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雪落黃河靜無聲

第8章 七

雪落黃河靜無聲 从维熙 3282 2018-03-19
范漢儒在睡夢中呼喊著“黃河”。他大概夢見了他也像父親那樣,背著勒進皮肉裡的纖繩,正在拉著一條沒有帆槳的重載船吧!不然,他的額頭怎麼會墜落下那麼多的汗珠呢!一滴、兩滴……十滴、百滴……順著他開闊而外突的前額泉湧而出!不,也許他正做著一個完全相反的夢:壺口瀑布垂天而落,他正在黃河巨浪中擊水而遊。黃河的胸膛是那麼寬闊,而他自己卻是那麼渺小!游啊游啊!怎麼遊也遊不到沙灘。他奮力揮臂,使出全部力量,想找到她的邊沿,但是沒有煙為她太遼闊了,博大得如同母親的胸膛,這一串串晶瑩的汗珠,或許是因為興奮而滾落下來的吧? ! “水!我渴——” 他醒了。 夥伴們為他倒水。 “多喝點!”我端著杯子餵他。

他到底是苦難敲打出來的硬漢子,喝罷了水就從座位上坐了起來,兩眼直愣愣地看著窗外:“這是到哪兒啦?” “到晉陽界了。” “哎!陶瑩瑩呢?”他的記憶隨著他的身體一塊活了過來,“我恍恍惚惚地感到,她用聽診器聽過我的心臟,給我打過針,還……” “你小子一向不誑朋友,”我說“車過那條隧洞的時候,你們的聲音怎麼啞了?” 范漢儒用線衣袖口擦擦滿頭熱汗,回味地說:“那不是我做夢吧!我好像感到當時她……她……她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然後,我好像是乍著膽子親了她的手一下。老弟!這都是在這迷迷糊糊的情況下產生的勇氣,當時我就好像喝醉了酒一樣。” “她等會兒還要來複查。”我說。 “你沒騙我吧!”

“你看!人家把短大衣都留在這兒了。” 范漢儒拿起那件舊呢大衣,像看一件罕世珍寶一樣,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半天,喜出望外地說:“瞧這意思,我來山西是上帝的召喚。古詩中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好像為我寫的一樣!葉濤,你說是嗎?” 我擔心他話多傷神,忠告他說:“陶醫生說不許你起來,你還是躺下吧!” “葉濤,她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勞改隊已經把我淬過火了。”他得意地拍了拍胸脯,笑吟吟地看著我,“渾身每個部位都硬得像三棱鋼!” “照你這樣說,陶醫生可以不必來了。好!我馬上去通知她。”我佯作要走的樣子。 范漢儒當了真,拉著我的衣袖說:“別走!剛才我燒得迷迷糊糊,如同騰雲駕霧一樣,正經的話還沒和她談呢!

“還有什麼談的?”我說,“列車過隧洞的時候,一切都盡在無言中了。你再看看,這玩藝是隨便給人蓋的嗎?這是人家身上御寒的衣裳,可是卻給你蓋上了。” 范漢儒馬上擔心起陶瑩瑩來了:“她不冷嗎?” “待人家取衣裳來的時候,你加倍補償人家為你付出的犧牲吧!” 他愣了:“怎麼補償?” “用你的心。” 范漢儒笑了:“好!一定照辦!” 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冰冷的窩頭他嚼得那麼帶勁。兩個窩頭下肚後,又把夥伴們送來的兩暖壺熱水喝了個瓶底朝天。肚子回了後,他更有精神了,喋喋不休地和我說東道西,我卻困倦得難以支撐了。 一覺醒了,車廂裡已經亮起了大燈。范漢儒似乎還在編織著自己的夢!他把頭靠在椅背上,兩眼直溜溜地望著圓拱形的車頂,任列車怎麼劇烈的搖擺,他也沒有擺動他那遐想著的身姿。

“瑩瑩怎麼還沒有來?”我心裡開始不安了。 “人活著不能太自私嘛!一個跟車醫生,要負責整個專列上的病號;也許,她正在哪一節車廂給人看病哩!”范漢儒顯得比我心裡還敞亮,似乎他和她的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因而口氣裡充滿了自信。 列車的行速漸漸慢了下來。 “嗞——”地一聲,列車停了。 一路上的偶然停車太多了。好像由於車上的“貨物”盡是“淘汰物”之故,連這條綠色的長龍,也比其它列車身價低了三分。它見車就讓路,動不動就拉閘停車。 我透過結冰的玻璃窗,看了著窗外世界。這是個無名小站,既無站牌,更無站台;極目所到之處除了雪還是雪,突然,仁放在暗處的幾輛卡車,同時睜開了“眼睛”,漫荒野地的小站,立刻亮如白晝。這時,我才看見列車周圍,十步一崗地站著不少持槍的哨兵。我立刻捅了“六點鐘”一拳頭:“瞧!”

“是不是我們趕上了大武鬥?” “人家和我們這快嚥氣的死貓鬥個什麼勁?” “那……是對我們夾道歡迎!”他詼諧地說。 “不知死的鬼!你往這邊看!有'貨物'在這裡下車。”我隔窗指點著列車中腰,“看頭髮圍巾和衣裳,是女同胞下車了!” “女同胞?” “就是女'就業人員'!哎呀!陶瑩瑩會不會在這兒下車?”我心跳的速度頓時加快了。 “不會吧!“跟車醫生得跟列車走到頭嘛! ”他判斷著。 “我看是戀火把你燒糊塗了。她下了車,不會再找一個跟車醫生嗎?”我焦急地說,“女隊的人都在這兒下車,能把她一個人拉到咱們'男兒國'去嗎,傻瓜!”

范漢儒昏熱的腦子清醒了一些,反而對我說:“她應該來告個辭嘛!” “她是出來旅行嗎?她也和你我一樣,是發配山西。下車之前,還能允許她亂串車廂?笑話!” “這怎麼辦?”范漢儒慌了手腳。 我倆合力開著窗戶,裡邊那扇經不起我們的蠻力,被推了上去,外邊那扇窗戶,被冰雪凍得結結實實,任憑我倆咬緊牙關,使盡平生力氣,也沒能撬動分毫。時間急如星火,車窗外的雪地上,“女同胞”已經列隊集合點名了,身穿素格花棉衣的陶瑩瑩,有意識地排在靠近我們車廂的地方,解下脖子上的圍巾,貌似撣她頭上的雪,實則在向我們揮手告別。大概是因為她穿得太單薄,她不得不一邊撣雪,一邊不停地跺著雙腳——象即將遠征的士兵在原地踏步。

范漢儒急了,他抱起她的短大衣,向車廂門口衝了過去,他很健忘,進入夜間行車,車門就已經鎖上了。他只好又扭頭跑回車窗旁邊,遺憾的是,這時,崔總指揮已經辦理完了“貨物”移交手續,陶瑩瑩尾隨著“女同胞”的隊列,向那一排被白雪埋了半截的卡車走去。她兩步一回頭地朝我們這個窗口張望,當她走到卡車旁時還乍著膽子向我們這個窗口搖了搖手。 “看!她的意思是不要這件呢大衣!”我說。 “不行!卡車上會凍死她的。”他急中生智地抄起一個暖壺,“忽”地一下,把熱水澆到窗櫺上。這下可好,不用撬,車窗就開了口子——那冰凍的窗玻璃突然遇熱,炸裂了。風捲著雪,猛地從破裂的大口子鑽了進來。 “你闖了禍了!”我告誡他不要再喊叫陶瑩瑩以免驚動“催命三郎”。可是,這時的范漢儒,已經如同受驚了的野馬,喪失了理性。他把呢子大衣捲成一團擎出車窗,挑著嗓子喊著:“餵!這是你的……這是你的……你到哪個地方?告訴我一聲!快說,車要開了!”

陶瑩瑩已經登上了卡車,再次連連擺手。她微弱的答話聲,被列車“哐當哐當” 的啟動聲淹沒了——列車離開了這個雪原上的小站。 卡車向北。 列車向南。 相背而行。 天各一方…… 范漢儒象拳擊場上被一個具有無窮力量的拳擊手擊敗了一樣,他,頹然地倒在了椅子上。 喜中生悲,悲中生喜,“六點鐘”在洪洞縣界,反串了“蘇三起解”的角色 硬臥車廂裡的煙缸,已經裝滿了我的煙蒂;我又劃著了火柴,續上了一根香煙。 隨著象接力棒一樣——一根接著一根煙卷的燃燒,列車的輪子已經滾過了太原、榆次、太谷,進入了洪洞縣境。我的腦子,也隨著車輪的旋轉,走馬燈似的旋轉個不停。啊!那彎彎曲曲的象蚯蚓一樣爬行的流水是汾河!對!就是火車在汾河河谷奔馳的時候,我的這位倒霉朋友,又接茬演出了一場更倒霉的戲劇。

說起來,這場苦頭純屬范漢儒自找:當他和陶瑩瑩分別時,由於火車拉笛開車,卡車鳴喇叭開拔,在一片嘈雜的聲音中,我們那位崔隊長一崔管理員一崔總指揮,並沒聽見“六點鐘”的呼喊。為了不給崔隊長留下任何一點可疑的痕跡,我們兜里為粘合手指裂口而隨時裝著的橡皮膏,都捐獻出來,用以粘合上那塊破碎了的玻璃窗。 范漢儒沮喪地坐在椅子上。我們象裱糊匠一樣,把一塊一塊的玻璃對上縫口,中間貼了一層層的膠布。經過夥伴們的努力,粘合後的車窗,雖然留下一條子、一道子傷痕,但比剛才大窟窿小眼子的,終歸是強得多了。再把裡扇的車窗重放下來,在貼近窗戶的地方堆放上一些臉盆網兜之類的雜物,如果不仔細觀察,是難以發現那塊破玻璃的。

沉溺在痛苦之中的范漢儒,最初並沒留意我們在幹些什麼。當我蹬著座位從行李架上取下雜什來擋窗戶時,我的腳不小心踩在了他的腿上,他一下從夢境中清醒了過來。一旦他從陶瑩瑩的幻影中回到這節車廂裡,他難以醫治的執拗病就復發了。我剛剛坐在座位上,他就暴躁地站立了起來,不由分說地跳上座椅,把我剛剛從行李架上拿下來的東西,“稀里嘩啦”地重新塞到了行李架上。同時,輕蔑地對我甩了一句:“八擒孟獲——多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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