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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

遠去的白帆 从维熙 6612 2018-03-19
一個鄙俗的小人物,值得你寫嗎? 朋友!我要回答你:"值得。" 張鐵矛才十七歲,"鐵貓"這個綽號,是來勞改隊之後,那些真正的賊給他起的。 他有著一張安靜的臉,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的牙尖,再搭配上細眉細眼和挺秀氣的鼻子,乍一看,靦腆得如同一個姑娘。可是就是這個小傢伙,來勞改隊之前,已經演出過一出近似於荒誕的戲劇。 他落生在S市一個以木雕為業的家庭裡,他爸爸是個能在杏核上雕出瓊樓鳳閣的名藝人。當"鐵貓"十二歲那年,他的親娘害腸癌去世,爸爸娶了個潑婦一樣的後娘,從此"鐵貓"的苦難命運開始了。首先停止他上學,繼而叫"鐵貓"當小當差;到了一九六○年飢荒籠罩了這座中等城市的時候,糧食短缺導致了家庭矛盾的升級。後娘拿著一根擀麵棍,先是敲打麵板咒他是"造糞機器",後來乾脆舉起擀麵棍指桑罵槐地攆他出家了:"你看見面袋空了沒有?鼻子眼能出氣兒的都給我滾,自個去找出路!""鐵貓"爸爸怕這個後老婆,就如老鼠怕雌貓,在關鍵時刻,放不出一個響屁。 "鐵貓"一氣之下,離開了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家--這只乳毛還沒有褪淨的小家雀兒,扑棱著翅膀飛向茫茫蒼穹,自己開始找食吃去了。

如果他果真是一隻鳥兒,那倒也好;偏偏他不是鳥兒,而是一個有大腦有四肢的活人。那年月,食品是那麼奇缺,"鐵貓"在城市裡轉了整整一天,還沒有一口熱飯進肚。 黃昏時分,他的肚皮已經挨近脊梁骨了,在腸胃一片咕嚕咕嚕鳴叫聲中,他溜進R市百貨大樓的廁所,等商店下班鎖門之後,鑽進了賣糕點的櫃檯。當他填滿了肚子之後,又從百貨櫃檯上偷來一個帆布旅行包,裝了一提包糕點,龜縮在僻靜的櫃檯一角,坐等黎明。 當時正是盛夏八月,晝長夜短。當"鐵貓"還靠在櫃檯上打盹的時候,商店的大門打開了。上班的售貨員馬上發現了他,"鐵貓"像只狸貓一樣跳起來,向門口狂奔。這時,潮水般的人流湧進剛剛開門的商店,"鐵貓"以亂裹亂,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鑽來鑽去;等售貨員追到門口,"鐵貓"早就消失了踪影……

本來,"鐵貓"已經成了網外的游魚。偏偏這天氣候酷熱,炎陽似火。 "鐵貓"塞了一肚子油脂食品,感到口乾舌燥,好容易在一個僻靜的小巷,找到一個自來水管的龍頭,他急不可耐地把嘴伸進龍頭之下,咕咚咕咚喝起涼水來。朋友!你久在農村,一定知道這樣一個生活常識:如果溜了韁繩的牛、馬、驢、騾,到攤曬糧食的場院,吃了過多的高粱和大豆,再喝上過量的冷水,很容易引起腸胃破裂。作為萬物之靈的人,腸胃則更加嬌嫩,這是十七歲的"鐵貓"所不理解的。因此,他的嘴唇剛剛離開自來水龍頭,肚子就如同擰轆轤一樣地絞痛起來,他捂著小腹在地上打滾。 朋友,當"鐵貓"從昏厥中甦醒過來,他已經躺在醫院的病榻上,病榻旁邊看望他的人,不是他的什麼親人,而是民警。 "鐵貓"正愁沒有一個窩棲身,順水推舟地編造了他是個慣竊的神話,於是,他就被押到勞改隊與我為伍來了。

這個孩子有個非常獨特的愛好,他喜歡用一把小刀在木頭上雕刻花、鳥、魚、蟲一類的玩藝兒。每當假日或地頭休息的時候,飢餓的人們喜歡擠到牆根或者避風的角落,開始千篇一律的"精神會餐"。 "鐵貓"總是一個人躲到遠處,用小刀子刻著他的藝術作品。當他知道我曾經是個青年作家時,便藉出工勞動之際,挖來一塊青灰色的黏泥,用他那兩隻纖巧的手,捏了一個魯迅的人頭像送給我。這個泥塑,把魯迅先生橫眉冷對的神色,表現得惟妙惟肖,簡直和畫像上的魯迅沒有一點差別。為了答謝這種友誼,我送給他一本《安徒生童話》。我們的友誼--一個"右派"和一個"賊"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了。

不過,我要告訴你,由於這次節日的接見,我和"鐵貓"之間的友誼,受到了第一次嚴峻的考驗。你還記得我前邊寫的那場"冰球比賽"吧!按我的理解,"鐵貓"那天所以不顧臉面,在壕溝的浮冰上去搶那包白糖,完全是為了我。照友誼的程序,"鐵貓"應該把他搶到手的白糖,首先交給我--然後,我們一起把牠吃掉,這才是道義和友誼的邏輯。不然,"羅鍋"隊長也會追尋這斤超限的白糖的。但是,"鐵貓"這幾天不但隻字不提這件事,反而總是迴避著我的目光,好像有無窮的心事縈繞於懷。往常,臨睡之前,他常常要我講些文學名著中的故事給他聽,比如:果戈理的《塔拉斯·布爾巴》、雨果的、郭沫若的《孔雀膽》、孫犁的《荷花淀》……這兩天,他一躺倒在土炕上,就把脊梁甩給了我。這對我來說,簡直是一個"謎"。特別使我驚訝的發現是:有一天,我都睡醒一覺了,當我起炕解手回來時,看見"鐵貓"兩眼直呆呆地望著房頂--房頂的犄角上,爬著一隻正在吐絲結網的蜘蛛。

"鐵貓--" 他馬上閉合了眼簾,但我清楚地看見他的睫毛在微微抖動。 "你這是犯什麼傻?"我用手扒開他的眼簾,用勞改隊的語言,半開玩笑地對他說。 他嘆了一口氣。 我看他臉色陰鬱,誘導他說:"小小年紀,嘆什麼氣,我給你講個故事,叫你高興高興!" "我不想听。" "你今天是怎麼了?" "葉濤,你真的不知道嗎?""鐵貓"用胳膊肘支撐起身子,探著頭對我說,"黃鼎被'少尉'狠狠'咬'了一口,送禁閉室了!"說完,他本能地伸長脖子,警覺地向睡在門口第一個舖位的羅允中看了一眼。

"我知道。" "那你怎麼還有心思……"他瞇著眼睛注視著我。 "你哭就能把黃鼎哭出禁閉室嗎?" "不哭,可也沒心思笑哇!"他煩躁地皺著眉頭。 我緘默了一會兒說: "這個'老帽'還盯著我要那斤白糖哪!說是超重食品,要交給隊長,貼上郵票寄回去。" "真?"他又翹起身子,眼睛也睜圓了。 "是呵,你把糖放在哪兒啦?" 他遲疑了片刻,像想起了什麼被遺忘的事情似的,翻了褥子角,一下在炕上跳了起來:"真他媽的怪了,那包糖怎麼自個兒長翅膀了。"

"小聲點!"我拉著他的一隻手。 "丟了東西為什麼還要小聲?""鐵貓"甩開我的手,"呼啦"一下,把整條被子一掀,扔到鄰居身上,高聲朝門口喊著,"報告班長,那包糖丟了!" 子夜時分,屋里二十幾個"成員",都被他這一嗓子給喊醒了。他們有的披衣坐起,露出關切"鐵貓"的神色;有的躺在被窩裡,向我投射過來幸災樂禍的目光。我理解這些目光的含意:"你總把賊當成朋友,這回叫賊咬了一口吧!""你白念了很多書,可是連'賊喊捉賊'的典故,你都不懂!"

這無聲的目光,雖然沒有一點音響,但卻比機槍大砲更有威懾力量,我的臉不由暈紅起來,同時下意識地朝"鐵貓"望了一眼。 "鐵貓"敏感得如同一株含羞草,馬上對我審視他的目光作出反應。他解嘲地朝滿屋人喊道:"你們都瞎了眼了,真沒看見那包白糖?班長還要上交隊部哪!你們誰給偷走了?" "'鐵貓',"我用手摀住他的嘴,"別喊了,明天白天再找找!" "不行,非弄清楚不可。""鐵貓"索性披上棉襖,一下從炕上跳到地下,"不然,班長朝我要,我到哪兒去找這斤糖!"說著,他沿著每個舖位前的炕洞,動手翻弄起來。

這時,睡在把門口的班長--一個曾經在歌樂山渣滓洞當過少尉的"歷反"羅允中,趿拉著兩隻鞋,走了過來。他像抓小雞子一樣,一下揪住"鐵貓"的頭髮,狠狠地搖著:"你這是裝什麼洋蒜?這屋裡除了你是'三隻手'之外,沒有人帶賊腥味兒!你把糖順進了肚子,還跑這兒'賊喊捉賊'!" "你拿出證據來!""鐵貓"一晃腦袋,逃開了"少尉"那隻有力的手掌。 "'鐵貓'!"我制止地朝他喊著。 "怕什麼?""鐵貓"瞪了我一眼,"他不就是個勞改班的班長嗎?我一點也不尿他?黃鼎蹲禁閉就是他陷害的,今天我倒想看看,你把我'鐵貓'能不能送禁閉室?!"

"你這是攻擊政府--"歌樂山少尉臉色煞白,"靠攏政府是我的職責,你……" "我?我怎麼了?我這兩隻手幹乾淨淨。""鐵貓"挑戰似的伸出兩隻巴掌,"上邊沒有沾著別人的血,也決不無緣無故掏別人的腰包。我不像你那樣,母牛倒套--×總朝前。就靠你那張嘴,欺騙政府乾部!" 歌樂山少尉兩眼閃出了凶光,他猛然去抓"鐵貓"的棉衣領,"鐵貓"哧溜一下,順著他胳膊下邊溜了過去,他跑到門口,狠狠朝"少尉"吐了一口唾沫,像解氣一樣在地上跺了兩腳,把披著的棉襖抖落了一下,就推門而出。 我連忙穿好衣裳,追出房門,想把"鐵貓"找回來,但夜幕茫茫,誰知道他溜到哪兒去了呢?當我返身進屋時,歌樂山少尉狠狠地用眼睛盯著我,他顯然把對"鐵貓"的怒氣集中在我的身上。我則假裝看不見,用沉默對待他火燒火燎的目光。 躺在炕上,我不禁有點後悔:我為什麼要提起那一斤白糖呢?!誠然,糖對於人類生命的興衰有著不容置疑的作用,這時對於骨瘦如柴的我和他,當然就無異於空氣、水分和陽光了。但,就是那麼一小包白糖,此刻已引起軒然大波,我們的班長--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歌樂山少尉,那雙窄小、佈滿血絲的眼睛追踪著我,儼然如同電網上的那盞閃閃紅燈,這是非常危險的訊號! 親愛的朋友!我這樣寫,絕不是筆下生花,故意聳人聽聞,以使你增加對這個人物的神秘感。不,不是這樣,隨著小說的發展,你就會了解這位當年的歌樂山少尉,實在不愧對"歌樂山"這個使人毛骨悚然的地名。 奇怪的是,我們的個別勞改幹部--特別是以"大老粗"為榮的監管人員,似乎更喜歡他們的點頭哈腰,而厭惡知識分子的不卑不亢。比如我們這個隊的勞改隊長閻本善--因為他背後隆起一塊肉丘,像袋鼠的"口袋"挪到了他的後背上,人們都私下叫他"羅鍋"隊長,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他對歌樂山少尉的話,言聽計從;寧可先用原P市一個妓院老闆當班長,也決不任用一個知識分子協助他的工作。因此,我們這些被送到勞改隊裡的"右派",身處底層的底層,是最卑賤、最輕微的小草,誰都可以在你脊樑上踐踏上幾腳。 我的厄運,因為那一斤丟失的白糖而開始了。在"少尉"的"兩盞紅色信號燈"朝我閃亮後的第三天,我們正在列隊出工時,"羅鍋"隊長倒剪著雙手,走到隊伍之前叫道:"葉濤--" "有!"我邁出隊列之外。 "你跟我來一下。" 談話是在他辦公室進行的。我按照規矩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個小木凳上。 "葉濤--"他坐在離我三米遠的審訊席上,用純粹天津衛的話問我,"那天夜裡,你乾了嘛事?" "哪天夜裡?" "節後,正月十八日。" "沒幹什麼事。" "沒幹嘛事?為嘛攪得宿舍雞犬不寧?" "'鐵貓'丟了白糖,他認為是別人偷了。" "你不知道,你們宿舍裡只有他是個賊嗎?" "我認為他不能算個賊!" "為嘛?" "他只偷過一次點心!" "他是慣偷,我們掌握材料。" "那是他瞎編的交代!" "還有自己願意飛進網的鳥兒?" "有!當這隻鳥兒回不了窩時,就得另外找個窩。" "葉濤--""羅鍋"隊長手裡沒拿驚堂木,拿起一摞待審的勞改分子外發信件,當成驚堂木拍了一下,"我們掌握你的材料,你和'鐵貓'勾勾搭搭。" 我輕鬆地說:"沒有的事!" "為嘛他為你去搶那包白糖?" "可是他並沒把白糖交給我!" "羅鍋"隊長從口袋裡掏出個小本子,在桌子上翻了好一陣子,似乎找到了我和"鐵貓"什麼重要證據似的,嘴角閃過一絲冷笑:"你給他灌的是嘛米湯?嘛果個(戈)離(理),於(雨)哥(果)……嘛高爾基低爾基的……" "他們的書並不反動。" "外國書都反動!"他把小本子往桌上一扔,探長了短粗的脖子朝我大聲喊著。 "《共產黨宣言》也是外國書。"我依然平靜地說,"它是我們革命的羅盤!" "葉濤--" 我靜聽著他的訓斥。 "你們右派就是反革命,有嘛資格談革命。你馬上給我去工地勞動反省!"他甩出權力的"王牌",我只好退出辦公室的門檻。這就是我和管理我們的勞改隊長的全部對話。朋友,我很難理解一個改造別人靈魂的人,沒有一點起碼的政治常識,怎麼能理解"人"這個字眼的含意,怎麼能用光潔的搌布擦掉罪犯靈魂的鏽斑?!又怎麼能用鑰匙,打開人的心扉來開掘人心田上埋藏著的烏拉爾金玉呢?! 當然,這裡也有另一類型的干部。就拿看菜園的寇安老頭來說吧,他是開闢這個勞改場的元老,只因為他參加過彭老總平江暴動,年輕時在彭老總的身邊當過幾天警衛員,彭老總在廬山身陷囹圄之後,電波居然能傳導到這個和彭老總幾十年也未見過面的寇安身上。傳說在我們未到這個勞改隊之前,他先被撤了支部書記的職務,後被抹掉了場長的頭銜,而降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勞改隊長。老場長想不通,拂去頭上大大小小的烏紗,沒接受勞改隊長的工作,而自願去當了菜園的看守。一條被警衛部隊淘汰了的軍犬,一把放水時改畦口的鐵鍁和一根棗木拐棍,成了他的三個夥伴。 據說,給他羅織的罪名,是什麼黨內"右傾分子",是彭德懷的幽靈伸向勞改單位的一根"龍鬚"。這根"龍鬚"是拔掉了,可是場長的位子還在空著,因為這個勞改場,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寇安老頭的資歷;雖然有人窺視這個職位,卻沒人敢坐那把金交椅。然而支部書記的職務,沒有空著,從寇安老頭被撤離這個崗位後,有人接替了他;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剛才審問我的那位把一切外國書籍都視為反動的"羅鍋"隊長。 "羅鍋"隊長這個稱呼,出自於囚犯們的嘴裡,其實也並沒什麼惡意,這像社會上許多人都因形像上的特徵,而被冠以某個外號一樣。勞教分子們也是人,人人心裡都有一桿秤。在那些不被幹部注意的角落,他們每天在竊竊私語,評議著那些管理他們的干部。 "羅鍋"這個綽號,與其說是貶義,不如說是對他的頌揚。因為他的體形像是背著個口袋,在飢餓的年代裡,他那條"口袋"總是空著的。他不像有的干部把姓"公"的稻米往姓"私"的家扛;也不像有的干部在拆檢勞教分子郵箱時,把超過兩斤以外的食品,名義上充公,而實際塞進自己的肚子。閻本善是個短粗駝背的健壯漢子,在馬寅初的《新人口論》被視為謬誤的時候,他因"密植" 而生下的六個男娃女娃,在飢荒席捲大地的年月,當然需要維他命、脂肪……可是他決不把勞教分子的超重食品,變相沒收歸己,但也決不把超過兩斤以外的進口貨,交給勞改對象--哪怕你瘦得皮包了骨頭,他也不會施捨憐憫之情;就像那天我接見家屬時,他把超重的白糖退給我母親一樣。他勒令接到郵包的人,把多餘的食品裝進郵包,由內勤幹事退還給家屬。郵費麼,從勞改分子微薄的生活收入中扣除。 這,就是"羅鍋"隊長的肖像;這,就是主管我們這支勞改隊的閻本善的特殊性格。他,雖有為官清似水的優點,卻也有對人冷如冰的缺陷。他對上級畢恭畢敬,也要求勞教分子對他俯首帖耳,把他每一句話當成一聲雷聽;而我剛才變相地頂撞了他的教育,等待我的當然不會是"平安無事"的了。 朋友!因此你可以猜測到,我走出他那間辦公室時,心情不會是平靜的。我扛上一把修理地球的鐵鍁,又背上我那包食品袋(因為這兒,像"時遷"和"楊香武"之流的盜竊高手,實在太多),心情鬱鬱地朝疏浚溝渠的工地走來。儘管天是瓦藍瓦藍的天,大雁排成雁陣,唱著春歌在藍天中翱翔北返,儘管地是油黑油黑的地,春天的草芽從融化的殘雪下,抖擻著軀幹挺直了身腰,但我的心卻仍像揣著一塊寒冰,胸腔裡淤積著嚴冬的烏雲,沒有一點春天的快意。走著走著,我不禁又想起那包白糖來,又由白糖想起了"鐵貓"這個人物。看表像他靈魂是潔白的,不會重操他那三隻手的職業,可是白糖到哪兒去了呢?我的大腦此時猶如一台電篩,把同屋二十幾個人,一個個都篩了一遍,從把門的歌樂山少尉--羅允中篩起,一直篩到炕尾的一個。他們中間有劊子手、有歷反、有流氓、有肇事的司機、有姦屍的醫生……雖然案情千奇百怪,人物像萬花筒一樣光怪陸離,但他們都不會把屬於別人的食品,吞下自己的腸胃。 "難道真是'鐵貓'在表演一場'賊喊捉賊'的滑稽戲嗎?"忽然,我想起了幾個疑竇,為什麼一連幾天,他逃避我的目光?為什麼他一直閉口不談那包白糖的事情?為什麼直到我詢問他了,他才煞有介事地翻起別人的炕洞來?…… 親愛的朋友!我真的被這只乳毛沒有褪淨的小家雀,了眼睛--那是我趕到勞動工地之後才確信了的。當我出現在疏浚溝渠的土坡上時,"羅鍋"隊長已經騎著自行車早到了工地,他和"鐵貓"正坐在河坡上談話。我經過他們身後的剎那之間,早春的風把他們的對話送進我的耳朵: "你要坦白,""羅鍋"隊長大聲地申斥著,"那包白糖是不是你自己吃了?" "我坦白,是我吃了!" "那你為嘛要'賊喊捉賊'?" "我……為了蒙蔽葉濤,掩飾自己的行為!" "葉濤不是和你很親近嗎?你為嘛……" "我是個賊,他是知識分子……""鐵貓"囁嚅的話音,"我們倆根本說不到一塊!" 夠了!朋友!我就摘錄這幾句關鍵性的對話,你就可以理解我當時的心情,該有多麼複雜了。我內疚,我憤怒,我甚至感到我白白活了二十七年(當時我二十七歲)。你知道,我不是憐惜那斤白糖--雖然它對我十分珍貴;我是憐惜我的感情,憐惜我那一雙得了"色盲"的眼睛,我竟然在這個社會的垃圾箱裡,把友誼給了不值得我同情,不值得我去愛的一個賊! 我自覺地給"羅鍋"隊長交上了一份自我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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