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雪落黃河靜無聲

第7章 六

雪落黃河靜無聲 从维熙 5215 2018-03-19
遠在關山之外的這個地名,震驚了每個人的心。范漢儒猛然從汽車槽幫裡跳下車來,焦急地問:“是我們一個隊去,還是都去?”事情如此急迫,他顧不得再保守他的秘密了,“那些女號……乾脆我直接對您說吧!我想問問,那個陶瑩瑩…… 她也調往山西嗎?” “她和你有什麼關係?”“黑姚期”驚異不解。 “我求求您,您給田隊長掛個電話問一下吧!”范漢儒頭上急出了汗珠。 “刑滿就業的人員都去。” “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刑期滿了!” 范漢儒用衣袖擦著大腦門上淌下來的汗珠。 “你和她……” “她是我的……我的……未婚妻!”范漢儒已經無法選擇準確的稱呼了。 “黑姚期”動情了:“你上車吧!我去打個電話問問。”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分場部電話室。范漢儒爬上卡車,兩眼直溜溜地看著電話室那扇玻璃門。就在這時,胳膊上早就戴起“紅箍”的崔管理員,披著一件藍棉大衣走了過來。他春風得意地跳上第一輛卡車的踏板,朝一字長蛇的汽車隊晃動一下手中的三角旗,汽車的輪子轉動了。

“停停——”范漢儒扯著嗓子喊著。 “停停——”范漢儒敲打著汽車艙頂。 “催命三郎”從踏板上看見是范漢儒,示威地掏出腰間的手槍,朝他晃了晃說: “范漢儒,你要敢違抗林副統帥的一號戰備疏散令,我處置了你!這是啥子時候?這是戰備疏散的非常時期!給你們這群反革命去找個新窩!”“哐當”一聲,車門關了,他鑽進了汽車艙座。 汽車走遠了,走遠了…… 我們看見“黑姚期”追著汽車跑了幾步,就揚起了兩隻手臂。他像海軍在旗塔上打旗語一樣,把手連連向下擺動。范漢儒站在行李上焦急地凝望著,他拼命想從“黑姚期”的手勢中破譯出陶瑩瑩命運的秘密來;但距離太遠,加上滾起的黃塵遮目——他失望了。 我寬慰他說:“手勢向下,是肯定的意思。說明陶瑩瑩和我們一塊出娘子關。”

“別給我說過年話了。”他沮喪地低下頭。 “你怎麼這麼糊塗,要是否定的意思,姚隊長會左右擺手的。” “有點道理。”他微微露出喜色。 “這就是說,她已經刑滿就業了。”我充當著福爾摩斯,盡量朝有利於“六點鐘”的方面推理,“如果她也到了那兒!老兄,你可就不再是做夢了!” 范漢儒抖了抖肩上披著的雞屎棉襖: “我總覺得有點玄乎!” “瞧著吧!你到晉陽一定會時來運轉。那兒出過鍾情的'蘇三',你小子可別當二十世紀的負心漢!” 他低頭咂摸著我的話。汽車帶起的風,一下吹起了他的棉襖。我一把沒抓住,那件棉襖象面風箏一樣,飄飄悠悠飛向了荒蕪的原野。范漢儒像個瘋子一樣站起來,張開雙臂呼喊著:“讓它飛去吧!連同我們的災難,一塊兒留在這塊土地上。伙計們!別皺眉頭了!哪塊黃土不打糧食!哪塊土地不長青草,連戈壁沙漠上邊還生長'駱駝刺'呢]為什麼要像挨了霜打的一樣,耷拉著腦袋呢!”

眼下,換乘了列車以後。那些霜打的伙伴,臉上漸漸有了生氣,而范漢儒卻耷拉下腦袋了。他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一顆沒有支撐力的葫蘆,依附在我這個藤架上。 “吃半個窩頭吧!” 他搖搖頭。 “泡水吃。” 他又擺擺頭。 “我說'六點鐘',別失望嘛!昨天晚上登火車時,車站的燈光那麼暗,怎麼能分辨出她來了沒有呢?”我盡量寬慰著他說,“那麼多長頭髮的女同胞,就是火眼金睛也難以分出張三、李四來。你不能以此斷定陶瑩瑩就一定沒有來呀!” 他蠕動著起了一圈火泡的厚嘴唇,向我解釋:“不,不,我沒有想她,我是……” “你在想誰?想'黑姚期'?”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把他的一隻手塞在我的手心裡。這時我才發現他所以不吃不喝,並不只是屬於精神因素——他在發著高燒。我摸摸他的臉頰,又摸摸他的大腦門,熱得如同火炭,我頓時愣住了。怎麼辦呢?這是一趟拉運“特殊貨物”的列車,而又是在這樣特殊的年代;列車上除了司機司爐和乘警是專職人員外,所有的“乘務員”都是由戴“紅箍”的人擔任,而押送我們出娘子關的總指揮就是那位青雲直上的“催命三郎”。 “小道消息”傳出,他不僅僅是押送我們,還要在山酉勞改單位長期落腳——因為有人看見他的愛人也登上了這列火車。這真是罪孽!

說來也巧,說著曹操曹操就到。我和夥伴們正談論著要去找他想辦法時,他披著一件藍棉大衣,帶著兩個隨從,巡察到這個車廂裡來了。據說,喜歡披著大衣是老幹部的游擊習氣;我們這位總指揮,年齡和資歷都不老,只打過耙,沒打過仗,可他也喜歡披著大衣;好像這樣可以顯示其身份,抖出他的威風似的。怎奈,這節“老右”的車廂太擠了,而這些不卑不亢的“腐儒”們,又不肯為總指揮間開一條路。他只好用手揪著棉大衣的衣襟,在橫倒豎臥的人縫以及旅行袋、包裹中,高抬著兩隻穿著翻毛大頭鞋的腳穿行。 “報告崔隊長!這兒有人發了高燒。”他走到我們的座位分時,我向他匯報。 “叫崔總指揮。”他身後那個隨從糾正著我的謬誤。 夥伴們七嘴八舌地向他陳述情況:意思不外是讓這位總指揮解決一下急難。崔隊長平日就有用眼角窺探我們的習慣、此時,他朝病號斜乜一下,發現靠在座位上發高燒的竟是范漢儒,一下子記起了前嫌。他撇撇嘴說:“他拔草時健壯得很,這時能有啥子病?我看是偷吃雞蛋多了,撐的!”

范漢儒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你是國家幹部,請你嘴上長點德性!剛才你上卡車時,不是拿出手槍來了嗎!你照我腦門來一槍吧!然後開膛剖肝,看看我的腸道有沒有一個雞蛋星兒!我是中國的知識分子,我懂得自愛!你說我'反革命''極右派'我都聽著,可是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他從胸膛憋出來這段話後,象喝醉酒的醉漢一樣,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撩開襯衣,露出光光肚皮,憤憤地說, “哪位身上帶著削蘋果的刀子,遞給崔隊長!讓他扒開我的腸胃,看看是……”范漢儒搖搖晃晃地倒在了椅子上——他有些燒糊塗了。 車廂里頓時炸了鍋,“不平則嗚”之聲,從車廂每個角落傳來: “崔隊長!延誤了治療時間,你可要負責任。”

“我們都是摘了帽子的'右派'了!按政策應當有享受醫療的權利。” “我們要上書黨中央,告你踐踏勞改政策!” 儘管“啥子隊長”正值春風得意之時,但他畢竟是沒經過大陣勢的“雛兒”,在亂哄哄的抗議聲中,他有些心虛了。為了不失體面,他咋唬范漢儒說:“告訴你,車廂中鬧事都是你挑起來的,你要是啥子病也沒有,到了山西咱們再算帳!政府對一切罪犯都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現在,你們去個人到九號車廂裡,把隨車的醫生找來吧!”說完,他匆匆在一張紙片上寫了“通行”二字,並籤上他的大名後,就到前邊的車廂去巡視了。 我自願為范漢儒去尋找醫生,一則可以串車廂看看車裡的全部“貨色”,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在女同胞的車廂中,能找到“六點鐘”時刻掛念的陶瑩瑩。拉開我們車廂的門,我立刻驚異地站住了:陶瑩瑩正站在車廂和車廂接連的過道上。她不再穿著帶有號碼的黑色囚服了,上身穿著一件半舊的黑呢短大衣,腿上穿著一條古銅色的燈芯絨的軍褲,脖子上圍著一條花格圍巾——她手提著一個醫療箱,似正想推門走進我們的車廂,但又十分躊躇的樣子;我拉車門的聲音,使她迅速轉過身來,並且發現了我。我欣喜到不能克制的程度,激動地伸出一隻手:

“你好!陶醫生!” 她持重地看了看我,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我……我……我不認識你。” “不能一獲得了自由,就得了健忘症嘛!”我說,“在那塊土地上,我不是還為范漢儒同志,裝瘋賣傻地給你拍過'無線電報'嗎?'范漢儒這小子又去養雞啦!' 當時,你在田埂埝上還向我點頭表示過謝意呢!” “噢!”她的記憶復活了,向我伸出手來。 “為什麼站在這兒挨凍?”我問。 “我也說不清為什麼:我串車廂巡診,走到你們這個車廂門口,不大好意思……” 她很窘。不知是由於她天性喜歡低頭,還是當女囚時,低慣了頭,她和我說話時,兩眼一直看著腳尖。 “你來得正好,總指揮正命令我到九號車廂去找隨車醫生呢!真想不到就是你。”

“有病號?” “范漢儒。” 當我把陶瑩瑩引進我們車廂時,她如同一個受到夾道歡迎的“首長”。有人鼓掌,有人歡呼,更多的是向她行注目禮。那熱烈勁兒,絕不亞於高爾基的小說《二十六個和一個》中,那個女主人公出現在眾多粗獷男工面前時的情景。其實,按世俗的觀點來解釋,她的身分比我們中間任何一個都要卑賤,因為她當過地地道道的囚徒。但她在車廂裡所受到的禮遇,在“男兒國”中可謂盛況空前。儘管車廂裡已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了,我們還是把范漢儒坐著的那兩排椅子騰空。讓給陶瑩瑩和“六點鐘”,以便於她為他檢查身體和說一些他們之間該傾吐的那些語言。 嘈雜混亂的車廂頓時安靜下來。就好像這是一節行李車,雖然塞得滿滿的,但都是一些沒生命的貨物。我擠在過道那邊的伙伴中間,雖然很想看看這幕悲劇生活中的喜劇,但理智在告訴我,應該多給他倆一點自由空間。我和夥伴們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把頭轉向車窗。

窗外飄著白雪…… 遮天蓋地飄飄悠悠…… 雖說我的兩眼望著粉雕玉琢的銀色世界,可是耳朵似乎丟在了那“半球”: “我還以為你留在……”聲音很輕,好像來自另一個遙遠的世界,“真想不到……” “我剛留場就業半個月,看起來好像是命運使我們……” “那邊有黃河……黃河。” “三十九度三!” “那邊有'重耳走國'的遺址。” “給你打針吧!” “那邊的平陽府是堯的故鄉。” “疼嗎?” “唐朝大詩人王維、元縝、白居易,還有柳宗元都祖籍山西。” “再吃兩片藥吧!” “那兒還出土'烏金、墨玉'。” “水!有開水嗎?” 我猛然驚醒,忙從火車的小桌下拿出暖責來,遞過去。我遞過曖壺後,馬上退回到這“半球”來。

喝水聲,一口接著一口…… 火車的鳴笛聲…… 列車的奔馳聲…… 列車鑽進了長長的隧洞。 白雪突然消失。 車廂一片幽暗…… 那“半球”沒有低語聲了。 隧洞是這麼長啊!真長! “大概此刻還有人嫌短吧!”我想,“對!火車應該在這裡突然拉閘,停車,或者是'紅衛兵'勒令火車在這停上兩天一夜。” “霍”地一下,世界又明亮了,亮得扎眼。 低語聲重新開始: “你喜歡古老的黃河嗎?” “嗯!” “我爸爸在黃河套背過纖繩!” “真!” “黃河大合唱,開頭怎麼唱來著?” “'我站在高山之巔,望黃河滾滾,奔向東南。'” “我們能看見黃河嗎?” “能。有棉被嗎?” 我再次過到那“半球”,麻利地打開范漢儒的行囊。糟了:一股濃重的雞糞氣味,撲鼻而來。我忙把他的行李重新捆好。在我動手解自己行囊的時候,陶瑩瑩說了聲:“不必了”,便把自己的短呢大衣蓋在蜷臥在車座上的范漢儒身上。我怕他冷,又把自己的破皮襖蓋在了陶瑩瑩的短呢大衣之上。 “他有點燒糊塗了。”她說。 “也許是興奮的。” “讓他好好睡一會兒吧!要多叫他喝水。”陶瑩瑩用手攤攤她棉衣上的褶紋,開始收拾聽診器、針頭,“他身體挺結實,出兩身汗燒就能退下去。你們注意,不要叫他吹風,再受涼容易轉成肺炎!” “陶醫生!你再坐一會兒。觀察一會范漢儒的病情再走嘛!咱們都是在歷史火車頭拐彎的時候被拋出來的'同類',有著共同的話題。”我挽留她。我想和她談談。 她站了起來:“不了!我還要到別的車廂看看。” “那你把呢大衣帶走,車裡沒暖氣。”我動手掀開我那件破皮襖,想把她那件衣服拽出來。 她制止我說:“他剛睡著,別動了。我還要過來的。” 見她執意要走,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陶醫生!我們被發配到山西哪兒?你知道嗎?” “不知道。”她搖搖頭。 “你吶?是不是不能和我們在一塊?” 她的目光黯淡了:“真不知道哪塊黃土是我的墳地!我們女就業隊上卡車的時候,田隊長倒是透露給我>點風聲。說山西有二十多個勞改點,有磚廠,有礦山,當然更多的是農場,連她也不知道我們女隊在哪兒落腳。說實在的,當時我不太關心去山西哪兒,只關心你們'右派'隊是不是來山西。因為……田隊長倒是把這個底告訴我了。所以,我知道你們也在這趟火車上。” 一提在哪兒搭窩,夥伴們都圍攏了上來,把陶瑩瑩當成了“消息靈通”人士,亂哄哄的提著各式各樣的問題 “你當跟車醫生,沒聽見'總指揮'漏出過一點口風?” “你總比我們知道得多一點呀!比如是去雁北?還是晉中?晉南?” “相信我們吧!我們絕對保密。” 車廂裡的一雙雙眼睛,都渴望著陶瑩瑩的回答。 陶瑩瑩的臉色緋紅。顯然,在她的境遇中,從沒有受到過如此的信任;她窘得半低著頭,激動地說:“我……我很感謝大家。別看我肩膀上背著個藥箱,好像比你們要強一點似的;不,因為我在大學是學醫的,勞改隊是用我一技之長。其實,我比大家犯的錯誤要嚴重,和大家身分不能相比;如果命運能把我們支配到一個勞改單位去,大家就會慢慢地知道。”她似乎怕我們再提出什麼問題,深情地凝視了昏睡的范漢儒一眼,就背起藥箱走向車門。 我們似乎比剛才更熟悉了,招呼她: “再見!再見!” 她激動異常,還沒步出我們這節車廂,眼角就湧出淚花。 門響了一下。 她——去了。 我坐在范漢儒的身旁,默默地回想著剛才的一幕,心裡感到非常充實,並為“六點鐘”的未來而由衷地高興。她的確很漂亮,面孔甜而不俗,五官雅而不嬌。如果用古典小說中的詞彙來比喻,她一舉一動,不屬於“小家碧玉”的形象,而應納入“大家閨秀”的範疇。唯一使我感到有點費解的,倒是她顯得太壓抑了,就像一個身上背著沉重包袱的行者,彎腰駝背地走著她漫長的驛路。但就是這樣一個瑩瑩,在稻田地里居然敢冒“催命三郎”之大不韙,主動頂起降臨在范漢儒頭上的“雷”,幹出使人瞠目結舌的事情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