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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

遠去的白帆 从维熙 5134 2018-03-19
這一兩個月,我和"鐵貓"疏遠了。 儘管我們舖位緊緊相連,我們心中卻如同隔著一座珠穆朗瑪峰。雖然,一到晚上,我透過蚊帳稀疏的洞眼,常常看見"鐵貓"一雙閃著光亮的眼睛,在朝我望著,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我總是裝看不見,或者乾脆翻個身,把脊梁甩給他那雙窺視我的目光。 但是,每當我對"鐵貓"的電波表示絕緣的時候,心裡總有一種酸楚之感。因為在這些日子的勞動中,雖然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可是從偶然相遇的一瞥目光中,或在勞動時不可避免的接觸裡,"鐵貓"似乎在有意地彌合我們友誼的裂痕。 勞改隊幹活喜歡採取分段包乾的辦法,而我們那位"少尉"班長,分派活段時又以床舖的次序為順序,因此我在疏浚排水溝時,總是和"鐵貓"挨在一起。 "少尉"班長為了便於檢查工效,在甲和乙的活段交接處,插上柳條之類的東西,當作各自責任區的標誌。罪犯們儘管虛弱得如同插在身旁的柳條一樣弱不禁風,但爭強好勝的本能還是有的;所以只要標記一插,喧沸的工地立刻鴉雀無聲,唯一能聽到的就是"嘿嘿"的咬牙使勁聲,和鐵鍁挖泥的聲音了。

朋友!如果叫我把墨水填滿方格子的稿紙,我自信不是個低能兒;但一天之內,把十幾立方的河泥,甩上高高的堤坡,則常常是名落孫山的一個。可是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我這把鐵鍁鬧了邪,在疏浚排水溝時,我從老牛破車疙瘩鞍的最後一名,一躍而為坐飛機駕火箭的高效手,常常是我第一個挖完我的責任段。相反,如同狸貓一樣靈活的"鐵貓",往常在勞改隊所有的活茬裡,憑他的心靈手巧,總是名列前茅;而在這次疏浚排水溝的工序裡,卻和我顛倒了位置,竟然騎上了老牛,成為我們二十幾個成員中的尾巴,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但是,這個"?"也只是偶爾在我頭腦裡閃現一下,就像夏夜的流星那樣,瞬息之間就飛逝了。不是我不願意去思考這個"?",而是我沒有精力去思考這樣的問題。由於幾度浮腫,兩腿沉得如同灌鉛,一天勞動之後,身體好像一把散了骨兒的傘。因此,每當我挖完了五米的責任段之後把鐵鍁一扔,就躺倒在河坡上,即使身子之下是我剛剛甩上來的軟泥,那也在所不顧了。軟泥怕什麼?躺在軟泥上更舒服,它是架設在大自然裡的一張"席夢思"嘛,不到收工哨子響我是決不爬起來的。

有一天,我挖完責任活段之後,又像個休克患者一樣躺在河坡上,突然被爭吵聲驚醒了。我把兩條胳膊當成支架,撐起上半身看了看,是"鐵貓"和"少尉"班長發生了口角: "你怎麼總拖咱們班的後腿?""少尉"拿著一根紅白間隔的花桿,一邊檢查"鐵貓"挖河的深度,一邊氣勢洶洶地朝他喊著。 "十個指頭不一般齊,有快的就有慢的!""鐵貓"不以為然地回答。 "你別跟我變戲法,耍魔術!" "我不是雜技團來的,這你應該知道。"

"我知道得很清楚!""少尉"眯縫著那對充血的紅眼珠,斜瞥著站在溝心的"鐵貓"說道,"從你第一天變魔術,我就看穿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尉"不陰不陽地朝"鐵貓"笑了笑:"俗話說,'變戲法的瞞不過打鑼的',你還跟我玩'貓蓋屎'的玩藝兒?"說著,他把手中的花桿當尺,丈量起"鐵貓"的活段來了。 朋友!我有點不相信我這雙眼睛了,"鐵貓"的活段整整三個花桿長,竟比別人的多出一米。 "少尉"量過之後,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反應,竟然得意洋洋地瞟了我一眼,然後朝"鐵貓"冷笑了一聲:"這是怎麼回事?"

"你有意給我穿小鞋!""鐵貓"嚷著說,"每天多分給我一米長的活段,為什麼還來問我?!""少尉"沒有回答"鐵貓"的挑戰,拿著花桿又來丈量我的活段,我一下愣住了,我的活段只有兩杆長,二乘二等於四,我才挖了四米長,比其他人短一米活,比"鐵貓"居然短了兩米……到這時我才如夢初醒,原來我每天獨占鰲頭,是"鐵貓"趁我背對著他幹活的時候,挪動了分界線的柳條,每天替我多挖一米遠的溝渠……這,就是我每天坐"火箭",他坐"牛車"的原因所在。顯然,"鐵貓"為了照顧我的身體,偷偷挑起了我肩上的擔子,而我自己竟然茫無所知。望著"鐵貓"亂蓬蓬的頭髮和滿是汗蹟的娃娃臉,我心裡感到強烈的內疚。要知道,儘管"鐵貓"的體質比我強一點,但他沒有食品外援,他烤吃過蛇、吞過田鼠……除此之外,要填飽肚皮常常要靠力的搏鬥:勞改隊早晨每天發粥,炊事員把滿滿一木桶粥,用水勺分完之後,有意地把木桶丟下,於是一場力的搏鬥就開始了。經常是"鐵貓"和另外兩三個小青年,圍著這個木桶爭搶起來,他們每人手持一塊廢球鞋上的膠底,把木桶幫上的剩餘粥粘兒,從木桶幫上抹起來,快速地吮進自己的嘴裡。由於木桶是圓的,在受力不均的情況下,常常傾倒而轉動起來,於是這幾個人就追隨著木桶奔跑,用各種姿態把頭伸進桶里奪食著能充飢的一點點澱粉;而在這樣的搏鬥中,"鐵貓"常常是一個勝利者,他有意推著粥桶在院子裡快速轉動,直到他的對手氣喘吁籲、無力再和他爭搶時,他才把木桶豎起來,獨享微乎其微的一點粥粘兒。

親愛的朋友,你可以設想到,儘管我身體虛弱,怎麼能叫他來挑我肩上的擔子呢?我艱難地從河坡上爬起來,拿起鐵鍁,叫"鐵貓"讓開,想自己挖完這段屬於我的活茬。可是"鐵貓"頭也不回地回答我說: "這是我的責任活兒,為什麼要讓給你幹?" 我依然推著他的後背,叫他閃開。他回過頭來,圓睜著烏溜溜的眼珠,和我爭辯著說:"我又沒有挪動界標,這是班長分配我的活段,你為什麼非要搶我的活干?你又不是班長,我是一盤磨,聽磨道上那頭畜生的!" "鐵貓"拐彎抹角地把"少尉"比成牲畜,並沒使"少尉"臉上增添什麼怒色;他手扶著花桿,坐在河坡上像看戲一樣,看著"鐵貓"和我之間的戲劇。我到底因為缺乏氣力,沒能推開"鐵貓"。 "少尉"含蓄地吟著一首古詩道:"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我理解他的弦外之音:葉濤!你那份檢查,表示要和賊劃清界限,都是假的;你們明著是一刀兩斷,實際上卻是在暗送秋波--這就是歌樂山少尉,用詩提示給我的警告! 朋友!你想一想,此時此刻我躺在蚊帳裡,硬要表示出對"鐵貓"電波絕緣的樣子,心裡怎麼會不升騰起酸楚之感呢?在一片蚊子的嗡嗡轟鳴之中,我輾轉反側,用我的全部腦細胞,思考著"鐵貓"這個小小人兒:從偷挪界樁上看,他靈魂是高尚的;從吞吃白糖上看,他的靈魂是污穢的。難道十七歲的他,有一顆性格分裂的靈魂嗎?! 時隔不久,又一件震撼我的心靈的事件發生了。繼我的白糖失盜之後,"少尉"一件印度綢的綢衫丟了,我翻翻我的枕頭,我那筒捨不得吃的牛肉罐頭,也不翼而飛了!親愛的朋友,我所以長期捨不得吃它,不是得了飢荒年代的吝嗇病,而是我感到罐頭里裝的不是牛肉,是母親那顆破碎了的心!而眼前,這顆心竟然被賊給偷走了,我激憤的心情你可想而知。

誰是賊呢?目標自然而然集中到"鐵貓"身上。於是在這間悶熱得如同蒸籠一樣的房子裡,歌樂山少尉施展他的偵緝本領了。他首先揪著"鐵貓"的脖領,把他提到屋子中間僅有的那點空地上;然後,在他脖子上一邊掛上兩塊紅磚,叫他低頭彎腰--這是勞改隊鬥爭賊最流行的方式。 "你說--""少尉"以審判官的身份,坐在炕沿上向"鐵貓"吼叫著。 "鐵貓"抬起了頭,"我說什麼?" "說你偷了我什麼東西,偷了葉濤什麼吃的?" "我不是賊,我沒偷--"

"你不是賊,葉濤的白糖進了哪個狗肚子?剛剛檢查過的,就背著牛頭不認賬了?!""少尉"從炕上跳到"鐵貓"面前,把孩子身體又按成了九十度。 "鐵貓"抖擻了一下脖子,挺直了身腰,尖聲地反問道:"你說我偷,有什麼憑據?你吃得那麼壯,像頭公牛,幹嗎要拿我這瘦小子開心?你看看--""鐵貓"一撩背心,露出條條肋骨,"我都瘦成搓板了,你還……" 我望了一眼"鐵貓"身上那張"搓板",像針戳了眼睛一樣,馬上低下了頭,可是"少尉",卻猛然像個拳擊師,對準"鐵貓"臉上就是一拳。 "鐵貓"踉踉蹌蹌地向後退了幾步,頭沉重地撞擊在磚牆上,發出"嗵"的一聲響。我痛心地朝他窺視了一眼,"少尉"僅僅一拳,他的鼻子就青腫了一塊,鮮血順鼻孔裡淌了出來……

我把頭埋得低到了胸脯,再不敢看"鐵貓"一眼了。這時屋裡響起震耳的口號聲和叭叭的聲響。不用看,我知道那是"少尉"在打"鐵貓"耳光。我索性把身子扭過來,目光投向牆角,偏偏在牆角的一塊小木板上,放著"鐵貓"送給我的珍貴禮物--那尊泥塑的魯迅頭像,我的心立刻緊縮在一起。我在審問著自己:難道一個賊,一個靈魂骯髒的人,能夠塑出魯迅橫眉冷對的神韻和風采?這簡直如同叫黑色的烏鴉喬裝成美麗的孔雀一樣,叫人不可思議。難道亞當和夏娃創造人類時,真的把善和惡的染色體,同時注入到人的肌體之內,使人的精靈一會兒是醜惡的烏鴉,一會兒又變成開屏的孔雀?!

"你為什麼耷拉著腦袋?葉濤--" "少尉"一聲呼喊,使我的思維中斷;同時,情不自禁地扭回頭來。這時我才發現不僅"少尉"在望著我,屋里二十多個人的複雜目光,都在緊緊地盯著我,似乎都在等待著我對這個事件明確表態。我愕然了。 "你難道不是一個受害者?""少尉"眨著那雙充血的眼珠質詢地說。 "是受害者。" "那你為什麼不鬥爭?" "我……我……"我尋找著準確的詞句,想把我錯綜複雜的矛盾心情解釋清楚。但轉念一想,對牛彈琴,還能多擠一些牛奶,對於獸性多於牛的"少尉",我如果說:我正在剖析"鐵貓"這個小小人兒的靈魂。他,理解得了嗎?!因此,我嘴唇微微啟動了兩下,就緘默不語了。 "你為什麼當啞巴?""少尉"朝我簡直是喊了,粗獷的話音撞在房內狹長的牆壁上,響起沙沙的迴響。 我沉默著。 "葉濤--""少尉"從炕沿跳到地上,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我告訴你,你不表態就是對臭賊的包庇,說明你這個右派,和賊一直夥穿一條褲子!" 我依然沉默著。 他走到我的面前,嘩啦一聲,把一條帶銅環的皮帶扔給我,俯視著我的一雙眼睛說:"不用語言表態,用行動表態也行,用它……"他用下巴頦朝"鐵貓"示意了一下,顯然是叫我去用皮帶觸及"鐵貓"的皮肉。 朋友!我真真沒有料想到"少尉"會對我來這麼一手。我下意識地掂著皮帶,心臟、胳膊、手指,甚至全身都在顫抖。這一瞬間我的思緒飛得十分遙遠,我記起在電影銀幕上,常常看見這樣的鏡頭:一個劊子手為了考察被捕的人,常把一根橡皮鞭子扔給他,叫他去抽打自己的親愛的同志。眼前,"少尉"把他在年輕時對付共產黨員的絕招拿出來了,竟然叫我用皮帶去抽打"鐵貓"--一個在患難中分擔了我勞動任務的小伙伴,同時又是吞吃了我的食品的賊。 "鐵貓"靜靜地站在被鬥席上,雖然他臉上腫起幾個大包,嘴角掛著沒擦淨的血跡,但依然顯得異乎尋常的安靜。如果把這間屋子比作一個劇場,他似乎並沒有把自己看成主角,而把自己當成一名普通觀眾。他那雙細長的晶亮的眼睛,一會兒看看"少尉",一會兒又望望我,好像他也正在用他那雙眼睛,透視著我們的靈魂。 直到今天,我也忘卻不了他投向我的那一瞥目光。是懇求我寬恕他的偷竊行為嗎?不太像;是內心在進行自我責備嗎?有那麼一點點。朋友!最使我內心顫栗的是:他居然彎腰拾起從我手裡滑落到地上的那根皮帶,把它扔給我,然後請求地說: "你打吧!那筒罐頭是我吃了!我……" 朋友!我可以這樣對你說,若不是牛頓的地心引力的學說在發揮著實際作用,我會馬上因失重而跌倒。我雖然憐惜那筒罐頭來之不易,但我更珍惜道義和友情,我怎能下手去打一個骨瘦如柴的大孩子呢? 但這個時刻,亂哄哄的責難聲從屋子的每個角落,闖進我的耳鼓: "你為什麼不懲處這個小賊?" "他偷吃的不是罐頭,是嚼著你母親那顆心!" "打這只地老鼠!" "賞他一皮帶,叫他長點記性!" "……" 在一片吵嚷聲中,我的呼吸幾乎停止了。我像被激流捲進漩渦中的一片樹葉,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之中。在這亂哄哄的時刻,我再一次和"鐵貓"的目光不期而遇。他的水汪汪的眼神,彷彿在懇求我不要憐惜他的皮肉。他那赤誠的樣兒,使我想起他懇求我給他講果戈理《塔拉斯·布爾巴》小說的神色;使我想起了他捧著魯迅泥塑,請求我收下他的禮物時的真摯目光…… 朋友!我被他誠摯的目光打敗了,皮帶又一次從我指縫中滑落下去。但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鐵貓"突然一反常態地朝我吐了一口唾沫,挑釁地向我尖聲喊著:"你這個書呆子!真是個頭號傻瓜,告訴你,你的糖和牛肉罐頭,早就裝進我的肚子,化成了糞便,順後門拉出去了。我……我……還要偷你!只要我餓,我還要偷--偷--偷--"他把"偷"字吐得特別尖厲,就像一台老式的火車頭在拉著響笛,震得我耳鼓隆隆作響。 在震耳欲聾的"笛聲"中,我感到熱血沸騰,不知是什麼力量促使我竟然朝他揮動了拳頭。 "鐵貓"大概是怕我打得不准,用臉往前一迎,我這一拳正好打在他的眼角上,於是他青腫的臉上,立刻多了一個青包。 朋友!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動手打人。當時,我認為這是對"鐵貓"惡行的一種懲處;但就是這次行動,造成我一生中良心上的內疚。我用拳頭懲處的不是醜惡的行徑,而恰恰是鞭撻了一顆真、善、美的靈魂……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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