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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

遠去的白帆 从维熙 5324 2018-03-19
我的親愛的朋友,直到一年之後--一九六二年的秋天,我才知道:寇安老頭那天晚上去找政委,一是為黃鼎的問題告了"羅鍋"隊長的狀;二是主動請求重新戴上他甩掉的那頂烏紗帽--他自動要求擔任我們隊的管教隊長。 不要小看了這位拄著棗木棍子的瘦削老頭,他有一副鐵的肩膀,他是戴著"右傾"的帽子,果斷處理了黃鼎冤情的;別看他那雙乾柴眼似乎已經失去了光澤,看書時還戴了一副老花鏡,可是它卻有X光的透視功能,直直地看穿你的五臟六腑;更不要看他已經滿頭銀髮,從而認為他精力已經衰竭,不,他的思想是一條奔騰不息的長河,迎著泥沙、暗礁在滾滾流淌;一句話,他就像手裡拄著的那棗木棍子,又硬又直,寧可折了,也不彎腰……

不過,這一年多來,他不拄拐棍了,而把那棍子送給了"鐵貓"。他叫"鐵貓"和小黃毛這兩個無罪的孩子,搬進了看菜園的小屋,頂替他的看守職務;他搬進了隊部辦公室的小樓,挑起了改造人的靈魂、洗滌社會上沉渣的重擔。 荒年過去了--我們這個隊贏得荒年之後的第一個豐收。 黃鼎的枯黃的面頰出現血色…… 我的"搓板"上開始有了肌肉…… 人們的臉上漸漸出現了笑容…… 沒有人再吃生魚,沒有人再把燈光下的螻蛄塞進肚子,沒有人再餓得擠牙膏吃,沒有人再紅燒癩蛤蟆和毒蛇…… 但是,我要告訴你"少尉"這個人物的命運,儘管舊世界把種種惡行,傾注於他一人。他--真、善、美的死敵,假、惡、醜的化身;但當我聽到他不幸的消息時,內心還是感到了震驚。事情發生在一九六二年底,當他償還黃鼎的禁閉期滿之後。 "羅鍋"隊長通過管教科把他要到二隊。至於"羅鍋"隊長為什麼對"少尉" 如此青睞,只要講個荒誕的故事,你也許就會明白了。有個寓言說,中世紀的北歐人十分愚昧,他們竟然分不清凍僵了的蛇和竹竿的區別。他們看見凍僵了的蛇,身上還有各色花紋,比竹竿還要美麗,有的人把這些僵蛇,編成籬笆;更有愚蠢到把它拿來當成拐杖拄著。 "羅鍋"隊長到底是想用它編成籬笆,以利生產,還是為了拉著它,當成發展工作的拐棍呢?這一點誰也不清楚。反正是他把"少尉"又調到他那個隊去了。 "少尉"對此非常感激,到二隊之後就別出心裁地向隊長建議:應當把蘿蔔窖周圍用電網圈起來,以防止罪犯來偷吃蘿蔔。 "羅鍋"隊長一向兩袖清風,最恨損公利私的行為,當即應允,並叫"少尉"擔任看守。其實在一九六二年底飢荒的浪頭早已經滾過去了,勞改隊糧食定量已經開始增加,"少尉"大可不必多此一舉!但出於他陰暗的心理,一貫以噁心度人,而沒想到自己反為此而付出了性命。

我的朋友,這是當時轟動全場的奇特新聞:春節前某一天深夜,"少尉"睡醒一覺之後,去蘿蔔窖上捉"賊"。四周漆黑,沒有一個"賊"影,他打著哈欠,站在蘿蔔窖頂上,朝下撒尿,被一種閃電般的力量打倒了,身子撲在電網上,一下便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個從十七歲就當了青年遠征軍,去過緬甸、印度的扛槍軍人,這個到重慶歌樂山渣滓洞當了少尉打手的軍統,竟然"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忘記了蘿蔔窖下,是他和一個電工犯安裝的電網,也忘記了人尿中含有的礦物質能夠導電。他,被電死了,像只作繭自縛的蠶蛹,長眠在他自己精心編織的"花圈"之內……

我的朋友,關於"少尉"這個人物,寫到這兒也就完了。還是叫我向你寫一下,在"少尉"死亡的廢墟上的那顆善良的種子吧!它,經歷了生活的磨難,正在祖國復甦的沃土上破土而出,發芽開花……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日子--除夕的黃昏。那天,室外飄著鵝毛大雪,我們圍坐在大炕上包除夕夜晚的餃子。由於我們這個中隊獲得了"糧食生產模範隊"的稱號,寇安老頭把小秋收拾來的麥穗,加在春節的糧食定量裡,宣布:節日休假期間餃子吃飽,大米飯管夠。我的朋友,這對於那些從飢餓線上掙扎過來的人來說,儼然如同是一道大赦令,他們唱著,喊著,還有的年輕漢子,興奮地到院子雪地裡打了個滾,在屋地上裝作動物園的熊貓,爬來爬去……

就在這一片歡騰的氣氛中,有人輕輕拉了我衣角一下。我一回頭,身旁站著渾身披雪的"鐵貓"。這一年多來,由於他和小黃毛住在菜園,我們見面的機會很少;除夕相見,自然十分激動。 "你有事嗎?" 他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的牙尖。 我倆悄悄溜出房門,在房檐下站定。 他一拉我胳膊說:"葉濤!走吧!上我那間小屋去過節,也是餃子!" 我搖搖頭:"不,我不能去。" "為什麼?難道我們分開一年,你就不認我這個小朋友了?" "哪有的事?"我說,"……這兒是個集體。"

"那兒也是小集體麼,寇隊長特意叫黃鼎和小黃毛一塊吃團圓餃子,黃鼎也在那裡。""鐵貓"動員著我說,"而且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小黃毛說,他吃過葉叔叔的白糖和牛肉罐頭,今天,他用小手捏了幾個餃子,專門給葉叔叔吃的。" 我,心動了。但沉吟了片刻之後想到:寇安老頭管理中隊,雖然通情達理,越是這樣,我越應該自覺。除夕之夜,跑到二里地遠的菜園看守房去過節,總是不太合適。因而,我再次推脫說:"你看,雪這麼大,都能沒腳脖子……" 他詭秘地擠了擠眼說:"葉濤,我猜得著你的心思,不願意違反紀律,對不對?"

我笑了:"你這小腦瓜,真夠用的!" "我比你考慮得周到。""鐵貓"悄聲地對我說,"來叫你之前,我去問過寇隊長了,他同意你到我那兒去過節。因為我有一件特大號新聞要告訴你……"他停住了話頭,用一種異常的目光盯著我。 我誤解了,"是關於'少尉'的死?" "不,是關於我的新生。" "你……"我心跳突然加快,以致因激動而結結巴巴地,"你的問題--有眉目了?" "這一年多,寇隊長跑細了兩條老腿,……葉濤!我的問題弄清楚了!""鐵貓"激動地抓住我一隻胳膊,用力搖著,"從今天起,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十八歲的公民了!你能不去喝兩盅嗎?"

我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怎麼走進這雪地裡來了。迷迷茫茫的大雪,在我頭上飄落著,我好像毫無知覺;地上的積雪,沾濕了我的棉鞋,我竟然忘記了涼。人,處在最激動的時刻,都會產生忘我--我此時就處在這種激動之中。我為"鐵貓"高興,也激起了自己對未來的嚮往!我親愛的朋友,當然我不幻想一兩年之內就能成為一個公民;但總有那麼一天,我的祖國--母親,她會發現我是她最赤誠的兒子,因為我是吃她的奶長大的。那時,我和你以及和我們命運一樣的不幸兒,將重聚京華,舉杯祝賀我們的母親健康,舉杯祝賀我們的祖國繁榮富強…… "你在想什麼,葉濤?""鐵貓"看我一聲不吭,在雪霧中問我。

"想明天!" "明天……"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眉上的茸茸白雪,"明天你的問題解決之後,我到火車站上去接你!" "孩子話。" "怎麼?你看我……不是……" "你忘了嗎?'羅鍋'隊長怎麼說的?'右派比反革命還反革命!'你不過在荒年偷了一回糕點,我怎能和你放在一個秤盤裡過秤呢!" "那……" "明天,我母親可以不必再用賣前輩大師的書,填我的肚子了。瑞雪豐年,明年將比今年更好,這倒是真的!"

"那……究竟到什麼時候,我們能夠見面?" "那次在土岡子上看銀鐘河的時候,不是說過了嗎,你忘了?" "真要到白了頭髮?" "噢!"我有意轉移他不快的情緒,說:"瞧!現在我的頭髮不是全白了嗎?" 他看了看,"扑哧"一聲笑了。 雪仍在下著:像蘆花片,像天鵝毛,像棉花糖,鋪天蓋地,紛紛揚揚…… 我和"鐵貓"手拉著手,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走著。 大雪淹沒了溝溝,大雪遮蓋了道路。我們幾次掉進雪坑里,又從雪坑里爬出來,朝亮起燈光的小屋走著--那是希望之光呵!

"出去之後,你打算怎麼辦?"我說。 "第一件事,就是去那家百貨大樓,去補交我偷吃的點心錢和帆布包的錢。" "好!還有呢?" "還有我想干我爸爸的行當,……寇隊長說,他正通過領導給我安排,是個雕塑工廠,還沒決定下來呢!等到定準之後,再叫我離場。不過……""鐵貓"停住腳步,臉上露出憂鬱的神色,"寇隊長有個為難的問題,他不知道該把小黃毛往哪兒放,他早該上學了。家訪的結果是:我後娘不收留我,這還可以說是後娘無情;可他親娘早有幾個孩子了……也不要他……" "'鐵貓',你不必擔心,"我說,"這個世界上,人多'狼'少,總會有出路的!" "那我們快點走吧!該等急了!" 當我們走進原來寇安老頭住著的那兩間小房時,小黃毛一下子撲到我的懷裡;黃鼎佝僂瘦長的身軀,指點著小黃毛說:"還不謝謝葉叔叔!" "別謝我,小黃毛,"我負疚地臉紅了,"你這個小叔叔,為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我還打過他一拳頭呢!" "來喝酒吧!""鐵貓"用牙咬掉了酒瓶蓋子。 我們用飯碗當酒杯,為明天--乾杯! 朋友!這是我生活中一次最愉快的酒宴了。它,雖然無比簡陋,白酒又苦又辣,但我還是像即將過岡的武松,喝了多半飯碗! 我醉了。 不是尾的尾 第二年春天。我和"鐵貓"離別的時刻,當真來到了。我不知道你在故鄉運河,記得不記得那年春天來得特別的早。陳毅同志在廣州和被平反的劇作家們的碰杯聲,如同響徹長空的一聲開天春雷;在隆隆的雷鳴聲中,寇安老頭"右傾"的帽子被震落了。 這位老場長甄別平反之後,被調到市局勞改處去擔任領導工作。行前,他先召集了全隊大會,對所有的罪犯進行了教育;然後,對每個"右派"進行了個別的叮嚀,他叫我們認識歷史,堅信明天…… 離場時,他是乘船去N地的小火車站的。那天早晨,寇安老頭最後一次頒布他的隊長命令:叫我和黃鼎先套上一輛馬車,又到小樓上替他搬下來簡單的行囊和雜什,然後,把囚禁天鵝的鐵籠也搬上車廂。最後,寇安和"鐵貓"、小黃毛,才坐在馬車之上。 不知老頭兒出於什麼想法,他要馬車稍稍繞一下路,從二隊的管界穿插一下。我不十分情願繞路而行,因為二隊是塊凹形盆地,化雪之後,道路反漿,泥濘難走;但這是寇安老頭的吩咐,只能從命照辦。到了二隊管界之後,我才明白,他所以要捨近求遠,並不僅僅是來向"羅鍋"隊長辭行,而是下達勞改處長的第一項指示。 在二隊隊部門口的一棵平頂松樹下,寇安老頭和"羅鍋"隊長的談話,是這樣開始的: "我要走了。" "羅鍋"隊長木然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找我有嘛事?" 寇安從馬車上提下一個米袋:"這是我節約下的五十斤大米,你收下它!" "羅鍋"隊長擺著手:"我……我不收。" "你收下,我到市裡比你好辦一些。" "羅鍋"隊長凸出的前額漲紅了:"不,我決不要別人一粒救濟糧。" "你以為這是給你的嗎?"寇安老頭語音裡有了火星味兒。 "嘛?" "這是留給你六個孩子的,荒年剛過,他們要糧食。" "羅鍋"隊長搓著兩隻短粗的手指,毫不動情地望著寇安。顯然,他對這位即將上任的勞改處長,沒有任何好感。特別是他那雙眼睛,看見停在不遠處的馬車上,坐著"鐵貓"、小黃毛,趕車的、跟車的又是黃鼎和我時,從胸膛裡吐出一口悶氣。猛然,扭身朝隊部走了回去。 "閻本善同志,你站住!"寇安在背後呼喚他。 "羅鍋"隊長停住腳步:"還有嘛說的?我要下地,去看看罪犯了。" "我通知你,你不要下地去了。"寇安一字一板地說,"我和總場政委研究過了。" "羅鍋"隊長驀地轉回頭來,木然的臉上現出驚愕的神色。 "你廉潔奉公,能當好一個出色的經濟管理人員,卻當不好一個改造人靈魂的隊長。"寇安瞇著那雙老乾柴眼,慢慢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遞給"羅鍋" 隊長說,"這是組織決定。政委調你離開二隊,馬上到總場部糧庫報到,你的職務是總場糧庫管理員。政委在那兒等著你,他要和你長談一次。" "這……這究竟為嘛?""羅鍋"隊長凸出的前額,沁出了汗珠。 "糧庫需要一把'鐵鑰匙',沒有比你更合適的干部了。" "二隊的事……" "叫適合於做人的工作的人來擔任。" "羅鍋"隊長再一次看他手裡那張調令,雖然沉默不語,臉上卻流露出不悅的表情。 "我們本來應當很好地談一談,可是時間來不及了。"寇安看了看腕子上的手錶,嚴肅地說,"那五十斤大米,你背給六個孩子去;如果你不願收下寇安對孩子們的這點心意,那就麻煩你把五十斤大米給我入庫。我夠吃了,身體又不壞,把農場打的糧食,留給農場吧!再見--"說著,寇安登上馬車,向"羅鍋"隊長揮了揮手…… 馬車走遠了,走遠了。 馬車終於爬出左歪右斜的泥濘車轍,上了平坦的大道。當我回頭遙望閻本善時,他還愣愣地站在那棵平頂松樹之下。 他想什麼呢?是否在用心田上那桿公平秤在量著自己?不知道,也許對寇安老頭進城、"鐵貓"平反、黃鼎出禁閉室,他都不能理解,那也只好由他去了。我的朋友!還是讓我把筆鋒轉到這輛馬車上來吧! 我搖著紅纓穗的大鞭子,兩掛套的馬車在奔跑著。 馬車穿過一片新綠的原野…… 馬車穿過開著野花的草地…… 天鵝在籠子裡看見藍天,嘎嘎地叫著…… "鐵貓"和小黃毛對著碧波閃閃的銀鐘河,第一次真正地笑了…… 馬車停在銀鐘河岸碼頭上。寇安走近黃鼎,夾著兩隻沒有光澤的老乾柴眼,向黃鼎告別說: "把小黃毛交給我,你放心嗎?" 黃鼎早已哽咽在喉,他激動得語不成音地說:"這是交給了祖國--我們的母親!我放心!" "到時候,我叫老伴給他縫個新書包,送他上學。" "寇場長,孩子給您添麻煩啦!" 我和"鐵貓"彼此沒說一句話,他望著我,我望著他;四隻眼睛久久對視著、對視著……片刻之間,我們的視線被淚水遮斷了。我狠狠地握了他的手一下,算作我對他的臨別贈言;他也用手緊緊地握一下我的手,算是對我的祝愿和回答。 船,緩緩地開動了。 船,升起了銀色白帆。 春風吹鼓了帆篷,帆兒追著春風,一直向東駛去…… 兩隻開了籠子的天鵝,突然振翼而飛,向萬里藍天。 那片白帆,在銀鐘河的碧水中,越行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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