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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

雪落黃河靜無聲 从维熙 5533 2018-03-19
他走了。 稻田又恢復了平靜。 這裡象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只能聽見“嘿嘿”用力的拔草聲。我回過頭望望“六點鐘”,既慶幸他躲過一場災難,又同情他面臨的處境。看他吭哧吭哧拔草的樣子,實在太狼狽了:他腰變得像一張弓,大腦門都快挨到了秧苗;外加上他爹媽遺傳給他一雙近視眼,他不得不仔仔細細地分辨著稗草和稻苗,以防風波再起。由於笨拙,他渾身濺滿了泥點,說得形像一點,幾乎與在豬圈泥塘里打過滾的公豬沒有一點差別。他對他這副尊容毫無所知,只是一個勁地拔!拔!那勁頭就像一台開足了馬力的除草機。 我出於友情,趟水走到他的身邊想助他一臂之力。哪知剛剛彎下腰,就被他拉起來。他甩著手上的泥水,質問我說: “你要幹什麼?”

“幫幫忙。” “我幹嗎要你幫忙?” “看不見嗎?你成了全隊的尾巴。” “你幫忙,我不也是全隊的尾巴嗎?”他反問著我。 “馬上叫你追上大隊。” “我說老弟!那是憑藉外力鑽到前面去的,我實際上不還是個尾巴嗎?我不要那虛假的勞動成績。”他向我瞪圓兩隻牛眼,“你馬上給我走開。” “你考慮到了後果沒有?”我提醒他說。 “有啥子後果?”他學著崔隊長的四川腔,“批我?鬥我?隨那個啥子隊長的便,我范漢儒一不投機,二不取巧,拿出吃奶的勁幹活了,對得起天地良心。” “少說廢話。”我弓下身腰,開始拔他稻壟中的雜草;同時,有意用感情撥動他的心弦說:“你大概忘了吧:在我身體消瘦得像搓扳的飢荒年月,我們倆曾對著長空皓月,相濡以沫,共同吞下那十四個雞蛋。”

“那和拔草是兩碼事。”他再次把我弓著的身子拉起來,“你該了解我的秉性。請你尊重一點我的個性,我最忌諱人家對我進行不需要的施捨。” 多餘的話不用說了,我終於被他“驅逐出境”。當我無可奈何地離開他的地段時,有意無意地向埂埝那邊望了一眼。我驚異地發現,陶瑩瑩正在失神地凝思。很顯然,剛才我和“六點鐘”這段對話,無一遺漏地都灌進了她的耳朵;她手攥著一把稗草,對著水面出神,意然忘記了把它甩到埂埝上來。 她究竟在想什麼呢?回憶剛才那幕“戲”中她扮演的角色?還是正用她那桿心秤衡量著范漢儒這個人的價值?不,也許是憧憬著她生命的未來,在編織著一個綺麗的夢吧?真要感謝崔隊長的恩賜,如果不把他發配到水田裡來,他和她儘管心心相印,但也許會隨著歲月流逝而互相淡忘。因為人們需要互相了解——特別是愛情。而人和人的互相了解,沒有比在患難中更容易的了。一個眼波,一絲微笑,都能展示一個人的整個靈魂世界;而他倆共同為八棵稻苗承擔責任,不是比眼波、微笑更有實際內容嗎?至於那團草到底是誰甩在埂埝上去的,鬼才知道!反正這團草已經當了他們的媒介,那八棵稻苗已經當了他倆之間穿針引線的“紅娘”;牽線人不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而正是我們那位左眼視力極強的崔隊長!

天陰了。 下雨了。 這塊土地也像“六點鐘”一樣,有著它自己的獨特脾氣。由於它緊挨著多雨的渤海灣,一片雲彩就能帶過來一陣雨。雨,對於我們是災難,就是天上銀河開了口子,我們也要像定海外那樣“定”在水田裡,一直熬到收工的鐘點。那些女囚雖然身分不如我們,可是卻享受著我們享受不到的待遇:刮大風、下大雪;或雨天、霧天,都立刻集合隊伍,打道回府。此時,雲彩抬著海過來了,迷迷濛濛的雨霧頓時速了綠油油的稻田;女號集合的哨子聲,在隆隆雷鳴中尖厲地響了起來。 我深深為范漢儒感到遺憾,假如沒有這場驟然而來的雷雨,他和陶瑩瑩能夠多聚會一些時間;儘管他們之間不能傾吐一句心聲,但互相多看上幾眼也是好的。對於有情的人兒,傳遞感情信息何必非靠語言?每個眼波,都是照亮對方心靈的閃電;一顰一笑,都能牽動對方的整個中樞神經。然而,天公很不作美,只給了他倆一個多小時的心電感應時間,就掐斷了電源,這真是有點太殘酷了。然而,“六點鐘” 對天上的雷聲和尖厲的笛哨聲,充耳不聞,就好像他耳朵聾了一樣,身子彎成個大問號,只顧奮力拔草。看樣子,他不甘心充當名落孫山的角色,正竭盡全力追趕著前邊的伙伴哩!

雨落聲…… 雷響著…… 哨嗚著…… 陶瑩瑩已經在埂埝上穿鞋了,她幾次把目光投射到范漢儒的身上;甚至在她穿好鞍之後,有意消磨時間地往圓帽裡塞她的頭髮,並用力咳嗽一聲,以圖喚起“六點鐘”的注意和感情上的回應。可是范漢儒還在彎腰拔草。沒辦法,我只好再次跑到他的身旁,一把拉直了他的身子,向他喝道:“傻瓜!天下雨了!” “下點雨好,幹活涼快。”他又彎下身去。 我再次把他拉起:“你看看鳳去樓空了!” “這兒只有水鳥,哪有彩鳳?”他不耐煩地向我打渾。 我賭氣地摘下他那副近視鏡,在雨水中衝了衝上邊的泥巴,又擦擦乾淨,給他按在鼻樑上說:“你看看!你的未知數藉著水道走了。” 這時,范漢儒才發現他身旁世界發生的變化,他不解地問:“她們為什麼提前收工了?”

“怕囚徒借雨幕逃跑。” 范漢儒惆悵地笑了笑:“真可惜……哎!你為什麼早不提醒我?” “老弟!兒女情長的事兒,沒有要隨身'保姆”提醒的。 ”我說,“人家剛才在埂埝上站了半天,想和你用眼睛告個別,可你像頭耙地的水牛,只知道幹活。現在,這副後悔藥你自己咽了吧!活該! ” 好在崔隊長不知到哪兒避雨去了,我倆可以盡情地向周圍眺望。眺望什麼?尋覓陶瑩瑩的身影!我想:此時如果能叫我這位大腦門的朋友看上一眼陶瑩瑩,他惆悵的心靈,或許能得到一點慰藉。別看這個“四眼”,分不清稻畝和稗草,在尋找陶瑩瑩身影的本領上,卻比我高明得多。他猛然向雨幕中一指,欣喜地叫道:“看!她在那兒!往這邊瞧!那棵大柳樹……瞧見了嗎?她正從柳權上摘下她的紅藥箱,朝咱倆這兒看呢!”

可不是嗎!陶瑩瑩藉著抹去臉上雨水的當兒,把手搭成雨遮,迅速地向范漢儒看了一眼,就匆匆走進了女囚的隊列。她排在隊尾,那醫藥箱上的紅十字;象城裡汽車上的紅色尾燈,在雨幕裡閃了幾間就不見了。 來也匆匆。 去也匆匆。 我們都冷得站在水田裡抱緊了肩膀,惟有范漢儒顯得比任何人都有活力,他又弓下身腰,吭哧吭哧地拔草了。他一邊拔草,還一邊抖開他那五音不全的破鑼嗓子,唱起了蘇聯電影中的一支情歌: 你從前是這樣, 現在還是這樣, 哥薩克, 勇敢的鷹。 為什麼? 我們見面又要重逢! 你擾亂了—— 我心中的平靜! …… “呆子——” “傻瓜——” “氣迷心——” “六點鐘——'

我們用褒貶兼而有之的各種綽號呼喊他,叫他停止這種高消耗、低效能的勞動。道理十分簡單:疾風暴雨下,草和苗都在不斷地搖擺,要想準確地拔下稗草留下稻苗,難度比得上海裡尋針;與其浪費無謂的體力,還不如抱上肩膀休息一會的好。可是范漢儒,確實對得起“六點鐘”的稱號,他不願捨棄分秒時間,一絲不苟地繼續拔草。在這廣漠的大地上,他像一隻在淒風苦雨裡不知疲倦的小甲蟲,只是爬呀!爬呀!不停地向前爬去。直到他趕上了我們的活段為止。 我非常心疼我的朋友。在收工的路上,我半開玩笑地問他: “你小子是吃石頭子兒長大的吧?” “和你一樣,是五穀雜糧餵大的。” “噢!那你身上一定缺一根感覺神經。'鞭子雨'抽著你,你的腰不疼嗎?”

“咬緊牙關就是了。”他滿有興味地說,“你看過那幅俄羅斯列賓的名畫《縴夫》嗎?那些把粗粗繩索系在光板脊樑上的縴夫,身上背著看不見的黑十字架,永遠不知疲倦地往前走,他們走過的地方,給世界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范漢儒動情地對我說,“我爸爸是個教授,在抗日戰爭期間向南逃難時,跑到山西風陵渡,日本兵炸沉了黃河渡船。他被日本兵抓了去,當了半年的縴夫,每天沿著黃河灘,往風陵渡拉運戰爭物資。頭上暴日曬,腳下沙石磨,縴夫的繩索勒進了肉裡,蹭著骨頭,爸爸告訴我。他曾幾次起了向那個苦難世界告別的念頭;但是黃河的排天濁浪告訴他,你是偉大黃河的子孫,炎黃後代是不可征服的。後來,藉著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和三個受難的縴夫結伴跑了。所以,我爸爸非常崇敬縴夫,並把在伏樂加河上縴夫拉縴的那幅名畫,掛在他臥室最顯眼的地方,我倒霉以後,他曾把我叫到那幅畫前對我說:'漢儒!你可能也要去拉縴了!不是給日本人拉!也不是像伏爾加河上的縴夫給俄羅斯的貴族老爺們拉。你是給養育你的人民拉縴,無論多苦,都該咬緊牙關,象真正的縴夫那樣,一步一個腳窩。記住!爸爸就是從那幾個月的縴夫生活中,理解了人生的意義的!'葉濤!我把爸爸對我的這段贈言,刻在心上了;我承受的災難再大,也不能做一個黃河的不肖子孫。”

他在追憶這段往事時,神情特別激動;我在雨水里,聽著這個受苦人兒的內心自白,尤其為之動情。他的生命像一條湍急的河流,今天,我好像突然尋覓到了這條河的生命源頭,不禁對我這位朋友肅然起敬。在我的伙伴中,因承受不住苦難的壓力,變形者有之,怨氣沖天者有之,消極悲觀者有之……唯有“六點鐘”,視苦難若烏有。此時,在大雨滂淪的路上,他嘴唇凍得發紫。但卻在神經質地憨笑呢! “你?在想什麼?”我問他。 “想掛女字旁的她。真有意思……”他自得其樂地笑道。 “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有膽量來搶我肩上的擔子。葉濤,別看她表面上像個穿黑衣的恬靜修女,骨頭還硬得像鋼筋水泥哩!” “但願她也是個黃河優秀的子孫,不然,和我們這位大腦門就不般配了!”我為他助興說。

他似乎沒聽見我的祝詞,沉醉地說:“一個女囚,在萬物間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小小螢火蟲,可是在那一瞬間,竟然放出她全部的光亮!真不簡單!” “她是螢光,你是流火。”我脫口而出。 “我不愛聽讚美詩,你說點真格的。” “很不錯。只是……只是你今天對人家有點失禮,你沒對人家作出任何感情上的回報。”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得想個法兒,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呀!” 他揚起濕淋淋的衣袖,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辦法馬上從他大腦門裡蹦出來了。 “這麼辦吧!反正明天在稻田還會碰到她,事先我寫好一封信,用塑料紙包好,我再墜上一個泥塊,隔著埂埝扔過去,用不著郵差就寄到她手裡了。” “你要是不方便,我給你當義務郵差。”我說。 “不用!不用!”他得意地搖著頭。 夢! 完全是個夢。 當天晚上,隊里幹部發生了人事變化。不知為什麼,那位“啥子隊長”突然被調去當了食堂管理員。群龍無首,天又連著下雨,我們在家裡待命兩天,兩天以後,新的勞改隊長來了——不是別人,竟是深受“老右”崇敬的“黑姚期”返回我們這支勞改隊了。我們自發地跑出宿舍,對他進行了夾道歡迎。他列隊集合時的第一句話就是呼喊“六點鐘”的名字: “范漢儒!” “有。” “明天你還去當你的雞倌。”他頒布了第一道命令。 “姚隊長,讓我下稻田吧!我……” “黑姚期”抖開豁亮嗓門,截斷范漢儒的話說:“讓你下稻田的決定,就是亂彈琴。有的剛轉業到勞改戰線上來的干部,還不懂領導生產,還不懂得怎樣洗滌人的靈魂。還好,問題發現得早,現在又把我調回來了。” “您怎麼知道我們的事情?”范漢儒斗膽問了一句。 “有耳報神。”他有點得意地說,“因為有人拔草時裡邊摻有幾根稻苗,工地鬧了一場不小的風波哩!隊長追查,全體人員大眼瞪小眼地得著,這像話嗎?” “您在現場?” “這個……”“黑姚期”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自己黝黑的臉,“告訴你們也沒關係。管女號的田隊長,她……她是我老婆,這回,你們一切就都明白了吧!” 我們嘩地一聲,笑了。 這天晚上,在房檐的滴水聲中,我和范漢儒進行分別前的談話: “明天,你要卷行李了。傳信的任務交給我吧!”我說 “這件事弄得不好會牽連你。”他思忖了老半天,說,“為了叫她知道我的去向,當她經過'楚河漢界'時,你就像'敬德裝瘋'一樣,自言自語地說:'范漢儒那小子,又戴上雞倌的紗帽翅了',聲音要大一點,好叫她聽清楚。省得叫她像雷達搜索飛機一樣,在稻田尋找我這個目標。” “行。還有什麼囑託?” “我看這就夠了。她是個聰明人,用不著多說什麼。明天早上四點鐘,我要準時給雞去拌食呢!睡吧!” 房檐滾落著水珠,滴滴答答…… 在大自然的“催眠曲”中,他閉上了睫毛。 列車上曾出現了“海市蜃樓”的幻景,不過,時間太短促了 車窗外有敲打車窗的聲音。 那不是雨滴,而是雪粒…… 北國初雪,車窗外奔跑著的電桿、樹林、村舍、山巒,都無一例外地穿起了一身素縞銀衫。 我趴在硬臥舖位上,望著車窗外斜飛的雪花,因酣睡而中斷了的思緒,重新索繞於懷:對!也是這樣漫天皆白的嚴冬,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告訴我們為什麼,我們這些已經摘帽的“老右”,和刑滿釋放的牛鬼蛇神,通通被裝進列車車廂,從渤海灣拋向山西。 白的是雪…… 紅的是血…… 我們擠在吃得過飽的車廂中,驚魂未定地向外望著:牆上書寫的一律是“油炸” “砸爛”“血戰”“炮轟”……一類刺激人視覺神經的字眼。混亂的街市,瘋狂的人群,武鬥的棍棒,飄飛的字屑;甚至在娘子關的山巒上,都掛上了“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殷紅橫標。在團團飄飛的白雪中,那橫標像一面浸透了鮮血的長幅布,顯得格外扎眼。 昔日精力充沛得像頭公牛一樣的范漢儒,斜靠在我的肩膀上,緊緊閉合著雙目。在車上,他已經一天一夜未進食了,走走停停的列車,一天一夜才把我們拉出了娘子關,進入了晉陽地界。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他不願意離開他經營了幾年的養雞場。但一場十級颱風,連“大樹”都給連根拔了起來,一片樹葉還能頂得住席捲大地的旋風嗎?記得,當我們突然接到調離命令時,別人都在忙著收拾行囊雜什,而他卻瘋了一樣跑向雞舍,抄起了一把大掃帚,只是掃!掃!掃!不停地掃。雞舍內外倒是打掃得乾乾淨淨了,可是他那身沾滿雞屎的“雞倌服”——一身破棉襖棉褲,沒來得及換,就登上了卡車。 當時,我們只當是場內的調動,因而並不太壓抑。只是“黑姚期”面色陰沉,一直在卡車旁轉來轉去,似有重重心事。我們寬慰姚隊長說: “過幾天,我們集體來看您。” “您知道我們調到哪兒去,也可以去看看我們麼!” “姚隊長!我們到底調到哪個隊去?””范漢儒半路插出一槓子,“那個隊有養雞的活兒嗎? ” 這時,“黑姚期”才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看著周圍沒有戴“紅箍”的造反派,迅速地吐出了兩個字:“山西——” 啊?大嘩之後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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