃河的精靈。 我們兩個“雪人”久久地站在雪地上,靜聽著黃河的濤聲。它像述說著一代又一代炎黃兒女的故事一樣,奔騰咆哮地從我們腳下流淌而過,一直奔向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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