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雪落黃河靜無聲

第3章 二

雪落黃河靜無聲 从维熙 3278 2018-03-19
我失神地望著窗外,心裡充滿了零亂的遐想。瞧!列車留下的煙和雲擁抱了,它們很快在大自然裡融為一體。按道理講,生命元素相同的物質,都是會合二為一的:煙和雲!雲和霞!霞和氣!氣和水!水和煙……以此類推,周而復始。但是為什麼范漢儒和陶瑩瑩卻違反了這一自然法則呢?他和她的分子排列難道有什麼不同嗎?他倆在苦難中萌發了愛,像天上的銀河兩岸的牛郎和織女一樣苦等,三中全會已經為他和她搭了鵲橋了呀!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結婚,反而來信向我告急呢?怪事! “十四個雞蛋的夜宴”之後,約摸過了三、四個年頭——我們虛弱的身體已經復原時,“六點鐘”結識了陶瑩瑩。 “事不如意常八九”,偏偏在我們的扇面胸膛增加肌肉的時刻,我們失去了最可貴的東西——“黑姚期”調離了這支勞改隊。接替“黑姚期”隊長職務的,是個部隊復員下來的班長。他姓崔,是個四川人,白淨臉,淡眉毛。這個滿口“啥子啥子”的白面書生,既沒有“黑姚期”的熱誠,也沒有“黑姚期”的直率。他總用眼角瞟著我們,似乎這兒的一個個“右派”,都是一得到機會就會演“火燒草料場”的林沖。如果有人對他的訓話做一個統計的話,他嘴邊帶出多少家鄉方言“啥子”來,就會有多少“反革命”和“啥子”作伴:“你們是啥子東西?你們是'反革命';你們是啥子右派?是'反革命'右派!你們是啥子地方來的都有,不管是啥子地方來的,都是地地道道不摻假的'反革命'。 '反革命'該干啥子活兒?下水塘耙地種穀。是啥子人叫你於養雞的活兒?'反革命'養的雞,下的蛋都有'反革命'味兒。從今天起,你……你……叫啥子姓名來著?對!對!你叫范漢儒……從今天起,你就別給我養啥子雞了!那些雞叫不是'反革命'的刑事犯去養。”

完了。 在勞改農場聞名遐邇的范漢儒,莫名其妙地被摘去了“雞倌”的烏紗帽。他去雞房搬行李時,這位姓崔的“啥子”隊長,象范漢儒的貼身馬弁一樣,緊緊地跟隨他形影不離。本來,“六點鐘”知趣一點,夾起行李就走也就完了;可範僅儒是個“犟種”,告別雞舍之前,偏要去看看那些“來亨”、“澳州黑”和“蘆花翅”。范漢儒惜別似地招呼它們: “'大黑'!飛過來!” “'二黃',來,讓我最後看一眼。” “'花姑'!我要走了,我們換了隊長,你們也要換爹娘了!” “你這是講的啥子話喲?”被“右派”們很快授予“催命三郎”綽號的崔隊長,心中早已不耐煩了。此時,他那個嗅覺靈敏的鼻子,似乎從“六點鐘”和雞舍的訣別詞中,聞出了什麼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他揚起雙臂,把圍繞在范漢儒身旁的雞群轟開,朝范漢儒嚷道,“你是不是對調你去水田不滿意?”

“滿意。”范漢儒說,“我只想向崔隊長提一個問題。你不叫我養雞了,我是磨盤上的驢——聽吆喝的,只是你說我養的雞下的蛋都'反革命'味兒,這可是違反遺傳科學的。按隊長你的說法,調個盜竊犯來養雞,下了蛋是不是也會有股子賊腥味兒?” “你反動—— “你是'反革命'—— “你是加雙料的'反革命'!” “催命三郎”講不出個道道來,但政治帽子卻非常富有。他一連給范漢儒戴上了一摞帽子還不算,還在全體大會上,號召所有成員加強對他的監督。范漢儒—— 這個被“黑姚期”看成雞群中鳳凰的人,在“催命三郎”眼裡成了一隻禿尾巴雞了。 我們都為此憤憤不平:幾年來,范漢儒為研究養雞,付出了一腔熱血;他為農場貢獻了數以萬計的雞蛋,可是他自己的收穫卻是個零。全場各隊誰不知有個大腦門的雞倌?他頂風冒雨去各個隊傳授養雞經驗。就連男號從來不許涉足的女隊,范漢儒也常來常往。 “黑姚期”信任他,給他恢復了一個人所具有的全部智能。而這位“啥子”隊長一來,范漢儒的一切都灰飛煙滅了。 “催命三郎”那隻“左視眼”,發出如同新式武器中的激光,一下把范漢儒的存在和他創造的一切都化為烏有。

“'六點鐘',別難過了。”晚上收工回來,躺在人挨人的大炕上,我安慰他說,“天有陰晴,月有圓缺,碰上這種東西,算咱們倒霉!” 他兩眼看著房頂。一動不動。 “怎麼了?你把榮譽看得那麼重?” 他還是若有所失地圓睜著兩隻眼睛。 “你小子那點豁達勁兒跑哪兒去啦?”我捅了他一拳。 “唉!”范漢儒長吁一口氣,“我該怎麼對你說呢!養了幾年雞,我當然眷戀雞房。可是你不知道,還有比那些長翅膀的,更值得我眷戀的東西。這些事情我都沒對你說。” “我知道,你想'黑姚期'。” “全隊都想。不是這件事。”他搖搖頭。 “這麼說……是你獨家獨想的了?” “對了。”

“我猜著了,二八月貓鬧春,你大概是想起反'右'前,愛你的女性函數了吧?” 他不安地蠕動了一下身子,舔舔厚厚的嘴唇,苦笑著說:“你瞧我這副模樣,是姑娘追求的目標嗎?不過,你猜的已經貼邊了……不,還得說是個未知數。” “那麼說,你是有目標的了?” “像一團霧。”他馬上修正,“不,比霧還模糊。” “你跟我打什麼啞謎?”我用胳膊支撐起身子,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的臉, “忘了我們屬雞的同庚——” “噓——”他一下把我拉平了。 崔隊長來查夜了。過去,“黑姚期”來查夜時,人們對他毫無防範;看書的,寫字的,各隨各便。崔隊長上任後的第一把火,就是沒收所有成員的書。不管是文藝小說,還是理工醫學都一概照收不誤,而且一律不給收條。現在,這群落難秀才的宿舍,已經沒有帶鉛字的紙片了。他還常常在夜裡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用眼角那點斜光,打量著每一個沒有睡去的成員。現在,他那銳利的目光,一下盯在了范漢儒的臉上。他走到我們的炕沿前狐疑地說:“你們說啥子話哩?為啥子見我來又不說了?不用說我也知道,你是在對葉濤發洩你被調離雞房的不滿!”

我不願他在我們眼前久留,應付地說:“沒有。他沒下過水田,分不清稻苗和稗草,正問我稻草和稗草的形狀差別哩!隊長,明天我們是不是去最邊緣的那塊水田拔草?” 我轉移他注意力的提問,產生了效力,他下著命令:“明天開展稻田拔草竟賽,中午地頭送飯,吃了飯連軸幹,啥子龍門陣也別擺了,快快睡覺。” 他走後,我們繼續剛才中斷了的談話,“六點鐘”這才向我交代隱藏在他心中的秘密。 “該怎麼對你說吶!也許有人生存的地方,就會產生愛情。你看,我們的祖先原始人,茹毛飲血,圍樹皮,住岩洞;生活比我們現代人不知要艱苦多少倍。可是他們並不因環境的極其艱苦而停止繁衍後代。”范漢儒擺開“龍門陣”,開始陳述他剛剛開篇的羅曼史,“我真想不到,在這個荒蕪的地方,也會遇到這樣的事情。這話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奉'黑姚期'之命,去一支女勞改隊幫助女號雞舍控制雞瘟蔓延。她們監舍的周圍,不僅有咱們這樣的鐵絲網,還有崗樓和持槍守衛的士兵。老弟,說實在的,看見這個陣勢,我心裡有點發怵。可是她們那位姓田的女隊長,把我領進'大牆'以後,卻另是一番天地了——咱們這兒到處都是男人,那兒到處都是女人。年老的、年輕的、美的、醜的……老弟!咱們不談這些'女兒國' 的觀感,專談和我命運發生聯繫的那顆星星。

在監房角落的一間醫務室門前,田隊長勒令我停下腳步。 “陶瑩瑩!”她向房裡喊著。 “有。”一個身背紅十字藥箱的年輕女犯,從醫務室走出來,低著頭站在田隊長面前。看樣子,她是奉命配合我工作的,早已在醫務室待命了。 “這是來幫助咱們隊……”女隊長顯然在尋找最合適的稱呼,她的話在嗓子眼卡殼老半天,才找出了準確字眼,……幫助咱們隊控制雞瘟的勞教人員。關於雞舍消毒以及給雞打針、服藥等問題,你要聽他安排。他是……他是……養雞能手,他們隊養雞死亡率只有百分之三;而咱們高達百分之五十七。 ” “是!”她仍然低著頭。 “你服刑後,一直表現不錯。”田隊長貌似在告誡她,其實在對我發出警告, “要注意監規紀律,不許談與養雞無關的事情。”

“老弟!我真不知這位女隊長是什麼意思,雞舍明明在'大牆'外邊,可她偏偏帶我到氣氛森嚴的'大牆'裡走了一遭。是信任?沒有這樣一種信任的方式…… 我頭腦裡'轟'地一下明白了,這是對我不言而喻的提示:'餵!到女監來的男人,應當知道法律是鐵的。如果你這個勞教分子,做出什麼不軌的事情來,對不起,你也會從'鐵絲網'到這'大牆'裡來的!'我不能不欽佩這位女隊長的精明,她頂多三十四、五歲,但是她對我無言的警告已經充分錶明她是一個很老練的勞改工作幹部了。比起我們這位'啥子'隊長,簡直沒法放在一個秤盤裡計算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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