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雪落黃河靜無聲

第5章 四

雪落黃河靜無聲 从维熙 4784 2018-03-19
“是殺了人。不,比殺人還嚴重。”她語無倫次地說。 “我留在醫院使用期間,出了一起醫療事故……不,我的話,你不要當真,不要當真!”她把臉對著我,我看見她的淚花滴在囚衣上。 老弟!我確信她的話是真實的。她的話完全經得起邏輯的推理:她是個留用改造的醫生,又釀成重大醫療事故,給她穿上這身囚衣,不是合情合理的嗎?我馬上安慰她說:“別難過!刑期總會熬過去的。你有什麼事要託我代辦的嗎?我們'二勞改'總比你們'大勞改'要自由一點,比如:給家裡寄個信什麼的……” “我和家庭斷絕了關係。”她哆嗦著嘴角。 “你的父母就那麼狠心?” “不怨他們,怨我自己。” “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嗎?”我真是欲罷而不能了。

“不能再說話了。”她匆匆用衣襟揉揉眼窩上的淚痕。 “那些養雞的女號正伸著脖子朝這裡張望呢!” “老弟!這就是我比霧還要模糊的夢。你可以猜測到,在雞房工作時我們完全像不相識的陌生人,但是我們的心田裡已經並不陌生了。我拿起一隻只病雞觀看病情時,她站在我身旁,做我的助手,不斷記錄著我的每一句話;儘管她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看見她的手指在哆嗦,以致使紙頁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還用問嗎?這是她心河蕩起來的波浪,正在淹沒著她自己。她的臉一會兒白了,一會兒又泛起只有少女才會有的紅暈……我們共同完成尋查雞瘟病源後,一股濃重的惜別之情,從我心底油然而生。她不敢流露一點點這種心情,背起紅十字藥箱徑自去了。老弟!我真想追上去、向她說兩句我應該說的話。可是返回咱們隊的路線,和她的去向正好相反;我如果追上去,和她同路而行的話,我的心願可能會得到某種滿足,但會給她帶來無窮盡的麻煩。因為那兒是'女兒國',她們對男人的敏感,就如同'男兒國'對她們的敏感一樣,任何一點不慎,都將造成難以預料的惡果。為了避嫌,我跑上一個高土崗子,貌似巡視雞房的環境,實則把視線的焦點對準她的背影,她,越走越遠了,眼看就要從我的視野中消失,突然像走累了的行者一樣,靠在路旁的一棵大柳樹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把頭轉向我站著的高土崗,似乎朝我點了點頭,然後就消失在雜樹叢中……”

我幾乎聽得呆了。 “好個'六點鐘'!你居然有這樣的好運氣,在咱們一百多號'老右'裡,你算是獨占熬頭了。” 范漢儒嘆了口氣:“誰知道是喜劇還是悲劇呢?反正這台戲的大幕已經拉開了,讓我忘了她已經是不可能了。可是,'催命三郎'偏在這時候把我調離雞場,再難有見她一面的機會了。唉!這真是雷公劈豆腐,我只能聽天由命了。” “不。不是這樣。”我從炕上支起身子,“正好相反,你離開雞房和她見面的機會不會減少,反而會增多。” 范漢儒失意地搖搖頭,摘下他的近視鏡:“別給我吃開心丸了,明天還要去稻田突擊拔草,睡吧!!”說著,他把眼鏡放進眼鏡盒裡,翻過身子,把脊背甩給了我。

我硬是把他的身子扳過來:“我不是給你吃開心丸,而是給你吃定心丸。你久在雞場幹活,不知道天下大事,我告訴你吧!咱們那塊稻地和女號那片稻田緊挨著……” 範當儒這下可來勁了:“真的?” “那個背紅藥箱的女獄醫,咱們一百多位'老右'都見過。”我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說,“她長得很甜,就連她皺眉的樣兒都是一種美的創作。這群酸秀才偷偷給她起了一個綽號——'蠟人'!” “蠟人?” “形容她的形象麼!” 范漢儒咧著嘴笑了。 “你小子高興了吧?” 范漢儒一下從炕上坐了起來:“你們怎麼發現她的?” “對不起,我困了,明天在出工的路上,我再對你細說吧……!”

稗草當了他和她的媒介,八棵稻苗當了她和他的紅娘 “哼——哈——”千奇百怪的呼嚕聲,當真傳進了我的耳鼓。這是西去的列車,進入了夜間行車後,硬席臥舖的旅客發出的“雷鳴”。 我疲憊地躺在了自己的舖位上,翻來复去也難以成眠。之所以如此,不是由於車廂內“呼嚕音樂會”的干擾——勞改隊大炕上演奏的“呼嚕交響樂”,比車廂裡的“音樂會”不知要高多少分貝。我所以遲遲不能入睡,實因在那片水稻田裡,陶瑩瑩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女囚出工一向比我們要早,這天也不例外,當我們來到和她們相鄰的稻田時,那些穿著一色黑囚服的女犯,已經弓腰在稻田裡拔草了。 荷槍的戰士,在大堤上來回走動。三角形的警戒旗,在稻田裡獵獵飛揚。

久在雞房單獨工作的范漢儒,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陣勢。他吃驚地撞了我肩膀一下,低聲問道: “那三角旗是什麼意思?” “標誌著楚河漢界。女號要是越界旗一步,戰士要鳴槍警告;再要往前走,戰士可以以逃跑犯對待。” 范漢儒倒吸了一口涼氣:“相對地說,我們倒是自由人了!” “反正比陶瑩瑩自由。” “怎麼看不見她?”他挑著脖子向挨著我們的那片稻田張望,“你看,在稻田埂埝上背著手走的中年婦女,那是她們的田隊長……她怎麼沒有來工地?” 我看了看,確實不見陶瑩瑩。往常,我們來稻田乾活時,她就像田隊長的影子,背著紅藥箱尾隨在隊長身後。只是在女囚中有紮了腳的,或在烈日的蒸烤下中了暑的,她才離開那位女隊長,施行她救死扶傷的獄醫職責。在我的印象裡,她雖然外貌嬌弱,實則是一個十分果敢的人:有一次,一個女囚在插秧時節發了癔症,在水田裡打起滾來;工地上頓時亂了,荷槍的戰士跑過來,拼命想把她拖出水田。但癔症患者在瘋狂的時候,產生了超人的蠻力;任憑那個戰士怎麼用力,也拖她不動,反而被狠狠咬了一口。正在這時,陶瑩瑩趕來了。她沒顧得脫去鞋子,就跳進了水田,推開戰士,狠狠掐了她“人中”一下。那女囚立刻象洩了氣的皮球一樣,不在水田中滾來滾去了;片刻之間,又像個正常人一樣去彎腰插秧了。因此,這個背著紅藥箱的女獄醫,立刻贏得了女囚——包括我們的刮目相看,成為我們每次來幹活必用眼睛尋找的人物。

今天,堤牆上確實沒有她的踪影。這使得范漢儒非常失望。 “胡看個啥子?”背後傳來崔隊長的吆喝,“還不下水田拔草?” “真是'催命三郎'。”范漢儒嘟噥著,“管天管地,連眼睛往哪兒看他也管!” “你還是識相一點吧,小心給你小鞋穿。” “為個啥子?”“六點鐘”學著他的腔調問我。 “這個'啥子'報復心極強。他那隻'左視眼'算是盯上你了。”我邊說邊脫鞋,挽起褲腿,跳下稻田,開始拔草。 果然不出所料,幹活還不到一個小時,“啥子隊長”在埂埝上喊叫起來:“這是啥子人幹的?讓你們搞拔草競賽,不是叫你們搞反革命破壞!” 我們都誠惶誠恐地回過頭來,只看見崔隊長站在埂埝上,將一把帶泥的草叢,怒氣沖沖地舉在半空中,高聲訓斥道:“來這兒是叫你們拔草,誰叫你們拔苗!你們睜眼瞅瞅,這是啥子東西?”他用手指從草叢中,抽出幾根稻苗,聲音猛竄了八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革裡混著八根稻苗!這是啥子人幹的?”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就連在我們身旁那片稻田裡拔草的女囚,也都停下活兒朝我們這邊觀望。我本能地想到了“六點鐘”,這不僅因為他戴著近視鏡,而且他是頭一次下稻田乾活,很可能分不清稻苗和稗草。我擔心地向周圍看了看,可不是麼,他遠遠地被我們甩在了後邊,而崔隊長檢查研草的地方,離他那兒最近。顯然,是這位“大腦門”把這團帶泥的草叢拋到埂埝上去的。 “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是啥子人幹的?”崔隊長用眼角睨著范漢儒,這是給“六點鐘”送去了信號。 空氣凝固了。 范漢儒雖然是養雞行家,對稻田活兒完全是個門外漢。他直挺挺地像個樹樁子一樣,站在泥水里,用衣襟擦著他那副近視眼鏡。我暗暗地為他著急,真想為他把這副擔子挑過來。只可惜我這兒離他那兒太遠了,就是主動承擔責任說那幾顆稻苗是我拔下來的,崔隊長也不會相信的。他倒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把眼鏡戴上鼻樑以後,就低著頭摳手上的泥巴。

“我再說一遍,這是啥子人幹的?”崔隊長下了最後通牒,“要是他死不承認,我可要點他的名了。讓大家看看他是個啥子東西!” 這等於不點名的點名,夥伴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朝范漢儒投射過去。這位英語說得爛熟的洋秀才,以養雞名震全場的土博士,此時卻顯得異常遲鈍。他如同不知道那稗草是他拔下來的一樣,搓完手上的泥巴,看看自已遠遠地落在後面,竟然俯下身子奮力拔草了。 “范漢儒——”崔隊長終於直呼他的名字。 他剛彎下的腰趕忙直了起來:“我在這兒。” “這稻苗分明是你拔下來的。你裝啥子呆傻?”崔隊長抖落著那幾根稻苗,氣勢洶洶地朝他喊著。 “報告隊長,不是他……是我……是我拔的。”突然從埂埝那邊響起了細嫩的聲音。接著,一個戴著無簷圓帽的女囚,從界鄰的稻田里站了起來,“我是初次下稻田拔草……”她為了讓崔隊長確信這事是她所為,還提出合理的論據,“您看,男隊拔的草往這條埂埝上扔,我們女號拔的草也往這條埂埝上扔,我這兒離您最近,這叢草就是我剛才扔上埂埝的。”

崔隊長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六點鐘”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男勞教隊的風波突然摻進一個女囚來,這真是戲中有戲,節外生枝了。我們都伸長脖子向她望去。由於她剛剛站起來時低垂著頭,以表示她自己的罪犯身分,致使我一時之間沒看清這個女囚的面孔;當她用手撩起散落下來的一綹頭髮的瞬間,頭微微抬起了一下,我腦子“轟”地一聲——她竟是陶瑩瑩。看樣子,她是偶然到女囚拔草行列中來的,因為那紅藥箱還掛在她身後的柳樹權上,難怪我們初到工地時沒有發現她的身影呢!原來她混在女囚之中參加勞動了。假如沒有這場風波的話,也許我們永遠也不會發現她的存在。 她的行動頓時震動了我們“男兒國”,大家竊竊私語: “瞧!是'蠟人'!”

“她不是蠟捏的。” “是什麼做的?” “玉石雕的!” 崔隊長有點張惶失措。這不僅因為太出乎他的意料,還給他出了一道難題兒:繼續訓斥范漢儒吧,失去了根據;把火氣洩到這個女囚身上吧,一個男隊長怎麼好過問女號的事情呢!何況她們的隊長,就站在那棵大樹下,默默地望著這兒一言未發;瞧她那神情,對他在稻田無故對范漢儒發威頗不以為然。他真是有點進退兩難了。偏偏在這節骨眼的時刻,范漢儒不知是受了道義的啟迪,還是想主動為陶瑩瑩承擔責任,他突然正了正眼鏡,面向崔隊長說:“崔隊長,這草是我拔下來的,稗草和稻草摻在一塊,我頭一天下稻田,實在難以分個清楚,我想,崔隊長在四川第一次下稻田時也不一定分得清楚稗草和稻苗。幹什麼事都得有個學習的過程嘛!” “剛才你幹啥子去了?為啥子早不認帳?”崔隊長這下可找到了突破口,他白皙的臉漲得又紅又紫,“你……這'右派',還不如犯人,背著牛頭不認帳,是個死硬的頑固派!我知道你為啥子事破壞生產,就因為我撤了你飼養員的職,你…… 你這是……這是搞階級報復!” “你是我們的一隊之長,說話可要有根據。”崔隊長的蠻橫態度,激起了“六點鐘”的犟勁,范漢儒終於和他對起陣來,“你以為我願意天天聞雞屎味兒嗎?這兒有多新鮮,翹起腳來能看見渤海灣,仰起頭來能看見水鳥盤旋,低下頭來能看見水中的藍天……你把我調到水田來,我真想給你磕頭呢!” 我失聲地笑了。 夥伴們也都笑了。 女囚們不敢笑出聲來,她們用拳頭頂住了自己的嘴。 崔隊長的臉漲得紫紅,他幾乎要爆炸了。這時順他背後伸過來一隻手,把他手裡的那幾根稻苗拿了過來去。他回頭一看,是管女號的田隊長。沒等他說話,田隊長就開口了:“不就八棵稻苗嗎?補插進去就是了。你看,為這幾根稻苗,整個水田都停工了。”說著,她把帶著泥團的稻苗,甩在陶瑩瑩的身旁,神情和藹地說: “以後拔草時要注意點,根子發白的是稗草,葉子髮飄的是稗草,不要再拔錯了,明白了嗎?” “我記下了。”陶瑩瑩連連點頭。 “好!大家都乾活吧!”女隊長向女號們打了個乾活的手勢,沿著埂埝轉身走了。 我拍手叫絕。這位女隊長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把錯拔稻苗的責任,一下又引回陶瑩瑩的身上。不言而喻,這位幹練的女隊長,對我們這位“催命三郎”的作風是不滿意的;但當著這麼多專政對象的面,難以啟齒對他進行直接批評。儘管如此,我仍然聽出了女隊長話音中對崔隊長提出的含蓄批評。很遺憾,我們這位隊長不知是沒聽出女隊長的弦外之音呢,還是周郎氣盛之故,他狠狠地瞪了范漢儒一眼,返身向田隊長追了過去。埂埝上盡是我們和女號甩上來的草泥,滑滑溜溜,他追得太急,竟有幾次險些滑進水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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