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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九

遠去的白帆 从维熙 9714 2018-03-19
回到屋子,大隊人馬尚未收工,趁室內尚無一人之際,我掀起"少尉"的褥子,把他那件從印度穿來的綢汗衫,塞在褥子和土炕之間鋪著的稻草里。我的朋友!當我辦完這件"惡行"之後,心像敲鼓一樣"咚咚"地跳個不停。我抹抹額角的汗,抬頭望見屋角上那尊魯迅泥塑,這個人類的偉大思想先驅,正目光炯炯地望著我。是譴責我的行為嗎?我想不會吧!因為"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中,包含著的強烈愛和憎,組成魯迅先生的思想核心;而我的"不光彩"的行為,不過是和"人狼"韌性的戰鬥手段而已。 勞改隊收工了,"少尉"走進屋子時,我坐在小板凳上,面對著牆壁正在"反省"。他鄙夷地睨了我一眼,那眼光似乎在說:葉濤!"鐵貓"跑了,你這煽動罪是躲不過去了,說不定今天就會叫你搬出這條大炕,去住單間。

我則按著列寧說過的"和狼在一起,也要學習狼嗥"的名言,裝出垂頭喪氣的樣子;其實我心裡在想:等著吧!你這隻紅眼珠的畜生,我已經給你下好了一把打狼的夾子;"食之木瓜,謝之桃李","來而不往非禮也",牛頓關於力學中的作用和反作用的規律,正在你我身上發揮效能。 我知道,大多數人會同情我的。他們有眼睛--會看;他們有大腦--會想。 當然,在獄頭--"少尉"淫威之下,難免說些心口不一的話,以求平安。但是,載舟之水,可以傾舟,只待那十級颱風了。而我--平日一向"以德報怨"的書生,此時就是那尊駕馭狂飆的風神!

當"少尉"去屋外打水時,為我擔心的人們,一下圍攏了我。見我白紙上還沒寫下一個字的檢查,都為我捏一把汗。他們七嘴八舌地說: "葉濤,你怎麼這樣糊塗!" "應付幾句麼!" "你和'鐵貓'平常不錯,交白卷能過關嗎?" "……" "謝謝!"我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向幾個好心人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聽說'鐵貓'並沒逃跑,他在葦塘里兜個圈子,又回來了,'少尉'的一肚子狗雜碎白費了!" "他在哪兒?"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走近"少尉"舖位前,像魔術師變戲法那樣,按著他的褥子角說,"還有一件事情,請大家過過目,'少尉'說他綢衫丟了,用皮帶環抽打'鐵貓',搞得咱們這間房裡嗚呼喊叫,不得安寧。今天,我這支鋼筆不下水兒,想找他的鋼筆用一下,我一掀他這個褥子,發現了一件稀罕東西,大夥看看--" 我猛然掀起"少尉"那條褥子,指著炕上稻草里那件綢衫說,"瞧!這個陰損毒壞的秦檜!" 監房裡立刻一片嘩然: "我×他祖宗,真他娘的會使壞!"

"不愧是他媽的老牌軍統!" "找隊長來!" "別忙。"我放下"少尉"那條褥子,充當著諸葛亮的角色說,"大夥腦瓜裡都過過電影,好好想想這傢伙,都誣陷過誰?幹過什麼壞事?等隊長來咱們屋時,竹筒裡倒豆子,都給他擺出來。為了提防這隻老狼嗅出味道來,大夥還要保密。"打狼的陷坑掘好了,那些平日在"少尉"狼爪之下噤若寒蟬的人兒,簡直欣喜若狂;有的敲打臉盆,有的敲打飯碗。這時,歌樂山"少尉"走了進來。 我的朋友,直到今天我還記得"少尉"那雙充血的混濁目光。憑著他的職業本能,他彷彿嗅到室內氣氛有什麼異常,因而幾次把目光射向了我。我為了把這齣戲演到底,只能像"青梅煮酒論英雄"中的劉備那樣,盡量裝出戰戰兢兢的樣子,坐在小板凳上,對著牆壁"反省"我的"錯誤"。

鐘聲響了--這是通知學習的鐘聲。嚴守規定的"羅鍋"隊長,每次準時踏著最後一聲鐘響,走進我們這一間住房。之所以頭一個視察我們的學習,因為我們" 少尉"為我們制定了嚴於其他班組的學習紀律,以表示他的積極。別的班長,體諒大家的疲累,在學習時可以隨便坐著;而"少尉"管理的這群勞教犯,不管白天干的什麼活兒,晚上都必須筆桿條直地坐在炕上,前不准耷拉腦袋,後不許靠著被褥,就像廟堂裡十八尊羅漢修行似的,各自目向前方。這方面"少尉"堪稱是我們的榜樣,他能夠紋絲不動地坐上兩個小時,挺著胸脯,凹著小腹;儘管這樣,他還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誰要是用手撓撓跳蚤咬起的紅瘢,或拍打一下臉上的蚊子,他馬上會看你一眼,然後拿起小本本,在你名字下面劃上一個道道,表示把你違反學習紀律的現象,已經列入他的賬本之中。

這天,除我得天獨厚能坐在地下小板凳上,交代"莫須有"的罪行之外,其他的人已經各就各位,擺好了羅漢修行的架式了;但奇怪的是,一絲不苟的"羅鍋" 隊長,卻沒有能準時來房內視察。 "少尉"臉上流露出疑惑的陰影,他認為:今天晚上"羅鍋"隊長會親自來主持我的批鬥會,他在會上將大有用武之地;可是偏偏"羅鍋"隊長遲遲不來,直到人們打坐近一個小時了,還是不見隊長的影子。我,心裡也開始忐忑不安了。我的朋友,我不是為隊長不來著急,而是為"鐵貓"遲遲不歸感到焦急……個別談話能用這麼長的時間嗎?從"鐵貓"去隊部報到,已經有三四個小時了,為什麼不放"鐵貓"回來?"會不會把'鐵貓'送進了禁閉室?" 一種不祥的預感陡地從我內心升起,"不會,'羅鍋'隊長兩眼盯著'政治犯',刑事犯不是他禁閉的對象。"我又自我安慰地想。

不開批鬥會心裡癢癢的"少尉",已經在炕上坐不住了,他跳下炕,狐假虎威地說:"都坐好了等著隊長,我去隊部請示一下。"他前腳出門。人們個個東倒西歪,嘴裡不干不淨地罵開了。 "白天干一天活,晚上還叫咱們練'金鐘罩'、'鐵布衫',我日他媽!" "葉濤!你準備一下吧!今天要拿你祭佛!" "你不是說'鐵貓'沒逃跑?怎麼還不見露面?" "……" 我的心像懸著十五隻吊桶--七上八下,不知怎麼辦才好了。我站起來,想去隊部,因為"鐵貓"的問題關聯著我,我有去隊部的正當理由;可是正當我走到房屋門口時,和匆匆進門的"少尉"撞了個滿懷,他體壯如牛,我弱不禁風,一下把我撞了個趔趄,我身子歪倒地靠在牆上。

"你幹什麼去?" "我……我去隊部!" "去隊部幹什麼?" "……"我愣了愣神兒,"交檢查材料。" "甭去了,隊部的門上鎖著鎖!"他伸出手來說,"你先交給我吧!" "不,我還要再看一下。" 我重新坐在小板凳上時,簡直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接著我猜想:隊部的門鎖著,一定是"羅鍋"隊長押送"鐵貓"到禁閉室去了。說不定是"鐵貓"的檢查沒有過關,甚至是頂撞了"羅鍋"隊長,一下把事情惹大了;不然,怎麼連"鐵貓"也不在那裡呢?

夜深了,隨著下學習的鐘響,人們都先後一百八十度角平躺在炕上。他們身體非常疲倦,恨不得馬上進入夢鄉。我則還坐在小板凳上,裝著想問題的樣子,實際上我嘴裡含著鉛筆頭,在卜算著"鐵貓"的命運。朋友!我很懊悔,悔恨自己不該在打葦子的間隙,爬上土岡去觀看宛如一條絲帶的銀鐘河,如果沒有那點雅興,何至於引起一環套一環的惡性連鎖反應?!又何至於把"鐵貓"這個心地純潔的孩子,推向悲劇的漩渦?!我沿著這條思路又往前深掘一步,這是不是文學創作--這個多災多難的職業,留給我的一個後遺症?!我們這個行當的人,理性思維常常是個負數,像個發育不全的畸形兒;而感性思維卻常常充填了全部腦細胞,像個無所不能的巨人。如果我是個機器人,爬上土岡看什麼銀鐘河?!看什麼追逐白帆的海鷗?!

大雁在午夜的天空裡嘎嘎地悲鳴著,聽見這碎人肝腸的啼叫聲,我握著的那個鉛筆頭,開始顫栗了。我在寫什麼?我有什麼可以檢查的?我對"鐵貓"在土岡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垃圾箱"的污穢中閃光的真摯語言;那麼,我坐在小板凳上出什麼洋相?! 我悲憤地扔下鉛筆頭,在一片鼾睡聲中,走出監房。路過"少尉"的舖位時,他抬起頭來問我:"去幹什麼?" "大便!" "大便?" "管天管地,你管不著拉屎放屁!"我用這個"垃圾箱"中常用的語彙來回敬了他。 "你……怎麼這樣大火氣?" "對不起,你不過是個'門插官',你要是不相信,陪著我一塊上廁所,起來!走!" "走著瞧吧!葉濤!"他在我的火力攻擊之下,露著既惱怒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恢復了一百八十度角,躺下去不說話了。 這是我和"少尉"同屋以來,第一次公開的精神反抗。就像那兩隻天鵝,立起雙足,扇動羽翅,向蹂躪它、侮辱它的"萬物之靈"發起反撲似的。儘管我是個弱者,"以德報怨"是我一貫奉行的信條,但壓力使懦夫振奮,逆境使弱者堅強--生活正在把我變成一個強者。 秋夜的涼風冷卻著我渾澀的頭腦;一輪冰盤似的銀月,冷卻著我火燒火燎的胸膛。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在房前並不寬敞的院子來回踱步;當我有意無意地把目光投向隊部的小樓時,一下愣住了:隊部窗口亮著電燈,玻璃窗上晃動著"羅鍋"隊長那駝背的身影--他回來了。 夜已過半,"羅鍋"隊長還沒回家睡覺,這更加深了我剛才的判斷:他一定是押送"鐵貓"去禁閉室了,現在他剛剛回來。我不覺地打了個冷顫,從頭髮梢涼到腳根。我默默地望著這位生活上廉潔奉公的"羅鍋"隊長的身影,心想如果能再配上一個善於思考的清醒大腦,該有多好!偏偏他缺乏人體上這個最主要的部件。搞不清"高爾基"、"低爾基",那不是他的過失,但是,識別不出良莠,只有左眼視力一點五,卻不能不說是他的一個嚴重缺陷。據醫學科學上的論述,在賽馬場上的奔馬,只有雙眼視力均等,才能在奔馳中,始終保持一條直線,從而給勝利創造條件。如果把一匹拉車的馬的一隻眼捂起來,無論你捂它的左眼還是右眼,就算這匹馬是伯樂選中的千里駒,它也難以保持直線,而把車拉得不偏向一邊…… 我正在感慨地望著我們這位忙忙碌碌的隊長,擦著牆根走過來一個人影。最初,我認為這是其他房子裡上廁所的人,但是那個頭的高低,那走路的姿態,那輕盈的步態,怎麼和"鐵貓"一模一樣!我揉了揉眼窩,定睛朝來者望去,我的朋友!那不是他又是誰呢?他顯然也看見了月光下的我,快步朝我跑了過來。我也激動地迎了上去,兩人在一棵老槐樹的樹影下停住了腳步。 "'鐵貓'……" "葉濤……" "你怎麼才回來?"我如釋重負地說,"我還以為……以為……你被禁閉了哪!" "還不如我進禁閉號的好!"他低下頭,心事重重地說。 "為什麼?" "黃鼎他……" "說下去。"我預感到有什麼不幸的事情發生,焦急地催促著他,"黃鼎他怎麼了?" "他被送到場部七棵松醫院去搶救了。"他仰起頭來,兩眼閃著淚光,"我到隊部去報到時,'羅鍋'隊長剛開始聽我的檢查,他桌上的電話鈴就響了起來,他接完電話之後,好像有什麼焦慮的事情一樣,對我揮了一下手說,'你年輕,能自動歸隊這很好;現在隊裡沒有人,你去辦一件事吧!' "我說:'幹什麼,您吩咐吧!' "他一邊急急忙忙下樓梯,一邊對我說:'你去工具棚裡推一輛小平車來,快--' "當時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對'羅鍋'隊長的寬恕感到驚奇;當我拉著小平車從工具棚出來,問他去哪兒的時候,我心裡才猛然吃了一驚,因為他告訴我去'禁閉室'。 "葉濤!我立刻想到是不是黃鼎發生了什麼問題,你是知道'禁閉室'的生活的,黃鼎本來身體就瘦得如同一根麻稈,再加上生冤枉氣,一準是他……可不是麼!就是叫我拉他上七棵松醫院,他……因為經不住飢餓和折磨,休克在不足一米五長的小土炕上了。 "隊醫忙著給他打強心針。 "管教幹事向'羅鍋'隊長匯報著黃鼎的情況。我斷斷續續地從管教幹事嘴裡知道,寇安老頭騎著自行車,帶著他那條'黑子',連夜上場部找政委去告'羅鍋'隊長的狀去了。隊長在月光下,臉上如同蒙著一層秋霜,在去七棵松醫院的路上,他騎著那輛破永久牌自行車,不斷扭頭向我喊著:'張鐵矛!快點拉!快點-- '我跑得氣喘吁籲,他還一個勁地催。葉濤!我真是把吃奶的勁都拿出來了,你想,我身後這輛小平車上躺著的不是別人,而是小黃毛的爸爸--黃鼎,我能不賣勁地拉嗎?!可是,'羅鍋'隊長還嫌我拉得慢,最後他停下自行車,乾脆把拉車的小繩拴在他自行車的後座上邊,叫我在後邊推著,他用自行車當作動力,拉著小車往醫院飛跑…… "我在小平車後邊,一邊推車一邊想:'隊長這是怎麼了?難道真是感到他愧對黃鼎了嗎?'不,不會!一直把你們'右派'看成比反革命還反革命的隊長,怎麼會認為他處理黃鼎有錯誤呢?!後來,我想通了,隊長這麼著急,大概是怕寇安老頭告狀告在他的頭里。雖說老場長眼下在咱們隊是個小蘿蔔頭,可是,它長在畦背上,資格老,輩分高,級別比總場政委也不低,俗話說:'拔了毛的鳳凰也比雞大呀!'隊長生怕寇安老頭的官司打贏了,又怕小平車上的黃鼎一旦真的死去,總場下來一個調查組……你聽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我焦急地說,"後來呢?" "後來,我把黃鼎背到醫院急診室病床上,想听聽搶救結果,可是'羅鍋'隊長立刻打發我回來,他騎著車子朝總場部那邊去了。還用問嗎?他也一準是找政委去了。當我拉著小平車。從七里地遠的總場部醫院回來,'羅鍋'隊長騎著自行車攆上了我。他好像有點失神兒,直到差點撞到我的車上,他才急剎車,從車上跳了下來。 "我說:'隊長,我的檢查您還沒有聽全,看看什麼時候,我再向您談談?' "他煩躁地抹了一把前額的汗水,說:'不要談你自己了,你就談談葉濤究竟給你灌了嘛迷湯吧!' "'他叫我好好改造,認識光明前途。' "'他沒策劃你逃跑?' "'你想想,他要是叫我游過銀鐘河逃跑,我為嘛還能回來。'我不自覺地學了'羅鍋'隊長的天津口音,把'嘛'字咬得重重的。'我有錯誤,不該跟那麼多人開玩笑,捉迷藏……' "他陰沉著臉,對我的這片真話顯然是不太相信,但又抓不到什麼尾巴,我們就這樣--他推著自行車,我拉著小平車,往前走了有十分鐘。在這短短的時間裡,我仔細地觀察著他的神色。他低著外凸的前額,緊閉著寬厚的嘴唇,兩眼直直地看著他那輛自行車的軲轆,好像有什麼沉重的事情壓在他的心上。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呢?我沒好問他。直到走到三岔路口了,我打破沉悶的空氣,問他我是不是交一份書面檢查時,他才吐出一口氣說:'不必了!' "'以後,'他終於說話了,'你有嘛事,找新隊長,我調到勞改二隊去當隊長了。' "'阿彌陀佛,謝天謝地!'我心裡暗暗地叫著,嘴裡說著的卻是另一番話。我說,'我們勞改一隊在您管教之下,變化不是很大嗎?您為什麼要換一個隊?' "'為嘛?'他心不在焉地按了一下自行車鈴鐺。也許是丁零丁零的車鈴聲,使他煩悶的頭腦清醒了一點兒;他看見他身旁走著的是'巴格達竊賊',便顯出平日的嚴肅勁兒來了。他說:'為嘛去二隊,這是我們幹部之間的事情,你不要打聽!'說著,騎上車匆匆走了。 "葉濤!我這個小腦瓜,可就上上下下捉摸開了,你跟我講過'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典故,'羅鍋'隊長不是也像這個典故說的一樣嗎?他一方面不叫我打聽,一方面又說是'幹部之間的事情',這顯然是寇安老頭兒在政委那兒告狀起了作用了。我又想,誰是我們的新隊長呢?會不會就是寇安老頭?他是前兩年被撤了職的分場場長,上邊叫他當勞改隊隊長。他摔了烏紗帽,才到菜園的,眼下,真的要出山當隊長了?葉濤?" 我的朋友,我默默地聽著"鐵貓"的敘述,真是悲喜交加。悲麼,黃鼎死活不知;他不能在這個時刻離開小黃毛,獨自去到"天國"尋求安靜。喜麼,"羅鍋" 隊長終於要像鳥兒遷巢一樣,去管理二隊的勞教犯了。寇安老頭出於革命良知,挑起我們隊擔子,那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即或"鐵貓"的預言失效,來一個別的隊長也是好的,據我所知,總場十幾個勞改隊,隊長視力都很正常。他們左眼和右眼之間,沒有零點零和一點五的差距。這將是整個勞改隊的福音,也是"少尉"那樣人物的噩耗! 夜風吹來,涼颼颼地鑽人骨髓;我和"鐵貓"站在大槐樹下,陷入沉思默想之中……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想到他還沒吃晚飯,便說: "餓了吧!" "餓過頭反而不覺餓了!" "我母親新近送來的炒麵,你衝點吃吧!" "不!" "為什麼?" "你的白糖和牛肉罐頭……" "說什麼傻話?"我說,"那也沒吃進你的肚子。" 我和"鐵貓"回到各種氣味都有的房內,我打開炒麵口袋,用暖壺的水給他衝了一碗炒麵。我知道這一點面,根本解不了他的肚飢,但是,那有什麼辦法呢?飢荒奪走了人們應有的蛋白質、脂肪…… 對一切聲音都異常敏感的"少尉"醒了,他穿著短褲和背心下了炕,直直地朝他眼裡的逃跑犯--"鐵貓"走了過來。他先是驚訝地上上下下打量了"鐵貓"半天之後,把野獸捕獲了獵物時,貪饞而得意的目光轉向了我:"葉濤!你給逃跑犯炒麵吃,罪證確鑿吧?!" "確鑿!"我頭也不抬地說,同時把那個炒麵碗遞給他,"你留下,可以當證據!" "少尉"毫不客氣地接了過去,用眼角斜睨著我:"你是吃了熊肝,還是吃了豹子膽?說話夠'光棍'的?!" "和你一樣。"我淡淡地說,"晚飯吃了三個雞蛋大的白薯面窩窩頭!" "少尉"把那個炒麵碗往腋下一挾:"現在隊長睡覺了,不然的話,馬上把你們這一狼一狽,送交隊部。葉濤!我希望你在明天的會上,也能這樣'光棍',可別變成蹲著撒尿的'娘兒們'!" "你放心好了。"我依然不動聲色地說,"你不是用你那件綢汗衫當魚鉤,一下釣住了黃鼎這條大魚嗎?今天葉濤這條大魚,又游到你嘴邊來了!" "還有我--跳過網的魚,又回到網裡來了,恭候你的發落,'少尉'先生!""鐵貓"嘴唇上沾著沒舔淨的炒麵,笑嘻嘻地說,"你可以一箭雙雕,立大功啦!" "少尉"眼球一下瞪圓了,好像那雙眼球要從眼皮子裡脫穎而出似的;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眼: "好!" 他扭轉魁梧的身軀,走向他把門的舖位…… 朋友!按說"少尉"確實夠盡職的。後半夜,他唯恐"鐵貓"重新逃跑,像尊"門神爺"一樣,坐在門口,把守著關卡。 "鐵貓"躺到炕上之後,對我輕聲地說: "睡個安穩覺吧!門口有'衛兵'給'首長'站崗了!"說完,他閉上眼皮就睡覺了。 我則無論如何也難以成眠。幽暗的燈光,照在"鐵貓"疲憊不堪的臉上,我望著他睫毛上的塵土、鼻窩兩邊的汗跡和亂稻草一樣的頭髮,思緒如同海濤一樣,在胸中翻滾奔騰……蘆葦蕩裡狂跑,往返七棵松醫院的奔波,一天之內,他像個馬拉松運動員一樣,不知到底走了多少里程?!眼下,他睡覺了,癟著肚子躺在骯髒的褥子上,進入夢鄉…… 我不禁又想到在死亡線上掙扎的黃鼎,他瘦高的身軀,本來就已經像秋風凋落的一根秫秸稈了,幾個月的禁閉之後,該成了什麼樣子了呢?眼下他在急救室還是被運往了太平間?我的朋友!我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因為我面前出現了黃毛吮著手指、觀看老麻雀給小麻雀餵食時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是他同齡小伙伴所沒有的,連他的瞳孔裡也閃爍著純潔、淒楚、嚮往、惶惑交織在一起的光澤。高爾基雖然寫了《我的童年》,沒有寫過這樣的眼神;狄更斯的小說裡,也沒有描繪過那樣複雜的目光,這是小黃毛所獨具的一雙眼睛…… 為了躲避這雙眼睛對我的追踪,我側過身來躺著,想平靜一下自己已狂亂的心情,可是我又看見了另一雙眼睛--"少尉"還沒有睡,他大概是為了抑制困倦吧,正大口大口地吸著一支自卷的劣等煙草,濃濃的煙霧,一會兒遮住他的臉面,一會兒又露出他那雙眼睛。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呵!混濁、陰冷、狡詐、兇殘……似乎他的靈魂之光,都通過這兩扇"心靈的窗口"投射出來了。 我趕緊閉合了自己的雙眼…… 清晨起來,吃過"瓜菜代"的稀粥之後,"少尉"拿起那個炒麵碗,責令我和"鐵貓"一起和他去隊部。我對他的命令,用沉默代替回答。 "鐵貓"故意裝出一瘸一拐的樣子,走了兩步就不往前邁步了,彎著腰揉著腿肚子說: "班長!你積點陰德好不好,能不能背著我去?" "我?""少尉"惱火地瞪著"鐵貓","我能背你這個逃跑犯?讓給你炒麵吃的葉濤背你嘛!" "對不起,我只有改造的任務,沒有背人的義務!"說著,我挽起褲腳,露出比麻秸稈粗一點的小腿,朝大家說,"看!這不是班長故意刁難人麼,我能背得動'鐵貓'?" 一點火星,把屋內的"乾柴"引著了,早就積蓄在人們心窩的憤懣,從我打開的這個缺口噴發出來: "他倆又跑不了,你去隊部匯報好了,為什麼要他倆陪著?" "你不放心,解下你的褲腰帶來,給他倆五花大綁!"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不到。"有個年輕的罪犯,含沙射影地喊著。 "少尉"扭回粗壯的脖頸,朝那年輕罪犯吼著:"你說誰?" "這是毛主席說的。"那個年輕人毫不示弱地挺著胸脯,"你有意見嗎?你要敢說一個'不'字,老帽!我就'碎'了你!明確地告訴你吧!羅允中你欺上壓下,無事生非的事情,已經辦了不少了!是不是想叫老子給你抖落出來?" "流氓--""少尉"額頭青筋暴跳了起來。 正在這時,"羅鍋"隊長一推門進來了。 "鐵貓"會意地朝我看了一眼,我心裡不由驀地一驚;他不是調離一隊了嗎?為什麼……我正在納悶,門又吱呀一響,從來不進我們住房的寇安老頭,拄著那根棗木拐棍,破天荒地跟在"羅鍋"隊長後邊,走進我們的房子。我立刻明白了!這是"羅鍋"隊長在調離一隊之前,向寇安老頭進行移交--寇安老頭真的要當我們的管教隊長了。我的朋友!我很難用語言描述我那時候的激動心情,我狠狠捏了"鐵貓"胳膊一下;"鐵貓"也無法掩飾內心的喜悅,輕輕地踢了我一腳,算是對我"電波"的回答。 在勞改隊呆了多年的"少尉",頭上雖然沒有插著風車,但他那腦瓜就是一個風向儀,他剛剛喊了一聲"報告隊長",看見寇安老頭跟了進來,就立刻閉住了嘴巴。同屋的其他成員,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看見"羅鍋"隊長臉色木然地把他手中的花名冊,交在寇老頭手上,似乎也猜個八九不離十。 沉默…… 大家面面相覷…… "告訴你們,""羅鍋"隊長打破室內的死寂,說,"由於工作的需要,從今天起,寇安同志擔任你們的隊長,我,另有工作任務。你們要在寇隊長管教之下遵守紀律,不要剛剛起床就吵吵嚷嚷……這像個嘛?" "報告隊長,""鐵貓"攏了攏頭上蓬亂的頭髮,規規矩矩地說:"您知道,我是自動歸隊的,又作了檢查,'少尉'……不,羅允中硬說我是逃跑犯,要把我和葉濤綁著押送隊部……" "報告隊長--" "少尉"大概是想申辯什麼,可是他剛剛張嘴,就被"羅鍋"隊長把話打斷了。 "這事情我已經清楚了。張鐵矛向我作了檢查,昨天晚上他拉著小平車往醫院送病號,態度積極,不再追究了。" "隊長!"剛才和"少尉"吵架的年輕罪犯,突然站起身來說,"有一件事還應當追究!" "嘛事?" "張鐵矛到底是不是個賊?"年輕的罪犯,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少尉"的舖位床邊,把褥角一掀,伸手從稻草里拉出來那件印度綢的綢衫。 "您看!羅允中把它藏在鋪炕的稻草里,反而誣陷張鐵矛偷了他的汗衫,以亂裹亂,弄得我們這房子雞飛狗跳,連您都叫他給蒙在鼓裡頭了。" 我的朋友,我萬萬沒有料到有人搶在我前邊,向"少尉"打出了"第一槍"。房子裡再一次出現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全屋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少尉"的臉上。很顯然,"少尉"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呆了。 他驚愕地張大嘴巴:"這……不可能,隊長!這一定是他們和張鐵矛搞的鬼……" 這一下,把復仇怒火燃著了。憤怒的聲音像八月天的冰雹,從房子每個角落,一齊傾瀉到"少尉"頭上: "誰搞的?你說--" "又想往張鐵矛身上扣屎盆子?沒門兒,他沒歸隊之前,我們就從你舖位底下發現了!" "我們集體作證!" 嘩啦一下,大家都舉起手來。 "羅鍋"隊長晃了晃胳膊,叫大夥放下手,扭頭問"少尉"說:"這是嘛回事?羅允中……" "閻隊長!就是張鐵矛偷的,我敢肯定。""少尉"頭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度荒的年頭,他偷你汗衫幹什麼?又飽不了他的肚子?" "是呵!" "這傢伙一貫傷天害理。"那個年輕的罪犯氣憤地說,"黃鼎在水管旁邊洗衣裳,人家只說領口和袖口最髒,誰都洗過衣裳,這是大實話,怎麼就成了攻擊領袖?"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黃鼎之腹。" "陷害人有罪,應當反坐!" "建議政府撤了他的班長職務!" "建議政府重新核對黃鼎的問題!" 在一片亂哄哄的聲音中,"少尉"臉上第一次出現惶惶不安的神情。 "羅鍋"隊長面頰升起一片緋紅,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說:"這個問題,我們當然要不斷查實。你們知道,右派是個嘛?就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你們不能對右派掉以輕心!現在,我不再管你們隊的事了,有嘛問題找你們寇隊長……" 出工的鐘聲噹噹地響了。 "羅鍋"隊長匆匆出了我們的房子。 "少尉"囁嚅地看了看站在門口的寇安:"寇隊長,是不是集合出工?" 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寇安老頭,這時抖擻著喉嚨,向我們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我宣布從現在開始,撤了羅允中這個牢頭的班長職務;第二,停工半天,對羅允中進行徹底的揭發;第三,我已經請示了政委,會後立即將羅允中禁閉,黃鼎蹲多少天禁閉,羅允中如數償還;如果黃鼎因禁閉折磨而死在病床,政府要向羅允中追究法律責任。現在,揭發牢頭的會議可以開始了--" 巴掌聲,歡呼聲,淹沒了一切音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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