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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八

遠去的白帆 从维熙 4364 2018-03-19
我走著…… 我跑著…… 腳下不知是哪兒來的力量,我穿過秋天的田野,跨過寬寬的水溝,直奔小黃毛住的窩棚。 我想假如有人這時候偷偷拍攝下我的形象,那一定像個瘋子。秋風吹起我襤褸的衣衫,秋風吹散了我蓬亂的頭髮。我--一個虛弱的書生,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解開了鈕扣,讓蕭瑟的秋風,捲著落葉,盡情撲打著我搓板一樣的胸膛…… 我想念"鐵貓",更想見到比"鐵貓"更小的黃毛。按他們的年齡來說,正是人生的黃金歲月,"鐵貓"應當是少年宮藝術館裡的小雕塑家,小黃毛雖然還小,應該有鞦韆、滑梯、皮球,他手裡該有小鹿、小熊、小鴨……而這些兒童世界的東西,他一無所有,甚至連夢裡也不一定出現過。因為他剛剛有記憶的時候,風就把這粒種子拋到這個苦難的深淵裡來;而"鐵貓"就像是一株蒲公英,為這粒苦難的種子,在頭頂上支起一把小小傘兒,為他遮風擋雨,保護著這顆種子萌芽、開花……走著走著,我忽然想起小黃毛的媽媽來,本來她應該是為小黃毛頭上支撐起這把保護傘的人,可是這個兩條腿的母狼--不,她的行為,還比不上一隻母狼! 我在東北的深山密林曾聽見一個朝鮮族老獵人對我講過狼的故事。他說:獵人最忌諱碰上帶崽的母狼,如果你用槍先打死它的一個狼崽,它會死活撲上來和你拼命的;沒經驗的獵人,常常因為先打死狼崽,而在母狼的複仇中喪生。而面若三月桃花的肖玫玫,雖然她長著人的四肢,而且有著微積分的數學大腦,但為了她的飛黃騰達,竟然連狼都不如,把她的骨肉,拋到這個"世界"裡來了。

她,現在在哪兒?聽說她和黃鼎離婚後,又以那位新丈夫的嚴重生理缺陷為理由,再次離異高攀。也許她此刻正在西山頂峰上的"鬼見愁",攙扶著她的新丈夫在欣賞西山紅葉!可是她是否知道,她的小黃毛此時在幹什麼!?他穿著過大的長衫,正站在窩棚外邊,吮著手指頭眼巴巴地望著窩棚簷上的鳥窩發呆。 雀窩裡,一隻幼雀伸著嫩黃的嘴"嘰嘰"叫著;一隻老麻雀嘴裡叼著一條肥蟲飛落窩上,一直送到幼雀的小嘴圈裡。他,天真地笑了,喉頭也不覺蠕動了一下,當他低垂下頭來時,望見了站在他面前的我。 "葉叔叔--" 我一下把他抱起來,把他緊緊裹在我襤褸的衣衫之中。這一瞬間,熱淚一下湧出眼角,我用我淚水淋淋的臉頰,緊緊地貼著小黃毛的臉,說不出一句話。

"叔叔,你為什麼哭?"他用兩隻小巴掌,抹著我臉上的淚痕問。 "那是叔叔跑出來的汗。" "眼睛會出汗嗎?"他又天真地問。 "會出。"我用謊言欺騙著童貞,"'鐵貓'小叔叔來這兒沒有?黃毛?"我把他放下說。 "小叔叔在窩棚裡睡覺哪!"他把小嘴附在我耳朵邊,說著悄悄話,"剛才他牽著'黑子',帶著我,掏了地裡的田鼠窩,來--叔叔--" 小黃毛牽著我的手,走進窩棚。他指著地上一個破瓢裡的大米粒說:"這……這是從田鼠窩裡掏出來的,真好玩極了。"

"是嗎?" "真好玩。"他用兩隻小手抱住我的一條腿,搖晃著,"葉叔叔,走!你也帶我去掏田鼠窩去,成嗎?" "不,叔叔有事,我是來找你小叔叔的!"我硬著心腸撥開他的小手,走到蚊帳床邊。剛剛拉開蚊帳,一直在窩棚角上臥著的黑子,大概是負有守衛"鐵貓"的任務吧,突然"汪--"地叫了一聲,向我撲來。狗吠聲驚醒睡夢中的"鐵貓",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到地面上來,直到他看清楚是我時,那雙惶恐的眼睛才微微露出笑意。他用腳踢開了叼著我褲腿的"黑子",緊緊地攥住了我的雙手,"葉濤!你……"

我沒有回答他什麼,眼神集中到他那張瘦削黝黑的臉上。平日俊秀的面頰,此刻掛著橫豎的淺淺口子。不用問他,我也猜測得出,那是他鑽葦塘時,被鋒利的葦葉割破的。我很想說些安慰和責怪的話,但是時間已近黃昏,"鐵貓"必須立刻趕回隊部去報到,以儘早平息這場風波。我匆匆把情況講了一遍,又轉達了寇場長對他的希望,便拉著他走出窩棚。行前,"鐵貓"把寇場長給他的那兩塊白薯,遞給了小黃毛,說: "吃了它,有空兒我再來,啊?" 小黃毛眼珠裡轉著淚珠兒:"小叔叔……" "這兒由'黑子'先陪你玩兒,呆會兒寇爺爺給你送鳥來,有紅靛兒,有藍靛兒!乖乖地等著,聽見了嗎?"

顯然,這棵苦澀的小苗苗,已經在孤獨中生活慣了;他咬著下嘴唇,像小大人一樣點了點頭。當我們走出幾十米遠,回頭遙望這個小黃毛時,他一隻手拿著一塊白薯,還在呆呆地望著我們。西沉的紅日,把一縷餘輝照在他的小臉蛋上,那晶瑩的淚花像水珠一樣,在他的雙眼上閃閃發光…… 走在回隊部的路上,我的心上如同堆著無數蒺藜;我幾次停步回首,眺望窩棚前垂手而立的小黃毛,直到樹叢截斷了我的視線為止。 "鐵貓"的神態也沒有昔日輕鬆,顯然,他意識到命運的吉凶難料。儘管他沒有逃跑,只是和尋覓他的那些人,在葦塘里表演了一場"捉迷藏",可是他攪散了批鬥會會場,嚴重違反了隊規紀律。他主動到隊部去報到,"羅鍋"隊長能夠輕饒他嗎?!

我們鬱鬱地走了很長一段路之後,我說: "你想怎麼辦?" 他抬起頭來,盯著我問:"你看我該怎麼辦?" "檢查。" "這我做得到,上下嘴唇一碰就行了。" "不,你要深刻檢查你違反紀律!" "這也不難,我連'慣竊'這頂帽子都早就給自己戴上了,還不會作檢查?"他忿忿地邊走邊說,"可是,葉濤,你平心靜氣地說,我為什麼會跑進葦塘,還不是由'少尉'這個壞蛋引起的?我們坐土岡上看銀鐘河,看白帆,談理想,談前途犯了哪條法律?為什麼……要受侮辱!還要挨批鬥?"

我的朋友!我不能不承認"鐵貓"的話是對的。但是,我還是奉勸"鐵貓"去作好檢查,並要他向隊長保證今後決不再犯任何錯誤,以平息這場軒然大波。 "行。""鐵貓"滿口答應著說,"不過,葉濤,我要告訴你,事情平息之後,我下決心要對'少尉'進行報復!" "別說孩子話了,就是把十個你捆在一塊,也鬥不過那隻老狼!" "我倒要拔拔他的狼牙!" "'鐵貓'……" "我早就思謀好了,"說著,他從衣服裡掏出不知什麼時候揣在懷裡的那件印度綢衫,在我眼前抖了抖說,"用它給小黃毛剪衣裳,有點大材小用;我要用它拔那'老帽'的狼牙,請求你配合我一下。"

我十分費解地看著他因激動而漲紅的臉:"我?我能幹些什麼?" "時機合適的時候,你把這件綢衫拿著去報告隊長,就說從他褥子下發現的,他唯恐天下不亂,一貫誣陷別人,……" 沒聽完他的話,我就笑了:"為什麼要我去報告隊長?" "因為你頭上沒頂著賊的帽子。" "'羅鍋'隊長不會認為是你偷走之後,又送回來了嗎?" "不會。" "為什麼?" "第一,沒有那麼好心眼的賊。"他掰著手指對我說,"第二,你向隊長說,'鐵貓'沒有必要去偷一件破汗衫,因為它不能當窩窩頭吃,完全是'少尉'有意地製造混亂。"

"說下去!" "然後就聯繫他的劊子手歷史,一貫善於誣陷別人。" 我"嗯"地應了一聲,仔細地咀嚼著"鐵貓"的每一句話。一個還不能叫青年的"小青年",產生這樣強烈的複仇心理,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繼而想了一想,似乎也不奇怪,善良的天鵝降落到人間,飽受土塊石頭攻擊之後,不是也能激起強烈的報復慾念嗎?何況人哪! 但是"鐵貓"叫我去幹這個差事,我倒真是有點躊躇了。在老長一段路上我默默無言,善與惡在我胸懷中廝殺格鬥著,我真不知道該點頭答應,還是搖頭反對才好。 "怎麼了?你是不是感到這一手有點缺德?"

"是那樣。" "鐵貓"反問我說:"難道'少尉'是'有德'嗎?我們吃了他的苦頭不說,他把老實巴交的書呆子黃鼎送進禁閉室,使'小黃毛'見不到爸爸……不敲掉他的狼牙,他說不定還要咬誰呢。葉濤!難道我們就該等著叫他咬嗎?" 我的朋友!似乎我心靈上那座倫理道德的堤壩,被"鐵貓"捅開一個缺口。你是了解我的,雖然我並不信奉上帝,也不是聖經中所說"有人打你左臉,你再把右臉伸給他"的那種虔誠羔羊,但是總感到"以惡報惡",是對道德的褻瀆。而眼前,"鐵貓"所要求我的,不,正確地說,環境所驅使我的,正是要我鑽出這個窠臼,去乾一件過去我想也不曾想到的事情,同過去那種聖潔的、閃著宗教色彩的奴隸道德觀念決裂。 "葉濤!你還記得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嗎?" "哪個故事?" "'布克'的故事!" 我記起來了,"布克"是傑克·倫敦中篇小說裡一條狗的名字,我曾對"鐵貓"講過。 "那個'布克'原來不也是一條非常馴良的狗嗎?""鐵貓"興致勃勃地對我說,"但是,後來這條狗,被販運到一個新的地方,主人每天打它棍子,一群惡狗每天咬它,迫使'布克'起來自衛。後來它跑到荒野,成了狼群的領袖。和'少尉'這樣的'人狼'在一起生活,我應當學習這個'布克'!對嗎?""鐵貓"一口氣說下來,說到激動之處,他握著了我的一隻手,使勁搖著,"你說對嗎?葉濤!你說話呀!" 我被他嫉惡如仇的精神征服了,用勁握了一下他的手掌說:"'鐵貓',我答應……" "我知道你會答應的。"他微微地笑了。 "為什麼?" "不會恨的人,就不懂得愛。" "哪來的這些格言?" "你忘了嗎?"他詭秘地瞟了我一眼,"這是你給我背一首什麼詩時,我記下了這麼兩句。你愛好人,當然就一定恨壞蛋!" 我的朋友!我們的談判就這樣結束了。我默默地打量著走在我身旁的這個孩子,雖然他個子還比我矮上多半頭,卻已然提早成熟了。這不禁使我記起巴爾扎克的一句話:苦難是個老師。 "鐵貓"就是在這個"老師"的陶冶下,過早地邁入青年人的門檻。 為了試試這個小青年一雙眼睛的洞察力,當我們走到關押天鵝的鐵籠之前時,我放慢了腳步,把我不能理解的問題,提給了他: "'鐵貓'!你說寇場長這個人,是不是有點怪脾氣?" "脾氣一點也不怪。""鐵貓"蹺著大拇指,"他為人是這個。" "可是這個老頭兒,怎麼狠心把這一對兒天鵝囚禁在籠子裡?" 他略略沉思了一下,嘴角咧開了,向我微微笑著說:"葉濤!你連這個都揣摸不透?" "揣摸透了,為什麼還要問你?" "鐵貓"收斂了臉上笑容,嚴肅認真地說:"只有把它倆關在籠子裡一些日子,讓它們感到囚籠狹窄,才會使它們嚮往在藍天飛翔的快樂,產生掙脫牢籠飛上藍天的慾望!你想想,葉濤!要是總叫這一對兒棲在葡萄架下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溜達,天鵝不就變成地鵝,忘記只有藍天和草原才是它倆的家鄉了嗎?" "嗬!哪兒來的文縐縐的詞兒?" 他笑了:"這是老場長說的。" "翅膀剪短了,還能上天?"我問。 "是呀!就因為天鵝翅膀需要恢復,才把這個鐵籠放在這兒呀。那個雞房養雞的老頭兒,每天餵天鵝鮮草、活食和雞蛋皮,好叫這對天鵝長骨架長翅膀……你看!那個老頭兒端著碗餵天鵝來了。" 看見那個佝僂著身腰的養雞人的影子,我的思維從萬里藍天飛回到冷漠的大地上來了。剛才我和"鐵貓"所探討的問題,戛然而止。我們的面前出現了鐵絲網圈起的蒺藜圍牆,和環繞蒺藜牆的一圈不起微瀾的死水--我們回到"家"了。 "鐵貓"把"少尉"那件綢衫塞給我,說:"我去隊部報到。" 我不放心地叮嚀他:"注意態度……" 他坦然地笑了笑:"葉濤!你放心,我不是一隻小麻雀,已經成了一隻'老家賊'了。我知道該怎麼過這一關!" 他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朝那排紅磚砌成的小樓走去--那兒是勞改隊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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