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雪落黃河靜無聲

第4章 三

雪落黃河靜無聲 从维熙 2927 2018-03-19
她把我們送出鐵門,並沒跟我們一塊去雞房,這表明她既對我們明以法紀,又給予我們應當享受的信任。 我們並排往雞舍走去。我仰著頭,她低著頭。在穿過女號的菜園時,正在地裡栽瓜點三的女囚,莫不用驚異的目光向我們行注目禮。她們頭戴無簷的圓帽,身穿黑色囚衣,大概出於久不見男性的緣故,目光千奇百怪的。當然,有不少女囚用微笑向陶瑩瑩打招呼;但我理解,那些微笑包含的成分非常複雜:“陶瑩瑩!你真是雞群之鶴,誰有和男人一塊走路的權利呀?只有你——”“幹嘛總低著頭,仰起臉來走路嘛,讓那大腦門的小伙子看看你,哼!保險他會……”葉濤,這都是我當時的胡思亂想,也許人家比出家的尼姑還厭惡紅塵呢! “穿過菜園,人漸漸稀疏了,我們只管往前走,誰也不說一句話。每到拐彎的地方,我就主動放慢腳步,好讓她快走幾步,示意去雞舍的方向。只有在這一霎間,我才有可能看見她的側影。她雖然是個醫生,但也毫無例外地穿著黑色囚服。由於囚服上下一般粗,因而無法估量她的身材。但有一點我看得十分清楚,也許是由於黑色囚服當作天然底色的原因吧,她微露在外邊的每個部位,都白得像雪。”

“我為了看清她的臉,有意裝著系鞋帶的樣子,蹲在那兒等她回頭。果然,我的心思沒有白費,她聽不見我的腳步聲便回過頭來。我的天響!真想不到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居然會藏著個'維納斯'……不,這樣形容她太抽象了。你看過電影《柳堡的故事》嗎?她那張臉就像那部電影裡的女主角的臉龐,不但眉眼都長得很是地方,而且面部線條顯得十分柔和——一句話,是個恬靜而俊秀的人兒。其實,我面前並沒有鏡子,但我突然感到我的醜陋。濃重的自卑感一下湧進了我的心扉。我……我趕忙低下了頭。” “老弟!人在神不守舍的當兒,往往會鬧出笑話來的,就在我那心慌意亂的霎間,出了點不應該出的醜,剛才我對你說了。我蹲在那兒是裝出系鞋帶的樣子,鬼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在我精神開小差的瞬間,竟將係得好好的鞋帶,一下給解開了:當我站起來邁步向前走的時候,她抬了一下圓圓的下巴額,示意我的鞋帶真地開了,然後轉過身去。我從她微微顫動著的肩膀猜測,她一定是在笑我癡呆。

“我的臉驀地漲紅了。因為在世界上沒有比做了蠢事,又被人家識破了更難為情的事情了。而我的慌亂行為,等於把我的心思,一下都貼到了大腦門上。我能不感到耳根發燒嗎?潑出去的水已經收不回來了,我索性遮醜地蹲在那兒,使勁繫著被我解開的鞋帶。我暗暗罵著自己:'你呀!真是個不怕死的鬼!這是你作羅曼蒂克的夢的地方嗎?說不定崗樓上的警衛正朝這裡張望呢!你身旁是個什麼人?囚犯,一個地地道道的囚犯。不要看她像個黑衣修女,說不定是個殺人犯哩!不然,為什麼這麼年輕就穿上了囚衣?'想起這些,我昏熱的腦子開始冷卻下來,匆匆係好鞋帶兒站起身來往前走。 “我估計此時我臉上的表情,一定象塊冰。她向我瞥了一眼,對我瞬息間的感情變幻露出了吃驚的神色,吃驚就叫她吃驚吧!我范漢儒雖說也是個'二勞改',比她強不了多少,但我畢竟是沒穿囚衣的人。嚴格地說,這個鬼地方我是不該來的,是那陣強颱風把我硬捲了過來,叫我這顆草籽在這兒落地生根的。我和她雖然走在一條路上,實則是界限分得清清楚楚。

“向這邊拐彎。”她開口了。 我尾隨著她,一聲不吭。 “那兒就是我們隊的雞房了。”她用手指了指。 “我淡淡地看了一眼,沒有多餘的話。 “你們隊養了多少隻雞?”她開始詢問我。 “六百多只。”不回答是不禮貌的。 “幾個飼養人員?”她的話向縱深發展了。 “一個。” “她似乎不相信我的話:'就一個?' “……”我不願意重複已經回答過的話。 沉默…… 好長時間的沉默…… “顯然,她察覺到了我的冷漠,難為情地低下了頭。路顯得格外漫長了,我們就像兩個互不相關的人一樣向前走著。荒野裡鳥兒在叫,草叢中螞蚱在跳,就連棲身在水溪里的蛤蟆,都不甘寂寞地唱著屬於它們的歌;唯有我們像沒有生命的雲影,靜默無聲地向前移動著身軀。老弟!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剛才我還下決心不和她搭訕;可是看見她像霜打了一樣的愁楚神色,我忽然憐搭起她來。要知道,儘管她穿著囚衣,可也是個萬物之靈啊!人所具有的感情並不因那身囚衣,而同樣接受法律的禁錮。我扼殺了她僅有的一點點說話的權利,是不是太殘酷了?而你又是個什麼東西?儘管沒穿她那身囚衣,不也是頭頂荊冠被發配到這塊土地上來的嗎?那你還人面狗臉地在這個女囚面前充當什麼聖人?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淺薄,為了能使我的良心更平靜一點,我緊跨了兩步,和她走到一條平行線上,主動問她說:“你們雞房有幾個飼養員? ”

“八個女號。”她受寵若驚地抬起頭來。 “你是獄醫?” “是的。”她立刻恢復了平靜。 “怎麼到這大牆圈裡來的?”我話剛出口就覺得太唐突了,“算了,就算我沒問,我不該問你這個問題,因為監規紀律中規定,是不許你談自己案情的。” 她思忖了片刻,警覺地看看周圍,低聲地說:“我是醫學院畢業的,剛剛在醫學院工作一年,就趕上了反右……” “你也是右派?” “嗯!”她從我問話的“也”字中,聞到什麼氣息,驚異地望著我說,“你……” “我們是同類。”我頓感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許多,“我是學外語的,我叫范漢儒,漢族的漢,書生的儒。概括起來說,就是中華民族一個腐儒的意思。”我無法抑制我的樂天性格,竟然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同類談開了我的名字。

“對!你估計得很對,我在談起我的名字時,咧開厚嘴唇笑了。可是老弟,我要對你說,我的笑可沒有對她起一丁點兒感染作用;正相反,好像我的話觸動了她哪根神經一樣,她立即低下了頭。 “陶醫生,你……你……這是怎麼了?”我差點叫出她陶瑩瑩的名字——因為隊長曾呼喚過她的姓名,“在這塊土地上遇見同類,你應該高興嘛!” 她苦笑了一下,點點頭,又迅速地搖搖頭。最初,我無法理解她這十分矛盾的表情;但是她那身黑色的囚衣提醒了我,她在用點頭表示欣喜,用搖頭表示我和她之間的距離。這時我才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右派”沒有穿囚衣的,被打成“極右”的我們,不才被送來“勞教”嗎?而她……這對我是個謎。 遠遠已經看見女囚餵雞的影子了。我有意放慢了腳步,以便在最短的時間內,對她有個更深人的了解。至於為什麼這樣做?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好奇?也許有那麼一點。但指使我放慢腳步的主要因素,是我內心萌發了對她的深切同情。不,說同情還不確切,坦率地說,這個受難的'維納斯'闖進了我的心扉。

她也本能地放慢了腳步,只是一直沉默無語。 “陶瑩瑩:”我大膽地呼喚了她的名字,“咱們場裡有個女右派隊,為什麼偏偏把你關進大牆?” 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能不能叫我知道一下原因?”我很焦躁。 她搖了搖頭,似有難言之苦。 “是不是你有什麼冤枉?” 她像下著決心一樣昂起頭來,淒楚地望了我一眼:“不,我是罪有應得!” “你殺了人?”我被她淒楚的目光打動了,有點喪失理智地追問——其實,這是很失禮的。 “沒有。” “向井裡投毒了?” “沒有。” “說嘛!眼看就到雞房了。”我停下腳步。 “不能停在這兒,她們會向隊長匯報的。”她說,“我求求你不要仰臉說話,把頭埋得低一點,就像我們只是在走路,彼此沒說一句話一樣。”

我照辦了。 我們愈走愈慢。 “你不要打聽我的案情了。”她頭低得挨近了囚衣上的第二顆鈕扣,“只當我是你的同類,這樣形象就完整一些。” “不,我非要知道不可。”我來了拗勁,“你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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